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佳
“睡不著嗎?”
一只白皙修長的手伸到了牧?xí)r的眼前,大拇指和食指間夾著一片包著綠皮的綠箭口香糖。牧?xí)r從座位角落里抬起頭,瞇著疲憊的雙眼,看了看這只皮膚細(xì)嫩,血管綠得有些俏皮的手,坐直了身子。他接過口香糖,看向一直注視著他的年輕男人。
“我叫沈堯。”年輕男人嚼了嚼口香糖,吹了一個汽水瓶蓋大小的泡泡。他仰了仰頭,像一灘水泥一樣四肢癱軟地貼在座位上,“火車上真悶?!?/p>
牧?xí)r捏著口香糖,瞇眼看了幾眼,隨后揣進(jìn)了衣袋里,拿出了手機(jī)。
“你是要去竹合嗎?”沈堯?qū)⑹直劢徊娲钤陬i肩處,將頭枕在上面,他歪著頭看向牧?xí)r,嘴里又吐出一個泡泡。
“嗯。”牧?xí)r翻看著手機(jī),眉頭緊鎖著。
“巧了,我要去安木?!鄙驁蛘f。
牧?xí)r滑動手機(jī)屏幕的手停頓了一下,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似的,他快速翻看手機(jī),找到了黎的話——他在早上八點拿著車票離開。屋外下著雨,他拿了一把黑色的傘,他的臉像弦一樣緊繃著,我看得出他連假笑也笑不出來,他連再見也沒說,輕輕把門關(guān)上,消失在門外。我給他洗衣服時從他衣袋里見過那張去竹合的票,他神情慌張地?fù)屃诉^去,悲愴地告訴我說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我知道我不是他想要的,我們的生活也不是他想要的,我同意了讓他去他想去的地方的乞求。
“怎么不考慮去安木轉(zhuǎn)轉(zhuǎn)呢?” 沈堯仰頭看著車頂,細(xì)長的脖子喉結(jié)滾動著,車廂里柔亮的燈光照射在他的脖子上像光滑的頸瓶?!澳抢锸俏覊粝氲奶焯谩!彼f。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去,但我要先找個人?!蹦?xí)r說。
“找誰?”沈堯從肩上拿下手,一手搭在座椅上,一手支在桌上撐著腦袋,他對著牧?xí)r挑了挑眉,露珠一樣水靈靈的眼睛注視著他,像是在觀賞一幅奇異的畫。
“一個叫黎的有夫之婦?!蹦?xí)r說。
“你愛她?”似乎有點冷,他將兩只手縮了回來,伸進(jìn)衣袋里藏著。
“嗯。”
“她現(xiàn)在哪?”沈堯問。
“你是說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嗎?”
“都可以?!?/p>
“她在這輛火車上?!蹦?xí)r說,“現(xiàn)在晚上23 點31 分,黎在望著窗外想他?!?/p>
“想誰?”沈堯問。
“她說,‘他給我發(fā)了條短信,問我過的還好嗎,還有,對不起。’”牧?xí)r拿著手機(jī)照著念,“‘我以為他再也不會和我聯(lián)系,沒想到他依然愧疚著想要得到我的諒解。可是這種事我該怪誰呢?全怪他一個人嗎?他已經(jīng)承受了太多我不知道的痛告,我無法與他感同深受,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來竹合找他,我只要知道他自由并快樂著就放心了?!?/p>
沈堯的目光從牧?xí)r的臉上挪到了車窗外,窗外一片漆黑,玻璃窗上映著車廂內(nèi)的一切,人們在燈光中昏昏欲睡,警醒著的人們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劇,打游戲,對面相互依偎著睡覺的兩個女生鼻里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溫度越來越低,沈堯吐掉口香糖,將衣服拉鏈拉上最頂端,將下半張臉藏進(jìn)衣領(lǐng)里。
“你父母知道你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嗎?”他問。
“我是孤兒。”牧?xí)r說。
“真幸運?!?/p>
“有時也挺不幸?!?/p>
“我忍不住想要夸贊一下你的胡渣,它讓你看起來很有魅力?!鄙驁蛘f。
“可能吧。我不知道黎會不會喜歡留胡渣的男人?!蹦?xí)r說。
“既然她在火車上,那你為什么不去找她?”
“我只能追趕她的步伐,她去哪我就去哪?!蹦?xí)r說,“我無法真正擁有她?!?/p>
“你可以擁有她?!鄙驁蛘f。
牧?xí)r搖搖頭,看向窗外的目光遙遠(yuǎn)又悠長。
“她活在過去。她在一個信箱軟件里記錄了她的所有生活,時間地點都標(biāo)記清楚,我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的,她樂觀,深情,有時還挺可愛,雖然她以及他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但我還是對她動了心?!蹦?xí)r說,“可能我也需要去一個適應(yīng)我的存在的地方。”
“還能去哪呢?”沈堯問。
“這個誰也說不清?!蹦?xí)r說。
臘月的霜雪包裹了整個城市,像儲放了一段時日后的豆腐,干癟的身軀被毛菌披上一件毛絨絨的外衣。
靠窗的座位空了整整一周。林音說她轉(zhuǎn)學(xué)了,杜若怎么也不肯相信。
“她確實轉(zhuǎn)學(xué)了?!弊呃壤锢罾蠋熗A讼聛?,見杜若眼里的光漸漸淡了下來,她嘆了口氣,“關(guān)于四月的比賽,你和林音可以再重找位新搭檔?!?/p>
杜若看向老師身后,陽臺外飄著漫天的飛雪,她記得昨天這暗沉沉的天空也只是虛張聲勢地刮刮寒風(fēng),原來季節(jié)更替只在一夜之間。
她告別老師,快步走進(jìn)教室。教室的窗前擠滿看雪的同學(xué),他們大張著嘴,明亮的眸子里映著晶白的飛雪。多數(shù)同學(xué)還是泰然自若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書,偶爾與周圍人交談幾句。她斜眼看了看那些看雪的同學(xué);她討厭冬季,她認(rèn)為冬是個狡猾的姑娘,她將花草凋零,再把純潔的雪覆蓋在它們的殘骸上編織一個凄美的謊言為其洗白,最后留臘梅獨自美麗。簡直虛偽至極。相比冬季她更喜歡萬物充滿生機(jī)的春天。她將目光從窗外挪進(jìn)來,目光掠過每位同學(xué)的臉——顏悅不在座位。她坐回位置,耐心等待著。
林音進(jìn)教室的時候頭上的雪花還沒溶化,她手里握著一個雪球興致勃勃地想要給杜若看,杜若到達(dá)她身邊的速度比她頭上雪花溶化的速度還要快?!澳闳チ四睦?”她的語氣有些急不可耐。
“我去了鋼琴室啊,怎么了?"林音手中的雪球慢慢地溶化,雪水沿著她發(fā)紅的手指間的縫隙滴落。
“顏悅轉(zhuǎn)學(xué)了。”她的聲音沙啞,神情溫怒,“你還去鋼琴室做什么?”
“準(zhǔn)備四月的比賽啊?!绷忠粑站o著雪球,“我,你,還有顏悅,我們?nèi)齻€的約定你忘了?”
“我沒忘!” 她聲音發(fā)抖,大聲地說,“是顏悅忘了,她離我們而去。帶走我們的約定。”
“不, 這不是你選擇放棄的理由?!绷忠羰种械难┣蛩榱艘坏?,她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是你忘了我們,只是你一直都不明白!”
“夠了!到此為止吧?!倍湃粢Я艘Ш翢o血色的嘴唇,伸手抹了抹發(fā)紅的眼眶,“到此為止吧,我從未忘記過你們。顏悅就是個大騙子?!?/p>
她轉(zhuǎn)身走回座位,從抽屜里抽出書包,一股腦地將桌上的書本掃進(jìn)書包里,拉上拉鏈,甩上后背,與林音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離開。
大片大片的雪落在她的頭上,她拉了拉圍巾,將一雙通紅的眼睛露在外面,呼出的白霧在空中一次又一次地消散。她快步走著,發(fā)泄似的往沒有被人留下腳印的雪地上踩,使勁踩使勁剁腳,好像將這雪白的表面踩個大窟窿,露出它發(fā)黑腐敗的本質(zhì),她內(nèi)心的憤恨就能有所緩解。她真希望這該死的冬天和那狗屁約定能夠到此為止。
她在一戶人家的院子外停了下來。一個小孩在屋檐下?lián)]動著竹竿敲打著屋檐上凝結(jié)成冰的冰錐。每當(dāng)一個冰錐掉在雪地上摔個支璃破碎,小孩的臉上便會露出一抹狡猾的笑容。一根約莫25 厘米的冰錐從屋檐上掉下,刺破空氣,截斷了一枝綻放著殷紅色梅花的枝丫。小孩扔下竹竿,倉皇而逃。
她看著那被截斷的枝丫,腦袋昏昏沉沉的,就好像那被截斷的,與身體分離的是她的腦袋。頭上是冬日里透不出光,陰沉沉的天空,一瞬間天旋地轉(zhuǎn),像是過了一個世紀(jì)般漫長——她聞到了醫(yī)院里消毒水的刺鼻氣味。
“砰”的一聲,教室門被打開。
杜若猛地從桌上抬起頭,她睜著睡眼惺忪的眼,目光聚焦了兩次才看清教室外的人——穿著藍(lán)白色的校服,一手插兜,一手扶著門框,烏黑柔順的高馬尾搭在肩上,柔和的五宮皺得像南瓜燈一樣搞怪——是顏悅。
“你沒轉(zhuǎn)學(xué)?”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顏悅。
“誰說我轉(zhuǎn)學(xué)了?”顏悅歪著腦袋, 滿臉鄙夷地看著她,“原來你躲在這兒偷懶啊,我和林音找了你好久?!闭f著,她走了過來,“快點和我去音樂教室訓(xùn)練,我們沒時間浪費了?!?/p>
她們走在學(xué)校的雪地上,在潔白的地面留下一長串腳印?;▔锏娜f年青被雪花戴上了一頂厚厚的帽子,肅條的柳條結(jié)了一層光滑的冰衣,柳樹蒼老的身軀像是背負(fù)著整個嚴(yán)冬。
“我做了一個夢。”杜若說,“我夢見你轉(zhuǎn)學(xué)了,四月還沒到,一切都結(jié)束了?!?/p>
“那是假的。一切還沒結(jié)束?!鳖亹傃鲋^,呼著熱氣,將飄落至眼前的雪花溶化在空中,“聽著,杜若?!彼ゎ^目光堅定地看向她,“我們?nèi)齻€人中,就算有一個人打退堂鼓,選擇退出,那都不是什么大問題,唯有你不行。
“因為你愛的春天就要來了?!?/p>
剛踏進(jìn)走廓,她們便聽見走廓的盡頭傳來悠揚的琴聲,像是熄滅的火堆遇到了猛烈的大風(fēng),忽明忽亮的星星之火立馬進(jìn)發(fā)出明亮的火焰。她們欣喜地奔跑起來,沖聲源處跑去,輕輕推開了音樂教室的門。林音坐在鋼琴旁,手指跳躍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她朝她倆微微一笑。顏悅拿出背包里的小提琴,迫不及待地搭在肩上,蠢蠢欲動著,杜若也從書包里拿出樂譜。她們興奮地笑著,像朝陽生長的向日葵。
一個又一個動聽的音符飄出了教室,縈繞在教學(xué)樓的四周,靜謐的校園沉浸在了音樂的海洋里,她們像水母一樣在海里肆意蕩漾。
杜若張著嘴輕唱著,握緊了手中的樂譜。
刺鼻的消毒水味再次襲來。世界像雪一樣一點點地消溶,最后只剩無窮無盡的黑暗。
杜若在夜里睜開眼。她像一只即將干涸而死的魚兒回歸到冰涼的湖水里,她大大口地呼吸著空氣,張皇地望向四周;窗外濃稠的夜色往屋內(nèi)透進(jìn)些許微弱的夜光,她的身旁支架上吊著藥水瓶,細(xì)長的塑料管伸延到她手腕上的針頭處,她躺在一張窄小的病床上,身上蓋著充滿消毒水味兒的被褥,母親靠在床邊,頭枕在臂彎里熟睡著,鼻子里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在母親的身后還有一張病床,床上躺著位瘦骨嶙峋的老頭。
她感到眼角冰涼。她伸摸了一下,滿手淚水。她用另一只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坐起來,怕驚醒母親,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你醒了?”身旁響起一聲低沉的聲音。
她剛坐好,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她轉(zhuǎn)過頭,見老頭將頭偏向她的方向,兩個黑洞似的眼睛盯著她。她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苦難的孩子,”他輕嘆,”你沉睡了好久?!?/p>
“有多久?"她小聲地問。
“大概一周?!?/p>
“顏悅和林音有來看過我嗎?”
“她們一直陪伴著你,一直都在。”
她輕輕松了一口氣,嘴角微微上揚?!巴饷媸遣皇沁€在下雪?”
“應(yīng)該還在下,” 他眨了眨眼,“冬季還沒過去?!?/p>
“老伯,” 她說,“我做了很多個夢,我夢見我沒有病倒,沒被送進(jìn)醫(yī)院,顏悅的爸媽也沒有離婚,她不用跟隨她的媽媽改嫁去其它城市而轉(zhuǎn)學(xué),學(xué)校的音樂教室里林音不是一個人在彈奏,她還有我和顏悅,我們每天都在奮斗,共同期待著春天的到來,這一切真實得不像一場夢。
“這一切是真是假?”她問。
老頭將他瘦得只剩骨架的身體翻了個身,和頭保持同一個方向。但他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如果那些夢是真的,現(xiàn)在的我是在夢境里的話,那我就要繼續(xù)躺下睡覺了,我想回到顏悅和林音的身邊?!彼中⌒囊硪淼靥上?,“我們還有約定沒有完成呢。”
她躺了下來 ,闔上眼,過了一會兒又眼開眼,她逼迫自己入睡,反反復(fù)復(fù)閉眼又睜眼,最終她睜開了眼,她目睹這寂靜的夜張著一望無際的大嘴像是要把她吞噬般。她趕緊求救,“老伯,我睡不著了?!?/p>
“怎么了?” 老伯的聲音暗啞低沉。
“我好像回不去了?!彼ブ蝗欤瑦澣蝗羰У卣f:“難道這就是現(xiàn)實嗎?我真的病倒了么……原來她們說的是真的。可……可是 顏悅和林音她們在等我啊,我該怎么辦?!?/p>
她想起在夢里和顏悅、林音一起排練的日子,抬起了插著針?biāo)淖笫?,鼻尖涌出一股酸澀的刺痛感,她忍不住用被子蒙住腦袋,在被窩里嚎啕大哭起來?!拔以撛趺崔k?!彼f。老頭閉上眼,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惜,晶瑩的淚珠似流星一樣劃過他枯瘦的臉頰。
夜在悠長,空氣在寂靜中無聲地喧囂著,痛苦像條長蛇,攀爬上她的全身,緊緊勒住她的脖子。她感到自己就要室息。
“我快要堅持不住了?!?她無力地說著,“我感到我的生命像河水一樣奔流而逝,我恐怕熬不過這個寒冬,等不到四月了?!?/p>
在最后的一瞬,她的靈魂鉆入到一個白色光圈里,那里陽光明媚,白雪褪去,柳條抽新,學(xué)校里的櫻花粉嫩嫩的,顏悅的笑聲和她的琴音一樣悅耳,林音穿著白色長裙,她纖長皙白的手向她揮舞著,她們在去往四月賽場的路上。她追趕在她們的身后,大聲呼喊,大聲求救,無論她如何歇斯底里地吶喊,她們像是聽不見,毫無察覺地繼續(xù)向前走。她放下手,停了下來。
“杜若!不準(zhǔn)放手!堅持住,我們等你醒來,在充滿好運的春天里!”恍惚中,她聽見回響。
在肅穆的手術(shù)室里,醫(yī)療儀器發(fā)出“嘀、嘀”的令人膽顫的磁音,被醫(yī)生雜碎的腳步聲踢著走。杜若躺在手術(shù)臺上,各種手術(shù)工具在她的身體上方交換,她戴著氧氣罩,呼吸微弱,刺眼的手術(shù)燈打在她的臉上,她緊閉著雙眼,意識沉入一望無際的汪洋。
一只麻雀停在了窗臺上,又跳躍上積雪消溶的水仙盆裁里,準(zhǔn)確無誤地啄食了一只剛冒出頭的蟲子,似是不夠滿足,它扭頭看向被新綠色點綴的城市遠(yuǎn)方,展翅飛去。
杜若睜開眼,鼻尖仍舊是熟悉的消毒水氣味,手上的針管還在,吊瓶里的藥水還剩一半。母親坐在病床邊,日日夜夜積累來的焦慮在這一刻間煙消云散。林音坐在一旁撐著腦袋打著瞌睡,而顏悅站在窗邊,看向窗外的目光遙遠(yuǎn)又悠長。
“老伯呢? ”杜若看向另一張空著的病床。
“什么老伯?”母親奇怪地說,“那張床上從沒住過人啊?!?/p>
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她呆立在床上,遲遲緩不過神來。
窗簾突然被拉扯開,耀眼的陽光傾瀉了進(jìn)來,金燦燦的,暖洋洋的,渙發(fā)出無窮的生機(jī),帶來初春清冽的氣息。大家都朝光源看去。
“春天永不遲到?!鳖亹傉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