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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古經(jīng)散文

2019-11-13 00:23路人丁
赤水源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杏樹村莊孩子

路人丁

講古經(jīng)

我也不知道,奶奶的古經(jīng)什么時候才能講完。

家里沒有什么故事書,唯一的幾本還不是我喜歡的,它們專屬于媽媽,里面夾滿了大大小小的鞋樣子,都是媽媽剪出來的,有的花花綠綠,一看就是拿我們用過的美術(shù)書剪的。媽媽好像不擅長講故事,她每天都是忙,不是家里就是地里,但是忙得很有條理。后來我才明白,所謂的條理規(guī)律都是忙出來的,一忙起來每件要做的事都在眼前放好了,根本沒有多余的時間可以讓人閑散。人一閑,就開始亂了。所以她的腳永遠(yuǎn)都被土地綁住了,成了土地新延伸出去的根,哪都去不了,即便去哪她也都是各種操心,更別說講故事了。媽媽是個很踏實的人,踏實到讓人懷疑她都不怎么會去想象,圍著她的永遠(yuǎn)都是眼前的生活,最浪漫的也就是過年過節(jié),天馬行空的那個世界不在她心里,她不是一個浪漫的人。

可我不一樣,一個孩子是需要另一個奇幻的世界的,那個世界亦真亦假,所有的事仿佛就在我生活的村莊里發(fā)生,雖然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不過有沒有親眼見過也并不重要,只要能聽到,它就已經(jīng)存在于我的心里。我的心多廣闊啊,里面裝得下一個人和神獸植物共生的世界,甚至更多,只是從來沒有人詢問過而已。一個孩子,有時候也只好在某個時刻獨自做夢,寂寞地成長。

總有閑下來的人吧,比如奶奶。吃完飯,喂完圈里的雞和豬,奶奶就閑了,太陽也閑了下來,不再急著從山上下來,陽光可以悠閑地在我們頭頂?shù)臏\藍(lán)色的天空移動,在半高的草垛上移動,在公雞漂亮的紅色雞冠上移動,最終停在我們的身上。再沒有比午后更悠閑的時光了,再沒有比我們更平常的人和陽光了。奶奶坐在草垛邊上,那是夏天新碾的麥稈,上面還有沒碾掉的麥子,帶了太陽的晾曬反而更加柔軟,后背靠上去很舒服,場邊的榆樹和杏樹也盡情晾曬著自己翠綠的葉子和枝條,投下綠色的陰涼,偶爾有一只鳥兒停在旁邊,沒跳幾步又飛走了,連叫聲都沒留下。這樣的氛圍正適合奶奶講古經(jīng),和神話不一樣,古經(jīng)是很平常的故事,平常到好像我們這里的每個人都親身經(jīng)歷過一樣,就在身后的杏樹坡和水泉坡上發(fā)生。

“以前啊,一家人養(yǎng)了七八個姑娘,家里很窮。有一天老漢去山上放羊,拾到了一窩野雞蛋,很高興地拿回了家??墒羌依锖⒆犹嗔耍粔蚍?。老漢和女人一商量,決定把女兒們帶到山上扔掉。到了山上,老漢讓女兒們蹲在一個坑里,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棵大杏樹囑咐女兒:

‘你們先等著,我去打杏子,等什么時候聽到杏樹上掛的那口大鐘響,你們就出來?!?/p>

女兒們等啊等,天都黑了,那口掛在杏樹上的大鐘還是沒響……”

那口大鐘可能不會響了,傍晚的風(fēng)太輕了,它橫跨整片山坡,所以鐘一動不動,杏樹也一動不動,我想那幾個姑娘傻可能還在等,杏樹林里安靜地一如清晨。

“放羊能拾到野雞蛋嗎?”這才是我們關(guān)心的事情。

“能啊!”奶奶說的很認(rèn)真,好像她真的見過村里那些放羊的人拾到野雞蛋一樣。

雖然我們也在玉米地里見過野雞的窩,一個特別松軟的淺土窩,土被刨的有點亂,偶爾還混著幾根野雞毛。也見過野雞飛快地穿過山地,我還跟著她們?nèi)ド缴虾秃鬁戏胚^羊,但從來沒有拾到過野雞蛋,那個放羊的老漢,他像拾到寶一樣,擁有那樣好的運氣,讓我們羨慕。

也有讓我們討厭的,比如野狐君,奶奶的古經(jīng)里,野狐君一定會出來,它會裝成人的樣子,會說好聽的話,跟在年輕婦人的身邊,騙人家的小孩,然后在晚上偷偷吃掉,還要裝成孩子的媽媽。

“她家里的兩個孩子很害怕,假裝出去上廁所,爬到了院里的樹上面。野狐君在炕上等了半天,兩個孩子還不進(jìn)來,就出去看。它看了半天都沒看到兩個孩子,一低頭看到地上的水里有兩個孩子在笑,抬頭才看到孩子在樹上,她就讓孩子拉它上去。孩子拉到一半就假裝沒力氣松手,反反復(fù)復(fù),然后野狐君就被摔死了?!?/p>

這樣的故事并不可怕,反而讓我們覺得這個野狐君又笨又好笑。奶奶從來沒有說過為什么出來嚇人的總是野狐君,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動物,狼或者更兇的,我猜可能是因為我們這里最能害人的就是野狐了吧,而且只有野狐。其他諸如野兔野雞之類的,頂多糟蹋一下地里的糧食,開春最多,它們會從白色的地膜里刨出剛栽下去的玉米種子。冬天下雪的日子,兔子也會下山,啃干凈我們屋后面果樹的皮,留下亂七八糟的兔牙印。但野狐不一樣,它會趁夜色鉆到別人家里,偷人家養(yǎng)的雞,咬住雞脖子就拖走了,雞連一聲哀嚎都沒來得及叫出來。所以它才會變成古經(jīng)里最不討喜的角色吧。它們永遠(yuǎn)活著從某個路口突然出現(xiàn),像人的模樣,最后又倉皇逃開或者消失在某個古經(jīng)的結(jié)尾。像太陽,雖然今天結(jié)束了,但新的一天,它又會出現(xiàn)。野狐君也會出現(xiàn)在奶奶的下一次的古經(jīng)里。

奶奶也從來沒有說過她的古經(jīng)從哪里來,她小時候是個苦孩子,常常在坡上地里拾柴挖野菜,后來雙親也去世的早,是誰邊干活邊跟她講的古經(jīng)?在場邊還是秋天草色枯黃扎人的坡上,不知道是誰給她一段溫暖平淡的少年歲月,陪她挨過那些生命最初的苦痛。長大以后我才明白,才去好奇這個問題,可惜沒有人告訴我答案。也許古經(jīng)是簡單的,它在這片干燥的北方大地出現(xiàn),伴隨著時常少雨而無趣的農(nóng)忙。但它又是那么吸引孩子,那些情節(jié)時常像落日余暉下的青草,一點點蔓延,漸漸填滿了我們身后的油籠山,也填滿了一個人微不足道的前半生。

太陽移動地越來越慢,陽光也越來越淡,更多的陽光都掉進(jìn)了草垛里,融進(jìn)了我們的身體,奶奶的古經(jīng)還沒講完,她用麥稈給我們掏耳朵,又癢又舒服,讓人忍不住瞇眼打哈欠。古經(jīng)就這樣從我們的耳朵里進(jìn)來又出去,我已經(jīng)不覺得她說的是古經(jīng),是故事,而是真實的生活,就在這個村莊里,那些放羊的人,拔草割麥子的人,包括我的奶奶,他們一定在揮動鐮刀的時候驚飛過一只正在孵蛋的野雞,它倉皇地離開自己的窩,躲到荒草灘里,躲在一片突然空出來的膽戰(zhàn)心驚里,等著闖入的人離去。就像那幾個姑娘等待那棵杏樹突然響起鐘聲,一樣慌張,一樣安靜。水泉坡上的柳樹總是長得很好,大概是因為那里長年有水的緣故,那一塊地總是潮濕的,也許藏著很多未曾露面的動物,奶奶他們會去那里飲牲口,濕漉漉的柳條,葉子也是,像早晨的露水還沒有散去似的,一定有一些生命在泉水的滋潤下悄悄萌發(fā),但他們從未注意過這一切。也許?;蛘唑呑幼⒁獾搅?,但他們不會說話,保留了所有的秘密。很多次我牽著牛從杏樹坡上走下來,也經(jīng)過水泉坡,但沒有一只野狐從杏樹邊露出臉,或者從那兩眼泉水邊竄出來,它就這樣一直活在祖先的山上和古經(jīng)里,消失在我們的土地里。

太陽已經(jīng)移動到斜對面的北山上了,北山一動不動,落日從北山的紅土里滲進(jìn)去,一眼看過去都是深秋一樣沉重的日子,不知道住在北山上的人會不會比山下臨河的人沉默,更耐得住時間的流逝。已經(jīng)是夕陽了,越來越紅,我還在看,仿佛要從里面看出一個新的太陽,或者有一個人會從里面走出來。終于,時間自己等不住了,太陽一瞬間掉了下去,一次巨大的響聲從北山上傳過來,“咚”一聲掉進(jìn)了我的心里,正好填滿了那些因為好奇而空出來的地方。黑夜預(yù)備從我的心里慢慢升起,躲在月亮背后的主角,露出了臉,又開始在故事里走動。該去吃飯了,奶奶早就在灶火旁忙活了,灶臺被煙熏的發(fā)黑,去年的柴草還帶著嗆人的土,新做的布鞋上沾滿了柴土,她已經(jīng)暫時忘卻了古經(jīng)和在場里等待的孩子。

日子就這樣一天挨著一天過去,生命一天趕著一天長大,太陽還是準(zhǔn)時從北山上掉落,黑色的煙囪里升起了一片熟悉的夜,我沿著月亮,沿著古經(jīng)里熟悉的草木和野狐君,把一個熟悉卻遙遠(yuǎn)的世界走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而趕在更多的草木倒下之前,奶奶也終于把自己和土地融為一體,消失在這座山上。杏樹林里的風(fēng),還和以前一樣安靜,一樣輕,一些草木在一座新墳前肆意生長,它們的根延伸到水泉坡上,捎帶來更多的雨水和故事,讓她已經(jīng)停止的身體越來越輕。日子繼續(xù)瘋長。

但我知道,她的古經(jīng)永遠(yuǎn)都不會再有開始了。

在村莊的晚上散步

在一座村莊,我們也會散步,也會揮霍掉一些閑下來的日子。

一年中最適合散步的是夏天和秋天,一天之中最好的則是晚上。只有夜晚,適合拿來放心地散步。白天大家太忙了,白天總是屬于莊稼和土地,屬于揮動的鋤頭、鐵鍬和汗水,甚至屬于一頭牲畜,可唯獨不屬于一個農(nóng)民。一把鋤頭,或者一架犁,如果不在白天投身勞動,不帶點土,時間久了,它就會生銹遲鈍,最后荒廢,和人一樣。讀小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里的老師幾乎都是一個村的,除了教書上課,每個早晨和傍晚,他們還要擠出時間兼職耕地鋤草,所以他們深知這個道理,在教育我們的時候總愛用犁說事,“耕地的人,干活不帶犁,你去干嘛?”他們最愛舉這個例子,反正我們的的父母都是最好的證明,這個比喻倒是比很多大道理更簡單易懂,容易接受。

所以白天人也要去干活,像犁一樣,在早晚的忙碌中用土把自己身上的一些懶惰和抱怨擦干凈,不讓自己生銹。我們在土里尋找和創(chuàng)造糧食,土地也沒有閑著,它會變成水,清洗掉我們偶爾的糊涂和迷茫,讓一些疏于勞作的人從屋里清醒地走出來,回到田地里去。

在夏天,白天的日頭太大,一切生物都被曬得沒了脾氣,沒有人會長時間在這條大路上逗留或者交談,甚至一條狗都是匆匆跑開,一根曬干的骨頭或者一堆垃圾也不能讓它停下腳步。村莊像一棵被太陽曬蔫的柳樹,把所有蜷縮的柳條,都隨意耷拉在大路上,這時候,哪怕一輛大卡車浩浩蕩蕩地開過,帶起一片干燥的塵土,它也紋絲不動,維持一整天的無精打采。但它還是等到了,太陽終于從對面的山上掉了下去,雖然沒有發(fā)出任何響亮的聲音,但那一瞬間好像每個人都聽到了,整個村莊一下子站了起來,所有在白天消失的聲響都在這一刻出現(xiàn),有了精神。河灘里的青蛙一起醒來,它們叫得最歡,草叢里不知名的蟲子也一聲接著一聲,好像它們叫得越響,月亮就越圓、越亮,月光清澈透亮,一大片鋪開,整個村莊都被包裹在這溪水一樣的光明里,自然一樣的安寧祥和。

當(dāng)白天的忙碌結(jié)束,這樣的夜晚總是給人以身心上的安慰,除了過年,在平常的日子里,我們的晚飯總是簡單而溫馨,大家圍著炕桌,圍著一碟涼拌的黃瓜,或者一盤辣椒炒茄子,端起手里的瓷碗,把熱乎乎的面和湯送進(jìn)饑餓的胃里。這個場景,很像一種取暖的儀式,那碗已經(jīng)不再細(xì)膩,灶臺上冒著熱氣,灶火里的柴草慢悠悠地燃著,窗外一片深藍(lán)色的黑夜。一頓飯吃完,白天勞作的疲乏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那一碗熱湯面,從胃里散布到全身,滲進(jìn)了我們的骨頭里。

這個時候,我們該去散步了,什么也不帶,一身輕松的從家里出來,路上的人并不多。四周一片喧鬧,但這條路并沒有受到那些蟲子的影響,它依然保持白天的沉默和安靜,唯一不同的是此時它有了強(qiáng)勁的心跳。路邊是別人家的園子,早就荒廢,里面的松樹和榆樹早就脫離了時間的控制,遠(yuǎn)離地面,異常高大,它們永遠(yuǎn)沉默,不為風(fēng)雨所動,這種高大和沉默無形中使它們具備了一種安全感,在夜晚尤其明顯。夜晚它們變成了臨時的庇護(hù)所,不僅讓無邊的月光棲身,也收留了很多鴿子,這些毛色帶點灰的鴿子,一溜排開站在結(jié)實的樹干上,放心地把自己融進(jìn)這一片黑夜,月光落進(jìn)它們?nèi)彳浀挠鹈铮褚恢浑r鳥,穩(wěn)穩(wěn)地擠進(jìn)母鳥的翅膀底下。也許在這個世上,除了天上的一輪明月,還有一片溫柔的月光,藏在母親身上,日久天長,變成了一種味道,一種讓孩子依戀的味道。

為了照顧這些也許正在做夢的家伙,我們盡量放輕了說話聲和腳步聲,但頭頂時不時仍會傳來它們撲棱翅膀的聲音,好像站不穩(wěn)一樣。但其實我們也沒有多少話可說,有一句沒一句的,在黑夜里,說話有時候總顯得底氣不足,更何況散步本來也就是一件“底氣不足”的事情,在于放松,不在意到底走了多長多遠(yuǎn)的路。這樣的夜晚,有時反而比白天看得清楚,往往一句話還沒說完,眼睛已經(jīng)轉(zhuǎn)到其他地方,所以我永遠(yuǎn)不知道別人家的孩子到底在外面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山上的那片地到底以前是誰家的,至于明天要不要去趕集,仍然是未知。散步的時候,我們的談話永遠(yuǎn)沒有結(jié)尾,永遠(yuǎn)要留到第二天再繼續(xù)討論,反反復(fù)復(fù),仿佛沒有盡頭。

但這并不值得去糾結(jié),因為眼前的夜色更美,更吸引人。在一座村莊里,無論是滿月還是殘月,月亮都很美,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星星也很好看。我想,它們的美麗很大一部分是因為距離,因為這份亙古不變的距離,天上地下,我們總是帶著仰望,這樣的月亮和星星,總是干凈可親,雖然沒有眉眼,但從地上看過去,她們總在溫柔地笑,那里沒有桂樹,也不會有嫦娥和玉兔,所以它們才能保持始終如一的簡單和美好。

這個時候,如果突然從旁邊的土墻上跳下來一只貓,我一定會嚇得叫起來,忍不住記恨這只貓,怪它使我們受到驚嚇,驚擾了我們愜意的散步和如水的夜晚??韶堄钟惺裁村e呢,夜晚同樣屬于它,村里那些寂寞的墻頭,房頂,草垛……哪里都有屬于它的自由。墻頭的一棵草,屋頂?shù)囊黄?,在一年四季的時光里,它們也會寂寞無聊,在風(fēng)經(jīng)過的時候晃來晃去,越晃周圍的空曠越大,像水里擴(kuò)散出去的水紋。這種時候,一只貓的到來打破了這片空曠,它圍著這棵草,踩著這片瓦,它會叫,會跳,它和周圍的一切在一起,像一首快樂而和諧的歌。夜晚到來,它會臥在草垛里,那是今年新收的麥稈,還帶著麥子成熟的味道,被碾得異常柔軟,還藏著些白天未散去的熱氣,月亮就在草垛上空,月色涼爽,草垛溫柔,星星在它的眼睛里閃爍,這一切,都使這個世界覺得明亮,覺得幸福,幸福該是柔軟而沒有盡頭的。

村莊周邊的聲音已經(jīng)在慢慢變小,那些熱鬧的青蛙和蟲子大概是完成了使命,河灣里,草叢里,甚至小水坑里,都鋪著一層明晃晃、濕漉漉的月光。它們就在那里,枕著大地,抱著月光,安心地睡去,把黑夜還給了散步的我們。我們沿著大路,從每家的大門前小心經(jīng)過,很多家已經(jīng)關(guān)好了大門,門就是所有人家的一把鑰匙,每天清晨用它來推開黑夜,走向熱鬧和繁忙的生活。晚上吃完飯,安頓好了院子里晾曬的衣服和辣椒,把農(nóng)具歸位,關(guān)好后院牲畜的圈門,做好了這一切,鎖上大門,這個院子暫時就脫離了白天光亮的世界,投身于黑夜,連一次呼吸都漏不出來。我總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覺得那扇大門里藏著很多美夢,而這些夢,是夜晚創(chuàng)造的寶藏,藏著安寧和收獲,藏著一份最平實的幸福。這些寶藏被掛在房梁上,避開了地上的孩子和老鼠,小時候,村里很多人家房梁上都掉著一個木鉤,掛著裝滿饃饃的籃子,用來防老鼠,不讓它糟蹋事物。但同時被懸高的,還有年幼時孩子們那一顆玩累了的心。

一個村莊,總會有一兩扇被遺忘而虛掩的門,露出了光,夜晚平靜的影子也從門縫里露出來,拉得特別長,被門夾過一樣,瘦長瘦長的,像村里最老的那個奶奶,已經(jīng)九十歲了,每天還在大路上來回走動,拖著個袋子,看到路邊有瓶子就拾起來塞進(jìn)袋子,她的耳朵早就聽不見了,人也像被秋天早晨的霜鎩過一樣,干癟,瘦長。但我想,她是被歲月的霜鎩過,在時間的縫隙里被留下來,和一座村莊一樣慢慢活著,再慢慢老去。

夜深了,散步自然而然也就結(jié)束了。當(dāng)我躺進(jìn)被窩,被睡眠完全包裹,村莊的夢才真正開始,它的夢里,我們趕著月光,腳底下仿佛踩著霜,正向遠(yuǎn)方走去。

和我的村莊打招呼

從出生的第一次哭聲開始,我就和一棵樹、一畝莊稼一樣,自動成為這個村莊的一部分,自此扎根生長,一輩子也無法離開。

村莊依山傍水,山是真的,水卻不多,只有一條河,還是旱河,河水的大小完全取決于這一年的降雨量。雨多的一年它變成一條真正的河,浩浩蕩蕩地從遠(yuǎn)方趕來,河水漫上兩岸的莊稼,然后攜帶著泥沙和一些玉米桿,奔向下游的村莊,那里有大片的蘋果樹;天干的一年只剩一條斷斷續(xù)續(xù)的小溪流,沙子和被太陽曬干的蝌蚪裸露在河灘上,變得和石頭一樣硬,不遠(yuǎn)處還倒插著一只爛皮鞋,也許是發(fā)大水的時候從某個垃圾堆附近沖下來,流落至此,沒有人搭理。但不管怎樣,它依然是一條河,守著村莊很多年,每年都在等著老天爺下雨,等著一個消息,等著遠(yuǎn)方突然而至的汛期,好讓渾濁的大水漫過那條干涸的橋,讓一座橋真正守在村口。

挨著這條河,一條大路貫穿整個村莊,早晨去地里干活的人,剛從圈里放出的羊群,捂了一晚上,身上還帶著羊圈的味道,打鬧著跑向?qū)W校的孩子,從對面山上剛升起的太陽,都從這條路上走來,好像這個村里所有的事,都發(fā)生在這條大路上,所有連接外面的方向,只有沿著這條路才能走出去。

讀初中的時候,每個周六回家,一進(jìn)村,都像經(jīng)歷了一場盛大的檢閱。我騎在自行車上,路兩旁的地里,玉米長得很高,已經(jīng)抽穗,嫩白色的玉米須垂向干燥的土地。頭頂?shù)奶焓菧\藍(lán)色,有幾朵云隨意地掛在那里,露出一處一處的陰涼。牲畜安靜地在自己的圈里吃草,整個村莊彌漫著一種中午才有的愜意和平靜,我和碰到的每個鄉(xiāng)親都打招呼,從村頭一直問到家門口才結(jié)束。他們或者扛著農(nóng)具,拉著架子車,才從地里回來;或者抱著柴草從場里出來,準(zhǔn)備去做飯;或者只是坐在棋攤上,坐在一張墨跡模糊的桌子前,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等,就看著來人。我熟悉這些人,給每個人都能安一個稱呼,正如他們熟悉我一般。

“放學(xué)了啊?!彼麄儐栁业幕径际沁@一句。

但我問的就多了,如果是剛剛從地里回來的,我就問他“緩了???”緩就是歇的意思。準(zhǔn)備去做飯的就問她“要做飯了?”在棋攤上閑坐的就說“閑著了?!痹诖謇镎f話,從來沒有人用“您”,大家都說“你”,這是一個隨時帶著微笑和親切的詞,包含了一切長幼,包容了所有有意無意的尊卑,它天生就適合這群在干燥土地上生活的人對話??傊總€人的問話都不一樣,碰見一個人我就問一聲,誰也沒有落下。有的人離得老遠(yuǎn)就聽到動靜,站在原地看著我騎車靠近,然后問我“回來了啊?!狈路鹚褪菍iT在等我,等我周六放學(xué),騎車過了那條旱河,沿著村口的大柳樹進(jìn)來,然后他微笑著和我打招呼。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變成了一株顆粒飽滿的麥穗,或者一棒玉米,剛離開土地,帶著好天氣里儲藏的陽光和一些風(fēng)雨,滿足地把自己放在他們的面前,他們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注視著我,用最家常的微笑對我表示贊同和接納,也許還會摸摸我的個頭,發(fā)出一兩聲贊嘆,“長得真好??!”

年少的時候,我一直都接受著這種充滿人情味的檢閱,享受于它所帶給我的樸實的溫暖和歸屬感。每個人都是村莊的一條脈搏,用他身份證上所沒有的身份與稱呼和別人打招呼,每喊一次,他就鮮活地跳動一次,村莊也跟著生動起來。我們談話,說起莊稼,說起牛羊,說起孩子,交換著彼此平凡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也交出了一部分不能融化的痛苦和喜悅,交出了年復(fù)一年疲憊的歲月。

也許是年齡讓我變得沉默和羞澀,或者是距離讓我言語匱乏,成年以后我反而疏遠(yuǎn)了這種交流的方式,我更愿意跟在媽媽身邊,聽著她和村里人說話,說的還是年幼時的內(nèi)容,孩子已經(jīng)長大成家,玉米不知道收割了多少茬,牲畜依然安靜,更多的山地被荒草代替,接納了山頭上云朵似的羊群……一切都變了,他們和媽媽一樣有了白頭發(fā),臉上再也找不到剛成為新媳婦時的紅潤和年輕,秋天窖里的土豆代替了春天的種子,麥茬被翻進(jìn)土里……但好像又都沒變,這么多年過去,他們依然站在村里,站在路邊,依然熟悉對方,以及他們的家人,熟悉彼此的收獲和悲傷,說到高興處,會拍一下對方的胳膊,臉上還是生動而樸實的笑容。

這條路上,很多小孩子我開始不認(rèn)識,他們不會笑問我從何處來,當(dāng)我好奇地問起他們的父母,這個過程陌生而拘謹(jǐn)。這種感覺小時候我就感受過了,每當(dāng)村里來外鄉(xiāng)人,夏天換瓜的,秋天賣炭的,還有換蜂蜜的,他們就會問起我的父母,我總是羞澀著試探回答,從未想過成年以后還會重溫這個場景,再一次把自己交出去。很多人都老了,一起老去的還有他們的記憶。當(dāng)我們在路上碰到,他們依然像從前一樣站在原地等我,看著我慢慢走近,但不會再問我“放學(xué)了啊,”而是用一種回憶的表情打量我應(yīng)該是誰家的女兒,等我說出爸爸的名字,他們的表情又變得清楚,抬起頭發(fā)出很長的一聲“噢”,然后感嘆時間感嘆我已經(jīng)這么大了。在這些感嘆聲里,我如釋重負(fù),覺得自己重新被村莊接納,被時間和距離拔起的根又穩(wěn)穩(wěn)地扎到了土里。

我很清楚,自己和路邊的一棵樹一樣,從出生就有了歸屬,我是父母的女兒,是這個村莊的孩子,小時候,農(nóng)忙時候跟著媽媽去拔草背麥子,等到太陽落下對面的山頭就抖干凈身上的土回家,聞著那些高出屋頂?shù)暮跓焽枥锷鸬母鞣N味道的炊煙,我和那些牛羊一樣走向自己的家。在這樣的日子里我慢慢長大,即使有一天老去,只要提起父母的名字,我仍然是村莊的故人,仍然有人會停下腳步,站在那條大路上等著我走進(jìn),把我攬進(jìn)熟悉的笑容里。

這座北方的村莊里,有人離開,有人正在老去,還有更多的人拿著農(nóng)具,走向土地和植物,背對太陽,不知道盡頭在哪里。

收藏秋天

一年快要過去的時候,我總想找些理由,把秋天留住一點,再找個合適的地方妥善藏好。

說不清楚原因,明明我們更喜歡春天和夏天,但事實卻是秋天在我們的生命中存在的時間反而更長,即便日歷上的秋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人們生活中的秋天卻仍在繼續(xù)。在北方,有時候一整個冬天,我們都在享受著珍藏和儲存的秋天,像一只住在高處的松鼠,經(jīng)過天氣暖和那一陣的忙碌之后,獨居在自己的樹上,把世上所有的的熱鬧和風(fēng)雪都關(guān)在樹洞之外,連一只鳥短暫的喧鬧也不理會,一心一意善待之前藏好的秋天。

冬天真正到來之前那一段忙碌而充實的日子,到底是怎樣開始的呢?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氣溫突然降了下來,路邊的樹和狗不再耷拉著頭,所有被夏天的炎熱壓倒的身軀又站了起來,并且預(yù)備站得比之前更加挺直,更加堅定。天空離大地更遠(yuǎn)了,每一朵云都被沖散,零散成一點一點的,這是真正的天高云淡,連麻雀的顏色也比之前變得更深,缺少水分一樣,更像它爪子底下的那截杏樹枝了,怎么看都是一種干枯的顏色。早晚還有了涼意,下地干活的人不再摸黑起床,而是等山頭升起的太陽驅(qū)散了露水,在喝完一曲茶之后再慢悠悠地扛起鋤頭,走出家里的大鐵門。下午晾曬的衣服被子,太陽落下北山之前一定要收到屋子里,再晚就要沾上潮氣了。山上的草木,地里的植物,樹上的鳥雀,再到人自身,秋天正在悄無聲息地介入著我們的生活,除了趕在它之前收好一切,我們好像沒有其他反抗的辦法。

或者我們也并不需要反抗吧,正因為秋天來了,我們才有了儲藏自然的機(jī)會,有了另一種忙碌的樂趣。

當(dāng)秋天以不可阻擋的勢頭覆蓋天地時,沒有什么比一棵樹放棄得更快了。我一直覺得樹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和人最像的生命了,從最初的一粒種子破土而出,櫛風(fēng)沐雨,它沿著天空的方向生長攀援,不知疲倦地度過兩三年,或者更長。等到真正長成以后,就牢牢地和自然四季綁在了一起,春天開花夏天結(jié)果,秋天褪去一身的驕傲,預(yù)備向冬天的沉默過渡,一年四季,周而復(fù)始,人又何嘗不是這樣。這樣的一棵樹,也許早就敏銳地察覺到了深秋的到來,甚至它還在期盼著秋天的到來。它的葉子慢慢變成深綠色,再是暖黃色,一樹的黃色葉子,明亮,活潑。最后趁著人眼不可見的清風(fēng),打著轉(zhuǎn)從高處落下,慢慢鋪滿了它腳下那一小片冷清的土地,這是一段多么燦爛的日子啊!這樣的好日子正好適合掃樹葉,一片葉子也不要浪費。

我的小學(xué)時代,從來沒有錯過這段美好的時光。那時學(xué)校還沒有翻修,從校門口進(jìn)去的那一段路,通向一個小圓門,兩邊種了兩排白楊樹,那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樹,一樣整齊,一樣挺直,連樹干也是干凈的帶了一點白色,沒有一點所謂歲月干枯的痕跡,又沒有多余的樹枝。秋天是白楊樹最美的時候,它落完了身上的葉子,只剩干干凈凈的樹枝,沒有了擁抱它的葉子,整棵樹依然利落精神,依然沿著天空和云朵的腳步使勁生長。樹底下堆滿了樹葉,都是明亮的黃色,腳踩上去“吱吱”直響,好像踩中了一串笑聲,腳底像撓癢癢一樣,越踩越響,越響越癢,到最后連心也在癢,癢得人只想出聲大笑。每個周五的下午都是大掃除,走出了教室,把這些明亮溫干燥的樹葉掃到一起,簡直是秋天給我們的恩賜。年少的我們也是上天的恩賜,揮動著掃把,好像揮動著自己,興奮地投身于滿地的落葉中。我們早就領(lǐng)悟了這個道理,一葉落下,到來的何止是秋天,更是獨屬于孩子的快樂,孩子和自然之間,總是有一個潛藏的世界,而一棵樹就充當(dāng)了這個按鈕,開花結(jié)果,都是自然和孩子的約定,很小的時候,我們就明白了等待,等待四季從山上下來,大張旗鼓地附身于一棵鐘情的樹上,在這種等待中,一切都在慢慢長大。

樹葉堆出了幾座小山包,正好夠一個好玩的孩子跳上去,在里面打個清脆的滾,但往往更清脆更大聲的是他的笑聲,也許那堆樹葉里藏著一片柔軟干燥的云朵和一點微風(fēng),正好可以安心地接住一個孩子的熱愛和興奮,周圍是更多孩子的笑聲,是更多陽光的愛撫。我們把其中一堆樹葉用架子車?yán)亓宋壹遥乖诤笤旱膲?,等到冬天到來,它們就會變成媽媽手下的燃料,變成火和煙,變成夜晚的熱炕,最后又輕輕地回到天上。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干了一件大事的,覺得自己替媽媽帶回的何止是一堆冬天取暖的樹葉,好幾個深秋的早晨,她都不用再去山上掃樹葉了。

樹葉和枯草就這樣慢慢堆滿了后院的某個地方,其中還夾雜著一些土,慢慢彌補(bǔ)了因為不久將要到來的冬天而出現(xiàn)的缺口。

但在地里,除了某天早晨突然的落霜,那種厚實是沒有什么變化的,一天的太陽仍然照著干燥的土塊和石頭,包得很嚴(yán)密的白菜還沒有停止生長,也會有一只狗或者貓慢悠慢悠經(jīng)過地畔,腳步很輕,但目光永遠(yuǎn)圍著遠(yuǎn)處的那只鴿子,生命并沒有因為秋天或者一場霜降而徹底停止,冬天也不會。但它們很快就被媽媽拉回院子里,是的,它們連同我,這有限的時光,都屬于媽媽。那給予了我們生命的人,同時也擁有我們。

還是把這些脫離泥土的蔬菜都儲存起來吧,在院子里堆放的時間長了,再冷的天也無法阻止一些腐爛的到來。紅的辣椒適合用線串起來,然后掛到屋檐下,一天天風(fēng)吹日曬,時間把它打紅,現(xiàn)在又把它風(fēng)干,從大路上望過去,那一串紅色最惹眼。門口棋攤上閑聊的女人,眼睛總是瞅向屋檐下,她們羨慕這一串掛起的干辣椒,羨慕這讓人歡喜的紅色,簡直是對秋天的一種夸耀。一群人都站在路邊閑聊的時候,有人提起這串辣椒,媽媽很爽快地回家,進(jìn)門就拿出剪刀,從房檐上取下辣椒,從中間剪下半截,拿出去送給了那個人,她們臉上,都是高興的笑容。在村里,很多東西都是可以分享的,正如春天屋檐下作窩的燕子,離開這個屋檐,它還是屬于所有人的。土里給予我們的,我們再轉(zhuǎn)交給每個人。

除了串起辣椒,這個季節(jié)還要腌菜,白菜,蘿卜都是最常見的。這些年,腌菜的步驟我都背了下來:洗凈,焯水,晾干,然后放進(jìn)缸里,撒上鹽和調(diào)料,最重要的是在最上面壓一塊石頭。那塊石頭在我們家已經(jīng)很多年了,也許是媽媽從河灣里找到的,經(jīng)過一年一年鹽水的浸泡,它愈加光滑,已然消失了當(dāng)初的沙子味。蘿卜和白菜不同,曬干之后拌上調(diào)料辣椒就行了。我自己也曾經(jīng)試著腌過菜,但都已失敗告終,大概我還是和它們不夠親近,隔了一些無法逾越的距離。

每當(dāng)這些時候,我就愈加想念媽媽,想念那個富裕的北方秋日。從某種意義來說,我是貧瘠的,少年時在土地上的勞作嬉戲始終是淺嘗輒止,不得要領(lǐng)。成年離家,直接切斷了和土地的直接聯(lián)系,我小心維系著落葉一樣單薄的根系,不讓自己過于陌生,但我無法回避,幼時存于我骨肉精神的泥土自然,正在一點一點流失,而我,將更加貧瘠。我無法再收藏秋天,但回憶就是我生命的秋天。

但愿少年時可以慢些長大,讓秋天來得再美好無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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