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禾
天上的月亮只有半邊。另一半呢?落在了田壩子。
寂靜開闊的田壩子,一彎半月在夜色里閃著光。
這彎半月屬于牧鴨人。
牧鴨人也叫鴨客。鴨客晚上睡在野地里,他把類似門窗活頁的架子打開,用竹簾子分別撐在兩端,形成月牙一般的拱形,再蒙上塑料薄膜,以擋雨露。晚上點亮馬燈,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輪心月照在田野里。這便是鴨客睡的床,當(dāng)?shù)厝怂追Q月亮床。第二天,鴨客啟程,將月亮床對折收攏,掛在肩上,輕便自如。
此刻,來寶正睡在月亮床上。他的養(yǎng)父老鴨客還在寨上同別人喝酒。這個別人,是老鴨客的老庚,來寶叫庚爹。老鴨客喜歡打老庚,熟識他的人都知道。每到一個寨子,鴨客和他的鴨群要在那里呆好幾天,人們聽到“咿呀,來呀來呀”的喚鴨聲,就知道鴨客來了。有人過路就找鴨客抽一袋煙,擺一會兒龍門陣。龍門陣擺的通常是鴨客一路上所見所聞,但聽龍門陣的人還是喜歡聽他擺看鴨的話題。比如,那人問,一只公鴨要管多少母鴨?老鴨客說,這你難不了我,公鴨是厲害的,至少要管15只。產(chǎn)蛋的季節(jié),一天之內(nèi)公鴨會把它的鴨妻們踩上一遍,一只也不會遺漏。他講的踩就是交尾。經(jīng)過它臨幸的才能保證每只鴨蛋都是有頭的,科學(xué)地說只有受過精的才能孵出鴨崽。那人又問,你這鴨為哪樣恁個精靈,生人靠近不得。老鴨客有些驕傲地跟那人講,這個你就不曉得了,以前,寨上有個老鴨客清早準(zhǔn)備放鴨下河,冷不丁從鴨簾里飛走幾只大鳥。仔細(xì)一看,原來不是什么大鳥,是野鴨,他的鴨群里混進了野公鴨。此后,寨上的鴨就有了野鴨的血統(tǒng),它們身輕如燕,翅膀毛又長又鮮亮,野性十足,高興時,一展翅飛就能過好幾根田坎。他們越擺越合心,那人就請老鴨客去他家喝酒。酒過三巡,彼此問了年庚,巧得很,都是戊子年的,屬耗子。不管是山耗子還是水耗子,反正都是合心的耗子。難怪如此款得來,這老庚不打都說不過去了,接下來又是三巡,從今往后就是老庚了。
幾十年下來,老鴨客無數(shù)次走過的這些村寨,差不多每個寨子都有他的老庚。年輕的時候,老鴨客喝夠了酒,有了醉意,辭別老庚回月亮床去睡。老庚擔(dān)心他走不穩(wěn),就下定決心留他住下,說田壩里的鴨群有老黃狗幫他看著,丟不了。但老庚似乎低估了他的倔脾氣,死活都要回到月亮床。
今晚,老鴨客第一次聽了老庚的勸,不走了。月亮床太窄,睡不下兩個男人。來寶也不想讓老鴨客睡在這里,因為老鴨客已經(jīng)在月亮床睡了幾十年。
阿黃趴在稻草上,一會兒吐出舌頭喘兩下粗氣,一會兒把頭埋進草里。其實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涼,它愛伸舌頭的習(xí)慣好像還沒有改變過來。老鴨客也是這樣,犟脾氣老改不了,本來他可以待在家里,再不用風(fēng)餐露宿??墒撬环判膩韺殻€是要陪著走這趟。
來寶已經(jīng)十六歲了,這趟路要涉幾條溪河,翻幾片壩子,過幾寨人家,他清楚得很。他勸爹在家休息,等著他回來。爹的腿疾發(fā)作了,是多年放鴨踩涼水,沾冷露惹上的風(fēng)濕。爹不聽勸,就像三年前來寶不聽爹勸一樣,硬要跟爹一起去放鴨。爹舍不得來寶過早受苦。爹領(lǐng)來的雛鴨還沒長老練時,他是不會攆到田壩里去的。因為,在雛鴨抵抗力還差的時候,過早地沾染了野地的涼水冷露容易生病。那時,來寶也是爹的一只雛鴨,身子骨還沒長伸展,斷不可上田壩。又過了一年,來寶像那只綠頭公鴨一樣,聲音已經(jīng)變了,嘴上有了淡淡的絨毛。爹再也經(jīng)不住他纏,就同意了。
來寶拗不過爹,就說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準(zhǔn)跟了來。還有一條,晚上,老鴨客必須去寨上庚爹家睡。聽這話,老鴨客并不生氣,相反心頭如沐春風(fēng),覺得來寶真的長大了。
老鴨客遇見來寶的時候,來寶才八歲,不知從哪里流浪到了鎮(zhèn)上。老鴨客看他餓得慌,買了碗米粉送他吃,吃完了他跟在老鴨客身后不走。老鴨客就把他帶回了寨子。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兒子,如獲至寶,于是便給他取名來寶,百般疼愛。轉(zhuǎn)眼,來寶就出落成一個大小伙了。
一路上,來寶明顯感覺爹的腳力大不如前。爬坡上坎的時候,得借助手里的棍子。走到開闊地帶,把鴨群放到田壩里。父子倆坐在田埂上,來寶幫爹敲敲腿,揉揉肩。爹說,這腿真不爭氣,才多大點年紀(jì)就這個樣子。來寶就趁勢勸爹,你回去吧,回去還來得急。老鴨客聽不進去,就拿話岔開,要教來寶唱山歌。
老鴨客的那些山歌,來寶聽過。雖然他一次也沒唱過,但詞和調(diào)子早就記得了。比如有女子善意地拿老鴨客開玩笑,就唱:
看鴨客來看鴨客
鴨子篙篙十八節(jié)
白天跟著田坎走
夜晚就睡半邊月
老鴨客正無聊,開口迎了過去:
妹莫嫌哥看鴨客
哪里黑了哪里歇
一天三餐荷包蛋
哪個神仙比不得
養(yǎng)鴨有“兩水”。一喚春水鴨。秧苗定根后下水,端午節(jié)出欄;一喚秋水鴨。谷子開打后下水,重陽節(jié)上市。鴨客一般多愛養(yǎng)秋水鴨。那時,田野里,收割后會遺落一些谷粒,鴨群撿食這些免費的午餐,同時又活捉了小溪里的蝦螺、秋蟲等活物,為鴨客節(jié)約了糧食,省了成本。吃了谷粒和活物的鴨子,仿佛能聽到骨頭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體貌一天天水靈起來。長成的鴨子賣有賣樣,肉質(zhì)也更加鮮嫩可口。
來寶和老鴨客這趟放的是秋水鴨。他們和鴨群在二十多天里,要翻越一壩一壩的水田,趟過一條一條的溪溝,經(jīng)過一寨一寨的人家,必須在重陽節(jié)趕到清水鎮(zhèn)上市。因為那時,清水鎮(zhèn)上不僅有當(dāng)?shù)厝说戎曾喿舆^重陽,同時,還有從清水江上游柳川碼頭啟程的放排人,他們架著木排浩浩蕩蕩順流而下,那時也應(yīng)該到了清江碼頭。
在停停走走的日子里,鴨子的模樣一天不同于一天。這種變化就像春來臨,冰消雪化,大地草長花開一樣。最先是翅膀的絨毛逐漸褪去,長出了麻色的硬毛,接著這些硬毛向全身漫開,扇子一般的尾毛也長出來了,向上翹著,浮在水面上,形似一只只小船。鴨客知道,小鴨就要變?yōu)槌渗喠恕?/p>
這幾天,來寶的鴨群正在清水江邊的田疇里翻上翻下,煽動著翅膀,嘎嘎撒歡。江面上隔一段時間就會飄下來一組木排。離清水鎮(zhèn)越來越近了,那些赤著上身的放排人,一會兒站在排頭用竹篙撥弄著江水,一會兒躍身江中,然后爬上木排。他們似乎在表演水上功夫。因為兩岸河灘有年輕女子在洗衣淘菜。
這時,來寶聽到江面上有歌聲傳來:
排到清江心開懷
情妹天天等哥來
娶得妹子下洞庭
放排哥哥不枉來
老鴨客也聽到了。他鼓動來寶,你看人家放排人敢唱歌逗姑娘,你敢不?來一首試試。
來寶說,人家是男崽唱,我這會兒接過去唱,公對公怎么成?來寶不唱,懶洋洋地躺在田埂上。老鴨客去喚鴨子,來呀,咿呀,來呀……太陽很快就要下山了。接下來,再走幾里路就到清水鎮(zhèn)了,但他們不打算走了,要在這里留宿最后一晚,明天一早直接趕到集市上去。
趁天空還有些光亮,老鴨客把鴨群趕進竹簾。來寶搬了三塊大石頭圍成三足的灶,中間用枯柴生火,拿銻盆從溪邊舀水放在火上,就開始做晚飯。野外的生活非常簡單。從家里帶的米,早就吃完了。路上靠沿途的寨子接濟。如果遇上老庚,不用說,會塞一小袋米在老鴨客的懷里。另外還包了油和鹽。菜是不用帶的,寨子人家的菜園里隨便什么菜,你只管扯幾把,打不打招呼都不要緊,誰也不跟你計較。有時,老鴨客會揣上幾個鴨蛋作為兌換。更多的時候,老鴨客和來寶不用在野地里做飯,寨上的人想聽鴨客的龍門陣,就把他們請到家里去吃。
吃過晚飯,天空升起了彎月,來寶的半邊月也升起來了,光亮在田野里。清水江上的木排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趟。忽然夜空里飄來一曲女子幽幽的山歌,唱詞如此熟習(xí):
看鴨客來看鴨客
鴨子篙篙十八節(jié)
白天跟著田坎走
夜晚就睡半邊月
來寶眼睛尖,立即看清江面上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絲亮光。山歌就是從那里傳來的。老鴨客納悶,這個時候了,江面上怎么還有排過。過了幾分鐘,那亮光似乎沒有移動,一直在那里,那么一丁點。難道有人在那里過夜?
阿黃聽到動靜,樹著耳朵叫了兩聲。
這邊唱歌怎不接
難道與哥沒有緣
哥的妹妹有幾個
像我乖的有沒得
好像是沖你來的呢,老鴨客似乎聽出點名堂來了。他用煙桿指指對面。來寶知道爹又在鼓勵自己,他的臉堂上有些發(fā)熱??蛇€是開不了口。他躺在一蓬干黃的稻草上,望著夜空。那片半月分外明亮,邊上有淡淡的云飄過,幽深的天穹不是那平靜的江面嗎?半月像一只小船蕩在水里,驀然間,來寶感覺自己的身體跟著晃悠悠滑行起來——去年,也是這樣的月夜,他們并排坐在江邊的一條小船上,來寶還記得當(dāng)時她的一句話,什么時候能睡他的半邊月。來寶說,這容易,放一回鴨不就可以了嗎?她的眼睛一下明亮了許多。咂著嘴,好像月亮床是吃的東西,滿口生津。來寶說,不過放鴨挺苦的,不似這般好玩。她說,她不怕吃苦,再苦也沒有放排苦。放排還有生命危險,她阿媽就是放排沒的。說到這里,她有些傷感。來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把放鴨聽來的山歌輕聲地唱給她聽。
本來身旁的阿黃一直安靜地趴著的,這會兒,突然發(fā)神經(jīng)似的竄起來,朝天空亂叫。把來寶的思緒從去年拉了回來。
老鴨客坐在月亮床沿上抽煙。
他見來寶回過神來,就說,你真不想開口唱呀?不唱,別人把她唱走了你莫后悔。
來寶說,我后什么悔,后悔的恐怕是你呀阿爹。要是你當(dāng)年認(rèn)真點,也不至于后來一個人過。
你聽誰胡說?
阿爹的事,哪個不曉得,庚爹都跟我說了。
庚爹怎么說的?
老鴨客不再反對來寶胡說,他倒想聽聽,別人是怎么說他的。
來寶就把庚爹與他說的,像擺龍門陣一樣擺了一遍。
當(dāng)年,年輕的老鴨客在清水鎮(zhèn)賣完鴨,遇到了一個放排姑娘。她聽了老鴨客放鴨的龍門陣,喜歡上了老鴨客的半邊月??晒媚锏募胰藚s不愿意女兒留下來,要是老鴨客真心做他們的女婿,就得上木排,順江而下。那時還在搞生產(chǎn)隊,老鴨客就對姑娘說,他得先回隊,把鴨錢交帳了再來找她。姑娘說,她父母只同意等他一天。必須在次日天黑前回來,否則這輩子莫想再見到她。不幸的是,老鴨客在回隊途中弄丟了包裹,交不了差,被隊上糾斗。等他逃脫監(jiān)視的人,來到清江碼頭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聽人說,那組排一直在那里停留了兩天,等他不來才走的。老鴨客后悔得很,發(fā)誓再不放鴨。但每年那個季節(jié),他都要準(zhǔn)時去那里等。就這樣,一年一年等下去,始終沒見到那個姑娘,也沒有半點音信。等不來姑娘他就一直光棍著。后來分田下戶了,他才重新放鴨。這么多年過去了,雖然明知,再也見不到那個姑娘了,但還是在那個時候,向放排的人挨個打聽。
沒想到,以前都是自己擺別人的龍門陣,從那以后,他倒成了別人的龍門陣。老鴨客的龍門陣在他經(jīng)過那些寨子,人們擺起來,津津樂道,噓唏不已。
第二天,一望無邊的清江碼頭江面上鋪了一層木排,來來往往的放排人從上面走過,如同走在樓板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碼頭成了市場,擠滿了人。放排人在江上漂了好幾日,終于如期趕上了。來寶的鴨群這個時候已經(jīng)個個長得膘肥體壯,漂亮得很,也要上岸了。放排人把從江里打來的魚提上岸賣了,換得的錢轉(zhuǎn)手買了鴨客的扁嘴貨。重陽吃鴨是清水鎮(zhèn)的傳統(tǒng),這傳統(tǒng)也影響了路過的放排人。他們在清水鎮(zhèn)停頓下來,要和這里的人享受節(jié)日。因為常年打這里經(jīng)過、停留,一來二去,有的放排人就與鎮(zhèn)子上的人相熟了,于是上岸買了鴨,提著魚,找熟人喝酒敘舊;有的干脆把熟人邀請到木排上的竹棚里,聽著江水,文火煨酒,享受這份難得的愜意。這些所謂的熟人,有江湖上的那種講義氣的朋友,也有男女之間戀情之人。
來寶的鴨群剛趕到碼頭圍好,擁擠的人就圍攏來了。都說今年的鴨子長得漂亮,讓人心動。生怕動手晚了落了空,爭著在竹簾里薅,有的揪著鴨脖子,有的抓緊鴨翅膀,有的倒提著鴨,舍不得放下。不用說,老鴨客一袋煙沒抽完,鴨就被搶購一空。無論怎樣,老鴨客也要留下一只。來寶知道爹要把它給誰。
來寶沒有猜錯。等搶購鴨的人群剛剛散去,放排佬就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線里。那人正踩著木排朝岸上走來。老鴨客一眼就看見了,朝江面上喊,不忙的,小心腳下別歪倒了,給你留著呢。一會兒,兩個老家伙就相擁在一起。這一別又是一年了。放排佬讓父子倆稍等一會兒,他去采買一些生活用品,馬上就回來。
放排佬是老鴨客多年前相認(rèn)的又一個老庚。他把來寶父子引到排上竹棚。來寶看見一個女孩正在竹棚外生火。他知道是春秀,放排佬的女兒,去年見過的。春秀見來了人,起身站立,朝老鴨客叫了聲庚爹,又叫了聲來寶哥,臉就紅透了。他倆也是一年不見面了。兩雙眼睛碰在一起,越發(fā)害羞起來。排尾還有個人,他是庚爹的徒弟,叫阿江。他跟老鴨客打招呼,卻沒叫來寶。倒是來寶叫了他,他只看了一眼來寶,并沒應(yīng)。
吃晚飯的時候,兩個老庚一邊喝酒一邊扯一些他們的話題,把時間慢慢的泡在酒里。阿江佝著頭吃悶飯。春秀勤快地給來寶夾菜。阿江看不下去了,幾口刨完,把碗響亮的丟在一邊,跟師傅說,他去檢查下排,竹繩是不是還牢固。
春秀要來寶帶她去鎮(zhèn)上轉(zhuǎn)轉(zhuǎn)。喝酒的兩個老人,抬起醉眼,看著已經(jīng)飄出竹棚的兩個年輕的背影,隨口說,注意安全,別玩得太晚了。
這竹棚里,兩老庚還在款那些舊事。隱約聽到了歌聲:
月亮彎彎照江面
妹想哥哥好多年
哥若有情妹有意
愿陪哥睡半邊月
兩個酒鬼把酒碗停在半空。老鴨客說,是春秀妹崽。昨晚,我就知道你們沒進鎮(zhèn)子來。年輕人,一年不同于一年,不經(jīng)意間個子都竄高了一截……你家妹子真是個好姑娘。
放排佬喝了口酒,長長地嘆了口氣:不是我不曉得,她喜歡你們家來寶,去年見面之后,我就感覺到了??墒悄悴恢?,我這個徒弟這兩天正跟我生悶氣呢。
難不成,阿江……
就是,他倆從小一起長大,這幾年又跟我上了木排。孩子大了,他們那點心事,當(dāng)老的咋個看不明白?來寶這孩子也是不錯的。只是我也快放不動排了,得把竹篙交給年輕人。
那你問過年輕人沒有?
這倒沒有,我是想到了那一天再說。
不瞞你說,我這腿疾越來越嚴(yán)重,只怕這是最后一次出來了。
說到最后,兩人感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次日,兩老庚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放排的隊伍紛紛解下纜繩,吆喝著離開碼頭。三個年輕人不在排上。
不好,可能出事了!
兩人下得排來,在碼頭的石墩上看到了阿江。
咋個了,啊,那兩個呢?放排佬問阿江。
阿江垂著頭,半天才悲憤地說,春妹子被那個狗日的拐跑了!他用拳頭擂自己的胸口。
唉,你看看我們兩個這酒喝得,都誤事了。放排佬有些埋怨老鴨客。
怪我,怪我,好不好,要不是我餓酒,多喝兩口,那壞小子也不會那么膽大。不怕,我這就去追,你等我追回來,把春秀還給你。老鴨客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暗自高興。那小子,真看不出,平時悶聲悶氣的,到底還是比我這個老鴨客強。
放排佬也是那精明人,他哪里相信老鴨客的話。他說,一批放下來的排,江浙的木商早就在沅江碼頭等起接貨,我哪里等得了你,我等得,這排也等不得。咱倆老庚感情好是回事,一碼歸一碼。你回去給我那死丫頭講,半邊月和江上排,她到底要哪個?還有,這兩個爹……他似乎覺得有些不妥。半邊月和江上排都好理解,讓她選擇來寶還是阿江。這兩個爹就不好比擬了。老庚不是弟兄勝是弟兄,春秀叫放排佬是爹,老鴨客是庚爹,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
其實,來寶和春秀沒有離開清水鎮(zhèn)。遠(yuǎn)處碼頭的情景,他們都看到了。從這個客棧看過去,只有三個小黑影,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然后又看到阿爹和阿江哥爬上木排解下繩索,排和人劃到江心,越走越遠(yuǎn),漸漸消失在春秀的眼淚里。來寶擁著她,安慰著她,替她擦去淚水。
回程的小船逆流而上。來寶和春秀坐在船頭,他們一邊說著笑,一邊用手掬起江水又拋出去。老鴨客咂著煙,笑容爬上滿是皺褶的臉。
喂,你們兩個小家伙,聽我說,我的龍門陣最要緊的一點還沒人曉得呢。
什么最要緊的,阿爹?
我的放排姑娘,我找到了。
什么???
她就是春秀的阿媽。可惜……
三個人臉上揚著笑,淚水卻不知不覺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