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毅
最近有機會集中閱讀了白樺先生2009年出版的兩本書,一本是詩集《長歌和短歌》,一本是小說集《藍鈴姑娘——云南邊地傳奇》,對我既是學習也是享受。學習是說兩本書包含大量的知識和思想信息、生活經(jīng)驗與人生閱歷,能給我擴大視野,增加內(nèi)存;享受說的是它們同時提供了豐富的情感與審美體驗,展現(xiàn)了詩情畫意的邊地風情與淳樸美好的人性世界,妙語如珠,巧思如織,將我?guī)胍粋€個流連忘返的藝術(shù)境界,接受心靈的滋養(yǎng)和按摩、精神的陶冶與震蕩。
詩與小說,原是兩種差異甚大的文學文體,但在白樺先生筆下,它們似乎各不相礙,而是相映生輝并駕齊驅(qū)的。詩直抒胸臆,跳蕩騰挪,將作家的內(nèi)心情感向世人坦現(xiàn);小說則不疾不徐娓娓道來,把世事人情條分縷析,揭示無遺。詩如歌入心入肺,如狂風暴雨鞭笞黑暗,蕩滌污穢,抨擊丑惡;小說如聊天擺故事,起伏跌宕論興衰,和風細雨潤人心。從詩中我看到白樺作為一個詩人深沉的憂思、堅毅的風骨和高潔的人品,從小說中我看到作家綿密的心機、嚴謹?shù)臄⑹潞头欠驳牟徘?,兩者并非各行其是,而是共同深深地切入到人性與人的魂靈,切入到養(yǎng)育和形成、毒害或凈化這人性與魂靈的社會現(xiàn)實,向人們講述著這個世界的“美好而又丑惡”,并服務(wù)于他矢志不渝的信仰和對真理永生的追求。
《藍鈴姑娘——云南邊地傳奇》集中用七個中短篇小說將云南邊疆多姿多彩的民族風情奉獻給讀者,這當中有頭戴臉譜,仍在奉行頭人制度,將下人當娃子、石頭,隨意便可砍人頭示眾的遠古風俗,有深藏在云霧繚繞蠻荒邊陲的玫瑰色的矢車菊——駝峰航線的抗戰(zhàn)故事,有為平息家庭矛盾、為建一座土司衙門似的高樓而販毒入獄的離奇人物,有世居國際驛道上“鷹部落”的機智英勇鏢殺日寇的傳奇,有現(xiàn)代罕見的原始礦場礦工們?nèi)缋鲜笕缂t螞蟻般苦難生活的紀錄,有“水擺夷”美女放蠱以對付負心漢的奇策,也有一個大毒梟、一個緝毒英雄和一個絕代美女上演的一出現(xiàn)代版的《捉放曹》……奇人異事、奇情異景、奇風異俗構(gòu)成一個比一個更新鮮、更刺激、更精彩的故事,讓人一讀就入迷,拿起便放不下。傳奇者,奇?zhèn)饕?,專挑稀奇古怪之事說,凈揀凡人罕見不識之情景寫,這大家都懂。但對于云南邊地,尤其是像二戰(zhàn)期間無人管理的邊境小鎮(zhèn),大山峽谷中的雪松坪,怒江深處的部落人群以及20世紀初許多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絕大多數(shù)人就一知半解,甚至完全陌生了。白樺先生20世紀50年代初就在那兒生活戰(zhàn)斗過,近三十年又無數(shù)次奔走于云南的山山水水,他對七彩云南的深情厚誼少有人及。因此他描寫起彝、傣、藏、納西、傈僳族、摩梭人的生活風俗來如數(shù)家珍,他對下蠱、對歌、公房、走婚、潑水節(jié)、火把節(jié)、溜索、馬幫、馬鍋頭都稔熟得很,于是無數(shù)的云南元素一一進入他的小說,成為他塑造人物、組構(gòu)故事、展現(xiàn)意境的有機成分。譬如,若是沒有部落老輩子傳下的規(guī)矩:頭人臉上要畫五顏六色的臉譜,頭人位子只傳男不傳女,就不會有《藍鈴姑娘》里的雪松頭人與藍鈴姑娘其實是一個人,但二者的表現(xiàn)卻如同冰炭水火,一個粗暴、殘酷、多疑、喜怒無常,一個則溫順、善良、千般風情萬種柔情。這種怪誕而又讓人眼花繚亂悲喜交織的故事,非得借助臉譜與慣例才能演繹與存活,臉譜不是一般的道具,而是整個故事的支撐與結(jié)穴點,沒有它,男女兩種角色無法轉(zhuǎn)換,神秘色彩無法營造,“謎”無從成立,所以熟知少數(shù)民族的風土人情、文化習俗,才使他如魚得水,放膽構(gòu)思,并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在《指尖情話》中,白樺依據(jù)“水擺夷”“串騷”、喜沐浴、下蠱等習俗和“要下猛臘壩,先把老婆嫁”的民諺編構(gòu)了一個既纏綿悱惻又如詩如歌的“愛而不得”的凄美故事,塑造了像清泉一樣透明純潔,像白云一般溫柔多情的玉瑾姑娘。其中描繪到主人公晨星與玉瑾兩人間由于語言不通,采用指尖在掌上交談的方式互為鳴琴互訴衷腸,其“具有天下所有鳴琴沒有的靈敏度,除了我倆以外,不僅任何人都無緣欣賞,而且誰也聽不見。心靈的自由交流,成為我們倆最深刻、最柔情、最隱蔽,也是最高的愛的形式了。我相信,相愛著的人們,即使是憑借空氣,都可以做到完美的信息傳遞?!边@充滿靈性的設(shè)計、構(gòu)想,充滿柔情蜜意的談情說愛,令人動容,讓人叫絕!熱愛云南,把云南作為自己夢魂縈繞的第二故鄉(xiāng),白樺從云南邊地的民族生活中汲取了大量的創(chuàng)作靈感與生命活水,制成藝術(shù)佳釀又還贈人民。他深刻地諦視大自然的絢麗光彩,仔細地傾聽著時代和云南民族的心音,用筆真實而藝術(shù)地反映民族生活與民族精神面貌,不光紀錄邊地風情,而且忠實描繪生活場景,展現(xiàn)社會的變遷、民族的命運,還要寫出那一民族特殊的,只屬于自己所有的個性人物、思想方式、處事態(tài)度、宗教信仰與語言習俗,又在神妙的創(chuàng)作中將它復(fù)現(xiàn)出來。歲月不居,萬物流轉(zhuǎn),江山要靠詩文助,云南的山川河流與民族生活給了他無窮的營養(yǎng),成為他創(chuàng)作強大的動力與遼闊背景,他又以自己閃光的作品為云南樹碑立傳,增輝添彩,迷人的故事,詩意的敘述,引得人們心往彩云之南飛,飛……同時也幫助人們重新打量、認知、感覺、思索和親近云南。為此,白樺先生于2006年獲得了“繁榮云南文學藝術(shù)特別貢獻”的榮譽稱號。云南有幸,白樺有幸,雙贏互促,共同生輝。
《長歌和短歌》精選白樺先生從1981年至2009年寫下的二十首詩,翻開詩集,就如同進入了一個人幽深而闊大的內(nèi)心世界,里面有白樺先生的復(fù)雜經(jīng)歷、曲折歷史,有他所珍愛的沉思和夢想,有天堂之美,也有地獄之苦,還有對祖國、社會、人生和命運的多重拷問?!兑豢每輼涞目鞓贰废袷亲园讜?,將詩人一生的坎坷與追求濃縮在不足六百字的篇幅中,它告訴人們在疾風暴雨和電閃雷鳴下要保持屹立的姿態(tài)、鎮(zhèn)定的神情,這是應(yīng)有的挺拔、必要的尊嚴。即便恐怖的風暴徹底折斷自己蒼老的軀體,“自己的骨骸在燃燒”,“我的生命之火迅速把黑夜撕成兩半”,那也非??鞓?,因為他堅守了自己的信念——“為愛寧折不彎”,“面對蒼穹,自由地吶喊”。他認為“不!不!這還不是我最快樂的時候,/當朝霞漸漸染紅了群山,/我徹底化為了一堆溶于泥土的灰燼,/而后吐出清新悅目的新綠一片。/那才是、那才是我最快樂的時候,/我把一切都歸還給了這個世界;/一切,我所有的一切,讓有限的生命/在愛的傳遞中成為無限。多好!”在詩中,枯樹成為一種擬人化的意象,樹像人,人似樹,樹與人遭遇相似,情懷合一,表達了一種高遠、純潔、無私無畏的精神理想,一種徹底奉獻的價值追求,一讀便讓人難以自持,讓人深受感染和教益。在《嘆息也有回聲》里,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從來不想做勝利者的人,突然會被別人當作勁敵,一個只想做“愛和被愛的人”,會遭到嫉妒者風暴般的襲擊。“痛苦莫過于此了,/必須用自己的手去掐斷自己的歌喉”。這種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讓人怎么生存和發(fā)展?為此他在《你們和我們》中發(fā)出“暴雨是我們的嚎啕,/閃電是我們的狂嘯;/五千里狂瀾梳理著三千丈白發(fā),/激昂慷慨而悲歌!”的雄壯呼喊,企盼著能掃蕩一切世間的污濁,換來芬芳的大地,山雀般的歡唱。他心事浩茫連廣宇,在《雪原落日——淮海大戰(zhàn)五十周年祭》里,提出“暴力之花能蒂結(jié)和平之果嗎?/仇恨之劍能斬斷仇恨之根嗎?”的疑問,以祭奠那些為共和國建立而犧牲的無數(shù)英靈?!拔覀冊?jīng)像颶風那樣席卷過大地,/甘愿用自己的血水去沖刷舊世界的灰塵?!卑讟迳钪骸懊恳活w落入泥土的種子,/都要在局促的一瞬之間,/去經(jīng)歷痛苦的萌芽,/縱情的怒放和凄美的飄零?!币虼怂敢狻坝卯吷臏厝?、艷麗和芬芳/去回報泥土,同時也為了/求得生命個體自由自在的生存,/以及與群體融合的自然之美?!彼逍训仡I(lǐng)悟到,生命的自強不息,“對于死神就是一種冒犯;/就是一種叛逆,/就是一種輕蔑;就是一種僭越,/就是一種抗爭……”為此,他歌頌“口銜山石細,心望海波平”的精衛(wèi)鳥,堅信“有愛就沒有幻滅,/有愛就能夠飛翔”,未來一定都是良辰美景。贊美夸父是頂天立地追趕太陽的英雄,“寧肯向前撲倒也不愿停頓”,偏要做一個不自量力的人。通過不懈的奮斗,“終于排除了一切阻力和羈絆,/終于主宰了自己并駕馭了光明!”他深切地懷念和謳歌秋瑾、林昭,將秋瑾視為離云而出的一輪皓月,有“至美的芬芳”,“至善的綺麗”,為了迎接華夏的晨曦,甘灑一腔噴涌的熱血,“把漆黑的烏云染成鮮紅的朝霞”。對于林昭,白樺將之視為一個卓越的思想者,一個活躍的自由人,她驚人地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眼眶里都沒有眼珠,因為盲從“億萬人只能瞪著空洞的眼眶,/按照一雙眼睛來認知世界?!币呀?jīng)失明了,無從分辨是非美丑、黑白善惡,卻一個個都快活得像學舌的鸚鵡。惟有林昭,一個可怕的異類,敢于在眼眶里保留一雙眼珠,直面現(xiàn)實,敢懷疑太陽——“認真地去探究它黑洞似的內(nèi)核”。為堅持獨立思考,說出真話,糾正絕對權(quán)力的暴虐,戳破一只最龐大的氣球,她收獲的卻是全體人的背棄、冰冷的鐐銬和煉獄、“兩粒向她近射的槍彈”。白樺按捺不住地提出嚴厲質(zhì)問,為什么,幾千年來,“在有皇帝和沒有皇帝的帝制時代;/我們總是在屠殺……總是在屠殺/我們自己最優(yōu)秀的兒女?!币蛑J為我們每一個沒有眼珠的人,都有無法逃脫的罪責,“宇宙間每一顆水珠,/都留有我們行兇的影子。”他尖銳地批判昏庸的年代,猛烈抨擊專制的暴虐,高聲呼喚“把黑色的白還原為黑!/把白色的黑還原為白!/還中國以真實!!/還林昭以美麗?。?!”椎心泣血的控訴,大義凜然的揭露,痛徹心扉的反思,震撼神州大地,震撼炎黃子孫。
閱讀白樺先生這類精悍、精美,撼動心魄的作品,我感覺到它們是崇高理智和火熱情感的結(jié)晶,是帶有生命溫度啟人神智,喚醒靈魂,促人奮進的智性之作。如果說小說集里,多的是作家對普通人命運遭際的關(guān)注,對邊地風光、民族生活、祖國山河的傾心描述與由衷贊美,詩歌集里則更多體現(xiàn)詩人思想的騰躍,心靈的舞蹈以及理性的反思。它們都無一例外地有對人間真情的熱烈褒揚,對丑惡現(xiàn)象尖銳的揭露與無情撻伐,體現(xiàn)了作家和詩人超凡的見識與良知、良心。白樺書寫的一只萬里長空之上的小鳥:“身披日月的光華,/毫無倦怠,邊飛邊叫?!薄皬娜莸厣葎又岚?,/沿著自己心靈指引的軌道?!边@像不像他的化身?他描繪了一株雖斷肢殘軀,還在苦苦留戀這個人間的枯樹,想將自己的一切奉獻,這像不像他的自畫像?他深情贊美的林昭“在絕對禁錮中探索思想/在完全孤獨中追求自由”,這像不像他的理想和寫照?我覺得很像,都非常像。
白樺先生是一個擁有卓越才能的詩人,一個真摯而愛國的作家,一個紀錄時代風云的戲劇家,一個不應(yīng)該被人忘卻,也永不會被人忘卻的戰(zhàn)士。他“活著,耳聰目明地、清醒而痛苦地活著”,愈挫愈勇,愈戰(zhàn)愈堅,而且越老越精神,越老多情,越有靈氣,實在難得,令我欽佩讓人折服。他為春天唱過戀歌,給冬日唱過長長的苦歌,替英雄志士唱過頌歌,他懂得江河的奔流,小溪的潺湲,感受得出小草的滋生,樹葉的低語和花兒的綻放。他歌頌自由,考察善惡,鞭笞愚昧與昏睡,敏銳而犀利,情感與哲理相融。他把愛當作神圣的信仰,堅信“自由意志的伸展就是飛翔”,期盼著將悲歌化為歡歌,黑暗變成光明。他給文學注入思想,給詩歌注入精神內(nèi)核,給小說和戲劇帶來精神高度,依靠自己真情至性的不朽作品為時代立傳,他是杰出的時代之子,走在一條永遠沒有盡頭的路上。讀著他個性卓犖、風骨錚錚的長篇或短句,我們聽得到他生命的浩嘆、靈魂的低吟,聽得到“那山重水復(fù)的牽掛,/那柔腸寸斷的思念,/那欲語無聲的痛楚,/那山崩地裂的吶喊”。讀著他那擢奇擷秀、靈思迸發(fā),充滿繽紛色彩的智慧之作,像“一顆顆晶瑩的小水珠,/在枝葉間恬靜地閃光;/純凈得通體透明,/一開始就用生命在歌唱”,我們告別情緒的陰霾,樂享生之歡愉,心兒向著高空——美好的世界飛升,飛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