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九

愛民村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不，應(yīng)該是我離愛民村越來越遠(yuǎn)。愛民村就在地球的某個角落里，如果不是遇到毀滅性的自然災(zāi)害，它是不會消失的，如果不是遇到大陸板塊的某種變動，它也不會遷徙到別處的，如果不是因?yàn)樾姓鎴D的變動，把它的名字人為的取消，它就會一直存在。因此，距離上的拉長，這么多年，我是主動的。當(dāng)窗外的過年鞭炮噼里啪啦的接連響起的時候，內(nèi)心的寂靜，讓我重新?lián)碛辛艘淮蝿e樣的回鄉(xiāng)之旅，因?yàn)檫@么多年，仿佛從那里走出來之后，我就失去了童年。

三十幾年前的愛民村，在那塊貧瘠的土地上，我們瘋耍的那么歡樂。那時候的鞭炮多么簡陋，小孩子都放一種小洋鞭，一百響的，我覺得一下子把一百響的洋鞭放掉，聽見的就是一個響，只不過這個響動連成一串長一點(diǎn)而已，如此，在我心里就浪費(fèi)了很多響聲，還不如拆開一個一個燃放。于是我把它拆開，我一次只放一個，我要聽一百個響。我把他們揣在挎兜里，手里掐著一枚香頭，一邊走路，一邊放，那感覺有點(diǎn)富有，有點(diǎn)牛逼，更有點(diǎn)自以為是。有時候，我把小洋鞭扔到一起踢口袋、跳皮筋的小姑娘腳下，就是想看看她們突然被鞭炮聲響嚇得驚亂的樣子，就像把小洋鞭點(diǎn)燃往豬圈里撇，母豬被響動驚得亂叫。我覺得那樣很好玩，但那些小女孩也不好惹乎，她們會集結(jié)起來，有的甚至拿土坷垃追著我打。

現(xiàn)在想想，好像那時候的快樂大部分都是從惡作劇中獲得的，大家把各自的鞭炮拿出來顯擺，二踢腳、麻雷子、摔炮、拉炮、鉆天猴，而我只有小洋鞭，一種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鞭炮。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玩。小勇是一個比我大三歲的孩子，他用麻雷子拴在一條大黃狗的尾巴上，然后一只手摩挲著狗屁股上的毛，另一只手拿煙頭點(diǎn)燃火 ，麻雷子是那時候我們的鞭炮中威力最大的，它一響，那條狗瘋了一樣在雪地上亂竄，我們在后面則哈哈大笑。

大龍和我同歲，他有一枚二踢腳，二踢腳我們也叫雙響子，如果垂直燃放，點(diǎn)燃后，第一響是一個向上的作用力，把炮仗推向天空，第二響就在我們的頭頂爆破，聲音很大，效果很好。大龍牽來一頭母豬，母豬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們，大龍說：“這回你看我的?！闭f著就把二踢腳塞進(jìn)了母豬的陰道，只留出火捻在外，大龍安撫住母豬之后，用煙頭點(diǎn)燃二踢腳。二踢腳發(fā)出一聲悶響，逃離我們。母豬嗷嗷叫著向前竄，仿佛后屁股安裝了一個發(fā)動機(jī)，我們曾想，如果這個發(fā)動機(jī)的功率足夠大，母豬會上天的，我們追上之后，看母豬的后腚黑乎乎的一片，笑得都流出眼淚。

他們讓我也玩一個。我沒有他們的那種鞭炮，無法像他們一樣對待豬和狗。為此，我遭受了他們的鄙視，我只有小洋鞭，我沒有那么大的威力。后來，我為了挽回顏面，從家里取出最后一掛小洋鞭，一百響的小洋鞭，我舍不得都放了，但這一次，我豁出去了。我抓了一只小母雞，純種的蘆花雞。雞不老實(shí)，總是撲棱，費(fèi)好大勁，我才把一掛小洋鞭綁在小雞的腿上，然后點(diǎn)燃火 ，一百響的小洋鞭，差一點(diǎn)讓一只小母雞重新學(xué)會飛翔，只是可惜，它沒有飛起來，在墻頭上，在雪地上亂飛，有一次它差一點(diǎn)就飛到了房檐那么高，它要是在一用力，就能上房，但小洋鞭被它蹬斷了，它下來后，猶如產(chǎn)蛋之后，鳴叫不停?？催@只掙扎的小母雞，我們同樣充滿歡樂。尤其是我，我那些伙伴們越歡樂，我就越有成就感，我就越覺得我這一百響的小洋鞭沒有浪費(fèi)。

在北方，過年了，就能看見春天的影了，陽光變得溫和了，空氣也濕潤了，我仿佛看見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和一群小伙伴，我們穿著都一樣簡樸，臉蛋上多少都有點(diǎn)紅血絲，手背上皮膚也被風(fēng)吹得龜裂，但奇怪的是，我們的笑容，在那些涼絲絲的風(fēng)中，竟然天真燦爛。我不知道，那時候?yàn)槭裁磳@種殘忍的游戲抱有那么大的熱情。但從三十年的光陰之外，回望那一幕，我看到了我們笑的那么真誠，我們是惡人嗎？

初春的那個早晨，我剛醒來，眼角還被厚厚的眵目糊黏著，小勇就來砸門。我爸起得早，正在燒水煮掛面，那時候在農(nóng)村大家還費(fèi)勁地和面做手搟面的時候，掛面就成了一個好東西，因?yàn)樗仁謸{面做起來方面，我爸圖一省事，幾乎每天早晨都給我做掛面吃。我爸把外屋地上的八個印的大鍋添上水，燒個沸騰，大鍋的灶臺和我們睡得火炕相連，我在沒有睜開眼睛之前，就感覺得身底下暖氣升騰 ，被窩里舒服極了，小勇的敲門聲我聽見了，但沒有理會。我爸給他開門，我裝作毫無所知，繼續(xù)享受被窩的溫暖，小勇悄悄地來到我的身邊，冷不丁地把手伸進(jìn)我被窩，他的手上有一股冷氣，直奔我卡布襠的小雞雞，我因?yàn)楸锪艘灰沟哪?，小雞雞早已硬起，被他一把抓了個正著，由于寒冷的刺激，我激靈一翻身，幾乎是從炕上躍起，罵小勇一句，狗卵子，小勇，你媽逼。

我貪婪于那個早晨的溫暖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披上爸爸的一件羊皮襖，開門到外面撒尿，外面的空氣真好，濕濕潤潤的，我走到了那個冬天我經(jīng)常撒尿的一個雪堆前，掏出家伙，猛呲那堆泛黃而又千瘡百孔的積雪。近來天氣轉(zhuǎn)暖，積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那堆臟兮兮的雪，很快就會化成污水，滲透到土地之中。

小勇沒吃早飯，看我爸做的掛面和肉鹵子，就饞得直流口水，我爸說，小勇，在這吃一口吧。小勇也沒有客氣，說吃就吃，并且絕對不是一口的事，事實(shí)上，他一口吃下了五大碗掛面。我爸一看不太夠吃，又在鍋里下了半匝兒。

我們吃完飯，摸一摸鼓鼓溜溜的肚子，相視一笑。小勇問我，昨天看沒看燕子李三。我當(dāng)然要看李三了，那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以至于我想要離家出走，闖蕩江湖，去拜一位云游大俠當(dāng)老師，練就一身飛檐走壁的絕世武功，那樣，我想去誰家偷個雞蛋啥的，就方便多了。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一個小小的隱秘的想法。我沒有和小勇說，也沒有和大龍講。實(shí)際上，對于燕子李三，小勇和大龍他們更喜歡李三那一套飛檐走壁的武功，他們說，李三的綽號叫燕子，說明他能像燕子一樣飛翔，就像評書中說的那樣，雙腳一點(diǎn)地，噌地一下，躥起三丈多高，然后，左腳一點(diǎn)右腳面，再往上躥一丈，右腳一點(diǎn)左腳面，再上升一丈，然后輕飄飄地落在房頂之上。這是多么偉大的人類夢想啊，為掙脫地球引力的控制，我們不惜打破常識來挑戰(zhàn)自及對身體控制的極限。

而我，則對李三的另外一種功夫更感興趣，那就是縮骨功。

昨天的電視節(jié)目里，李三被巡捕房的警察抓到之后，用繩子捆起來，投到監(jiān)獄之中。畫面一閃而過，狹窄的牢房中李三蹤跡不見，只剩下地面草席上的一捆繩子，鏡頭特意給牢房中一扇小小窗戶一個特寫，窗戶上面大約有五六根拇指粗細(xì)的鐵欄桿。

那時候，我家沒有電視，我每天晚上看電視要到我四大家看，大龍是我四大家里最小的孩子，我們同齡，四大家在我家后趟街，我家在屯西頭，他家在屯東頭，我步行大約要五分鐘左右，要繞過小勇家房后一個糞堆，每一次走過，都要捂著鼻子，不知道他家每天都吃什么東西，只知道他家所有人拉出來的便便都非常臭。昨天晚上電視劇連播三級，結(jié)束的時候就有點(diǎn)晚了。四大留我在他家住，我卻執(zhí)意要回自己家，夜路很黑，四大要給我拿手電，我也沒接，我想我作為村里最年輕的少俠，渾身都是膽，走個夜路怕什么，如果遇到幾條野狗，我只要低頭貓腰，做取磚頭狀，野狗就會四散而逃，但沒有想到，我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村里的小路上，白天積雪化成水，晚上有的地方就結(jié)成了冰，路很滑，我小心行走。估計是走到小勇家糞堆，我被一股股臭氣熏迷魂了。一不小心就踩進(jìn)了小勇家的糞坑，好在天氣比較冷，糞坑中的大部分物體都已經(jīng)凝固，只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柔軟的東西，粘在我的鞋底上，我在黑夜里迅速地把鞋子從糞坑中拔出來，好在沒有崴腳，繼續(xù)前行，但總是被一種臭味跟蹤似的，我走得慢，味道跟得慢，我走得快，那味道跟得就急，我慢跑，味道就慢跑，我快跑，味道就快跑，到家了，我跑出一身汗，那味道就混合到了我的汗液里。

我開門進(jìn)屋，媽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掉屎窖里了咋地？我媽料事如神啊。這時候，借著燈光一看，可不是嗎，我的一只鞋上面幾乎都是屎尿的混合物。我媽趕緊給我脫下鞋子，然后快速地把鞋扔到門外。我說，媽，我明天還要穿呢。

穿什么穿，明天不能出門了，在家圈著吧。我媽吼叫著。

媽媽還是好媽媽，她給我燒了熱水，放一個大洗衣盆中，我站里面，渾身打滿香皂，開始洗澡。

那天晚上我很快就睡著了，臭味沒了，反倒是香皂的香味讓一切都安靜了。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我長大了，一身武功，行俠仗義。打敗了很多江湖上的武林高手，后來被一個和尚帶著他的弟子抓住了，他們把我捆綁住，圈進(jìn)一個豬圈里。豬圈里有一頭母豬，它總拱我，后來那頭豬用嘴巴，竟然把捆我的繩子咬斷，我死里逃生。

夜里，我被這個夢嚇醒了，看著黑黑的夜色。偶爾聽見老鼠在棚上行走的聲音，它們在干嘛呢？找東西吃嗎？過了一會兒，老鼠們也消停了，世界再度寧靜，我也稀里糊涂地接著睡覺。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爸已經(jīng)開始煮面條了。我猜小勇可能知道我家煮面條，他鼻子可好使了，一定是他聞到了，要不然他怎么能來那么早。

我看小勇吃了五大碗面條，我心里有點(diǎn)難受，我擔(dān)心那些面條在他的肚子里面，會經(jīng)過怎樣的蹂躪，最后拉出來那么多，那么臭的排泄物啊。

但小勇把話題引到李三的時候，我的心情好多了。

小勇說他會縮骨術(shù)。我認(rèn)為他是在吹牛。

小勇拉著我的手，我們一起去找大龍。大龍他爸是殺豬的，后來在小縣城農(nóng)貿(mào)市場里租了一個床位，賣豬肉，掙了一些錢。他們家經(jīng)常吃肉，我們都饞，小勇更饞，總上大龍家蹭飯。在我們家還是木頭柵欄門的時候，大龍家已經(jīng)安裝了鐵門，大龍家鐵門緊閉，幾根鐵條把我們隔在門外，小勇用手搬了搬鐵條，鐵條紋絲未動，他又用腦袋試著鉆過鐵欄桿，但他的腦帶明顯偏大，根本進(jìn)不去。他讓我試試，我把頭試探鉆過去，但很遺憾，我的頭也過不去，不但過去不了，還差點(diǎn)夾在兩根鐵條之間。小勇神秘一笑，我知道可能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因?yàn)樵谝黄鹜孢@么多年，他一動花花腸子，我?guī)缀醵寄苡蓄A(yù)感，這類似于我媽常說我的那句話：你一撅腚，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

本來小勇的頭是鉆不過去鐵欄桿之間的縫隙的，他又重新試了試，我看他眼神堅定，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他的頭就從鐵欄桿之間過去了，接著的他身體也很輕松地過去了，這讓我佩服的五體投地，你拜燕子李三為師了吧。

小勇再次神秘一笑，說，昨天我確實(shí)和李三大師見了一面，他告訴這么這么這么去做，我的功夫就練成了，哈哈。

不吹牛能死啊，我根本不信小勇胡說八道，你做夢吧。

你看你不信了，我昨天夜里，清晰地看到他了，不過你也說對了一半，確實(shí)在夢里，但我認(rèn)為這個夢和真實(shí)沒啥差別，一切都真亮地，我撒謊是你兒子，你也不瞎，我剛才這絕招，你親眼看見了，我能騙你嗎？你是我兄弟啊。

他在夢里教你縮骨功？我很驚訝。

要不你拜我為師，我可以把這絕活傳授給你。小勇儼然一位武功高手的神態(tài)。

好啊，別扯別的，你快教我。我有點(diǎn)迫不及待。

但有個條件，你必須給我兩個雞蛋。小勇說。

操，你早晨吃我家五碗面條呢。還要雞蛋，你想的美！你先把門打開，讓我進(jìn)來再說。

小勇從里面把大龍家的門打開，我們先去找大龍，我想讓大龍也見識一下小勇的縮骨功。

大龍在準(zhǔn)備煙盒，那是我們共同玩耍的一種游戲，把軟包香煙的外包裝拆開，對折再對折，讓它變成一個小矩形，可以按照香煙的價格用作籌碼，比如紅塔山8元，那么它這個煙盒就是8元的籌碼價格，在我們這個局面上流通使用。也可以把煙盒放在平地，右手指實(shí)掌虛，在煙盒的右側(cè)用力拍下，動作只有一下，干凈利索，用急促的風(fēng)力，把煙盒掀翻過來，誰能掀翻誰贏，如不能，輪換下家。規(guī)則很簡單，游戲也比較枯燥，但我們玩得樂此不疲。后來，為了能弄到更高檔的香煙盒子，我們到處揀，走出鄉(xiāng)村，進(jìn)入城市，幾乎翻遍了小縣城的每一個垃圾箱，偶有新奇香煙，不好判斷價格，就以超出所知最高價格一元為論。

大龍見我們來了，很高興，拿出新弄的一包煙盒，要和我們整兩把。我的興奮點(diǎn)不在煙盒上，就和大龍說，我讓你見識一下真功夫，小勇學(xué)會了縮骨功，可牛逼了。

大龍并不在意縮不縮骨，這仿佛和他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他關(guān)心的是要把我和小勇兜里的煙盒全都贏光。這多少讓我有點(diǎn)掃興。

小勇有一個后爹。他們關(guān)系不好。

小勇的后爹經(jīng)常在酒后耍酒瘋，耍的時候，需要小勇配合，這種時候小勇一般都不配合。

比如，他讓小勇喊他爹。

小勇就不喊。

有時候，小勇他媽背地里哭著讓小勇管后爹叫爹。小勇特別倔，死活都不同意。他媽逼急了，小勇憋著嘴，就不說話。好像拿鐵簽子也撬不開那張嘴。這說明小勇嘴硬。他媽沒有辦法，就哭，沒人就自己哭。

小勇的親爹橫死在賭場上，那時候屯子流行推牌九。也是過年的時候，小勇爹腰里揣了點(diǎn)錢，吃完飯就去耍。賭場也在王老四家，屋子里煙味濃重，每個人臉看上去都灰突突的，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嘴里叼著的煙卷，煙灰老長，也不主動彈一下。來的都是平時在一起玩幾把的人，那一天有個外鄉(xiāng)人，我已經(jīng)不知道他叫什么了，是來走親戚的，他做莊家的時候贏了幾把，有點(diǎn)嘚瑟，輪到小勇爹的時候，他開始玩賴，偷摸地?fù)Q了牌，但被人發(fā)現(xiàn)了。小勇爹當(dāng)然不讓了，要讓他陪所有人的錢，開始還說事，后來就罵人，再后來就打一起了。

外鄉(xiāng)人腰里別了一把剔骨刀，后來人們說那人是殺牛的主，走哪兒都帶著刀子。那把血亮的刀子，在小勇爹的肚子上猛扎，別人攔都攔不住，直到小勇爹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那人才住手。

小勇那時候還小，根本不知道他爹被殺的事，即使他爹活著的時候，也仿佛自己沒有這個兒子似的。在小勇的記憶中，他爹寧肯偷摸的去抱屯子里的寡婦也不會抱自己一次。他爹的死，對他來說就像他爹出了遠(yuǎn)門，他根本就不想這事。反正每天能混口飯吃，餓不著就行，他媽為了讓他能吃上飯，將來餓不著，就又找了一個人家。

那個成為小勇后爹的人，漸漸也成了小勇的仇人。他們不怎么說話，如果不是后爹主動叫他，他就不會主動應(yīng)答，后爹平常也不主動，除非后爹喝完酒，才主動把小勇提拎到跟前，讓他叫爹。讓他跪下叫爹。小勇死活不叫，臉蛋子上就會挨巴掌。很難說是臉蛋主動還是巴掌主動，但從小勇的角度來說，是臉蛋主動迎擊巴掌的。

小勇后爹借著酒勁狠勁地在小勇的大腿里子掐了幾下子，小勇有點(diǎn)瞧不起自己的后爹，他覺得后爹對付自己的辦法太娘們兒。

因?yàn)椴辉敢庠诩铱春蟮菑報H臉，小勇幾乎是早出晚歸，有一段時間幾乎整天糗在我家，我媽也沒有嫌棄他，供他吃中午飯。那時候，我們一起鉆研武術(shù)。在選擇兵器的時候，他選擇了一條齊眉棍。

小勇和他后爹關(guān)系不好。但自從有了齊眉棍之后，齊眉棍成了他最好的朋友，齊眉棍和他形影不離，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像齊眉棍那樣成為小勇真正的朋友。

小勇說，他孤獨(dú)的時候，就一個人在愛民村通往小縣城那條狹長的土路上溜達(dá)，道路兩邊的壕溝中生長著高大的樹木，現(xiàn)在溝中已經(jīng)堆滿了積雪，白晶晶耀人眼目。他在壕溝的積雪中有一個自己的世界。那年冬天雪特別的大，小勇就在積雪中開鑿了一個雪洞，他的雪洞靠在一棵粗壯的楊樹邊上，雪洞內(nèi)他堆好了桌椅板凳，洞口外還有一個巨大的雪人，雪人的鼻子是在大地里撿來的一個凍蘿卜。

小勇的齊眉棍有碗口粗細(xì)，這條齊眉棍原是一棵小樹，被他撅折之后，扒了皮，磨得精光锃亮。

下午陽光暖和的時候，他都會在雪地上練習(xí)一趟棍法，這套棍法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那時候他特別想當(dāng)一名俠客，夢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飛檐走壁，看到電視中五郎八卦棍棍法精湛，他決定自己也開始練習(xí)棍法，于是他自己制作了一條齊眉棍，并自創(chuàng)了一套棍法，暫時他還沒有給自己的棍法起什么名字。他的棍法基本上沒有什么套路可言，常常是隨心所欲，打哪兒指哪兒。雖然沒有什么套路和章法可循，但那條碗口粗細(xì)的齊眉棍在他的手中也是虎虎生風(fēng)，頃刻間，雪人的頭顱便被他擊打得粉碎，作為鼻子的凍蘿卜也不知去向，然后他又來力劈華山，雪人的身子也灰飛煙滅了。他把雪人打碎了之后，便收招定勢，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早晚有一點(diǎn)我要把你們都解決了！

小勇崇尚一種破壞之美，他覺得雪人被擊碎的那一瞬間，飛舞的雪花特別美麗。他常常陶醉在這種破壞的行為當(dāng)中，這幾乎占據(jù)了他整個童年時代。

他提著齊眉棍走在回家的路上，見有什么不順眼的地方，他就會一棍掃去，那土塊，那雪堆還有一些糞堆上的蒿草都會被他摧毀，他覺得那條路他走得很自豪。

道路兩邊的樹木，筆直的指向天空，他望著樹尖指向的天空，很高，很遠(yuǎn)，很安靜。因?yàn)樗犚姙貘f的叫聲，才覺得這個世界在此之前是多么的安靜啊！成百上千的烏鴉從樹林后面騰空而起，這些黑色的鳥在寒冷而憂傷的天空中一邊拍打著翅膀，一邊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它們一起飛翔遮天蔽日，即使這樣，仍然能看見它們翅膀閃動著黑色的光亮，他把齊眉棍拋向天空，齊眉棍在追趕烏鴉的途中，翻著跟頭落回雪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他彎著腰拾起木棍的時候，那些黑色的鳥已經(jīng)不見了，天空還是那樣：很高，很遠(yuǎn)，很干凈。

進(jìn)村的時候，他看見了狗連襠。

狗連襠是愛民村一帶人對狗和狗之間發(fā)生交配行為的一種通俗說法。我不知道你見沒見過狗和狗之間是如何交配的，你如果見過，我一說狗連襠了，你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那樣一番景象：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者就在愛民村村中間那條土路上，或者那條土路邊上還有一個小山包一樣的牛糞堆，兩條狗屁股對屁股，像兩塊磁鐵一樣吸引到一起，像是用了最強(qiáng)有力的膠水把他們黏到一起一樣。在一些小孩議論紛紛的注視下，兩條連在一起的狗，在孩子們?nèi)ζ鸬目盏刂醒朕D(zhuǎn)磨磨。

這時候小勇正好拎著他的齊眉棍威風(fēng)凜凜地向那些孩子們走過來。小孩子們見小勇來了之后，紛紛讓開一個缺口，好讓小勇能真切地看清楚圈子里面發(fā)生的一切。小勇對那些小孩的舉動很滿意，他知道這是他平時憑借著齊眉棍在他們中間樹立起的至高無上的威信。

人群閃開，小勇看見了那兩條在煎熬中的黃狗，它們的眼神有些迷離，一條狗的眼角耷拉出一堆白色的眼屎，而另一條狗的眼神不僅迷離還楚楚可憐。但這些信號，并沒有博得小勇的同情，他俯下身子，想看看公狗的那個家伙和母狗之間是怎么連在一起的，但令他失望了，他想看到那些都被四條狗腿之間厚厚的狗毛遮擋著。

這讓他很惱火。

他站起身來，把齊眉棍狠狠地往地上一頓，然后看了看周圍的臉，他的意思好像讓人們都看清楚，接下來是見證奇跡的時候了。

掃視了一圈之后，他抄起齊眉棍，就一招，在一些武俠小說中管這一招叫力劈華山。

可憐的狗。

狗主人后來找到了小勇的后爹。

他說他家的狗鞭被小勇打斷了，從此就不能再為他家生小狗崽了。這是造多大的孽啊！狗主人讓小勇后爹賠他的狗鞭，不能賠狗鞭就要賠一條完整的狗。如果這都不能滿足，他就要把小勇的雞巴剁下來，給他家狗按上。

小勇后爹想這個鄰居還真是挺有意思，讓我賠狗鞭，沒準(zhǔn)那個折了的狗鞭還在母狗的身體里，他真想尋找到那條母狗，扒開它屁股看看，如狗鞭還在那里他就拿回來，甩給鄰居，告訴他以后這種惡心事不要再來找他了，他不管，要找你就直接找小勇，剁掉他雞巴算了。

但是，小勇的后爹還是賠了鄰居一條完整的大黃狗，那是他從高發(fā)屯要來的。

而那條失去了陽具的狗，被鄰居牽來之后，小勇的后爹馬上把它勒死，去掉狗皮，燉了。狗肉烀得非常爛，小勇后爹采用一種傳統(tǒng)吃法，狗肉沾咸鹽花，一邊吃，一邊喝，小勇在一邊看著，后爹沒有讓他上桌，他不敢上。

小勇后爹把酒喝得微醺，瞇縫著眼睛，讓小勇配合他一下。

那天晚上，他把小勇綁了起來，拿出刀子，說要割下小勇的雞雞，說他后悔了，那條狗不好吃，土腥味太大，還不如把小勇雞巴剁下來，給鄰居送去。小勇看著那充滿血絲雙眼，差點(diǎn)喊出一聲爹，饒了這條賤命吧。

但他還是沒有喊。

他媽把他救了下來。他媽撲通一下子就給那個男人跪下了，他媽說，孩子還小，你不能干不是人的事情。我當(dāng)牛做馬，你放了孩子吧。

你他媽的消停點(diǎn)，就知道哭，這個不知好歹的玩意，不收拾他，他能服嗎？滾一邊去，今天就這樣綁著他。明天早上，起來管我叫爹，啥說的沒有，要不是不叫，一口飯都沒有，就這樣綁著，餓死他。

后爹把小勇放在廚房水缸旁。自己坐在里屋的炕上喝酒，小勇媽也陪著一起喝。后來倆人喝多了，可能就睡著了。

小勇那天夜里帶著齊眉棍從家里逃出來，在柴火垛躲了一宿。這一宿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們不知道，后來小勇也不提細(xì)節(jié)。但你想春天剛到，風(fēng)還很硬，在柴火垛里那要多冷，那一夜他肯定不能睡覺，一旦睡著了，都容易凍死。

我問他，他被綁著，怎么解脫的呢？

他只是神秘的跟我說了三個字：縮骨術(shù)。

第二天早晨，他后爹酒醒了，推開門，把尿桶里的尿水倒在垃圾堆上，又在房根那邊撒了泡尿，然后到柴火垛拿些柴火引爐子。這是準(zhǔn)備開啟新的一天的生活了，無論昨夜發(fā)生了什么，時間都會毫不客氣的把新的一天請來。新的一天，有可能重復(fù)昨天，但新的一天，之所以新，因?yàn)樗€有可能會發(fā)生一些我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

后爹抱一捆柴火往屋走，小勇提著齊眉棍出現(xiàn)在他身后，動作迅猛，力量巨大，碗口粗細(xì)的棍子實(shí)實(shí)在在地削在后爹的腰眼上，后爹一個前趴，跌倒在地。以后就再也沒有下過炕。

小勇他媽后來一直伺候這個男人，也挺難的。

直到最近小勇的后爹死了，小勇還是把他埋了。

小勇說，他沒兒沒女挺可憐的。

我說，你不恨他？

小勇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