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勇利
二月才剛到,連綿的春雨已經(jīng)下了十五六天,通往鎮(zhèn)上的路泥濘得不行,走不上多遠腳底就會沾上一層厚厚的泥墊,抬起腿來似乎有千斤重,在小路逼仄的地方還要謹防摔倒。即便如此,我每天還是要在這樣的路上來回四趟,周而復(fù)始的行程難免會讓人心生厭煩,甚至偶爾會覺得灰心喪氣。
但那天早晨上學(xué)的時候,一路上的景象卻讓我無比驚訝。路兩旁那些率先發(fā)芽的草,著急開放的花,都被行人和牲畜濺起的泥漿包裹住了。我停下來站在田埂上,往更遠的地方望去。田野上彌漫著白茫茫的一片霧氣,村莊和長滿柏樹的小山都恍如漂浮的島嶼,落葉喬木的葉子還沒有長出來,光禿禿的枝條伸向天空,像寫意畫中那些簡潔又意味深長的線條。
我想起了女媧造人的事,那一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我卻有點懷疑,人一旦被造出來,他們的故事就不再受神的控制。
正思忖著,明德大叔趕著他的牛迎面走過來。這是一頭健壯的小牯牛,去年夏天我們還爬到它的背上去騎過,但大半年過去了,它明顯狠狠地脹了一圈,肥碩的體型和那兩條寬大而尖銳的犄角讓人望而生畏。狹路相逢,危險很快就逼近到了眼前,明德大叔大聲地叫喊起來,一邊提醒我趕緊躲開,一邊又吆喝他的?!榜S——”。但那牛卻四蹄奮飛,跑得正歡,哪里勒得住。我見勢不妙,趕緊往旁邊的田里跳去。那田是水田,酣睡了一冬,又經(jīng)過了半個多月春雨的浸泡,已經(jīng)慢慢蘇醒。我一跳下去,雙腳就陷進去了大半。我心頭暗暗叫苦,早上剛換的解放鞋是媽媽用攢了兩個月的雞蛋換來的,但這會兒我來不及心疼鞋,趕緊掙扎著爬上來,上課時間不等人,遲到了可吃不了兜著走。
明德大叔被牛帶著跑出了好長一段路,終于停下來,他把肩上扛著的锃亮的犁鏵扎進田里,拴好牛繩才折回來,看到我的狼狽他好像很不好意思,說要不要我?guī)愕皆颇秆呷ハ聪??我說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反正上學(xué)也要經(jīng)過那里。明德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又趕著下田,便不堅持。臨走,他又歉意地說,晚上到我的田里照黃鱔,我從來不灑藥,黃鱔又肥又大。這是個極具誘惑力的建議,也是村里傳統(tǒng)的娛樂項目。每年春天,新田犁過之后,黃鱔和泥鰍都會被翻出來,白天混在泥漿里不易發(fā)現(xiàn),況且大家都忙著干活,也沒工夫去管它。到了晚上泥水澄清之后,用燈一照,一清二楚,加上它們都趨光,用竹片做的夾子去捕,一夾一個準。不過,我告訴他,晚上的事得晚上才能定。我說完趕緊轉(zhuǎn)身就跑。大叔在后面大聲喊,慢點,還來得及。我沒有應(yīng)他,一心想著盡快跑到云母堰,把鞋子和身上的泥清理干凈。云母堰波光瀲滟,即使在這山色尚未朗潤起來的早春,也通透得像一塊純凈的大水晶,將天光和云影一股腦兒攬進懷里。
我一路小跑,在接近云母堰的泄洪口遠遠就看見一個人正站在冰冷刺骨的溪水中,弓著腰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什么。再近一些,看得分明了,原來是熊澤陽。他的書包扔在旁邊的草坡上,褲管和袖子卻挽得高高地矗立在水中。很明顯,他原本正要去上學(xué),卻不知道被什么東西勾去了魂兒。我猶豫著要不要過去跟他打招呼。熊澤陽人如其名,圓碩得像頭熊,我一直很奇怪,在這個物質(zhì)匱乏的時期,他是用什么方式把自己吃得如此健壯的。跟我一樣好奇的大有人在,但這種話卻沒人敢問他,熊澤陽是個混混,自從他父親因為打架傷人遠走避罪之后他就成了無韁的野馬,常常糾集一群無良少年在鎮(zhèn)上橫行霸道。他雖然從來沒有找過我的麻煩,但我也不愿意招惹他。但現(xiàn)在的情形是,我必須到他站的那個位置去洗手洗腳。我猶豫了一下,決定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這一半也是因為好奇。
熊澤陽看見了我,主動向我招手。我湊過去問怎么回事,他告訴我,早上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看到水洼里有一條大魚,老大一條,開春的魚,經(jīng)歷了一冬的蟄伏,肥著呢——他用手比畫了一下,足有一臂多長——就在他信心十足地準備捉魚的時候,那魚卻在情急之下鉆進了泄洪槽旁邊的石縫里。
我表示懷疑,我從來沒見過云母堰中有這么大的魚。但熊澤陽對自己的眼睛深信不疑:水很淺,它連脊背都露出來了,那脊背是青灰色的,顏色很深,幾乎都發(fā)黑了,鱗片比拇指的指甲蓋都大。他言之鑿鑿,我不由得不信。但我理性尚明,像他這樣守株待兔是不可能有什么收獲的。熊澤陽說,我也知道,但這是我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大魚,老天爺讓我看到了,顯然就是想送給我,因此我一定能抓到它。我說,那你就準備這樣一直守下去?他想了想說,你能不能幫我找一根長一點的棍子來,我怕自己一走開魚就躥出來溜走了。他見我有點猶豫,狠狠心說,放心,不讓你白忙活,抓到了魚分你一個魚頭,那可是一條大魚,或許是生怕這個條件不具有誘惑力,他特意強調(diào)道。實際上,對魚頭我仍然傾慕不已。
我翻過水壩的頂部,一直跑到云母堰邊上守魚人的小屋,把他劃船的那根長篙偷了過來??上?,我倆攥著竹竿興奮地捅了不下十分鐘,仍然一無所獲,甚至連一片魚鱗也沒看見??粗鴷r間越來越緊迫,我趕緊洗手上岸,回頭看熊澤陽還戀戀不舍的樣子,忍不住提醒他:快要遲到了,那魚恐怕一時三刻不會出來。我的話點中了熊澤陽的穴道,他不想去上學(xué),但有點害怕班主任齊新天。齊老師這個霸氣的名字,據(jù)他自己說是從偉人詩詞里來的,敢教日月?lián)Q新天,但我們私下里卻叫他齊天大圣,極言其嚴厲。不過,大魚的誘惑顯然超過了熊澤陽心中的恐懼。他迷茫地抬起頭左右看了看,突然叫住我說,咱們商量一個事。我問,什么事?你幫我請個假,就說我肚子疼,上午不去上學(xué)了。我說,我沒問題,但你可要想好了,齊天大圣可不容易騙。熊澤陽沒有絲毫猶豫,這你不用操心。我即將走出他視線的時候,還聽到身后傳來他大聲地吆喝:別忘了魚頭的事兒,比碗口還大的魚頭。
我沒回頭,只遠遠地應(yīng)答,記得!到時候你可別反悔。
熊澤陽回道,孫子才反悔。
我不敢再有絲毫停留,一路小跑到了學(xué)校,踩著上課的電鈴聲闖進了教室。齊天大圣后腳也跨了進來,他掃了一眼全場,亂哄哄的場面立刻鴉雀無聲。我知道他要開始登記考勤了,連忙舉手站起來,把路上早已背熟的謊言重復(fù)了一遍,不知道是我的演技出色,還是僅僅因為這個春天一反常態(tài)的天氣,總之他對熊澤陽的缺席沒有提出任何質(zhì)疑。但課堂上我卻一點兒都集中不起注意力,眼前總浮現(xiàn)出熊澤陽站在溪水中的樣子,一會又虛構(gòu)出那手臂長的大魚,我能想象出它躲在幽暗的石縫里用黝黑而且深邃的眸子與我們對峙的樣子。我和熊澤陽就趴在石洞口,對著那個幽暗的洞穴眺望,就像面對一個夢幻中的世界的入口那樣專注、癡情。
齊天大圣火眼金睛,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在走神,故意叫我起來背他剛剛講到的古詩“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但我站起來茫然不知所措,背的卻是“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齊天大圣氣得把一截粉筆頭當子彈直接擊中了我的額頭,笑著罵道:兔崽子,被你這一背,我都餓了。于是,全班哄堂大笑。我羞紅了臉,訕訕地站在那里。
中午一放學(xué),我立即背著書包沖了出來。我滿腦子都是那碗口大的魚頭,這已經(jīng)不僅是一份沉甸甸的美食,而且是洗刷我課堂上這番奇恥大辱的唯一辦法。再次來到云母堰,熊澤陽已經(jīng)像換了個人似的,只見他神情沮喪,滿身泥水,連頭發(fā)上都是大片的泥點子,那根竹竿也弄破了,扔在一邊。不用說,他奮斗了整一個上午,但并沒有換來任何有價值的收獲。我陪著他坐下來,安慰道,算了,不就是一條魚嘛,頂多不吃得了。熊澤陽沒有回應(yīng)我的話,只喃喃地念叨著,那是我的魚,我看見了,它就應(yīng)該是我的魚。他這樣子讓我有點害怕,也不敢再勸。
陪他枯坐了一會兒,我靈機一動說,既然等不到大魚現(xiàn)身,何不把洞口封住,一則防止它溜走,或者落入他人之手,二來餓它三五天,不怕它不往外蹦。熊澤陽喜上眉梢,好,就這么辦。我們當即動手,用溪中的碎石塊和稀泥把洞口封得嚴嚴實實,為了掩人耳目,還在旁邊蒙了些雜草,看起來天衣無縫。我和熊澤陽商定,一周過后一起來啟封,在此之前誰也不能單獨打開洞穴。
隨后幾天,我們上下學(xué)都要特意去看看這個“藏寶洞”,確認它安然無恙才放心。就在第四天的下午,我打掃完教室天色已晚,經(jīng)過云母堰的時候看到這片并不十分壯闊的水域竟然有幾分煙波浩渺,顯得異常靜謐、安詳。這使我想起了密封在石窟里的魚,如果它真是一條聰明的大魚,能夠明白自己的處境嗎?
我不再滿足于站在岸邊遠遠地看上幾眼,便脫掉鞋子,蹚著水走近前去仔細查看。洞口完好無損,封識宛然。我突然有個大膽的猜想,那條魚或許正在洞口后面嘗試著尋找突破口,便用手指在石壁上敲了敲,然后屏息凝神聽里面的動靜。但聽了一會兒沒察覺出洞里有何聲響,卻聽到一個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我嚇了一跳,抬頭一看,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孩站在泄洪閘旁邊的一棵樹下,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女孩面容清秀,衣著入時。云母堰周圍一帶同齡的孩子跟我要么是同學(xué),要么是校友,但眼前這個卻完全陌生——雖說陌生,卻又感覺似曾相識,仿佛在這樣的春天,這樣的地方就應(yīng)該有一個像這樣的女孩出現(xiàn)在一棵剛剛抽出鵝黃嫩芽的樹下。
你在抓魚嗎?她看我發(fā)愣,又開口問。
沒有,我連忙說,洗一下腳而已。
女孩沒有絲毫懷疑,卻因為我的回答印證了她的猜測而高興地笑了:我就說那里怎么會有魚呢。
我上了岸,走到她跟前,問,你是來做客的吧,怎么從來沒見過?她搖搖頭,我是回來長住的。女孩的眼神纖塵不染,卻藏著一絲憂郁。
你叫什么名字?
龔靈。
怎么不上學(xué)呢?
休學(xué)了。
為啥?
生病。
啊……什么???
說不上來,時不時會頭痛。她指指自己的腦袋,臉上是無辜的神情,但并不是陷入悲傷無法自拔的人那種常見的哀戚。即使如此,我仍然感到一陣窒息,盡管沒有任何醫(yī)學(xué)知識,但憑日常經(jīng)驗也知道腦袋里的病不那么簡單,何況還要休學(xué)治療。她見我錯愕,便善解人意地安慰我,其實也不用擔心,醫(yī)生說死不了的。
死,在她口里云淡風輕,倒顯得我少見多怪了,于是訕訕地笑著說,我知道那根本不算啥,外表完全看不出來。女孩說,當然看不出來,這病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很吃驚地看著她,不會吧,連醫(yī)生也不知道?
女孩眨眨眼,有時候我不會把自己的情況全部告訴他們。
連醫(yī)生也不說?我大惑。
嗯,包括任何人。
那……你怎么辦?萬一……
女孩看穿了我的心思,放心吧,沒有生命危險,只是簡單地難受而已。
簡單地難受?
就是除了有點難受,并沒有其他的任何問題,也沒有多余的擔心。
那怎么辦,我是說遇到這樣的時候,總不能那樣忍著吧。我做了一個夸張的動作,就像西游記里孫悟空被念緊箍咒那個樣子。
總會有辦法的,女孩說。一開始還有點恐慌,但后來就慢慢習(xí)慣了,甚至有點喜歡起這種狀態(tài)來,是不是有點變態(tài)?她掩著嘴笑起來。
喜歡被疾病折磨?我雖然十分驚訝,但無論如何不會把“變態(tài)”這樣的字眼跟眼前洋溢著明媚笑容的女孩聯(lián)系起來。
龔靈看著我的樣子哈哈大笑,任何病痛都折磨不了我,最多讓我無法睡覺而已。我以前住的地方,那座小樓背后是一條長滿雜樹的小路,睡不著的時候,我就一個人靠在窗前對著那條小路,一直看——你嘗試過在寂靜無人的時候,那樣去眺望一條小路嗎?
我搖搖頭,這種情景對我來說根本無法想象。
龔靈似乎挺理解,又似乎有點失望地說,也許你有一天會明白,也許永遠不明白。她說這話的樣子,好像一個經(jīng)歷極其豐富的女人,而她其實只比我稍稍年長而已。這種奇怪的反差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但未容我細想,堰塘對面?zhèn)鱽砹耸佤~人的呼喚,靈兒——靈兒——回家了。我這才驚覺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云母堰波光內(nèi)斂,在群山的環(huán)抱下,猶如一口深邃的古井。看著龔靈消失在暮色中,我突然感到黑暗中有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不,說突然并不準確,我能感受到這雙眼睛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壓力,它已經(jīng)盯住我很久了,只是我忙于交談沒注意到罷了。我一回頭,就看見了熊澤陽。
你給我等著。他惡狠狠地警告我。但沒給我任何詢問或者解釋的機會,便一頭扎進了暗夜中。那一刻,我猛地意識到,自己真的掉進了一口黑咕隆咚的古井里,這是一口通往地心的井,深不見底。
第二天,下課之后熊澤陽假裝若無其事地走到我身旁,嗞著牙縫里的音兒對我說,我在“野豬林”等你——我一個人。野豬林是一片酸棗和苦楝樹雜生的小樹林。它的得名跟《水滸傳》沒有任何關(guān)系,純粹是巧合。據(jù)說某年遭遇饑荒,快要到餓殍遍野的時候,那里突然出現(xiàn)了兩頭野豬,整個村子就靠著野豬肉活了命,所以這個名字純粹是為了紀念那兩頭舍己救人的豬。但若干年之后,我們常常去那里玩耍,卻一次也沒見過野豬,連豬毛都沒見過。熊澤陽單刀赴會,他沒有邀約任何幫手。這不是他一貫的風格,他們那幫壞小子從來都是群狼戰(zhàn)術(shù),我懷疑他是不想讓更多人知道大魚的事,當然也可能因為他認為一個人對付我已經(jīng)綽綽有余,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傊?,為了魚他整個人都變得偏執(zhí)而且不近人情,我們兩人面對面的時候,他二話不說上來就給我一記勾拳,擂在我肚子上。我痛得差點背過氣去,等緩過神來,也不顧一切地沖上去,跟他扭打成一團,我知道自己處于弱勢,所以采取了貼身肉搏的打法。熊澤陽雖然身高力大,但不如我靈活,戰(zhàn)斗中并沒有撈到太多便宜。我們在地上翻來滾去,最終都鼻青臉腫氣喘吁吁才停下來。
你他媽不把魚還給我,我跟你沒完,熊澤陽說。
操!魚在洞里,你找我發(fā)什么瘋。我理直氣壯地回答。
我呸!你說謊都不帶眨眼的,我仔細檢查過了,洞里根本沒有魚。
不可能!我吃了一驚,脫口道,昨天下午我還湊近去看過,那洞口完好無損,魚怎么可能不見了?
沒有就是沒有,那洞口不能偽裝嗎?你他媽能騙得了我?聽熊澤陽的口吻,我知道他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也不屑于跟他解釋。熊澤陽氣急敗壞,繼續(xù)謾罵:你他媽一定是看上了那個女的,為了討好她,出賣了我。那條魚就是你的見面禮。
憑什么!就算我想討好她,為什么一定會拿魚做交易?昨晚你也看見了,我們不過是坐在一起聊聊天而已,手里根本沒有魚。
你不用跟我裝傻,那女的是瘋老頭的侄孫女,魚早被你們?nèi)踊匮咛亮恕?/p>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轉(zhuǎn)身狠狠地盯著這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熊澤陽繼續(xù)獰笑著:你不會有好下場的——那女孩是一個妖精,總是趁黑夜在村里游蕩……
你胡說八道!我怒不可遏,如果說他之前誤會我還情有可原,那現(xiàn)在這樣滿口污言穢語地詆毀龔靈則完全不可原諒。我趁他說得得意,冷不丁猛抽了他一個大嘴巴。戰(zhàn)斗再次升級,很快我們的手上臉上都布滿了一道道血痕。但疼痛感卻讓位于一種殘酷的快意,我們誰也沒有罷休的意思,一直打到最后兩人都筋疲力盡。
令我沒想到的是,熊澤陽竟然哭了。是的,這個一向以冷酷、蠻橫、戰(zhàn)斗力強悍著稱的少年竟然號啕大哭。我被他搞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所措。不,請別誤會,戰(zhàn)斗中,熊澤陽不僅沒輸,反倒占了很明顯的上風(畢竟他在身高、體重以及打架經(jīng)驗上都遠勝于我),但他卻在勝利之后哭得一塌糊涂。我被他哭得心里發(fā)毛,忍不住輕蔑地說,不就是一條魚嗎?回頭我弄給你。熊澤陽真像熊一樣咆哮起來,去你媽的,那是魚的事兒嗎?他罵完,抹著眼淚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呆若木雞。
明德大叔家新犁過的稻田散發(fā)著新鮮而濃郁的土腥味,我老遠就聞到了這氣味,或者說正是因為這味兒,才讓我想起了那天早晨他對我許下的諾言,想起了土層深處蟄伏了整整一冬的黃鱔。但那天晚上,當我準備好工具興沖沖地來到田邊時卻大吃一驚,稻田幽暗無光,空氣中彌漫著死亡和腐敗的氣息。我舉著火把往水面上一照,眼前的情景讓我終生難忘:一整片大大小小的黃鱔和泥鰍,翻著白肚漂浮著,但腥臭味卻被一種辛辣惡毒的農(nóng)藥味掩蓋了。田野里一片死寂,我仿佛感到了世界末日來臨的樣子。
一塊紙牌樹立在田埂上,被風吹動著,像是招魂的幡。我湊上前,看清了上面的字:你他媽再不收手,我讓你去死。在紙牌的背面,還有一串用草莖穿著腮的肥大黃鱔,總共十來條豎著疊放,已經(jīng)被風吹得有些僵硬了,像極了掛在屋檐下的干辣椒串。我看完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那字跡分明出自熊澤陽之手。
對不起,讓你白跑一趟。明德大叔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我身后。我回頭看見他陰郁的臉色,連忙說沒關(guān)系,本來已經(jīng)忘了這茬事兒,只是突然想起過來碰碰運氣。明德點點頭,我知道,你成績好,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讀書。我沒有爭辯,我成績是不錯,但并沒有把大多數(shù)時間用來讀書,相反倒是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
你要是不嫌棄,就把這帶個回去吧——這是干凈的。明德從木樁上取下那串黃鱔來,對我說。我嚇了一跳(確實有點害怕,但這事回頭去看并無任何可怕之處,因此我一直沒弄明白,自己當時究竟在害怕什么),連連擺手:不,不,我不要。明德大概也看出了我的害怕,沒有堅持。他的神情顯得更加落寞。我有點心生同情,低聲問他,這事是熊澤陽干的嗎?明德的回答有些不著邊際:開了春,他就滿十二歲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邊走一邊琢磨著明德的話。經(jīng)過一座小橋的時候,看到月亮倒映在溪水中明晃晃的一大片,突然明白了些什么:那天早晨,明德在向我發(fā)出邀請之前,一定也向熊澤陽發(fā)出了同樣的邀請,因為云母堰是必經(jīng)之地,他不可能沒看見站在水中的熊澤陽。
接下來好幾天,我都沒有看見熊澤陽,我知道他一定還在為那條驚鴻一瞥的大魚絞盡腦汁。但我在云母堰的閘口邊埋伏了好幾天,都沒有看到他,這小子不知道在哪個陰暗的角落里憋著什么大招。說也奇怪,熊澤陽不見蹤影,龔靈也沒再露面。我甚至懷疑他們倆是不是一起私奔了,請原諒我突然從腦子里冒出這個骯臟的詞兒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使用這個詞,也是生平第一次有了強烈的妒忌心。
不過這種擔心很快被證實是毫無道理的。龔靈的消失,不過是因為她到縣里的醫(yī)院檢查身體去了。這個消息是守魚的瘋老頭親口對我說的,當然十足可靠。那天下午,我坐在靠近水邊的最低一級臺階上,看著自己的倒影發(fā)呆,他便搖著竹排過來了,開口就問,你是不是在等我下象棋,想贏我的魚?我訕訕地笑著,倒是想贏魚來著,就怕你不答應(yīng)。瘋老頭當然不瘋,只是行為古怪,又因為龔和瘋近音,所以被叫作瘋老頭。其實他的所謂古怪行為,無非是因為喜歡下象棋,常在守魚的草棚里擺下棋局,只要誰能贏他,就可以免費釣走一條魚,至于魚的大小則各安天命。這個奇怪的規(guī)矩雖然很有誘惑力,但能從他那里賺到魚的人卻寥寥可數(shù),而我恰恰是其中之一,但我一直懷疑那一次的勝利并非因為我棋藝出色,而僅僅是因為我病了,老頭子同情我。瘋老頭聽了我的話很高興,他知道我領(lǐng)受了他的好意,朗聲問,怕不怕,不怕就來哩。他挑釁似的招呼我。我稍稍猶豫后便縱身一躍上了船。竹排在明鏡似的云母堰上飄過,到達了對岸瘋老頭的家。龔靈正坐在門檻上,我們見面,互相都是一愣。
趁著老人去做飯的時間,我惴惴不安地問她,醫(yī)生怎么說,沒事吧?龔靈說沒事,折騰了一整天,結(jié)果說病情穩(wěn)定——對于這種病來說,沒變壞就算是好轉(zhuǎn)了。我稍微松了一口氣,但想起熊澤陽的話,又有些如鯁在喉,便試探著問,你是不是經(jīng)常睡不著,起來四下里游逛?龔靈說,那是剛回來的時候,最近卻完全相反,總是一沾枕頭就死沉沉地睡過去,我都有點懷疑自己頭腦中的病是不是加重了——幸好檢查結(jié)果并不壞。
吃過晚飯,我和瘋老頭的棋局開始了。我們都下得很認真,仿佛這根本不是一局棋,而是我們彼此被縮小了的人生,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地走,稍有差池便可能掉入萬丈深淵。龔靈一開始坐在旁邊看,但興味索然,不久就被奶奶叫去幫忙煲魚湯了。那是一整條手臂般粗細的烏魚,在漆黑的砂鍋里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氣,魚香四溢。龔靈雙手托著腮,坐在魚罐旁邊,好像在跟那條沸騰的魚對話。
三局棋終,我一敗涂地。但瘋老頭卻說,你已經(jīng)贏了。我看著他詭譎的眼神,疑惑地問,真的贏了嗎?他說,我從不騙人。
我想他可能是在對我暗示著什么,但我一時無法弄清楚他的意圖。看看墻上的鐘,時針指向九點半。我準備起身告辭,但瘋老頭不等我開口便說,不著急,喝完魚湯再走,再說,外面還下著雨呢。真的,這是一個充滿喧囂的雨夜,站在窗前眺望,云母堰完全部被濃重的煙霧籠罩,看不到湖面,仿佛那里原本就是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深淵。我瞬間想到了齊天大圣給我們講過的一個成語,誰知我剛一說,瘋老頭立即脫口而出: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我問他,你怎么知道。他說,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說完很得意,卻并不做任何解釋,而我也不需要他的解釋了。就在那片刻間,我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真正的深淵不是云母堰,而是眼前這個古怪的老頭,是龔靈,是熊澤陽,是明德大叔,甚至是齊天大圣。
發(fā)什么愣呢?我聽到龔靈在問我,扭頭一看,她正好捧著一盅魚湯給我送來。
真好,輸了也有魚湯喝。我看著瘋老頭,感激地說。
是贏了。他糾正我說。
對,贏了,贏了。我笑起來。
我們都不再說話,小口地喝著魚湯,享受著這自然的饋贈,感受著味蕾在一片濃香中粒粒綻放的快意。
我不得不承認熊澤陽是一個特別種類的生物,幾乎不屬于人類那種。那天(大概是三天之后吧)早晨,他堵在教室門口,就在我準備側(cè)身而過的時候,他突然貼在我耳邊問,魚湯好喝嗎?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一下子愣住了,回頭盯住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知道?他回答的方式竟然跟瘋老頭一模一樣: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說完還用力抽了抽鼻子,好像在聞我身上殘留的魚腥味。那一刻,我?guī)缀跽娴南嘈潘褪且活^熊,有著真正的熊一樣敏銳的嗅覺。他看出了我的恐懼,有些得意地說,沒有什么能逃出我的掌握。面對赤裸裸的威脅,我反倒鎮(zhèn)定下來,質(zhì)問道:你究竟想怎樣?熊澤陽聳了聳肩,說:別緊張,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也快喝上魚湯了——很多很多的魚,又濃又香的湯。我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拳頭緊緊地攥起來,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你要是敢打龔靈的主意,我就……把明德跟你媽的事全抖出來。熊澤陽像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貓,整張臉都變得十分猙獰,脖子上冒著青筋,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領(lǐng),鎖得我?guī)缀醮贿^氣來。但我卻絲毫沒有害怕,從他的反應(yīng)我就知道,這一回合自己已經(jīng)贏了。熊澤陽果然克制住了自己,慢慢松開了我,嘴里嘟噥了一句:去你媽的公靈母靈,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接下來居然是風平浪靜的日子。但我卻一直提心吊膽,有好幾次放學(xué)后都在云母堰旁邊磨蹭到很晚才回家。我想約瘋老頭下棋,但他總說自己沒空,當然我其實也不是真想下棋,而是想借機阻止熊澤陽的陰謀——我確信,那一定是個巨大的陰謀。
大約過了八九天,我的警惕性逐漸放松下來。某天夜里,大概是后半夜的光景,突然一聲沉悶的巨響把小山村的寧靜震得粉碎。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地從床上跳起來,迷迷糊糊中還沒弄清楚狀況就沖出了屋子。村子里各家各戶的燈也陸陸續(xù)續(xù)地亮了。從云母堰的方向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喧嘩,我突然意識到出大事了,連鞋子也來不及穿,光著腳就往那邊跑。到了地頭,那里早圍了一大群村民,我擠進人群往里一瞅,媽呀,云母堰被炸出了一個大窟窿,洪水從中宣泄而出,泄洪渠的溪溝里充斥著大大小小的鯉魚、鯽魚、草魚、鰱魚……應(yīng)有盡有。人們一開始還在發(fā)愣,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到處找工具來撈魚,有的干脆赤手空拳跳進溪里徒手開抓。
魚,我所欲也。但想到龔靈,想到瘋老頭,我沒有加入撈魚的大軍,只站在岸上看著人群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瘋狂。不久,瘋老頭也來了,他抓住我的手臂問,怎么會這樣?我說我也不知道,但話剛出口我馬上反應(yīng)過來:熊澤陽!
沒錯,肇事者確實是熊澤陽。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躺在水渠下游的一片水草上,全身盡濕,已經(jīng)昏迷過去,估計是離爆炸點太近被震暈,又被一瀉而出的洪水沖走了,所幸水渠里雜草叢生,恰好將他絆住,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那個夜晚,因為熊澤陽的瘋狂,造就了這個荒寒的山村數(shù)十年難遇的一場盛大狂歡。聽老輩人說,村子里無論紅白喜事,還是逢年過節(jié)都沒有那天晚上那樣來得熱鬧。瘋老頭既沒有嚴厲追討被趁亂打撈上來的漁獲,也沒有追究熊澤陽的責任。那天晚上,乃至之后的好幾天,整個山村都飄蕩著令人饞涎的魚湯味兒。那簡直是神仙一般的味道,我可以用我的性別發(fā)誓,一點也不腥。
但蹊蹺的是,熊澤陽的咳嗽卻一直沒有好。那天晚上被救回去之后,他在床上躺了兩天,據(jù)說還喝了好幾大海碗的魚湯,那魚是明德?lián)粕蟻硭偷剿业?,但他媽沒告訴他。按理他年輕氣盛,又喝了那么多那么濃的魚湯,應(yīng)該很快就能恢復(fù)的,但他卻像一條被傷了根的紫藤,慢慢地蔫下去了。瘋老頭很過意不去,他讓龔靈帶了兩條肥大的鯉魚給熊澤陽送去,龔靈怕生,便又拉上了我。我們來到他家,還在屋外就聽到他咳得像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連氣都喘不過來。我們在院子里停住,大聲叫他的名字。熊澤陽肯定聽見了,但他不回答,只是一味劇烈地咳,我感覺他似乎要把肺也一起咳出來。我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幸好熊澤陽媽媽割完牛草回到家,及時解了圍。
回去的路上龔靈突然停下來,看著我的眼睛說,對不起,我早知道你們在圍捕那條魚了。我心頭一動,你的意思是說被我們封堵在石洞里的那條魚?是你把它放走了?龔靈沒有正面回答,她轉(zhuǎn)過身眼望著遠處,悠悠然地說:你知道嗎,世界上有一個地方,那里的熊總是站在冰冷的河水中,等著魚自己游到身邊,有的魚甚至自己飛起來送到它嘴里。我驚訝的不僅是她所講述的我聞所未聞的奇跡,還有她講故事時候癡迷的態(tài)度。我想了想問她,這是誰告訴你的?龔靈說,是我爸爸。我似有所悟,這么說在熊澤陽發(fā)現(xiàn)那條魚之前,你早就發(fā)現(xiàn)了它?是的,有好幾次,我就坐在樹蔭下(對了,就是你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右手邊那棵樹),守著那個洞口,跟它說話。你恐怕不知道,那天早晨熊澤陽站在水中的樣子真的就像那種熊。他一向?qū)Φ闷鹱约旱拿郑倚χf。
半個月后,也是一天深夜里,熊澤陽暈倒了,發(fā)著高燒,說著胡話,眼看著就快不行了。她媽媽哭著在村子里到處跑,求人幫她把孩子送到醫(yī)院去,明德大叔當然是一馬當先,我爸也去了,還有另外兩個身強力壯的村民。他們先是把人送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很快又送到了五十幾公里外的縣城大醫(yī)院。醫(yī)生從熊澤陽的肺部取出了一根魚刺!原來,他吃魚的時候太過心急,被刺傷了食管,由于處理不及時,那刺竟一直延伸進去刺傷了肺。嚴重的感染差點要了他的命,但這小子在縣人民醫(yī)院的病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最終還是挺了過來。
付出更大代價的是明德。那天晚上因為焦急和匆忙,他的腳被三輪車給狠狠軋了一把,三個趾頭粉碎性骨折,從此只能瘸著腿走路。熊澤陽媽媽不知道從哪里買了一只團魚,讓熊澤陽給他送去,但熊澤陽不肯,又把這事托給了我。我來到明德家,說明來意,沒想到這個六尺長的漢子竟然哭了。我有點不知所措,他又破涕為笑,對我說:沒事,什么事兒也沒有——你信嗎?我似懂非懂地說,我信,我當然信。
樹葉的顏色由淺變深。在夏日來臨之前,又發(fā)生了很多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便是龔靈走了。有一天,我又借口去找瘋老頭下棋,準備再看看她(因為出了熊澤陽的事,齊天大圣看得很緊,我們幾乎所有的空閑時間都被他剝奪了),但守魚人的小屋里只剩下奶奶一個人,她告訴我龔靈走了,因為想念爸爸。我悵然若失,感覺心里一下子空了一大片。
老人似乎不落忍,慈愛地對我說,對了,她留了一封信給你。她起身從屋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交給我。我打開一看,里面確實有一封信,不,嚴格說那不是信,而是一幅線條粗拙的鉛筆畫,畫里描述的是一個女孩在深夜里獨自面對著一條長滿白樺樹的荒草萋萋的小路??粗粗一腥挥X得自己也跟她一樣,正在用充滿好奇和期待的目光盯著一條其貌不揚的小路,這路一直延伸到一座巨大森林的深處。看到左下角時,我眼前一亮:簽名處竟然是一條寫意的魚:一個像半坡文明(我們歷史課本的插圖里就有)的那種古里古怪的魚紋圖騰。我想我明白了龔靈的意思,她是想告訴我她從來沒有騙我。
我把信收好,告別奶奶出來,沿著云母堰的岸邊踽踽獨行。再次地,我來到豁口的地方,見到了熊澤陽,他站在當初被他炸出一個大窟窿的地方久久地凝視,因為那場爆炸,魚洞早已消失,但他的眼神仍然充滿了某種難以捉摸的期待。他臉色蒼白,只因看見我,臉頰上才泛出一點紅色。去看那女孩了?他問我。我點點頭,告訴他龔靈走了,回她爸爸那里去了。熊澤陽像見了鬼似的瞪著我,半晌才說,她爸爸早就死了。胡說,你爸爸……我罵人的話沒說完,便凌空剎住了。熊澤陽卻沒生氣,只小聲解釋道,我沒騙人,村里的大人都知道,她爸爸被壓在幾百米深的煤礦井里,她就是那個時候瘋掉的,她是個瘋子。
一切似乎都豁然開朗了,但一切又繁復(fù)如謎。我有些惆悵,并不覺得十分悲傷,踩著來時的路繼續(xù)往前走。季節(jié)變換,這條曾經(jīng)泥濘不堪的田間小路,早已被青青的小草覆蓋,走起來十分舒暢。我們找瘋老頭去,熊澤陽在背后大聲喊道,你難道不想知道那女孩真正的去向嗎?我回過頭對他笑了笑說,不用,我已經(jīng)知道她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