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勇進(jìn)
奶奶在世的時候,父親有一次要帶我去東海島,會見他的一位從省城回來的老戰(zhàn)友。奶奶聽說父親去東海島,趕緊走過來叮囑父親:“你去東海島千萬不要去附近一個叫硇洲島的地方,聽說那里是宋朝最后一個皇帝家破國滅的不吉祥的地方。我們老家做海的人到東海島鄰近海面打魚時,經(jīng)常去硇洲島周邊收鮑魚,開始不少人上硇洲島歇腳,但上島的人回來后總感覺這里不舒服、那里不順暢,他們說硇洲島那個地方怪石遍布,仙人掌、勒古竇、怪藤荒草叢生,十分荒野蔭森,有宋皇君臣百姓的陰魂在作祟,以后經(jīng)過那邊再也不肯上島。你去東海島可千萬別上硇洲島??!去那里不吉利!”作為一個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父親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一直都不信邪,心里自然沒有鬼神之說,但為了讓奶奶心安,那次我們沒有上硇洲島。在湛江生活了五十多年,我也一直沒機會去過硇洲島。
奶奶所說的“南宋家破國滅的不祥之地”硇洲(島),古稱硭洲,是一個大約20——50萬年前由海底火山爆發(fā)而形成的海島,是中國的第一大火山島,位于廣東省湛江市東南約40公里處,北傍東海島,西依雷州灣,東南面是南海,縱深是太平洋,總面積約56平方公里。古硭洲島孤懸海上,是湛江市的島外之島,四面環(huán)海,地勢險要。
1275年,元軍揮師南下,攻破南宋王都臨安城(今浙江杭州),俘虜宋恭帝及謝、全兩太后并宗室官吏,南宋將臣陸秀夫、張世杰、文天祥等文武百官及十萬士卒,護送年僅11歲的宋端宗和其弟衛(wèi)王趙昺急急忙忙逃出臨安,逃避元兵的追殺,并于1277年3月從東南沿海一直逃亡到了硭洲島。宋端宗年幼體弱,疲于奔命,一路擔(dān)驚受怕,4月在硇洲島上病亡。料理完端宗的喪事,陸秀夫等眾臣即擁8歲的趙昺為帝,史稱“宋帝昺”。趙昺在島上登基后,硭洲升格為翔龍縣,改稱硇洲?!端问贰ざ跫o(jì)》記載:“景炎二年三月(1277年)罡硇洲。四月,罡殂硇洲,眾立衛(wèi)王昺為主,升硇洲為翔龍縣”。傳說趙昺即位登基典禮儀式正在進(jìn)行的時候,海上突然波濤洶涌,海霧隨海浪翻騰涌動,東南海面上似有一條黃龍騰身掠過,南宋君臣認(rèn)為這是紫氣東來,是真龍現(xiàn)身保佑南宋江山的征兆!于是宋皇趙昺下詔,于 1278年改元為祥興,擢升硇州島為翔龍縣,并計劃在硇洲這個地處百越北部灣的島外之島安頓下來,以圖復(fù)國。當(dāng)時硇洲島上遍地是石頭,少帝昺便命士卒采石筑石墻、建行宮,并利用石頭作掩護抵抗元軍。祥興元年(1278年),元軍攻克雷州城,趙昺派右丞相張世杰多次帶兵攻打雷州府城,均失利,連續(xù)打了幾次敗仗的張世杰率殘部回到硇洲島,覺得硇洲這個小島,攻守都很困難,且孤立無援,不可久居,便與左丞相陸秀夫等相議,護少帝趙昺遷往新會崖山,最后與元軍血戰(zhàn)崖門,全軍覆滅,陸秀夫抱帝投海,茍延殘喘的南宋末代終結(jié)。另一傳說是:南宋朝末代皇帝趙昺當(dāng)時還未滿十歲,元軍攻上硇洲,少帝孤立無援,最后被元朝軍隊逼到海邊,左丞相陸秀夫被迫抱幼帝跳海,其所帶的將相皇族遺老遺少及隨遷而來的百姓近萬人全部隨幼帝一起跳海殉難,南宋從此玩完。
由于硇洲島有一段這樣晦氣的歷史,一般在湛江生活的本土居民,都不想去沾一個在被追趕中驚嚇病死、一個未成年就夭折、且滅國亡族的兩個末代皇帝的晦氣。加上從市區(qū)去硇洲島要過渡,海上行程要半個多小時,水路加陸路來回一百多公里,路途遙遠(yuǎn),除了搞歷史調(diào)查的學(xué)者,除了原島上居住的村民,很少客人到硇洲島上去。這么多年以來,政府一直想把硇洲島作為一個融歷史教育和旅游觀光于一體的旅游景點來推介,還特別推介出了過去只有皇室才能吃到的硇洲鮑魚,吸引品嘗美食的游能因硇洲鮑而上硇洲島。硇洲鮑魚是硇洲島周邊海域生長著的一種貝螺類,民間俗稱硇洲螺魚,有“餐桌上的軟黃金”之稱,其營養(yǎng)價值之高是天下食品中僅有,其入口之香軟讓所有品嘗過的人皆回味無窮!《高州府志》“記事”中記載:清王朝硇洲籍廣東福建水師提督總兵竇振彪,在任期間定期向道光皇帝朝貢硇洲鮑魚,道光吃后“有如夢初醒之感”。正是這皇帝的“如夢初醒之感”,讓天下食客和文人騷客產(chǎn)生了太多的遐想,慕名來湛江吃硇洲鮑魚的人豈止千萬!但他們到湛江,最多是上東海島吃完鮑魚就返程了,很少上到硇洲島。硇洲的旅游一直拉動不起來,這也許與人們對南宋末代“兩皇”悲慘結(jié)局的那種忌諱、怕沾了晦氣的心理有關(guān)吧。
丁酉年七月初四,處暑剛過,正值臺風(fēng)“天鴿”到達(dá)南海之前,南方的秋天,太陽還是那樣灼人,天氣還是那樣酷熱,臺風(fēng)前冷暖空氣的對流碰撞,把熱浪不住地往人身上潑。我們站在渡輪的艙板上,雖說海風(fēng)拂體,但水汽在熱辣辣的陽光下蒸騰,海面的熱氣不斷往上冒,大家像蒸桑拿一樣汗流浹背。渡輪把我們一行和我們的四驅(qū)動越野吉普車一起由湛江東南碼頭送到硇洲島口岸時,已是下午兩點多鐘,正是太陽最毒辣的時候。下了渡輪,把車靠在入島的路口,我徑直走向臨海而建的幾幢小樓,向在小樓門口圍圈而坐正在閑聊的幾位本地老人詢問硇洲島南宋遺址的參觀線路。老人家見我彬彬有禮,說這個叔仔知書識禮,拉我坐下,向我詳細(xì)地介紹硇洲島的一些歷史和現(xiàn)狀:硇洲島經(jīng)常受臺風(fēng)肆虐,加上年代久遠(yuǎn),歷經(jīng)滄桑,南宋小朝廷在這里呆的時間又短,末朝“都城”及附屬建筑如宋皇村、赤馬村、宋皇碑、翔龍書院等,大多數(shù)古跡遺址已不復(fù)存在,僅留下一些古墻殘骸在青藤雜草叢中依稀顯現(xiàn),沒什么看頭了;南宋末代皇朝在這里立足時間不長,沒什么大的歷史痕跡,皇族的人當(dāng)年統(tǒng)統(tǒng)投海了,現(xiàn)在島上居住的都是宋帝來之前就在島上生活的本地土著們的后人,大多不了解皇族的歷史,只知道那口宋皇井保存較好,你們可以去看看。于是我駕車陪著大散文家蔣建偉先生由硇洲口岸入島的路口出發(fā),經(jīng)宋皇村,直奔宋皇井。剛才聽島上老人說,這口宋皇井,是宋皇兄弟剛到島上時,人乏馬困,淡水奇缺,在人心恐慌之際,一匹老戰(zhàn)馬不停地用前足扒地,所扒之處慢慢冒出水來,君臣百姓捧而飲之,味甘清淳,宋端宗便馬上下旨在此挖井,泉水涌出,不枯不竭,解決了這十余萬眾的飲用水之困。因井水終年不枯不竭,宋皇族被大海湮滅后,這口井700多年來一直為本地鄉(xiāng)民所用。村民為紀(jì)念掘井人,也為紀(jì)念這段“起碼有一個朝代在這里建都”的歷史,故而為這口井立了碑,將該井命名為“宋皇井”。
因為硇洲島曾是南宋末代王朝兩個“真龍?zhí)熳印北茉娮汾s的逃難之地,一個駕崩埋葬于斯,一個登基建都于斯,見證了南宋王朝的覆滅,在中國歷史記下了宋元兩朝交替的最后一筆,讓原來默默無聞的硇洲備受史學(xué)界關(guān)注,因而硇洲島也引發(fā)了大散文家蔣建偉先生的興趣。這次蔣先生到湛江,一個是想到20萬年前因熔巖爆發(fā)凹陷而成的瑪瑙湖湖光巖看看(因在臺風(fēng)“天鴿”之前要乘機離開湛江,所以未能成行),再一個就是想到同是20—50萬年前由海底火山爆發(fā)而形成的海島硇洲島看看。蔣先生近期準(zhǔn)備寫兩篇關(guān)于蟲子和草的文章,來這里調(diào)查了解一下南海島嶼上的草類和蟲類是否與其他山川平原上的有什么不一樣,擬在這皇家之島叢生的雜草中尋找一點意外的收獲。
村道硬底化建設(shè)和湛江的旅游方略設(shè)計,讓硇洲島整個村與村之間和各村的主要道路都建成了水泥路,越野吉普車飛快地駛在鄉(xiāng)村水泥大道上,道路兩旁連片的香蕉林、甘蔗林一一在車旁閃過。甘蔗林猶如北方的青紗帳,蔗葉在海風(fēng)吹拂下如潮水般起伏,我們在急速行駛的越野車上也似乎聽到風(fēng)吹甘蔗葉的沙沙聲;望眼香蕉林,不少蕉農(nóng)正在砍蕉梭,一梭梭的香蕉堆在路邊,準(zhǔn)備裝車運出市區(qū)水果交易市場、由水果收購商統(tǒng)一收購,然后裝火車或長龍卡車北運到京津一帶銷售。蔣先生好奇,叫我把車子停下來,他下車和蕉農(nóng)說一會兒話,我停車熄火跟著也下了車,看見蔣先生一邊和蕉農(nóng)說著話,一邊在蕉梭上掰下一根生的香蕉,剝開青皮后就往嘴里塞,剛嚼了一下就“呸”地一聲將嘴里的生蕉肉往外吐,連聲說好澀好澀,逗得蕉農(nóng)哈哈大笑。一位老農(nóng)笑著用蹩腳的普通話對蔣老師說:老板啊,汗來里埋吸過山招拉(看來你沒吃過香蕉?。?!黨瓦奧熟了里在來吸拉(等我用稻草或谷糠捂熟了你再來吃吧)!我被這老農(nóng)的湛江“普通話”逗得笑彎了腰!我們上車再沿著水泥路開,穿過村莊,轉(zhuǎn)入小路,在一小處坡地看到了“宋皇井”的指示牌。我們一行人下車,站在小坡上放眼四望,“觀察地形”, 除了道路兩旁一片片的香蕉林和甘蔗林,四周還有火龍果園、菜園和水稻田;再向遠(yuǎn)處看,林木竹叢之中隱隱約約露出一處處的閣樓瓦面。這蕉林蔗林樹林竹林果園菜園稻田在遠(yuǎn)處裊裊升起的淡淡炊煙和更遠(yuǎn)處似有似無的潮水聲中合成了一派美麗的島上田園風(fēng)光,讓我們感覺似乎到了蓬萊仙境,如置身畫圖之中。陶醉了一番風(fēng)景的美麗后,我們看好了方位,便朝著指示牌所指宋皇井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段泥路,路面較濕,泥路兩旁默默佇立著一排古樹,古樹周邊綠草成茵,七色花正茂盛開放,小草迎著海風(fēng)搖擺,好像在歡迎我們這些來客似的。行進(jìn)中,蔣先生不時地掐下一些不同科目的草葉子,時不時放近鼻子嗅辨它們的味道,還時不時停下來拍照。我們就這樣順著指示牌所指方向一路走著,路越來越窄,越來越泥濘,越來越滑,坑坑洼洼的,光線也有些晦暗起來,我們只好踩著草、扶著樹,互相照應(yīng)著順坡而下。來到坡下,光線漸亮,一口八角井赫然顯現(xiàn),這就是宋皇井了??创司畈坏?米,井水白冽清澈,泉水從井中石隙汩汩而出;井四周青石板之外雜草叢生;井旁一棵參天古樹,旁枝虬突,盤根錯節(jié),樹葉繁茂,抬眼望不到樹頂。想想700多年前,悍勇的元兵以虎豹之師揮師南下,對南宋的遺老遺少窮追不舍、一路追殺,南宋皇帝和將臣們急急如喪家之犬,一路從東南沿海丟盔棄甲逃亡到硇洲島,文武百官將士隨從人乏馬困,眼睜睜望著島嶼四周大海茫茫一片水域,但咸苦的海水不能飲用,正是嗓子冒煙干渴難耐之際,多虧了這口救命井哦!時隔700多年,因為硇洲是海中島嶼,這里遠(yuǎn)離塵世,沒有開發(fā),沒有翻新,使得宋皇井至今還保留著原來的景貌。這里沒有宮廷樓閣,沒有水泥路,甚至石板路也沒有鋪到井邊,只有一塊古樸、滄桑、簡陋的石碑,在記錄著一個朝代的衰亡史。這使我想起清代吳川舉人、名馳天下的百粵詩人李小巖的《硇洲》詩:“天盡翔龍縣,青山一發(fā)痕。石頭凝戰(zhàn)血,海角聚忠魂。穆滿軍全覆,田橫島尚存。不堪回首望,風(fēng)雨暗崖門?!边@皇族之井呵,你就是南宋王朝覆滅后留在島上沉睡的一道發(fā)痕,記錄著一個朝代在這里終結(jié)。在默默沉睡700年的輪回中,你可看到過有皇室后人前來憑吊海角的忠魂?一朝白雁終成讖,千古黃龍去不還。而今,只剩孤島空在,皇井猶存,皇園荒蕪,雜草叢生;一堆堆怪石寂臥,一斑斑潮痕在目,一頁頁歷史漸黃,一個個故事在翻錄,徒添騷人墨客感渭之情。
下午五點多我們離開宋皇井,六點多終于登上最后一班回湛江的渡輪。我和蔣先生、作家小蘇登上渡輪頂艙,看著漸行漸遠(yuǎn)的硇洲島,看著茫茫無際的大海,看著在盤旋海面的漫天白鷺,看著海面與天空交接處不斷變幻的白云蒼狗,回想著宋皇井百年清水今尚在、不見當(dāng)年掘井人,想著南宋的由盛而衰直至在大海中完全湮滅,我們心里都有不少感慨。歷史總是你爭我奪無盡日,但又有多少人明白改朝換代是輪回?南宋雖然有文天祥、張世杰、陸秀夫、張玨這樣的忠臣良將拼死力挽,但該朝氣數(shù)已盡,最終還是逃不脫亡朝滅族的命運。
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總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但在社會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有許多人抱著一股信念、掖著一種精神,隨處顯示著他們忠孝仁義的高尚品德,為中華民族的歷史涂上一筆濃重而美麗的色彩?!八文┤堋保ㄎ奶煜?、陸秀夫、張世杰)中的代表人物文天祥,在南宋覆滅700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是中華民族歷史上可歌可泣的英雄,孤忠大節(jié),萬古攸傳;那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詩句,已經(jīng)成為天下千古傳唱、代表忠義名節(jié)民族骨氣的絕句。
我不由想到在前一天的晚上蔣先生給我們講散文創(chuàng)作時講過的話:“我們每一個人在大時代背景下,不能被廉江白粥喝脹了肚子、不能被鶴地水庫魚頭湯撐飽了肚子不干事,不能被現(xiàn)代安逸的生活養(yǎng)成了懶惰的習(xí)慣。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危機感,這種危機感,首先是中華民族截止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很弱的民族,而中國文學(xué)在世界文學(xué)面前依然是一個矮子,依然沒有話語權(quán)。我們要學(xué)會在苦難中堅守、在苦難中做出自我挑戰(zhàn)和抗?fàn)?,做一個有骨氣的文人,做一個有傳統(tǒng)底蘊的文人。也就是說,我們的作品要喚醒大家的思想境界,而不是簡單地講故事寫人。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更是要指導(dǎo)一個國家的政治、文化、民族變遷的一類人。我們應(yīng)該為自己從事的高尚事業(yè)而感到自信,即是文化的自信?!?/p>
人這一生不長,要做的事情很多,“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备改赴盐覀凁B(yǎng)大,國家把我們培養(yǎng)成材、并給予我們工作和生存的平臺和這么好的生活環(huán)境,我們?nèi)绻軌驊阎卸鞯男模兄倚⑷柿x之舉,認(rèn)真去做好我們份內(nèi)的每一件事,像岳飛、文天祥那樣精忠報國,像梁曉聲、蔣建偉那樣大筆書寫反映時代精神的文章,將我們該做的事情做到最好,能起到引領(lǐng)人、引領(lǐng)社會的作用,那我們就可以庶幾無愧,這一生就不會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