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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的鬼魂

2019-11-12 21:36/
青年文學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司徒朱莉

⊙ 文 / 凌 嵐

年紀過了五十三歲,林里忽然覺得時間加快,急管繁弦似的,一年之內(nèi)大事頻發(fā):先是兒子金牛高中畢業(yè),上大學,空巢生活降臨;然后老爸在南京中風去世,她自己工作多年的公司重組后解散,失業(yè)……。除此之外,更年期的癥狀像細雨一樣淋在她身上,開始時不覺得,久而久之,不僅淋成落湯雞并且感冒了;掉頭發(fā),睡得少,經(jīng)期變長,體重增加……

林里每天定時在凌晨四點醒來,需等上四十多分鐘,復又再睡。

凌晨四點是一個奇怪的時間,屋外是無盡的仿佛永遠不能到達的黎明,屋里的暖氣嘆息似的響著,林里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她聽見自己的心跳,那顆老心像是老式機械表盤上的秒針,勤勤懇懇地努力跳動著,一圈一圈地走……再精密的時鐘也會走慢或者停頓。那個心跳聲,林里聽著好像什么無形之物在步步逼近,她對自己的心臟充滿憐惜,幻覺般聽到自己的內(nèi)心獨白,蒼老又假客氣的聲音:“真是難為你了!為我這個默默無聞的人生工作了一輩子?!?/p>

臥室天花板上的油漆有一處剝落,露出頂棚上的木材,破口不大,只有中指那么長。林里無聊地等待著,知道五點以后她可以再睡一個回籠覺。

這天林里從李文斯頓鎮(zhèn)的圖書館出來,在停車場上找到自己的車,坐進去啟動倒車,差點撞上一個人。這人并沒有驚慌尖叫,站在那里,把手臂像武器一樣舉起來,還好林里及時踩了剎車,停在他面前一米處。她的豐田凱邁瑞一個急剎車停穩(wěn),這個男人邁步往前,林里搖下車窗道歉,他不理不睬,直直地朝自己的車走去,那是一輛明紅色的保時捷跑車。

林里狠狠地嚇了一跳,見他頭也不回昂首而過,又很無趣,盯著這人滿是白發(fā)的后腦勺,目送他離開。白發(fā)男身高馬大,背挺得筆直,目不斜視,林里心想這傲慢的男人一定又是一個從國內(nèi)來的新移民,土豪君……。這兩年,李文斯頓鎮(zhèn)搬來了好幾家國內(nèi)來的投資移民,他們幾乎都是用現(xiàn)金買下鎮(zhèn)里新建的豪宅,然后老公回國,太太和孩子留在這里,孩子上李文斯頓鎮(zhèn)的公校。李文斯頓的公校在全州排前三名。這是朱莉說的,她是本地的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林里多年的好友。朱莉的大女兒跟金牛同歲,都曾在李文斯頓高中樂隊里拉小提琴,排練結(jié)束后朱莉經(jīng)常讓金牛搭順風車回家。

紅色的跑車轉(zhuǎn)出圖書館的停車場然后加速絕塵而去。不是說土豪君們在國內(nèi)都是掙大錢的嗎?林里回想剛才那匆匆一瞥,土豪君上了年紀,怎么頭發(fā)也沒染黑?

因為不被注意加上受到驚嚇,林里垂頭喪氣,從圖書館的停車場驅(qū)車出來,到7號路邊的希臘食堂等朱莉一起吃午飯。

希臘食堂跟希臘沒有任何關(guān)系,它是李文斯頓鎮(zhèn)的最大的廉價飯館,在交通要道7號路旁邊。7號路雖然不是高速公路,但連接橫貫南北和東西的兩大國道,路旁的希臘食堂占據(jù)地利,常年客滿,食客基本是卡車司機以及林里這種單身客。餐廳賣比薩餅、漢堡、薯條、牛排、火腿起司三明治和啤酒,量大且便宜,蔬菜沙拉隨便吃,汽水買一杯可以添兩杯。

“開紅色保時捷的華裔老頭子……”朱莉想了想,扒拉一下盤里的生菜沙拉檢查里面有沒有蒼蠅,她搖搖頭,“你確定是華裔嗎?”

“反正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棕色皮膚,蒙古臉型?!绷掷镎f。

“哦,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棕色皮膚,司徒·奧康十六世還是二十世!應該是他,特別拉風,也特別傲慢,保時捷開得飛快!他是印第安人,我們這里唯一的原住民后代,莫西干某個大祭祀的嫡世孫,所以名字后面才有多少多少世的名號。哦你居然遇到他了!”朱莉饒有興趣地看牢女友,繼續(xù)道,“我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年,一共都沒見過他幾次。據(jù)說他繼承了家族中巫師的基因,有超自然神力,神出鬼沒。很少見到他,還有一個原因,他常住紐約。他好像娶了一個日本老婆,但不知怎么他最近忽然常住這里了,但沒見到他的日本老婆……他不是你的茶哎?!?/p>

“不是我的茶?”林里反問。

“我覺得你眼光挺高的,他太老了,絕對超過七十五歲,反正不是你說的五六十的樣子,而且極不靠譜?!敝炖蛘J真地說,真不知道是在贊美還是諷刺林里。

“你不是說他有超能力嗎,怎么又說我看不上他,我一個凡人……”

“他有些前科,一度還跟黑社會有瓜葛,這是鎮(zhèn)上的八卦,無從核實哈。傳得最神的是有一次他欠了布朗士區(qū)黑社會的錢了,或者挪用了人家的錢了,反正有人帶著槍上門討債,結(jié)果他在那房子里發(fā)功,披上一件什么巫師的蓑衣,在家里把帶槍的小嘍啰給嚇跑了……”

“你說他在家里跟黑幫槍戰(zhàn)?把人打跑了?”

“沒有開槍。他家里有一件神秘的原住民巫師用的羽毛蓑衣,據(jù)說是白頭鷹的羽毛織的,極大,是莫西干族傳世的法寶,具有神力,披上以后可以飛起來,呼風喚雨,刀槍不入?!敝炖蛘f得眉飛色舞,看到林里臉上諷刺的表情,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這些都是鎮(zhèn)上的舊八卦。黑幫上門的事是真的,結(jié)果這些人開車回去,在287高速路上出了車禍?!?/p>

“你是說,那次林肯車鉆進十八輪大貨車下面幾死幾傷的大事故?”

“對,就是那個事故,青天白日,那車就跟大貨車追尾?!?/p>

“287路上每天有多少車啊出那么多事故,一次大車禍一點不奇怪吧,概率呢!”

“是也不是吧,反正謠傳司徒施了法術(shù),報復那些人。同樣的羽毛蓑衣,在華盛頓的印第安原住民博物館也有一件,所以這也是真的了,這羽毛蓑衣是珍貴的文物,即使沒有法力也是價值連城。說說你今天怎么見到司徒啦?”

林里垂頭喪氣說出在圖書館門前差點出車禍,朱莉目瞪口呆:“你怎么開的車?他這么大個子你會看不到!”

林里老實回答:“我真沒看到?!?/p>

“你啊就是神思恍惚,沒精打采,這么如喪考妣的樣子怎么可能找到工作啊,相由心生?!?/p>

“我怎么可能不急?明年的學費剛剛交掉,存款又挖掉了一大塊……”

“強打精神?。∪说那榫w是會傳染的,你這樣中年危機寫在臉上,面試時人事部怎么可能不察覺?人家的職業(yè)就是察人知事,精著呢?!?/p>

林里點點頭,說到找工作,說到錢,心里就抓狂,真希望凌空有根繩子能把她從低谷拉出來,一抬眼,對面餐廳的另一頭,吧臺那邊,有個背影很熟悉,那不就是剛才那個保時捷男司徒嗎?那人正在仰臉一飲而盡一杯啤酒,他回頭望了林里一眼,然后推門離場,還是那副昂首闊步的傲慢姿態(tài)。林里指給朱莉看,等朱莉轉(zhuǎn)過臉去,人已經(jīng)不見了,朱莉失望地說:“我沒看到嘛。嘖嘖,你們一天里見兩次,馬上就要墜入愛河了……”

林里苦笑道:“先說我要把人撞死,現(xiàn)在又說要相愛了,你兩極癥啊?這么料事如神干嗎不給我算算我什么時候能上班,結(jié)束這種晃蕩?”說到工作,兩個中年女都各懷心事,這時服務(wù)員送來了她們的午飯,兩人悶頭大吃。

早上林里照例六點鐘起來,等她穿戴整齊開車去海邊的路上,晨光已經(jīng)開始從路東邊的樹林里透出來。到海邊需開車二十分鐘,中間在一家賣甜甜圈的連鎖店停一下,買一杯咖啡一個煎蛋。北方的春天依然極冷,早上六點半天光還沒有全亮,連鎖店里燈光通明,熱氣騰騰的咖啡特別暖心,墻上的電視上播放著晨間新聞,新的一天開始了,一切都是這么有序,這是每天林里最享受的時刻。服務(wù)員認識林里,每次都多給她一個甜甜圈,林里會把這額外的一個留到散步以后吃,算是美好清晨的尾巴。

等她吃完早飯開車到了海邊,已經(jīng)七點,那里的毒犯和癮君子已經(jīng)下了夜班回家睡覺,天氣回暖,海潮吹動帶來早春的濕氣,陰陰地寒氣逼人,春寒凍死老黃牛。臨海的小路上只有林里一個人。她每天的固定路線是朝北走三英里,然后回頭。這條小路上隔一段距離有一個長椅。

她精力充沛地走完一英里,靠近第一個長椅,赫然看見長椅邊的地上躺著一個人。林里嚇了一大跳,幾乎想拔腿就跑,又覺得應該救人。那是一個身材偉岸的男人軀體,穿著藏青色的North Face羽絨夾克,牛仔褲,腳上是冬天穿的加厚的高幫風雨鞋,他側(cè)身躺著,雙腿蜷起在胸口,好像在午睡。他安詳?shù)臉幼?,讓林里放了點心,她走近,彎下腰湊近,原來那是昨天在圖書館差點撞到的保時捷男,司徒。

“嘿你怎么了?你還活著嗎?”林里用英文問,一邊觀察他的身體狀態(tài)。

“我沒死,”保時捷男回答,“也不記得有人對我開槍?!彼f話時依然閉著眼睛,頭和胸口干干凈凈,沒有打斗過的痕跡,林里松了一口氣,他回答問題時發(fā)音清晰,似乎沒有腦震蕩或者中風的嫌疑。

“那你能動一動嗎?比如動一下手臂,腿?”林里繼續(xù)問,眼前這人還是閉著眼睛,她忍不住伸手輕輕推了一下他合在胸前的手臂,他的身體動了一下,壓在上面的一條腿換了一個姿勢,看來并無大礙,林里松了一口氣。

他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林里,認出她來,道:“你就是那個開車莽撞,毛手毛腳的華人婦女,昨天差點撞死我!”羽絨夾克下他的胖肚子起伏著,他把一條腿放平了,一只手撐住地,要站起來,林里想伸手去扶他,隨即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力氣能把這么大個的成年男子從地上扶起來。這人看到林里縮手縮腳在猶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對,昨天開車的是我,真是對不起!幸好沒有撞到你。你能自己慢慢起來嗎?我叫林里?!彼龑λ斐鍪秩?,那個男人還躺在地上,但氣色開始恢復,他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說:“我叫司徒·奧康,叫我司徒就行,謝謝!我這就起來,請你不要離開,我不想一個人死在這里……”說完他已經(jīng)站起來,但腿腳欠靈活,蹣跚地朝木椅走過去,林里跟在他身邊防止他跌倒。

“好了,現(xiàn)在就在這里等著吧,我的車在一英里外。我們就在這里坐一會兒,等你覺得可以行動了,我打手機叫救護車?!绷掷镎f著,陪他坐了下來。

“不用叫救護車,我一會兒就能自己走回去,我也有手機?!?/p>

“你記得起剛才發(fā)生的事嗎?有人襲擊你?”林里問。

司徒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沒有人襲擊。我連著幾天都睡不好,吃了安眠藥都沒有用,今天又是三點多就醒來。等到天亮出門走走所以來到這里,結(jié)果走了一會兒覺得渾身無力,坐下以后開始頭疼,我彎腰把頭枕在手臂上……覺得頭昏眼花,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太太兩個月前去世了?!彼穆曇舻拖氯?。

他的聲音不對,林里轉(zhuǎn)頭看,發(fā)現(xiàn)司徒正在無聲地哭。林里立刻把頭掉轉(zhuǎn)開去。等他平靜下來。她從眼角的余光看到司徒在夾克口袋里摸出紙巾,很響地擤鼻涕,然后他問:“你呢?你好嗎?”

林里想說:我一直找不到工作,為了顯年輕我聽從獵頭的建議專門花錢參加了一個年輕化學習班。年過五十,找工作的希望不大,除非去做按時計費的合同工。我兒子上大二,正是要用錢的時候,失業(yè)保險已經(jīng)支付到最后一個月了……哦我丈夫多年前自殺了,現(xiàn)在兒子出門讀大學,我守寡加空巢加失業(yè)加更年期……。一條一條的抱怨幾乎沖口而出,林里想想都厭煩,決定閉口不言。

不遠處的草地上雪已經(jīng)融化,露出青黃色的草皮。一只知更鳥小心翼翼地落下來停在草地上,遠遠朝他們看,橘色的腹羽是唯一的彩色。

“春天來了。”林里說。

兩個小時以后,林里坐在7號路邊小診所的候診室里,翻看免費雜志:烹飪,時裝,名人八卦,旅行,新聞……讀得津津有味。護士已經(jīng)出來一次,對她說奧康先生請林小姐回家,不必再等了,太浪費時間了。林里回說自己愿意等,不必擔心她。

候診室好過家里空蕩蕩的房間??粘布淤x閑把林里那空蕩蕩的三臥室聯(lián)排公寓變成了監(jiān)獄,而且是“獨牢”。早上起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視,不看,但是得開著,把音量放到大,求的就是那一點聲音的熱鬧。

找工作和面試之余,林里試過去做各種義工——到醫(yī)院去給病人讀報,幫孤寡老人做飯送飯,去公立學校的圖書館給學前大班的兒童念故事——這些事,都因為各種原因無以為繼。公立學校圖書館的義工機會,幾乎都被在校學生的家長們占領(lǐng)著,是不易獲得的美差,只輪到林里做了一次;給孤寡老人送飯,Meals-on-Wheels是鎮(zhèn)里老年中心組織的慈善活動,她送了兩次,每次都在天氣惡劣的情況下出車,車技不純熟的她開得心驚膽戰(zhàn),找路和迷路讓原本二十分鐘就可以送達的任務(wù),變成一個多小時,送到時飯菜都涼了,她因為開車緊張而筋疲力盡。在醫(yī)院讀報,是她最喜歡的事,連續(xù)做了幾個月,每周去陪一個老人說話,聊報上的新聞,幾乎成了朋友,直到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那個床鋪空了,窗戶全被打開……走廊里護士推著待搶救的病人一陣風似的沖過去,腳步聲在大理石地面上回響著。

上世紀八十年代,林里在南京讀中學,“時代的洪流”是那時候國內(nèi)中小學語文常見的詞匯之一,常見但并不懂得,什么是時代?什么是洪流?現(xiàn)在夜深人靜,她想起這個詞不免心驚,這股看不見但摧毀力巨大的洪流帶走了老尹,也帶走了她的青春,帶走了高中畢業(yè)去波士頓讀大學的金牛,也帶走了她工作二十年的數(shù)據(jù)庫公司,留下的只有她自己。她像河流里的一塊石頭,光榮完成使命,被大潮帶上河岸,自身的重量讓她落在一處陌生的地方,精赤條條,沒有任何剩余價值,也沒有任何屏蔽保護。她心驚膽戰(zhàn),不知道未來的路怎么走。

在急癥室里做了各種測試,司徒一臉平靜地出來了,對她宣布:“下星期取測試結(jié)果。醫(yī)生說身體沒有事,暈厥是暫時性的,因極度疲勞和壓力所致。”

“這毛病還會再次發(fā)作嗎?”林里問。司徒聳聳肩,把手一攤,然后指指門口,說:“走吧,我們先去吃飯,然后取車,我已經(jīng)快餓死,再不吃飯又要昏倒了?!?/p>

林里開車載著司徒先去麥當勞,然后去海邊取車,又尾隨著他駕著保時捷一直開到他的家,離海邊路不遠處的石頭房子。她跟隨著司徒走到門口,他取出鑰匙開門,開鎖后先把門推開請林里進,說:“進來喝杯咖啡吧?!绷掷飫傁脒~步進去,又猶豫,說:“今天就算了吧,太多的事,你一定得靜養(yǎng)了,我晚上電話你?!彼就缴斐鍪治樟怂募绨?,再次感謝她,然后進門去。

林里坐回自己的車里,倒像頭一次送孩子上幼兒園的母親,有分離焦慮,頗有些不舍。這熱鬧的一天基本就結(jié)束了,她將回家坐獨牢,繼續(xù)上網(wǎng)找工作,發(fā)簡歷,想到跟獵頭還有幾個電郵要回,獵頭要求把簡歷換成新格式……她忽然興致勃勃,終于又有事可做了!

到家后不多久朱莉來電話。朱莉有三個女兒,跟金牛同歲的是最年長的,年幼的是一對雙胞胎,跟姐姐相差五歲,現(xiàn)在是最叛逆的時期。朱莉?qū)ε畠汉屠瞎谋г梗撬娫挭毎椎墓潭ㄔ掝}。電話那頭朱莉家的熱鬧跟林里周圍的空蕩,形成對比,好像電視的內(nèi)外。今天不同,林里終于有話說了。她繪聲繪色地匯報司徒在海邊暈倒,然后他們一起去急診室。電話另一頭的朱莉大呼小叫,一連串“我的上帝啊”,又說:“你如果不及時搶救他就沒命了!我說的吧,你們很快就要約會了,照這樣下去,有戲!你們就是有緣分?!?/p>

“海邊早上散步的人不少,不是我發(fā)現(xiàn)他,也會有別人發(fā)現(xiàn)他?!绷掷镞€想謙虛一下,不想領(lǐng)這救人一命的豐功,但心里還是頗開心。

“那你晚上不給他打電話嗎?看看他怎么樣了……為什么不進那個石頭房子看看呢,機會難得,那個房子可是海邊一景啊!還有那件有法力的羽毛蓑衣?!敝炖蚵曇艏?,一提到房子她就不能自已。

“我會打的,但不知道他電話號碼。”

“查黃頁啰!”

林里嗯了一聲,跟朱莉說了bye bye。她從櫥柜的底層找到黃頁,將信將疑,出乎意料,很容易就找到司徒的電話。她看看墻上掛鐘,心里盤算著司徒是否午睡,什么時候打電話合適。

終于等到晚上七點,林里撥通了電話。電話接通后,她沒有自我介紹,直接問:“你好嗎?感覺怎么樣?”

對方愣了一下,然后醒悟過來:“林里?哦是你!我還好,謝謝你今天幫忙。”

林里說了聲好,改天再電話,再見!她放下電話,走進臥室里躺了下來,如釋重負一樣。

等她起來,覺得精神煥發(fā),走進書房打開電腦去改簡歷。

海邊救護司徒的那一天,把林里拉回了生活的正軌。而之后的一星期,林里又慢慢脫離了那個正軌,回到了老路上——一個在家服刑的無期犯人。每天都是一樣的,偶爾跟獵頭通幾句話,跟金牛通一個短信,其余時間她被巨大的孤單籠罩著,伴隨她的是房間里的電視聲音。

最好的時間還是早晨……春天來了,路邊星星點點的洋水仙冒出箭鏃一樣的花骨朵,已經(jīng)一尺高,像是綠色的生日蠟燭;海邊的灌木上星星點點的綠芽,連翹枝條幾乎一夜之間由枯黃變綠,已經(jīng)冒出微小如沙粒的骨朵。林里不能相信自己年過五十還會傷春,每每像少女一樣對這些春天的景物心生喜悅,“我是多么傻?。 彼睦锔袊@。

一連兩天,林里早晨在海邊流連忘返,結(jié)果被早春陰冷的寒風吹得感冒傷風,結(jié)束了每天早晨的春游,不得不抱病在家。等傷風感冒的衰狀減緩了,獵頭來電話,讓她去紐約城里面試,然后金牛打電話來,周五學校放假他將帶同學回到家里。

接到圣旨后林里立刻行動,打掃,購物,新購面試的衣服。買衣服時看到圣誕期間的禮服在清倉,她又蠢蠢欲動地買了漂亮的橄欖綠毛呢裙子套裝,珠灰色的羊絨衫,順便撈了兩支口紅。經(jīng)過內(nèi)衣部,她目不轉(zhuǎn)睛地走過,又折回頭,挑了一黑一白兩套繡花內(nèi)衣,一件米色的純埃及棉浴袍……過了周末,她給司徒家里打電話,沒有人接,她也沒有留言,只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應該去海邊走走,沒準會在那里遇到司徒呢,海邊的連翹花應該開了吧?

那一晚上她睡得不踏實,又是凌晨醒來。沒有開燈,頭在枕頭上轉(zhuǎn)個角度就可以看到床頭柜上的鬧鐘,因為沒戴隱形眼鏡,鬧鐘帶夜光的表盤在她眼前模糊一團地亮著,她看不清楚上面的數(shù)字,但她確定是凌晨四點十四分。如果臨睡前不服安眠藥的話,她會準時在那個時刻醒來。過了一會兒,林里伸手取過鬧鐘,貼近了看清表盤,果然又是四點十四分。林里困惑地看著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動,但她分明覺得時間停止了,進入了一個死循環(huán)。

她把鬧鐘貼在耳朵上,聽著秒針嘀嘀嗒嗒地走過,惴惴不安地聽著,等著這個時間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已經(jīng)睡著了,忽然聽到咔嗒一聲,再看看鬧鐘,果然已經(jīng)五點了。林里的神經(jīng)放松下來,睡意慢慢來了……

連翹花開了一路,到處都是明亮得像陽光一樣的嫩黃色。林里的車轉(zhuǎn)進了海邊停車場,路邊停的第一輛車就是紅色的保時捷,司徒坐在車里,戴著飛行員式的墨鏡,向她招手,林里心里一陣喜悅。司徒見林里來,下了車來迎接,目光注視著她走近。林里走路的鞋子在車的后備廂里,她不太好意思當著他的面脫鞋換鞋,只好穿著皮鞋踩著停車場上的泥濘,高一腳低一腳地走過去。穿了厚厚的滑雪褲,戴著冬帽,在司徒的目光注視下,林里覺得自己笨拙得像一頭駱駝,步履蹣跚,幸好車沒有停太遠,走過去也就十來步路。

旭日東升,在海上折出強烈的光線,司徒對林里說早!然后打開車門示意她坐進車去,然后他再繞到駕駛座這邊,開了車門坐回駕駛座上。坐定后他脫下墨鏡,笑瞇瞇地看著林里。

“周六所有的測試結(jié)果都出來了,一切正常,近期死不了?!彼就秸f到這里,得意地笑了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吃午飯,去希臘餐廳?”林里也很高興,直接邀請他。

聽到她提議的地方,司徒揚起一條眉毛,笑道:“希臘餐廳?那個油膩膩的地方,只比麥當勞好一點點,你還沒吃夠?”林里臉上發(fā)燒,她節(jié)儉慣了,一年難得幾次出門吃大餐。

“去海邊的珀托菲諾,那里環(huán)境不錯,吃晚餐,否則吃了午飯剩下的一天不知道怎么打發(fā)?!彼就嚼暇毜亟ㄗh。

林里點點頭。司徒說:“我傍晚六點來接你?!?/p>

“你不跟我一起走路了?我可以慢慢地走?!?/p>

司徒搖搖頭,天真地說:“醫(yī)囑說現(xiàn)在還是少活動,也防止感冒引發(fā)肺炎。你走路,我可以在車里等你?!?/p>

林里繼續(xù)跟他匯報一周來的活動,去紐約面試工作,又說起金牛回來了,她興奮得像個放學的小學生。司徒安靜地聽著,道:“你運氣好,孩子聽話,我兒子在加州,好幾年都沒有來往了?!?/p>

林里脫口而出:“為什么?”話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

司徒臉色變了:“他不愿跟我來往?!?/p>

車窗外的海面被太陽光照得一片金光,海鷗成群地在海面盤旋著,遠方的海岸線上出現(xiàn)長島的輪廓。幸好車里的無線電新聞臺還開著,晨間新聞的播音傳出來,填滿這兩個人之間的沉默。

司徒說:“我兒子是同性戀,跟一個男人住在一起像夫妻那樣,我不贊同,他恨我,過去他母親在的時候,母子還能溝通,現(xiàn)在我們不會再來往了?!?/p>

“你暈倒的事沒有打電話告訴他?”

“告訴他?!告訴他又有什么用?他母親的葬禮上,他居然帶著那個男人前來,都沒有跟我說一句話。葬禮后他拔腿就走了,也不跟我告別。”

“他恨你……”話一出口,林里看到司徒的表情,嚇了一跳,他的黑色瞳仁里迸發(fā)出怒火,還有哀傷,加上寬寬的顴骨,整個臉忽然變得有點猙獰。司徒的聲音提高了,嗓音在提高后干燥刺耳,帶著老年男人特有的尖銳的高音,保時捷車小,他的聲音充滿著那個小小的空間,重重地撞在林里的臉上。

“對不起!”

“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錯。也沒有什么,我習慣了。你幸運,還會有孫輩的,基因還會傳下去,我的基因到我這里就完蛋了,最后一個莫西干人。”說到最后一句,他苦笑了一下。

林里打開車門,說我去走路了,半個小時以后就回來,說著揮揮手里的手機,表示隨時聯(lián)系。司徒有氣無力地說:“我在這里等你,我這一天也沒事?!?/p>

下午林里回到家,給朱莉電話匯報情況,朱莉祝賀她已經(jīng)成功約會印第安酋長的后代。

“這算什么約會?這不過是兩個孤獨的半老男女約定在一起吃頓晚飯,消磨時間?!绷掷餁鈵赖胤瘩g。

“兩個孤男寡女芳心孤獨,一起晚飯,這就是標準的約會?。 敝炖虼蚬?。

林里沒有跟朱莉提她跟司徒那天已經(jīng)在一起吃午飯了。他們在海邊附近的農(nóng)民市場買了新鮮的色拉和面包外賣,司徒提議回到他在海邊的家去吃。

“回家喝杯熱茶,在室外屁股都要凍掉了!”

司徒那著名的石屋,建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由美國一個著名的建筑師設(shè)計,上過建筑同業(yè)雜志的封面,至今門口豎著美國國家文物保護的牌子。石屋外形奇特,整個房子像一個陡坡,面海的那面有兩層樓高,墻是全玻璃,屋頂由高到低一整塊,直落前門的低矮處,前門凹縮在屋頂下面,屋頂末端低得接近路面。陡坡一樣的大屋頂上密密麻麻鋪著青色頁巖切割成的石片,石片間嵌著彩色玻璃,天長日久這些青灰色的石片和玻璃連成一片,像一只巨大蜥蜴身上密密的鱗片。近看石屋的外墻并不是石砌的,是用普通的美洲香柏木建的,日曬雨淋后紅色的香柏木已經(jīng)變成淺灰色,跟房頂?shù)那嗷疑搸r辨不出差別。

圍著石屋的墻基,種著尋常的北美草木。爬地松、杜鵑花、繡球,它們原本都是灌木,年頭長了茂盛蕪雜,長高過頂,花木枝葉擋住窗口部分;最近被人用電鋸齊齊地鋸掉,露出白色的枝丫斷口。

司徒和林里拎著午餐外賣走到前門,司徒取出鑰匙開鎖后,推門請林里先進去。林里邁步進門,石屋里老房子特有的陰涼之氣撲面而來,空氣中還有一種奇怪的草藥味兒。林里的嗅覺警覺起來,仔細辨認,想猜出那種讓人安心放松又帶點淡淡迷茫的植物氣息是不是大麻,聞了半天她也分辨不出來,似乎并不是大麻,但也不是煙草。進門后廚房在左,客廳在右,因為屋頂?shù)男倍龋掷镆詾閺N房里光線會很暗,她進了廚房才知道并非如此,房頂?shù)聂~鱗瓦是半透明的材料,可以透光,石片之間填的玻璃也透光,太陽光一縷一縷進來,室內(nèi)的光線虛虛實實,這種奇怪的光線在哪里見過,林里一時想不起來。環(huán)顧四周的陳設(shè),白色實木的壁櫥碗柜,一整套最新的SUB-ZERO廚房電器——大冰箱,帶通風機的四眼灶臺和烤箱,洗碗機,跟美國普通豪宅里的陳設(shè)并沒有什么不同,林里暗中松了一口氣。

司徒把外賣放在廚房正中間的白色島臺上。轉(zhuǎn)身去燒水,又取杯子,從冰箱里取了已經(jīng)開瓶的半瓶白葡萄酒倒進杯子里。待忙完后,電壺中的水也開了,沏茶后他們面對面在島臺邊坐定,司徒舉杯跟林里手里的葡萄酒杯小碰一下,然后揚頭大喝一口,喝完滿意地打開自己面前的外賣盒子。

林里一邊吃手里的三明治,一邊注意地看島臺正中的兩個鏡框,鏡框里的彩色照片頗有些年頭,柯達彩印的顏色已經(jīng)泛黃。一張是司徒和一個亞洲女人的近影,兩個人都穿著夏威夷式的彩色大花襯衫,女人戴著大墨鏡、大草帽,大半個臉都在草帽下的陰影里,但還是可以看出她臉上的笑意,旁邊的司徒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留著亂亂的長頭發(fā),像一個嬉皮士。另一張照片也是大頭照,林里沒有認出來,她好奇地舉起照片湊到眼前細看,照片上的人頭發(fā)梳起,自頭頂心扎起來,露出整個額頭和發(fā)際線,臉的上部橫涂著一道寬寬的明黃色的油彩,一雙眼睛用墨線勾了黑眼眶,眼角各畫了一根線,向上飛起,鷹一樣。林里看了又看,放下照片問:“這是你嗎?”

“當然是我啦!跑瓦(POW WOW,指北美洲印第安人的歌舞聚會)聚會上,畫了臉你真的看不出來?”

林里看看照片,又看看眼前的這個人,還是搖搖頭。

司徒想想,說你等一下,他放下手里的刀叉,舉起雙手,把自己的頭發(fā)攏在一起,往頭頂心處吊上去,隨著頭發(fā)往上扎,整張臉上松弛的皮膚慢慢繃緊,這下他的臉龐線條分明,顯示出陽剛的棱角。林里盯著他看,點點頭,這樣過了一兩秒鐘,司徒把手臂放下來,整張臉恢復原來的慈祥,他呵呵笑了兩聲,說:“地心引力,所有老年人身體上的肉都往下垂。”

這只相框是雙面,翻過去后面還有一張照片,是中遠景的全身照,照片中的司徒赤著膊,撒了紅色顏料的上身披掛帶彩色羽毛和獸皮盔甲,背景是紅色的荒漠,有幾座四方形平頂,紅土壘的房子,林里猜這是美國西南地區(qū)沙漠中的風景。

“在亞利桑那州?”

“差不多,在新墨西哥州,那一帶地理景色都是這樣的。這是印第安人最大的跑瓦聚會,有近萬人來參加呢。”

“跑瓦就是跳舞?”

“對,跳舞,喝酒,當然還有別的友好活動……”司徒說到這里狡猾地笑了起來,不再繼續(xù),他轉(zhuǎn)移話題,“林,你呢?你是進入美洲的最新移民啦!美洲這么大,先是白人來,帶來黑奴,也帶來流感、槍炮,然后更多的白人來……幾百年過去現(xiàn)在是中國人來,我都注意到鎮(zhèn)里多了好多中國移民,紐約城里的中國年輕人和游客就更多了,有個時髦的詞……”司徒語結(jié),輕輕搖了一下頭,愣在那里。

林里笑著接他的話說:“全球化!”

“對,全球化,就是這個咒語!”司徒哈哈大笑,“就跟魔術(shù)師從帽子里掏出小白兔一樣,念一聲‘全球化’,你就在我面前了。”他再次舉杯,跟她的酒杯碰了一下。

“你過世的太太是日本人?”林里問,意思那不也是全球化嗎?

“是,但她是夏威夷土著日本人,在那里好多代了。”司徒說著用手畫了一個圈,指其年代久遠,不算全球化這一波里。

島臺的另一邊,鋪著一層薄薄的塑料布,上面晾曬著十幾個像仙人掌又像青西紅柿一樣的青果,大部分已經(jīng)干癟失去水分,有的還掛著尖刺或者干枯的暗紅色花骨朵。林里鼻子嗅嗅空氣,意識到進門時聞到的那股奇怪的香味,就是幾十個多肉植物散發(fā)出來的。

司徒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起身去取了一塊植物過來,遞給林里:“你很好奇,親愛的林,你的嗅覺還真好!這種植物是仙人掌類,叫佩瑤提,曬干可以泡茶喝?!绷掷锟粗掷锏臇|西,團團的、青色的多肉植物,大小和質(zhì)地都像半熟的青柿子,除了那股奇怪的氣味沒有任何特別。

司徒又笑起來:“我現(xiàn)在切一個泡了水給你喝,幾分鐘你就會走進一個新世界。”

“致幻?”

“對,但這東西是高原上野生的,很稀少,跑瓦的貴賓才可以喝這個?!?/p>

“有些毒蘑菇也可以致幻?!绷掷餂]頭沒腦地說,“野生毒蘑菇吃下去可以看到遍地的小人兒……”

“咦?你還吃過毒蘑菇?這么有經(jīng)驗!蘑菇的毒如果沒把你毒死,的確可以致幻,但是佩瑤提茶的好處是不會致命,也不上癮,沒辦法批量生產(chǎn),毒蘑菇可能讓你一命嗚呼……”

司徒起身,取了一只青果,用刀切片,放進茶杯里,將冷熱水混合后泡進去,一邊說:“這個不比茶葉,不能用太熱的水泡,需泡一晚上藥性最強烈,但現(xiàn)在泡上后過半個小時喝,你或許也能喝出味道來。因人而異,第一次喝佩瑤提有的人會很敏感,我這種老腔不行了,百毒不侵,泡多久喝都不會有太多反應啦……”

切開的佩瑤提溢出強烈的氣味,林里任由自己的嗅覺帶領(lǐng)著自己,進了石屋以后她還沒有這么放松過,好像賓至如歸。

過了半小時,司徒把茶端來,杯里的茶水已經(jīng)變成淺褐色,司徒滿意地點點頭:“好孩子!這果子不錯!”他將茶分成兩小杯,一杯給自己,一杯給林里。他默默地小口喝著,一邊靜看林里喝,等她的反應。林里喝了一口,茶水酸澀,并無任何特別,她飲盡杯里的茶,一小塊果肉留在杯底,林里實在好奇,用手指把果肉拈起來放進嘴里慢慢地嚼,司徒來不及阻止她,果肉已經(jīng)被她吃了下去。

林里吃罷,杯子完全空了。她放下杯子環(huán)顧四周,并無異樣,唯一的變化是屋頂透下來的陽光,被放大了,五光十色地在周圍跳動,萬箭穿心,陽光中每一個顏色都帶著植物的氣味。再抬頭看司徒,他除了身形比原來大了一圈,并無異樣,唯一的變化是他說話的聲音忽遠忽近……

林里低頭看自己的胸前,她赫然看到自己胸腔中一顆跳動的心臟,帶著疲憊,帶著全部的力氣在拼命工作,每跳一下,那顆上了年紀的老器官都累得呼哧呼哧直喘。胸腔上的骨骼和肌肉像墻一樣把老心囚在其中,老心像一個服刑的囚徒,林里心里覺得抱歉極了……遠遠傳來司徒的聲音,像是洞穴底部傳出的:“林,感覺怎么樣?有沒有醉酒的感覺?一般人喝了佩瑤提以后覺得很快樂,會嗨起來?!?/p>

林里道:“我沒有覺得快樂,相反,比平常還要悲哀……”

司徒夸張地搖搖頭,又問:“你還看到什么嗎?”

林里答:“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心臟,所有的顏色都帶著味覺和氣味……”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也仿佛從洞底傳來,好像自己變成一個漸行漸遠的人,在離開,在離開……

林里醒來的最初幾秒鐘,像得了遺忘癥一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否在家里,她費勁地確認自己身下的長沙發(fā)不是自家客廳里的那只,窗外的潮聲不是早晨垃圾公司的卡車倒車的響聲……躺在石屋客廳的小沙發(fā)上,她舉起手機看看,時間下午五點,手機上一連串來電未接的信號和幾個短信,林里猛然間想起下午還有跟獵頭約好的電話會。客廳另一側(cè),司徒躺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打盹兒,鼾聲如雷,林里風風火火地起來,把他搖醒,告別,出了門開車就往家奔。

晚上跟朱莉通話,林里不敢跟她直說佩瑤提茶,沒說幾句朱莉就有客戶的電話打進來。林里意猶未盡,又給金牛打電話,說起司徒的兒子因為同性戀的原因,幾乎父子斷絕關(guān)系?!斑@不是很容易理解嗎?同性戀者有他們的權(quán)利和尊嚴??!”金牛淡定地說,他對母親的新朋友沒有任何興趣,一句不多問。

“好像你見過很多似的……”林里又不耐煩了,“要是換了我,你會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嗎?”

金牛在電話里哈哈笑了起來,說:“媽媽你要多交朋友,多社交……”口氣老到。林里生氣地說了句再見,掛了電話,金牛也沒有再打回來,過了一會兒他發(fā)了一個短信來:我去上課了。林里心里的氣才平。

那一晚上她睡得很沉,凌晨時居然沒有醒來,一覺睡到早上八點。

海邊的意大利餐館珀托菲諾,是本地的高級餐館,林里只來過一兩次。記憶中這家餐館的窗戶窄窄的,簾幕低垂,氣氛很神秘。林里跟著司徒進門,大吃一驚。這完全是新地方?。虹晖蟹浦Z重新裝修,用了流行的極簡風格,對海一排大窗,原先華麗的帶大流蘇的布藝窗簾都換成防紫外線的白色自動卷簾,在燈光下外面的海景影影綽綽,原先繁復老派的水晶燈統(tǒng)統(tǒng)拆掉,換成幾何圖案直線條的白燈罩,配上橘紅的桌布,連屋子中間煙熏火燎的壁爐,都換成燒煤氣的自動壁爐,藍色的火苗在鑲大玻璃的黃銅防火門后面跳動。沒想到這家老店現(xiàn)在時髦得像售樓處的樣板間,林里有點手足無措。

很明顯這是司徒的地盤,一進門酒保就跟他打招呼,問是不是要一貫點的金酒加湯力水?司徒點頭,他很開心,花白的頭發(fā)洗過吹干了,抹了發(fā)蠟,在頭上梳得一絲不亂,他換了干凈的煙灰色的羊絨毛衣,雪白的襯衣從V字領(lǐng)口翻出來,襯著小麥色的皮膚,精神抖擻。司徒那身打扮,忽然讓他變成了一個白人,除了膚色深一些,舉止、神態(tài)就是美國東岸比比皆是的有錢的老年白人的模樣,他身上噴了古龍水,蓋住了那股怪怪的植物味道。

他們是店里晚間來消費的第一對客人,進門后服務(wù)員為他們打開店里的音響,細細的爵士樂頃刻間在店里彌漫開來。好像為了配合店里優(yōu)雅高級的氣氛,司徒腳步輕快,對林里的動作也更親昵,在她入座時按了按她的肩膀,贊美道:“你今晚看上去很美麗?!?/p>

那天晚上林里打扮得里外一新,新購的裙裝和內(nèi)衣都穿上了,出門前她化了淡妝,用上那支迪奧的新口紅。林里特意換了一副帶珠子的長耳墜,換下平時戴的一副小鉆石耳釘。那副形狀繁復的耳墜很重,她耳垂小,戴上之后頗不習慣,但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煥然一新,年輕了七八歲,林里愿意忍受長耳環(huán)的重量。她把鏡子上的灰塵用濕布擦干凈,把鏡子前的臺燈調(diào)到最亮,仔仔細細地撲粉,描眉,畫眼影,看看鏡子里那個陌生的盛裝女人,林里又開心,又鄙視自己,跟一個老頭子去吃飯,看把自己激動的!

落座后女招待問林里要喝點什么,她老實地回答冰水就可以,結(jié)果司徒自作主張,要了一瓶二〇一四年的加州那帕谷的霞多麗。待他們的酒水送來,他舉杯跟她碰杯:“喝吧喝吧,美酒佳肴,趁著我們還年輕!”司徒朗聲說。

他舉酒杯的手骨骼突出,汗毛很長。嶙峋的手指上汗毛尤其顯得長。他的那幾根長手指不停地把玩高腳杯子的曲線,林里看得眼花繚亂,忍不住笑著伸手把他的手止住。司徒乘機握住了林里的手,林里的手本來就小,忽然被五根超長的手指握住,像落進陷阱的白蛾子,林里嚇了一跳,拼命往回抽手,司徒只好把手松開了。這時正好餐前菜送來了。

“趕緊吃鮮牡蠣。”

葡萄酒和牡蠣下肚,司徒談興起,說他本名叫伊圖,印第安莫西干人的一支的名字,說著拿出手機打字,谷歌了網(wǎng)上的百科給林里看。又說進大學以后他特別反叛,不要做印第安人了,一定要改名,取名“司徒亞特”,從此“司徒”這個地道的盎格魯-撒克遜白人的名字就像牛皮癬一樣跟定了他一輩子……

“種族就是一個人的基因,不是說改了名字就能變的?!彼就阶猿暗卣f。

“鎮(zhèn)里的人都傳說你可以施法力呢?!绷掷镎f。

“嗯,傳說成就了一半的法力?!彼就胶艿靡獾鼗卮穑瑢α掷镎UQ?。

“還說你披上羽毛蓑衣可以飛……”

“李文斯頓是個白人小村子,像我這樣一個印第安土著住在這里,白人居民們都會編故事,不是把你說成超人,就是把你說成怪物,反正是異類,不是正常人。李文斯頓在白人來之前,叫莫希瓦卡,在莫西干語里是‘水邊的地方’。”他喝了一口酒,再喝了一大口,問道:“林,你呢?全球化把你從中國帶到這里,你的故事是什么?”

林里回答:“二十多年前做留學生落地美國時,還沒有全球化這個詞,我隨身帶著黑市換的一百多美元,借錢買一張國航的單程機票,提著一個硬尼龍行李箱,來到美國……”

司徒伸過手來憐惜地拍拍她的背,他的大手在她的后背上停留了一會兒,道:“林,謝謝你救了我?!?/p>

“謝謝你的佩瑤提茶,我平生第一次嘗這個,哈哈!”林里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嗯嗯,你不會忘記這第一次!你是唯一一個喝了佩瑤提覺得悲哀的人,太奇怪了。它應該是興奮劑啊……”

“印第安巫師作法時會喝?”

“那當然啦,所有在場的人都會喝一點,摻了酒后力道很猛的,否則巫師也不敢跳崖跳火……一定得先嗨才行。”

“跳崖跳火?!這么危險,那巫師不就犧牲了嗎?”

“對,可能會出事故,信是有代價的。但人不能沒有信,沒有信的人會抓狂?!彼就秸J真地說。

“信什么?”林里脫口而出。

“這個因人而異啦,印第安人相信人祖先的神力,基督教相信人死會復活,落進土里的麥子生生不息,總之生命不是白白度過……《星球大戰(zhàn)》看過嗎?”

林里搖搖頭。司徒繼續(xù)說:“《星球大戰(zhàn)》里說‘愿原力與你同在’,生生不息,不懼不怕……”

“巫師信什么呢?”林里問。

“巫師就是靈媒,人與原力之間的中介。抱歉,我得去洗手間了,回來接著解釋,原力沒有讓我的前列腺永葆青春……”

這一頓飯吃下來,司徒去了四五趟洗手間,林里心里暗笑,也有點悲涼,歲月不饒人,膀胱是偽裝不了的。等服務(wù)員把免費送的點心即兩只裝了巧克力慕斯的大酒杯放在桌上時,他們都頗有些戀戀不舍。司徒送林里回家,進門前在她面頰上輕輕一吻,但手上卻很使勁地抱著她的腰,幾乎要把她抱起來。他的手力隔著她的呢子大衣腰間的褶子傳過來,讓林里浮想聯(lián)翩,想象這對大手撫摸在她赤裸的皮膚上是什么感覺。

林里回到家,把那一對長耳環(huán)脫下后放在床頭柜上,床頭臺燈下耳墜上金絲鏤花托著一顆珍珠,暈出淺淺的珠光,給臥室增添了些許的浪漫氣息,這是極難得的。林里舍不得脫下身上的盛裝,好像多穿一會兒,那套帶金紐扣的呢子套裙能把剛才美好的一晚留長一些。她思緒萬千,最后決定給金牛打一個電話。金牛正在準備第三個季度的期末考試,支吾應付著,沒有心思聽母親絮叨。

電話這頭林里愣在那里,她本來想趁著酒興,趁著這浪漫夜色的尾聲,跟兒子交心,聊聊今晚的約會,談?wù)勛约旱闹心旰鸵呀?jīng)不遠的老年,如何度過余生。結(jié)果交談不到一分鐘,就變成記錄兒子兩周以后回家的計劃,要添什么東西……

結(jié)束了跟金牛的電話,林里不甘心,又給朱莉打了電話,接通后她直接說我們吃過晚飯了,在珀托菲諾。電話那頭朱莉嗯了一聲,倒是沒有再打趣她,問感覺怎么樣?林里說一般吧,我倒是花了不少錢置辦衣服。朱莉立刻道:“你早就該置辦衣服了,人都要掛蜘蛛網(wǎng)啦……”電話里朱莉的語調(diào)像極了林里的老母親,耳提面命。

過了兩天,天氣回暖,溫度在一天之內(nèi)上升了華氏十五度,人們脫去冬衣,紛紛以春裝現(xiàn)身。林里跟司徒約著在小鎮(zhèn)中心地帶的日餐館里吃中飯。司徒心緒不佳,臉色頗是疲憊。林里穿了一件由上班穿的人字呢外套改的馬甲,一進門就暗自后悔,周圍全是春天的顏色,鴨兒黃,蓮青,粉綠,她身上秋冬季標配的人字呢顯然不合時令,無論顏色或者式樣都很落伍。果然司徒見她坐下,挑剔地上下掃了她一眼,揚起一道眉毛,他沒有說什么,但他的表情林里看在眼里,頗是惱火。司徒倒是按季穿了米色的單層風衣,卡其長褲,粉色的襯衫。但是忽然減了羊毛衫和羽絨服,他有點傷風,或者花粉過敏,吸溜吸溜地吸著鼻子里的清水鼻涕。

話也不投機,林里碰翻了桌上的蛋黃醬瓶子,脫口而出說了句“Sorry”,司徒立刻板著臉教訓林里:“不要總是道歉,I am sorry,I am sorry,你沒有對不起誰!我們上門來吃飯,碰倒一瓶東西算什么!”

林里笑著看著他,點點頭,再次說“Sorry”,司徒無奈地嘆口氣:“你們亞洲女人都一樣,我過世的太太也是喜歡一口一個Sorry,但平時她很兇?!?/p>

兩人之間忽然沒了話說。一只蒼蠅,嗡嗡地飛落在他們那張小桌中間,停在桌面上,試探著爬幾步,林里伸手去趕,過了一會兒,蒼蠅又飛回來了,嗡嗡之聲特別響,像微型直升機。司徒眼睛盯著蒼蠅的方向,嘴里在問林里找工作的情況,他拿著桌上硬紙的菜單,想拍死那只蒼蠅,但屢打不中。林里說了什么,他似乎也沒有聽到。吃完一碗日式豬骨湯拉面,林里找借口離開,司徒無精打采,不停地用紙巾擦鼻子,也不挽留。

面試的機會多了起來,幾乎每天都有獵頭打電話給林里,日子開始忙碌,用朱莉的話說,林里一跤跌進云彩里啦,時來運轉(zhuǎn),交了新男朋友,又要開始上班。林里道:“哪有那么容易轉(zhuǎn)運的?面試又不是聘書!我都面試了幾十家了,到現(xiàn)在不也還在面試嗎?”

的確,一個總部在紐約的大型網(wǎng)上獵頭公司,已經(jīng)面試她三次了,但就是不肯下決心錄用她,理由是她的電腦編程技術(shù)落后,編程證書已經(jīng)是五年前的。網(wǎng)上獵頭公司是近年來的熱門行業(yè),用大數(shù)據(jù)技術(shù)集中處理海量的簡歷,歸類,分項,林里的數(shù)據(jù)庫知識,可以用在機器分類簡歷后的第二階段,人工細分和糾錯。林里想到又要去學新編程語言考新證書,心里就發(fā)怵,老狗學不了新花招啊!

司徒說你當然可以啦。林里搖搖頭。司徒說你就是不相信自己。林里說你不懂,上一次學新的編程語言已經(jīng)是七年前的事了……兩個人像老夫老妻一樣幾乎吵了起來。那天他們下午在海邊的小路上走,司徒走不快,氣喘吁吁,因為花粉過敏不停地打著噴嚏,林里停下來等他,后面慢跑的人一個一個超過這對老人。

最后,那家獵頭公司給了林里一個臨時工職位,按小時計工資,每天八小時付四百美元薪水,沒有別的福利。他們急需懂數(shù)據(jù)庫的人,但對林里的技術(shù)水平還是不放心,許諾如果林里能在半年內(nèi)拿到最新的編程證書,立刻轉(zhuǎn)正。林里沒有別的選擇,只好接受。她開始了每天去紐約的通勤路,早上五點起來趕火車,下班以后再在附近的城市大學讀夜校補習編程,課上她不停地打瞌睡,編程作業(yè)做得非常艱難……

她跟司徒的約會,因為她的忙碌而一再拖延改期。終于到萬圣節(jié)的前一晚,林里推掉公司里的派對,趕回來跟司徒喝酒。等她下了通勤火車奔到酒吧,司徒已經(jīng)等候多時,他坐在吧臺邊,面前放了高高低低好幾個空玻璃杯。吧臺上擺著陶瓷質(zhì)的南瓜形燭臺,里面點著紫色的蠟燭,酒吧的天花板上吊下各種應時的塑料小裝飾——金幣、黑色小蝙蝠、骷髏頭、海盜頭飾……。司徒低頭喝酒,林里就座后,他懶懶地咧開嘴對她笑了一下,并沒有起身擁抱她,只是伸手示意她入座,然后高聲叫酒保添酒。他兩只大手拍擊著桌面,低聲地哼唱著什么小調(diào)調(diào)。餐館里正是用餐高峰時間,客人多,聲音嘈雜,豐滿肥胖的女招待舉著擺滿薯條、漢堡和啤酒的托盤,腳步沉重地穿梭其中。前一桌客人吃完飯后洗碗工飛快地推著小車跑過來,打仗一樣把狼藉的杯盤撤下桌子,后面饑腸轆轆而不耐煩的客人不等領(lǐng)座員,已經(jīng)自行入座,整個餐館人來人往,人聲鼎沸。林里舉手跟服務(wù)員打招呼,他們也不理不睬,好像根本沒有看到她一樣。林里很生氣,這些人把我們當空氣啊!服務(wù)也太差了!司徒把食指豎起在唇邊,做了一個神秘兮兮的動作,然后親密地握住林里的手。

好不容易晚飯來了,司徒側(cè)過臉來親吻她,在她耳邊說這個地方不能來啦,太吵了。一股濃烈的酒精味兒,隨著司徒的臉湊近,飄過來,林里細看他的臉,他已經(jīng)有七八分醉意,灰白的頭發(fā)很長很亂,隨著他搖頭晃腦地哼唱而披散到臉上,寬寬的黝黑的臉上皺紋松弛著,皺紋壓迫著眼皮,顴骨突出,司徒現(xiàn)在完全就是歷史照片上印度安原住民的樣子,林里注意到他的長袖T恤的前襟上落了幾塊明顯的污漬,一顆紐扣的線松了,紐扣掛了下來。林里心里不忍,拉起他的手,親了親,問:“你還是走不出來,思念你wife?”

司徒費解的表情,好像聽不懂她的話,慢慢說:“我只思念死者?!闭f完又去喝酒。林里聽著覺得不吉利,去拉了他一把:“你沒事吧不要再喝了?!彼就椒畔率掷锏谋樱f:“過兩天要去新墨西哥州參加跑瓦,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我們可以駕飛機去,單引擎的小飛機,我有駕機執(zhí)照……”林里以為他喝醉了說大話,也不想點破,結(jié)果他真的從錢包里掏出駕機執(zhí)照放在吧臺上,給林里看。酒吧里燈光太暗,林里看不真切。

那天以后,林里一直在等著司徒叫她同去,甚至提前跟公司說好了休一個長周末的假,但是司徒并沒有來電話。圣誕前的一周,林里公司休假,她收拾停當,帶上在紐約某豪華百貨店給司徒買的禮物,開車前往石屋。這些日子司徒身體不好,不停地感冒,每天請了鐘點工來照顧。林里到達時,鐘點工離開,留下兩個人的午飯。林里把自己的提包往廳里的桌上一放,急匆匆往主臥室奔。

司徒還睡在床上,靠在幾只大枕頭上,像一個真正的老人,大肚皮在羽絨毯子下鼓起來。他靜靜地看著林里朝他走過來,笑微微地輕聲細語:“林,我一直在等你,你好美麗??!你坐到我這里來。”正午的太陽照在他的大床上,他的臉在陰影里,比上次見面時瘦了好多,膚色更深,眉骨突出,像畫像里的印第安人。陽光照在房間的舊墻紙上,泛出老房子特有的灰塵的味道,主臥的櫻桃木家具擦得一塵不染,陽光照亮的地方可以看到灰塵在飛著。整個房間有一股松木的香味,幾乎像在森林里。

林里在床頭靠著他坐下來,房間里的空氣像靜止了一樣,仿佛來到另外一個世界。窗邊的絲綢窗簾有年頭了,幾處流蘇花邊已經(jīng)脫線。窗外一度茂盛的杜鵑花早就落葉,只剩下幾棵長青的柏樹,稀稀落落露出樹下的黃土和枯枝。

窗戶的上半部可以望到遠處的大西洋,海上風平浪靜,白色的浪花無聲地一遍一遍掃過海岸,林里看看司徒,在他臉頰上溫柔地輕吻一下,又回頭去看那窗外的風景。司徒的體溫帶著老人特有的氣息傳過來,他喘著氣,坐直了,手臂環(huán)繞林里。

林里的目光落在床正對面的木墻上,那是一面沒有窗戶的巨大的墻,挑高至少十五尺,像一座紀念碑。整個墻面鋪了紅杉木,原來磚紅色的實木已經(jīng)褪色成淺灰,垂直著密密地鑲嵌在整個墻面上,木板之間出現(xiàn)深褐色的裂紋,像是森林的切面圖。整個墻散發(fā)出樟木箱子一樣的香味。在墻的正中間,掛著一件羽毛蓑衣披風,近兩米寬,上面插滿白色的羽毛,毛尖上是黑色,像一把把排列整齊的匕首。

林里看了又看,問:“這就是傳說中的莫西干酋長施巫術(shù)用的羽毛披風吧?羽毛全部來自美國白頭禿鷹?”

司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墻,臉上現(xiàn)出一絲笑意,這笑意慢慢布滿全臉,他忽然朗聲大笑,笑個不停,最后猛烈地咳嗽起來才止住了笑。

“親愛的,你真的是個小孩子,我還有一顆銀子彈呢,你信不信?”說著他又大笑起來,林里惱怒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哪里說錯了。

司徒停了停,道:“你知道整個哈德遜河谷總共有多少只白頭禿鷹嗎?整個康涅狄格州西部森林有多少白頭禿鷹?這兩個地方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一百只。就算有一百只吧,把這一百只都逮住殺了,也不夠做這件披風的,一只白頭禿鷹的羽毛只有一小部分可以用來做蓑衣……”說到這里他又得意地狂笑起來。

“那這件蓑衣上到底是什么羽毛?”

“野火雞的羽毛啊,把羽毛尖染黑了……哈哈哈哈哈哈,那些個愚蠢的白人都被騙了,還被騙了好多年!”

“那華盛頓印第安原住民博物館的那件羽毛蓑衣呢?”林里不服氣,追問。

“那也主要是火雞羽毛,只有領(lǐng)口的幾根羽毛來自于白頭禿鷹。白頭禿鷹是美國珍稀鳥類,販賣白頭禿鷹羽毛若被抓到,一根羽毛罰款兩萬五千美元,沒有人敢做這個生意?!?/p>

“林,白頭禿鷹的羽毛,火雞毛,這些都是道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司徒湊近看看林里的眼睛,他的手把她摟緊,“信仰是真的,你一定要信,知道嗎?這是最重要的?!?/p>

“我信什么?!我這個年齡,進退維谷,I am stuck!”林里委屈地說。

司徒點點頭,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們都是這個狀態(tài)。

過一會兒,他把手緊握住林里的手,林里再次輕吻他的面頰,他眼睛里的脆弱,讓他蒼老的臉像一個小孩子。林里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在她的指尖下波動著,像一面鼓。

林里貼著司徒躺了下來,把臉貼近他的肩膀,司徒的胳膊松松地挽住她。此刻,沒有別的時間了……她慢慢地解開毛衣前細小的紐扣。

這老舊的松散的肢體,這蒼白的毛孔粗大的皮膚下的欲望,這灰白毛發(fā)下遮蔽的器官,他們飽含的欲望和依戀,一點不比青春期堅挺細嫩的身體弱。司徒棕色的手臂上皮膚松弛,滿是皺紋,他撫摸著她的臉,她臉上的脂粉在劇烈的摩擦和氣喘吁吁的迂回中落在床單上,枕頭上。

林里想起那么多年來無數(shù)虛度的夜晚,但這一次,她不會再猶豫了。司徒和她萍水相逢,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翻身抱住司徒,他們赤裸殘破的身體貼在一起,像兩片被秋風吹打得即將凋零的樹葉,時間的洪流從他們身上流過,榨取后殘剩的一切,合在一起。

那天晚上林里給司徒做了雞湯面,香菇炒青菜,兩人一起吃了。飯后司徒服藥后昏昏欲睡,林里答應第二天中午再來看他,她怕金牛晚上會往家里打電話,決定不在這里過夜。

回到家,林里上床后愣愣地坐著,半天不能入睡,回味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這天夜里她睡得并不踏實。窗外起風了,風把樓前的橡樹和楓樹吹得嘩嘩地響,那些落光葉子的樹枝也會發(fā)出那么大響聲,像是火車馳過。林里在睡夢里覺得自己的床都在搖動,像海濤上的小船。她醒來,渾身發(fā)熱。林里以為自己傷風感冒了,準備清醒一點,再起身去廚房倒杯熱水。雖然意識昏沉,但明顯地感覺到房間里還有另外一個人,她想翻身起床,但覺得身體被什么很重的東西壓著,那個重量不在她的胸口,而是在她腳上。

林里掙扎著坐了起來,擰亮臺燈,赫然看見在床的另一端,司徒和衣側(cè)身躺在那里,面朝著她。他看著她,又沒有看著她,就像林里在海邊第一次見到他躺在地上的樣子,唯一的區(qū)別,現(xiàn)在的他眼睛是睜開的,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林里,他的眼睛里有另外一種非人的東西,林里不知道是什么,那目光定定的。

林里知道這是司徒的鬼魂,她的心突突地跳著。

司徒慢慢地站了起來,他披著那件羽毛蓑衣,站直后開始旋轉(zhuǎn),起先是試探性的,大肚皮在蓑衣下露出來。然后他越轉(zhuǎn)越快,快到看不清他的臉。他和蓑衣完全一體,變成一只巨大的鳥,翅膀掀動臥室里的空氣,窗欞和窗戶上掛的木片百葉窗嘩嘩直響,墻壁上掛的畫,鑲了金框的兒子的高中畢業(yè)照片砰砰直響。司徒這只大鳥撞向臥室的天花板,沖天而去。

破碎的石灰和木板四散開來,萬千片白色的羽毛,毛尖帶著黑色,像雨一樣地落下來,雪片一樣落在她的枕頭上,落在她的床上,林里的耳邊再次響起司徒的話:“你要信,信仰是最重要的?!?/p>

“我信什么呢?”

“你會知道的……”

天花板上有什么落了下來,砸在她的身上,她并不覺得痛,也不覺得害怕。凌晨的冷風向屋里灌進來,她打了一個寒戰(zhàn),隨即似乎聽到咔嗒一聲,她揚起頭看去。

林里抬頭望去,破裂的屋頂上方露出星空,這星空就像球體,一刻不停地轉(zhuǎn)動著,無名的星座在球形的天幕上組成巖刻一樣的形狀,流星劃過,留下一道道依稀可辨的洪流。

上次在深夜望星空,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林里記得老尹工作后第一次買新車出門的那次。六月末他們拿到車,隨后是“獨立節(jié)”長周末,老尹突發(fā)奇想,把車開出去,一直開到紐約跟賓州交界的大熊山里。因為是小長假,沿途所有的汽車旅館都客滿。唯一一家旅店還剩一間蜜月套房,因開價過高而無人問津。那天已近半夜,路上一輛車都沒有。老尹把車折回,停在那家有“蜜月套房”的旅店前,拉著林里的手,別肉痛錢啦,就這家吧,我們也補過一回蜜月吧,說完下車去旅店前臺登記。林里站在車邊,目送著他的背影。沒有月亮,夜空里群星燦爛,不遠處的溪澗流水聲里伴著蛙聲,螢火蟲一明一滅,天上飛過一道道流星,正好在老尹背影的方向。林里深深地吸一口夜的空氣,夏天山里那甜蜜清涼的空氣,她安靜下來……

那時金牛還沒有出生,他們都還年輕……

想著想著,東方既白,曙色像潮水一樣瞬間淹沒整個天空,星星完全消失了,代之以玫瑰色的云霞,從林里躺的地方,看不見日出,只看到周圍的一切被新的光線照亮。早晨的空氣帶著濕重的寒意,鳥鳴爭先恐后,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這時聽見嗶嗶幾聲銳叫,林里驚得完全醒了,雙手捂住耳朵。多年獨居,這住處的門窗和屋頂都纏了防盜的警報線,每天晚上睡覺前她打開警報器,警報器有線路直連著警察局?,F(xiàn)在屋頂斷裂,觸動了警報。果然嗶嗶幾聲預警后,報警聲高了幾十個分貝,又尖又厲地號叫起來。林里聽得心里惱火,又起不來去關(guān)警報器,前胸劇痛,雙腿好像也失去知覺……

片刻工夫,樓外達到的救護車和救火車的引擎聲已經(jīng)轟響成一片……

完了,完了,魯智深一樣的消防員就要拿著斧頭破門而入……

林里在醫(yī)院蘇醒時,金牛已經(jīng)從波士頓趕來,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媽媽我早就跟你說了屋頂再不修就會塌的!”她不理金牛的馬后炮,低頭看著胸口的傷口,胸腔沒有骨折,只是機械性損傷。金牛以為她在為費用發(fā)愁,換了口氣安慰道:“保險公司賠償所有的修屋費用,還有醫(yī)療費,媽媽你不要擔心錢?。》宽斪×耸裁带B有這么大一只鳥窩呢?把房頂都壓塌了……消防隊的報告說現(xiàn)場有好多白羽毛!都上晚間新聞了!”

林里聽到“白羽毛”,放下心來,證明那晚上所見不是幻覺。

住院的那一星期朱莉來過幾次,帶來一張《世界日報》的剪報,是地方新聞版,有一張圖片,說明文字是:“李文斯頓居民房頂被鳥巢壓塌,屋主僅受輕傷,幸存。”還有一張羽毛的特寫,包括了尺寸比例,照片下配了長島大學鳥類專家煞有介事的評論:“從羽毛看是野火雞,但野火雞群居于林中,并沒有屋頂筑巢的習慣。什么樣的大鳥,其巢重量能壓塌房頂呢?除非是史前巨鳥……”

朱莉念完報道,搖搖頭,憂心忡忡地看著林里,說:“你這一年太多的奇遇了,先是跟莫西干后裔約會,現(xiàn)在連‘芝麻街’節(jié)目里的Big Bird大鳥都上門……”

朱莉臉上沒有一點笑意,她端詳面前這個老朋友。

林里忍不住問起司徒,朱莉答道:“只有你才知道司徒,全李文斯頓包括我自己起碼有十年沒有見過這個印第安人了!他要是真活著,現(xiàn)在的年齡絕對是八九十歲?!?/p>

從此后林里也沒有再見到司徒,周圍也沒有人提到他,連鎮(zhèn)里有關(guān)他的謠言都漸漸不為人所知,或者他真的是被前來討債的黑幫做掉了呢……

石屋依然默默地站在海邊,沒有掛牌出售,也沒有易主,那個房產(chǎn)、那片私人海灘一直是印第安人的祖地,被印第安部落的信托基金托管著,房外的草木一直有人收拾,打掃。

林里相信司徒?jīng)]有死,像傳說中所有的印第安巫師那樣,最后都飛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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