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偉東
秋坤扛著一袋大米踏上樓梯,五十斤重的大米壓在肩上,到了六樓時,他已是滿頭大汗,大口地喘著粗氣。他鼓足勁兒走向一個又一個階梯,又上了一層樓,抬起頭瞄了一眼墻壁上顯示的數(shù)字“7”時,他的表情亮了,仿佛到了目的地。到了第8層樓時,秋坤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稍微穩(wěn)定情緒,然后輕輕地敲801號房門。
沒有人來開門,秋坤又敲了幾下門,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他再用力地敲著房門,這下門突然自動打開了!秋坤仔細看了看鐵門,原來門沒有上鎖。秋坤一邊有禮貌地叫著老伯一邊把大米扛進屋子,很熟悉地走進靠近大門的廚房。
廚房很干凈,電飯鍋里的稀飯還冒著熱氣,顯然主人剛才在煮稀飯。秋坤把大米放好后迫不及待地尋找老伯。每次他送大米過來時,老伯都已經(jīng)站在打開的房門前等他了,還熱情地招呼他坐下來聊天。不過現(xiàn)在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秋坤記得好幾次都是這樣,老伯不在家里,就會留門給他,他把大米送到廚房,然后做一碟西紅柿炒蛋,等老伯回來一起吃完飯再離開。
一種不祥的感覺籠罩著秋坤,他忍不住往臥室看了一眼,眼前的情景嚇得他臉色蒼白。只見老伯一臉痛苦地趴在地上,額頭上滲滿汗水,他的眼睛望向秋坤站著的方向,知道秋坤來到了他家,卻無法爬起身迎接。秋坤趕緊走過去,邊扶起老伯邊說,老伯,你怎么啦,我送你去醫(yī)院。老伯眼睜睜地看著秋坤,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秋坤來不及多想,背起老伯就往樓下跑去。
秋坤把老伯放進不寬的電動三輪車里,迅速駕車前往市人民醫(yī)院,一路上不停地安慰老伯要堅持住。老伯躺在車里,嘴里發(fā)出“啊啊”的聲音。
很快到了醫(yī)院,老伯被送進急救室。在走廓里,秋坤不安地走來走去。不知過了多久,急救室的門打開了,秋坤趕忙走上前去。戴著手套的中年女醫(yī)生摘下白色口罩,看了看病床上的老伯,用一種責備的語氣對秋坤說,你爸一把年紀又有病在身,你是怎么做兒子的?
秋坤的臉微微發(fā)熱。這時,老伯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他不是我兒子,今天多虧有他。
女醫(yī)生的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看著秋坤。秋坤望著老伯說,老伯,這些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老伯看著秋坤,眼里泛著淚光。醫(yī)生說,老伯得的是急性腸胃炎,及時搶救已無大礙。
老伯睡過去了。秋坤翻著床頭掛著的病歷本,看到老伯的病歷本上寫的是A型血。秋坤記得很清楚,當年月明被砸傷送去醫(yī)院搶救需要血漿時,秋坤輸給月明的血是O型血。秋坤的腦海里浮現(xiàn)著月明一把推開他,自己卻被木材砸在身上的情景。他想,要是月明知道老伯病痛纏身,作為兒子卻不能在身邊盡孝,月明會痛苦嗎?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秋坤交清醫(yī)療費用,然后送老伯回家。安頓好老伯,秋坤要離開時,老伯拉住秋坤的手哽咽地說,秋坤呀,你照顧我好幾年了,親兒子做不到的事,你一個陌生人做到了。
老伯的話在秋坤的心里泛起圈圈漣漪,但他故作輕松地說,老伯,你安心養(yǎng)病吧,我還會過來看望你的。
老人家目送著秋坤走出房屋。
秋坤走下樓梯時撥通了一個電話,手機那頭傳來痛罵聲,秋坤,你跑哪里去了?現(xiàn)在晚上十點鐘了,你還不回來?秋坤平靜地說,就快到家了。秋坤掛掉電話后才發(fā)現(xiàn)手機里有十多個未接來電,都是紅紅打過來的。
秋坤的心情很沉重,生活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每天早出晚歸為生計奔波。 理想總是很美好的,在自己設(shè)想的世界里走,可是走著走著,有些路越走越曲折,似乎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即便這樣,秋坤還得選擇一條路,繼續(xù)走下去。
秋坤騎著電動三輪車快速在馬路上行駛,經(jīng)過一家花店時,他看到促銷廣告,于是,決定買束花送給紅紅。
十多分鐘后,秋坤在一個比較破舊的小區(qū)里停下來,放好三輪車走進樓房。秋坤走到301房門前,用鑰匙開了鎖。剛打開門,便有人從屋子里丟出衣服,秋坤怔住了。一個披著濃密黑長發(fā)的年輕女子叉著腰破口大罵,秋坤,你滾出去!告訴你多少次了,你和老伯非親非故,為什么要好心幫助他?
秋坤默默地拾起地上的衣服,看著面前滿臉怒氣的女人,冷靜地說,紅紅,一開始就對你說好了,這輩子我都得照顧老伯。
紅紅聽不進秋坤說的話,歇斯底里地說,你選擇和老伯過一輩子,還是選擇和我過一輩子?
紅紅不止一次這樣說了,但現(xiàn)在她的情緒異常激動。秋坤把花遞到紅紅面前,解釋道,紅紅,老伯年紀大了,照顧老人是年輕人應(yīng)該做的啊。
紅紅氣在心頭,哪有心思去看秋坤遞過來的花。她一把奪過秋坤手里的花扔在地上說,你什么時候想好和我過日子再來找我吧。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走去,離開了這個讓她既留戀又傷心的地方。
秋坤拾起地上的鮮花,無奈地看著紅紅離去的背影。他沒有去攔,也沒有去追。他知道有些事情是強求不了的,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屬于你的遲早也會失去。秋坤和紅紅談了兩年戀愛,他盼望著早日和她牽手走進神圣的婚姻殿堂,但終究在現(xiàn)實之中結(jié)束了。人生漫漫,本來就是好聚好散。
紅紅走后的三個月,秋坤和紅紅一直沒再見面,甚至連不痛不癢的短信維持也沒有。但秋坤苦苦地思念著紅紅。夏天的雨夜,滴滴雨點匯成細流,順著窗檐流下……
秋坤重復著每天的工作,早上到了物流公司,把五花八門的物件分類,放到他派送的箱子,然后又把同區(qū)域的物件裝上三輪車,挨家逐戶送去給客戶。無論春夏或秋冬,秋坤都風雨無阻地騎著電動三輪車在大街小巷忙碌,每到一個地點前就提前給客戶打電話,客戶也很準時取包裹,有時客戶當天未能取包裹的,會叫秋坤第二天再送過來,秋坤很樂意配合客戶安排的時間。秋坤送完一批物件又趕緊回公司裝第二批物件,在大街小巷中穿梭。中午的時候,秋坤在貴哥快餐店買上一份十塊錢的快餐,坐在三輪車上填飽肚子,然后把快餐盒扔到垃圾箱里,又開始下午的工作,直到傍晚七點收工。
已經(jīng)是華燈初照了,街上亮起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車燈街燈交匯在一起,到處充盈著繁華與張揚,喧囂的叫賣與擁擠的腳步,如潮水般充斥在雷州半島北面這個五線小城的每一個角落,漫無邊際。
秋坤坐在羅州大道佛都笑餐廳里,只見餐廳內(nèi)坐滿用餐的人,幾乎都是穿著工作服的打工一族,有些人還戴著頭盔,一看就是在建筑工地干活的。秋坤給自己倒?jié)M了茶水,喝了幾口,有些疲備的雙肩下意識地伸了伸。這時,秋坤注意到了自己臟兮兮的衣服,整天開著三輪車走街串巷,衣服容易臟。他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搖了搖頭。
記憶的洪水隨著淚水涌了出來。秋坤和紅紅是在這家餐廳認識的,紅紅是領(lǐng)班,每次看到秋坤進來都會甜甜地問他喜歡吃什么,來的次數(shù)多了,紅紅知道秋坤愛吃西紅柿炒蛋。每次秋坤下班前給紅紅打電話,讓紅紅準備好他要點的菜,一來二去,兩個人便開始戀愛了。
認識紅紅前,秋坤用了全部積蓄買了一套二手房,雖然房子舊了點,但是全款買房,這讓秋坤不再擔憂每個月的房貸。秋坤有時想,自己還是很幸運的,在三十歲的這個年紀里,能夠在城市里有個屬于自己的家。
如今,餐館領(lǐng)班換了一個又一個。秋坤依舊會過來幫襯,點了魚頭湯和西紅柿炒蛋,慢慢地融進這個城市的夜色里。
飯后,秋坤低垂著頭,腳像灌滿了鉛,慢慢地朝著家的方向移動。漫步于喧囂的街道,聽到此起彼落的談笑聲,看到若現(xiàn)若無的彩燈,秋坤的心底涌起了愧疚。
自從紅紅從家中搬出后,秋坤的腦中出現(xiàn)一道道斷層,形成空白。他所失望的是自己就像一個失憶者,雖然竭力地回憶紅紅的身影,然而當他不斷為之補充時,回憶的片斷卻越發(fā)變得面目全非。
回到家里,秋坤掏出鑰匙開門,發(fā)現(xiàn)門沒有鎖,里面亮著燈。秋坤的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但很快緩過神來,因為他看到紅紅正向他走過來。紅紅穿著一套紅色的裙子,頭發(fā)在腦后勺高高盤起。秋坤的眼睛里一時間充滿了柔和的光芒,心田涌起愛意。紅紅是漂亮的,皮膚白皙,聲音甜潤,很迷人,是很多男孩子心目中的女神。秋坤開始沒有信心追求紅紅,但紅紅是真心和他在一起的。兩個人在一起的兩年,紅紅把苦日子過得非常甜蜜,即便自己上夜班還給秋坤做好晚飯,秋坤回到家便可以吃到可口的飯菜。但生活很現(xiàn)實,紅紅開始還和秋坤一起照顧老伯,但后來當秋坤往老伯家里跑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待的時間越來越久,紅紅離家出走也成了家常便飯。日子,就這樣磕磕碰碰地走過來。
也許是看到幾個月不見的秋坤消瘦了,紅紅紅著眼圈對秋坤說,秋坤,我還是在乎你的。
秋坤叫了一聲紅紅后把紅紅摟進懷里。紅紅的眼里溢滿辛酸的淚,她在秋坤的懷里哭泣著說,秋坤,我們一起照顧老伯吧。
秋坤緊緊地摟著紅紅。過了好久,紅紅才離開秋坤的懷抱,微笑地說,我去做你喜歡吃的西紅柿炒蛋。
我們一起下廚吧。秋坤說完,拉著紅紅走進廚房。
美好的生活正是如此吧,和自己心愛的人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一日三餐粗茶淡飯,過著平靜的日子。雖然有時也會感到枯燥無味,但日子是用來過的,不是用來鬧的,在熱鬧中守著平靜,是難得的一份真感情。
秋坤醒來時,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微微亮了。他聞到了面條的香味。
秋坤和紅紅一起吃早餐時,手機鈴聲響起。秋坤剛接通手機,便傳來急促的聲音:秋坤,我今天出門了。
秋坤趕緊放下筷子。紅紅跟著站起來,無助地說,早餐未食完又出去了?秋坤點了點頭。紅紅很心痛。是啊,秋坤很累,既要上班又要照顧老伯,唉,什么時候才能過上輕松一點的生活?但秋坤邊往外走邊說,老伯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能不管……
秋坤趕到老伯家里時,發(fā)現(xiàn)老伯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客廳的茶幾上擺放著一張相片,那是老伯夫婦和兒子月明的照片。曾經(jīng)幸福的一家三口如今只剩下老伯一個人。秋坤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心沉了下去。找遍屋子沒有發(fā)現(xiàn)老伯后,秋坤撥通了老伯的電話,但老伯的電話一直處于沒人接聽的狀態(tài)。秋坤想了很久,終于想到了老伯要去的地方。
紅紅打的來到老伯住的小區(qū),在一幢樓前停下來。她曾經(jīng)和秋坤來過這里。紅紅環(huán)顧左右,希望有人走過來開門。等了好久,樓房的大門終于被打開了,一位大媽從里面走出來。紅紅急急地走上前問,大媽,你認識801號房那位老伯嗎?
大媽樂呵呵地笑了,說,這老頭子真有福氣,養(yǎng)子走了,又來了一個干兒子。
老伯沒有親生兒子嗎?
大媽說,老伯的妻子沒有生育,后來收養(yǎng)了一個孩子,沒有想到前幾年他兒子去世了。
紅紅為秋坤感到痛心,這些年來秋坤默默照顧老伯,卻什么也不知道。秋坤一直因為月明的離去而承受著痛苦的折磨。紅紅給秋坤發(fā)了微信:秋坤,月明不是老伯的親生兒子。
秋坤看到紅紅的微信后,心里五味雜陳,開著電動三輪車在大街上飛奔,身邊閃過一輛輛汽車。秋坤似乎什么都沒有看見,一個勁兒地往前駛?cè)?。車子漸漸遠離鬧市,進入一條偏僻的荒山小路。秋坤的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的記憶,月明的笑臉又浮現(xiàn)在眼前,耳邊似乎傳來月明的笑聲,可是這一切已經(jīng)很遙遠……
烈日暴曬,工人們在熱火朝天地干著活兒,秋坤扛著鐵鍬慢慢地向月明走過來。突然,綁著木材的繩子斷了,眼看堆得像小山丘的木材就要往秋坤身上砸下來。驚慌的月明跑向秋坤,用盡力氣把他推開。秋坤站起來時,正好看見木材砸向來不及避開的月明身上。秋坤的耳邊不斷地回響著月明跑向自己時大叫的聲音:不好……
搶救室里,醫(yī)務(wù)人員不停地進進出出。當?shù)弥獛烊監(jiān)型血漿時,秋坤對醫(yī)生說,我是O型血,就輸我的血吧。
全身纏著白紗布的月明插著氣管,一動不動地躺著。秋坤的心一直下沉,如果不是月明出手相助,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他。秋坤不停地喊著月明的名字,月明微微地睜開眼睛,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放心不下的是我的老父親……
月明痛苦地看著秋坤。秋坤的心里很清楚,月明是獨子,母親去世了,家里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父親。秋坤知道月明心里想要說的話,他深吸了一口氣,握著月明的手說,月明,你放心吧,我會好好贍養(yǎng)你的父親的。
雷州半島的秋雨夾著冷風飛舞,雨點拍打在地上的聲音像那憂傷的歌謠,聲聲緊扣心弦。老伯來到墓地里,先給妻子上香,今天是妻子去世四周年紀念日,只是以后當他走了還會有誰來給他上柱香呢?老伯又給旁邊的月明墓地上香,望著月明的遺像,他渾濁的淚水涌出空洞無神的眼睛。命運對他不公,先是妻子走了,后來兒子也跟著離開了他。
老伯用手抹著眼淚,突然他感到雨好像停了。轉(zhuǎn)過身來,他看見秋坤站在他的身后,舉傘幫他擋雨。
老爹!
秋坤哽咽的聲音傳進老伯的心里,老伯定了定神,不錯,是秋坤。
風,在呼嘯著,枯黃的馬尾松葉被風吹得到處亂跑,雨依然飄飄灑灑地下著。秋坤扶著老伯往回走,每走一步,心就抽緊一下。
老伯深深下陷的雙眼泛著淚水。他對秋坤說,二十多年前我和老伴從吉水菜市場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男嬰回到家里,辛辛苦苦地撫養(yǎng)孩子長大成人,我的老伴病逝前對孩子說,兒啊,你不是我們的親生兒子,你是我們在菜市場撿來撫養(yǎng)的。月明怎么也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與他朝夕相處二十多年的父母居然不是他的親生父母,他默默地選擇離家出走,誰知這一走竟再也沒有回來。
老爹,我回來了。秋坤哽咽的聲音傳進老伯的心里。
老伯喃喃地說,月明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