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漢林
杜甫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托命之人,他的詩歌及偉大人格對中國人的精神塑造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歷代文人對杜甫及其詩歌研究的層層累積,踵武不迭,逐漸使杜詩學成為一片學術的沃土。早在宋代就有了“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韓”的說法,據(jù)最新統(tǒng)計,歷代杜詩學文獻著作截止到民國時期,目前知見者已不下一千三四百種。英國有個莎士比亞圖書館,專門存放研究莎翁的著作,倘若我們建立一個杜甫圖書館,相信其藏書的豐富程度,比之莎翁亦毫不遜色。孫微教授多年來致力于清代杜詩學文獻的考索,于2007年由鳳凰出版社出版了專著《清代杜詩學文獻考》,頗得學界之好評,此書遞經(jīng)十二年的不斷修訂,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19年9月重新推出了增訂本,這表明孫微教授對清代杜詩學文獻的鉤稽達到了又一個全新的高度。筆者通覽全書后發(fā)現(xiàn),增訂本在以下幾個方面取得了較為突出的成績,茲不揣谫陋,為之略陳如下。
《清代杜詩學文獻考(增訂本)》一書是目前為止對清代杜詩學文獻搜羅最為全面豐富的著作。全書在原版《清代杜詩學文獻考》所收410馀種文獻的基礎上,通過十二年來更為廣泛的訪書與調(diào)查,共陸續(xù)增補了清代杜詩學文獻110馀種,目前增訂本所收文獻數(shù)量已增至520馀種,這個數(shù)字大大超過了原版,當可刷新學界對清代杜詩學史的認識。著者通過更為細致深入的鉤稽考索,補充了很多前人遺漏失載的文獻,并且訂正了許多前人的疏失,重新厘定出一個相對完備、翔實的清代杜詩學文獻的書目,其嘉惠學林之功可謂大矣。即使對那些已經(jīng)散佚的文獻,著者也盡力從其他文獻中鉤稽相關信息。例如明末嘉定諸生李元植嘗集杜弔邑中殉節(jié)諸人,其《集杜詩》二卷已經(jīng)散佚,然著者通過大量翻檢文獻,又從黃淳耀《陶庵集》卷首附錄中找到“李元植□□□□一則”,為《集杜哭黃陶庵進士》,指出這應當是李元植《集杜詩》的遺存之作,從這樣的例證中可見著者為鉤稽散佚杜詩學文獻付出了何等艱苦的努力。
在增補大量文獻的同時,此書還通過考證修訂了某些文獻的真?zhèn)螁栴}以及作者的歸屬問題。如增訂本指出,盧震《杜詩說略》一書的實際作者,應為明末清初著名文人丁耀亢,由于丁耀亢的著作在清初遭到禁毀,故《杜詩說略》方嫁于其弟子盧震名下行世。又指出道光十一年(1831)陽湖莊魯駉刻朱彝尊《朱竹垞先生杜詩評本》二十四卷實為偽托之本,該本卷前的《朱竹垞先生原跋》系抄襲篡改何焯《義門讀書記·杜工部集》前之序而成,書中所謂“朱彝尊評”絕大多數(shù)系清初李因篤與邵長蘅之評。又如《杜詩分韻》的作者,在原書中曾誤作王士祿、黃大宗,現(xiàn)經(jīng)考證后發(fā)現(xiàn),其作者實應為康熙時山陽人馬駿(號西樵)、黃之翰(字大宗)?;谶@些考證和發(fā)現(xiàn),增訂本中對相關文獻的介紹及排序分別進行了修訂和調(diào)整。
增訂本中還重新修訂了原書中關于某些杜詩學文獻成書年代的判斷和結論。如《朱雪鴻批杜詩》,原書據(jù)孫殿起《販書偶記續(xù)編》誤判批點者為乾隆時人,而朱雪鴻實即清初昆山人朱謹,字二陶,號雪鴻,與孫枝蔚友善,因此增訂本中對該本的排序亦進行了相應調(diào)整。又如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王鄰德稿本《睡美樓杜律五言》,原書誤將其置于卷四之末。今據(jù)書前王鄰德《睡美樓杜律五言引》可知,其學杜曾得劉文照(號雪舫)的指授。劉文照乃崇禎帝之母孝純皇太后之侄,新樂侯劉文炳之弟,李自成陷京師后,流落江淮間,寓高郵甓社湖二十年,其與王鄰德之交游,當于是時。因此可確定王鄰德為清初人無疑,故增訂本將此書前移至卷一的相應位置。另外,增訂本還修正了原書中對某些文獻存佚情況的著錄失誤。如原書中將毛彰《闇齋和杜詩》歸入卷一“散佚書目”之中,然該本近年被發(fā)現(xiàn)尚存于寧波大學圖書館,為康熙四十年(1701)刻本,李霓、張如安《清初毛彰及其〈闇齋和杜詩〉考論》(《寧波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對該本進行了介紹,故此次修訂,便將該本移至卷一“見存書目”之中。此外增訂本中還增加了部分文獻的叢書收錄、庋藏地、藏書編號、索書號等信息,非常方便讀者復檢查核。
對清代杜詩學文獻著者生平情況的考證也是該書用力較多的地方。孫微教授通過廣泛的考證,充分利用方志、年譜、書目、碑傳、選集、別集及出土文物等大量原始文獻資料,對諸多失考的文獻著者生平情況進行了較為充分的鉤稽,很多歷來以為無從稽考的人物及其生平事跡也有了明確答案。該書就文獻著者的名號、生卒年、仕履、著述等方面情況,花費了很大精力進行梳理考證,澄清了很多模糊認識,對前人的某些失誤進行了詳細辨正,從而最大限度地為研究者提供了文獻著者準確、翔實的生平資料。特別是清代許多不知名人物的生平很難查找,該書著者考慮到文獻的回溯性,盡量將清人生平的記載標注了精準的出處。例如書中指出,閔奕仕生平事跡見費錫璜《閔義行先生誄辭》(《道貫堂文集》卷四),翁大中生平事跡見彭定求《南畇文稿》卷八《上杭縣知縣翁林一墓志銘》,張世煒生平見周廷諤《唐湖征士張雪窗先生行狀》(見《秀野山房附集》),毛張健生平見顧陳垿《顧賓楊先生文集》卷二《毛司訓傳》,王澍生平見方苞《王處士墓表》、王步青《吏部員外郎族侄虛舟墓志銘》(《巳山先生文集》卷八),秦汧生平見秦毓鈞《錫山秦氏文鈔》卷三、沈起生平見曾王孫《清風堂文集》卷四《故明秀才墨庵沈公塔銘》、黃容《明遺民錄》卷十、孫寰鏡《明遺民錄》卷二十四,范逸生平見章樹福纂《(咸豐)黃渡鎮(zhèn)志》卷六《卓行》,姜志玨生平見汪鋆《硯山叢稿·京江耆舊小傳》(屈萬里、劉兆佑主編《明清未刊稿匯編》),羅湛生平見民國《佛山忠義鄉(xiāng)志》卷九《人物志》羅顥傳附,葉亮生平見尹元煒《溪上遺聞集錄》卷八等等。這樣的搜尋稽考費時費力,其中傾注了著者的大量精力和心血,雖貌似饾饤瑣屑,卻無疑為杜詩學的宏觀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隨著文獻的不斷發(fā)掘及考證的日益深入,清代杜詩學文獻著者的生平情況變得愈加清晰,書中提供的文獻線索及考據(jù)方法足資學界參考。
該書還非常注意吸收近年來最新的研究成果,將學界對杜詩學文獻的研究及整理情況增補于相關條目之下。例如清初新安派著名畫家鄭旼的生卒年(1633—1683),便是吸收了汪世清《藝苑疑年叢談》的考證成果;又如清初徐樹丕稿本《杜詩執(zhí)鞭錄》,熊言安先后有《徐樹丕〈杜詩執(zhí)鞭錄〉考論》(《文獻》2013年第3期)、《徐樹丕〈杜詩執(zhí)鞭錄〉作偽說辯駁》(《圖書館雜志》2013年第6期)二文對該本進行了介紹,書中對這些最新研究成果均進行了標注,頗便于讀者了解和掌握這些學界前沿動態(tài)。另外書中還吸收了著者本人近年來的一些研究心得,也值得引起讀者注意。比如學界在描述朱鶴齡注杜經(jīng)歷的時候,往往都從順治十四年(1657)館于錢府算起,而對其明末注杜的具體情況均不甚了了。孫微教授在增訂本中指出,南京圖書館藏徐樹丕《杜詩執(zhí)鞭錄》卷十四中收錄了朱鶴齡的《秋日讀書寓園成〈杜詩辨注〉述懷一百韻敬呈同好諸公》,系《愚庵小集》中《秋日述懷二十四韻》之未刪原稿,此詩作于崇禎十七年(1644),說明是年秋朱鶴齡已經(jīng)草成一部名曰《杜詩辨注》的注本。此外,明末清初周燦《澤畔吟》中有《讀朱長孺〈杜詩辨注〉》詩曰:“朱子讀杜詩,冥契入寐寤。心魂炯相對,百世若面晤。批導盡迎刃,詮釋破迷誤。寧惟集眾長,妙解繇獨悟?!币嗫勺鳛橹焓显抖旁姳孀ⅰ分畟茸C。故《杜詩辨注》應是其《杜工部詩集輯注》的最初藍本和雛形,此時距朱鶴齡于錢府傾力注杜尚有十四年??梢娭禚Q齡箋注杜詩,從崇禎十七年(1644)撰成《杜詩辨注》到康熙九年(1670)《杜工部詩集輯注》的最終完成,前后經(jīng)歷了二十七年的漫長歷程,這些考辨對于學界重新認識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的成書過程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又如“顧宏《杜詩注解》十二卷”條,增訂本中指出,這是《清史稿·藝文志》的編者在著錄時發(fā)生了錯誤,誤將“顧宸”寫作“顧宏”。顧宸《辟疆園杜詩注解》分為《七律注解》五卷和《五律注解》十二卷兩個部分,《清史稿·藝文志》的編者只著錄了其中《五律注解》部分的十二卷,而將《七律注解》五卷遺漏,遂導致出現(xiàn)“顧宏《杜詩注解》十二卷”之誤。這些有力辨正來源于著者《〈清史稿·藝文志〉著錄顧宏〈杜詩注解〉辨正》一文(載《集美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像這樣的例子在書中所在多是,讀者自可參詳尋繹,茲不贅言。
總之,《清代杜詩學文獻考(增訂本)》是一部清代杜詩學文獻研究的力作,體現(xiàn)了著者十年磨一劍的專注精神。相信隨著此書的出版,學界對于清代杜詩學基本文獻的了解將會更加清晰和深入,清代杜詩學的相關研究也必將得到促進和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