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會凌

在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化史上，源于“紅色記憶”和對這種記憶的價值認知而形成的相關創(chuàng)作是十分重要的現象，相關藝術成果成為了植根于當代中國社會精神核心的豐厚而復雜的文化財產。因此，對20世紀中國的“紅色記憶”及其在共和國六十多年歷史上的審美表現進行深入研究與學理闡釋，是一項重大而迫切的文學與文化任務。

劉起林的專著《紅色記憶的審美流變與敘事境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12月出版）從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化發(fā)展全局的高度，闡發(fā)了“紅色記憶”審美的形成路徑、演變特征、意義機制、價值底蘊，并對其內在局限進行了理性反思。專著以學理性的表達和學術化的語言，闡述了“紅色記憶”審美在多元文化時代應有的文學道路與文化品格，展現出對當代中國文藝發(fā)展的堅定信心和美好期待。在歷史意識、問題意識和理論思辨色彩兼具的基礎上，全書表現出視野廣度與思想深度、恢宏學術視野與切實審美批評有機融合的學術認知特征。此書獲得了2016年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的“第十五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以及中國文聯、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的“中國文藝評論2016年度優(yōu)秀作品”著作獎兩個全國性獎項，這充分彰顯出此著作的重要學術意義，也表明了學術界對此著作的充分肯定。

一、宏觀審美態(tài)勢與微觀敘事境界結合

在《紅色記憶的審美流變與敘事境界》中，劉起林以守中、持衡的價值立場，將“紅色記憶”這一具有源頭性、樞紐性的考察角度作為學術切入點，選擇宏觀審美態(tài)勢與微觀敘事境界相結合的學術路徑，來展開全書的研究與探討。一方面，作者宏觀把握“紅色記憶”審美的復雜態(tài)勢與豐富形態(tài)；另一方面，則選擇具有代表性的“經典作品”或審美獨特性的“特色作品”進行文本細讀，借此揭示和探討某些帶有全局性意義的問題。這種以事實和問題為線索，史論結合、點面結合的研究思路和學術框架，既清晰地勾勒出“紅色記憶”審美的外在輪廓與社會文化風貌，又深入地探究了“紅色記憶”審美豐富的藝術內涵和獨特的意蘊建構。

“紅色記憶”是20世紀中國最為重要的民族集體記憶，“紅色文學”則是當代中國文學最為重要和豐富的創(chuàng)作題材，因此，對于紅色題材文學的研究一直以來都是當代文學學術領域的熱點。但這一研究領域雖然成果豐富，卻也頗顯駁雜。如學術界一直以來對于“紅色文學”“紅色文化”“紅色經典”與“紅色記憶”等概念并不明晰，在閱讀不少學術論文時我們可以發(fā)現，這些概念在不少研究者那里是混用的，這也意味著紅色題材文學研究的學術范疇頗為混亂。此外，在當代文學學術領域，對于紅色題材文學的研究長期以來都顯現出一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或全面肯定與維護，或全盤否定與排斥，帶有研究者自身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或個人主觀傾向。

基于對學術界研究現狀與觀念局限的深切思考與精準把握，劉起林在專著開篇就從學理層面對核心概念進行了界定與厘清，認為20世紀中國的“紅色記憶”是“由共產黨所領導、以革命意識形態(tài)為基礎、以民族獨立與國家富強為目標的社會演變和民眾奮斗史”，由此完成了從“紅色經典”到具有更大學理包容度的“紅色記憶”的命名變更，進而由“紅色記憶”這一學術切入點生發(fā)并建構其理論譜系，顯現出作者的問題意識與理論自覺。更為重要的是，在“紅色記憶”這一核心概念與學術切入點的背后，顯現出作者對于當代文學史上豐富龐雜的審美現象與審美形態(tài)，采取了一種相對客觀、中立的學術思考與開放、兼容的學術胸襟，力求超越目前該研究領域中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

然后，專著從“紅色記憶”這一理論出發(fā)點出發(fā)，以開闊的學術視野，勾勒了當代中國“紅色記憶”審美的精神淵源，并宏觀、系統(tǒng)地探討了新中國六十多年“紅色記憶”本身的精神風貌與歷史流變。這體現出作者對于“紅色記憶”的概念認同具有歷史發(fā)展眼光，不僅在共和國歷史的整體視野中，從“紅色記憶”這種創(chuàng)作資源出發(fā)對相關創(chuàng)作進行重新梳理與深切反思，還將“紅色記憶”視為一個不斷延伸的歷史動態(tài)結構，在回顧歷史、審視現實之后再展望未來，從如何助推中華民族文化偉大復興的高度，來理解和提示“紅色記憶”審美應有的精神文化道路。

在對“紅色記憶”的宏觀審美態(tài)勢進行全局審視的同時，劉起林在專著中還將“紅色記憶”審美中的重要文學現象與典型性文本作為研究的堅實基礎，對具有代表性的文學作品與影視劇作進行了微觀剖析，在對具體文本的細讀過程中展現出思想的鋒芒，于理性批評中努力去還原那些被遮蔽的文學生命和歷史經驗。如對于《紅旗譜》《山鄉(xiāng)巨變》《我們夫婦之間》等這樣歷經時代和歷史風雨而仍然葆有其藝術光彩的“經典作品”，研究重點放在以新的理論背景和學術理性，揭示作品之所以能經受住復雜的審美與文化考驗的內在機制與價值基礎；而對于同樣是“紅色記憶”審美產物的“特色作品”，諸如《歷史的天空》《這邊風景》，以及草根抗戰(zhàn)劇等作品，則重在揭示其審美精神的代表性和藝術建構的創(chuàng)新性。

以對“紅色記憶”審美的代表性文本進行細讀為基礎，并從其內涵的歷史流變出發(fā)來觀察相關創(chuàng)作，劉起林史論結合，區(qū)分出對戰(zhàn)爭年代革命往事的追溯，對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生活的謳歌，對中國社會與文化變革、轉型狀態(tài)的考察三種類型，從而將“紅色記憶”審美概括為“革命往事追溯、建設道路謳歌和變革時勢考察三種敘事境界”。這既避免了只有宏觀論辯而無扎實材料而出現的虛空或偏激的研究弊病，又克服了單純文本解讀可能會出現的“見樹不見林”的學術局限，讓文學解讀與學理建構相得益彰，真正建構起了一種學術視野開闊度和研究內容堅實性并舉的學術境界。

總之，劉起林從“紅色記憶”這一核心概念與學術切入點出發(fā)，以客觀事實的客觀形態(tài)及內在邏輯為依據，對“紅色記憶”審美及其研究加以系統(tǒng)的反思，力求突破學術界既成的學術思路，建立一種新的研究范式，并形成自己堅實的理論譜系。可以說，此專著對于“紅色記憶”的研究是在文學史研究的學理支撐之下進行的，有著豐厚的學理化沉淀，同時又具有深邃的理性反思。

二、問題意識下學術境界的深度拓展

在學術研究中，對于現象層面的資料厘清與梳理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則是能穿越這些紛繁復雜的現象，實現對于核心問題的把握與追問，亦或是關鍵性問題的突破與延展，這都需要研究者具備敏銳的問題意識以及批評的勇氣。

劉起林在研究中以一種敏銳而鮮明的問題意識洞穿歷史的表面，將帶有中性色彩的“紅色記憶”作為思維視野和價值權衡的出發(fā)點，洞察到“紅色記憶”中包含著正面內涵的頌歌，亦有著“創(chuàng)傷記憶”的悲歌。在當代文學中，從“傷痕文學”“反思文學”這種思潮性的創(chuàng)作現象開始，就有種種對于社會主義建設道路上的失誤及其對人們身心造成的創(chuàng)傷的不斷反思與批判。而以怎樣的立場與視角對此類創(chuàng)作進行歷史反思，已經成為了一個從整個思想文化界到文學領域的具體創(chuàng)作都需要慎重對待和深入探討的關鍵問題。劉起林則直面“紅色記憶”審美研究中的關鍵性問題，即如何處理以革命進程中的錯誤與創(chuàng)傷為審美對象和思想主題的創(chuàng)作，作者秉持著在深刻體察基礎上的辯證、持衡的價值立場，以邏輯嚴謹的學理范式，形成了自己獨特而富于創(chuàng)新性的研究框架。

首先，作者將反思社會主義建設道路上的失誤及其給人們身心造成創(chuàng)傷的創(chuàng)作命名為“創(chuàng)傷記憶”書寫，將其納入到“紅色記憶”的審美研究范疇來審視、反思與闡釋。此外，針對當下多元化語境中解構“紅色記憶”、顛覆“紅色文化”的社會思潮，以及由此形成的探究歷史隱秘、維持歷史真相的紀實性作品，作者認定這一類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對“紅色記憶”本身所受傷害的審美文化回應，應視作“創(chuàng)傷記憶”審美的“變體”。

其次，“創(chuàng)傷記憶”概念外延邊界的確立。專著中不認同“紅色記憶”審美只能是一種謳歌型的、將中國革命描述成“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歷史的創(chuàng)作，但也并未將所有對于“紅色革命”“紅色文化”進行解構、否定性的審美觀照全盤納入“紅色記憶”審美的范疇?！皠?chuàng)傷記憶”審視的外延邊界，應該以審美主體是否在根本價值立場層面隱含著一種對“紅色革命”和“紅色文化”的認同態(tài)度、是否秉持著一種探究歷史病癥、療治歷史創(chuàng)傷的文化態(tài)度和精神立場來予以判別。

第三，專著選擇了《躊躇的季節(jié)》《紅魂靈》，以及長篇紀實文學《天府長夜——還是劉文彩》，三部藝術內容和審美視角存在巨大差異的作品，著重從審美主體的關注焦點和思維路徑的角度進行研究，由點及面，揭示出從文學界到社會文化界在審視歷史病癥時所體現出來的復雜的精神文化傾向。

在作者看來，“創(chuàng)傷記憶”是“紅色記憶”歷史與文化構成中不可忽視、回避與抹煞的重要存在，將這一類創(chuàng)作納入到“紅色記憶”審美研究的范疇，并對其進行研究與反思，意味著對“紅色記憶”研究的有力深化與深度拓展。劉起林選擇更具有中性色彩的“紅色記憶”作為思維視野和價值權衡的出發(fā)點，在“革命往事追溯”“建設生活謳歌”和“變革時勢考察”之外，將“創(chuàng)傷記憶審視”也納入研究的視野，這就在鮮明的問題意識引領之下，創(chuàng)新性地建構起一種全面性與辯證性兼具的“紅色題材文學”研究的思路與框架，實現了一種視野開闊度和內容堅實性兼具的學術境界。

三、歷時性追溯與共時性考察兼具

專著《紅色記憶的審美流變與敘事境界》以“紅色記憶”審美是一個未完成的動態(tài)歷史過程為觀念基礎，在研究中堅持學術闡發(fā)和實踐啟迪相結合的思想方向，研究框架也呈現出一種歷時性梳理與共時性考察兼具的學術格局，從而形成了對共和國六十余年“紅色記憶”審美的全局性歸納、總結性思考。作者在回顧歷史、審視現實之后再展望未來，最終從如何助推中華民族文化偉大復興的高度，理解和揭示了“紅色記憶”審美應有的精神文化道路。

一方面，專著以歷時性追溯的方式來綜觀中國當代文學史中的“紅色記憶”審美，從開國時期的戰(zhàn)爭往事追溯和建設道路謳歌，到文化轉型時期的創(chuàng)傷記憶審視和變革時勢考察，再到多元語境中現實題材的“主旋律文學”創(chuàng)作和革命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的文化融合創(chuàng)新，認為紅色記憶審美貫穿了共和國六十余年歷史進程的始終。而且，“紅色題材”是一個隨著歷史的進程而仍然在不斷擴充與豐富其內容、范圍的創(chuàng)作領域。有鑒于此，在對“紅色記憶”的研究中，劉起林始終將其視為一個動態(tài)、流動的學術對象，在歷時性的梳理中來審視與反思“紅色記憶”審美的種種觀念傳統(tǒng)與思想邏輯。

另一方面，專著又兼有共時性的考察與思考。在充分剖析21世紀中國文學與文化發(fā)展的整體狀況和基本趨勢的基礎上，作者以“紅色記憶”審美的發(fā)展與轉型為觀照對象，深入考察其中具有典型性、代表性的重要現象和關鍵問題，進而對“紅色記憶”審美在文化多元時代應有的文學道路與文化品格，進行一種現實審視和價值思辨融為一體、問題揭示與方向指引兼而有之的總體把握。

從當今時代的文化潮流和文學發(fā)展全局出發(fā)，基于當下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有數量缺質量、有高原缺高峰”這一文學境地的精準考察與深切思考，劉起林通過分析“問題性審美境界”“邊緣化審美境界”“病態(tài)化審美境界”這樣具有代表性的既成審美境界，辨析和揭示了21世紀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價值視域、藝術建樹和精神局限，認為當下文化語境中國家文化意識淡薄，社會文學和文化生活中呈現出顯著的民粹化傾向，這是當前我們應該嚴肅面對的客觀文化現實。作者還進一步深入思考了按照怎么樣的精神方向和審美路徑，才能成功創(chuàng)造出開拓國家文化境界、代表時代文化高度的“偉大作品”這一問題。對此，作者認為，首先要切實解決好作家的精神心理建構問題，這是中國文學“更上一層樓”的根本，創(chuàng)作主體需要努力超越各種既成審美境界的局限，形成一種審視時代與生活的“思想家境界”；其次是解決審美文化層面的問題，21世紀中國主文學的雄健發(fā)展，關鍵是要建構起一種能夠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相匹配的、“大雅正聲”的文學審美品格。

最后，專著以21世紀中國長篇小說領域中的“共和國歷史敘事”這一創(chuàng)作現象為例論證出，紅色記憶敘事能否在新的時代語境中呈現精神與審美的新氣象，關鍵在于“創(chuàng)作主體能否有效地利用多元文化的精神和審美優(yōu)勢，既升華革命歷史敘事的精神品位，又拓展‘主旋律’的文化視界，從而達成一種提升時代精神與深化歷史認知有機融合的藝術境界”。專著對“紅色記憶”審美在新時代文化語境中的文化品格、精神方向與審美道路的思考與展望，為“紅色記憶”審美潛能的充分發(fā)掘提供出了理論的啟迪與指導。這些問題的指出與整體方向的指引，也表現出作者直面大命題的學術信心和富有文化責任感的學術研究姿態(tài)，更是在宏闊的學術大視野中，以敏銳的觸覺去發(fā)現與辨析文學場域中重大而尖銳的問題，并進行深入而理性的整體性思考的結果。

總體看來，“紅色記憶”審美不僅是共和國歷史上最為重要的文學與審美文化現象，在多元化、全球化的新型文化語境中還在不斷地得到豐富與發(fā)展，表現出強烈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專著《紅色記憶的審美流變與敘事境界》立足于中華民族及其文化偉大復興的時代制高點，以一種開放包容而又崇真守正的態(tài)度，來對20世紀中國的“紅色記憶”及其在共和國六十多年歷史上的審美表現、在多元文化時代應有的文學道路和文化品格，進行系統(tǒng)而深入的學術梳理和學理闡釋，既富有強烈的歷史感，又具備充分的學理性，還顯現出學術的前瞻性，從而有力地實現了對“紅色記憶”審美的歷史圖繪與多維審視。

注釋：

[1][2][3][5]劉起林：《紅色記憶的審美流變與敘事境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7頁，6頁，258頁。

[4]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5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