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勝
噗——
難得的一場厚雪。我們住的五層宿舍樓頂是弧形的彩鋼板,雪太厚就會從房頂滑落下來,落在地上發(fā)出“噗”的聲音,如果下面恰巧停著車,車棚就會被砸塌,發(fā)出“嘭”的聲響,這兩種聲音我們是能分辨出來的。還好我們上樓之前并沒看到有車停在下面,所以就沒必要擔心誰的車被砸壞。我們住的是二樓,外面下著大雪,在溫暖的屋子里吃著熱氣騰騰的火鍋,真是一件無比愜意的事情。銅火鍋是余醒從家里帶來的,我第一次涮這么漂亮的銅火鍋?;疱佂w寶藍色,外皮鑲嵌著琺瑯掐絲祥云水紋圖案,還盤著兩條金龍。余醒說這是別人送他爸爸的火鍋,過年家庭聚會才拿出來用。張放不以為然,說這東西要是燒炭的就好了,燒電的有點兒不倫不類,就好比挺高檔一個古瓷器,底上卻印著微波爐專用。他每次把筷子伸進火鍋之前都先敲一敲鍋沿兒。余醒說你咋那么多臭毛病呢。張放說我什么都沒有,再沒有點臭毛病就更完犢子了。
張放的臭毛病真是不少,每次聚餐他都一毛不拔,不但吃得最多,還總是挑三揀四。湯有點咸了,酸菜太哏,肉有點柴,肯定不會超過二十五一斤的,說不定是鴨肉喂的羊肉粉……
你不愛吃就滾犢子。余醒不慣毛病,看不慣了就罵。
火鍋宴是余醒置辦的,他給我轉(zhuǎn)了五百塊錢的紅包,讓我跑腿到菜市場買菜,并給我列了詳細的菜單:羊肉卷四盒,豬五花二斤,菠菜香菜小白菜茼蒿生菜油麥菜各一斤,金針菇兩把,切好的酸菜二斤,魚丸魚豆腐蝦丸蟹棒等來三斤,粉絲凍豆腐紫菜各一包,豆腐皮一把,蘸料五袋,兩袋不辣,兩袋微辣,一袋特辣,必須要東來順的,火鍋底料不用買,用清水煮海鮮,所以海鮮千萬不能忘了,飛蟹三只,扇貝五斤,蠣蝗二斤,鮮蝦一斤,外加一瓶鮮醬油和一管辣根。我不得不說余醒是過日子的好手,他跟我們理解的官二代不一樣,他更像是會過日子的窮人家孩子。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會生活,生活是用來享受的,不是用來茍且的,生和活最關(guān)鍵的就是吃,所以在吃上絕對不能糊弄。他極端看不慣張放的生活態(tài)度。他倆對生活的態(tài)度一個是火一個是冰。張放家住在城郊,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菜農(nóng),渾河修沿河公園征用了他家的菜地,得了一筆動遷款,一半按揭了一套期房,三年后才能交付,準備給他結(jié)婚用,另一半給二舅投資開雞場,一眨眼就賠光了?,F(xiàn)在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父母只能靠租房子打零工過活。張放每月的工資交完房貸后就所剩無幾了,所以他有資格吝嗇。余醒說,我不是看不慣他摳,我是看不慣他頹廢的樣子,這世界上比他活得艱難的人多了去了,沒看誰像他那樣一副活不起的無賴嘴臉。張放則回懟,你們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咱倆調(diào)換一下試試,你們比我更頹。
余醒出錢出火鍋,我出力跑腿采購,張放唯一做的只是到樓下食雜店端一箱啤酒上來,就是這么舉手之勞的事他還花五塊錢雇了食雜店的老頭兒,他兩手插兜走在頭里,像大少爺一樣?;ǖ漠斎皇怯嘈训腻X。張放花余醒的錢從不領(lǐng)情,更不手軟,他私下里跟我說,像這種嘚瑟人,沒必要跟他客氣,他揮霍的是他老子的錢,我領(lǐng)情也應(yīng)該領(lǐng)他老子的情,可我跟他老子不認識,所以就情也不用領(lǐng)了。張放對余醒是一肚子不忿。余醒的爸爸是執(zhí)法局的局長,媽媽是一個演藝公司的老板,一文一武一官一商都占全了,按道理余醒是不應(yīng)該跟我們這種社會底層人士混到一塊兒的。余醒為什么會像我們一樣當個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里的小保安呢?張放說,哪個層次都分三六九等,像他這樣的在官二代中算是下三流,相當于富人中的貧農(nóng),想找優(yōu)越感就只能混到我們這個層次里來,你沒看他一個勁兒地在我們面前臭顯擺嗎?
外面風平浪靜,雪穩(wěn)穩(wěn)地落,窗戶上映著橘黃色的路燈光,給我們這個洋溢著火鍋香味兒的小屋平添了許多溫情,這對我們來說真是好時光。其實人這一生中真正感到舒服的好時光并不多,除了身體原因,更多是人與人之間產(chǎn)生的不愉快。在整個保安公司中我們仨的關(guān)系最近,因為我們是同一批招入保安公司的,集訓在一個宿舍,上崗后又分在一個班,在三年多的職業(yè)生涯中,我們仨就沒分開過。但在之前的近一個月時間里,余醒和張放的關(guān)系異常緊張,差一點兒連朋友都沒法做了。有人說好哥們兒決裂一半是因為錢,另一半是因為女人,我則覺得全是因為女人。為錢決裂的都不是真正的好哥們兒。
余醒和張放就是為了一個女孩兒。
那是個外地打工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是一點兒都沒看上。也許是我眼拙,看不出她有什么過人之處,在我的眼里她唯一跟別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孤僻冷漠,沒有朋友,也不愿跟人來往。我聽過有關(guān)她唯一的傳聞是一個男員工跟她開了句玩笑,她用一飯盒子開水把人家潑成了二度燙傷。
她模樣好看?
他倆搖頭。
她身材窈窕?
他倆搖頭。
她皮膚白嫩?
他倆還是搖頭。
她家里有錢有勢?
他倆沒搖頭,一起說,你咋那么多廢話呢?
就為了這樣一個什么都讓你們搖頭而且危險系數(shù)很高的女人,值得嗎?尤其是你,余醒,你想想,你要是把她領(lǐng)家去,你爸媽能同意嗎?
你扯的太遠了。余醒說。
就是,我們的江湖你不懂,不懂就別瞎摻和,當心濺一身血。張放說。
張放對什么事都沒興致,唯獨跟余醒爭風吃醋這件事,他不知哪來的那股子勁頭,一副死不服輸?shù)募軇荨5蛔粤苛α?,余醒的條件擺在那兒呢,有錢有權(quán)有車有房,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太現(xiàn)實,別說對方是一個稀松平常的打工妹,即便是白富美也拿得下。張放怎么跟人家斗?。康珡埛帕碛幸惶渍f辭,他說女人現(xiàn)實是因為對男人缺乏安全感,毛病出在男人身上,如果你是女人你愿意嫁給一個對你實實誠誠沒有一點兒歪心眼兒但并不富裕的男人,還是愿意嫁給一個花心大蘿卜暴發(fā)戶?
你說誰是花心大蘿卜暴發(fā)戶呢?余醒立即質(zhì)問張放。
張放冷笑,我肯定說的不是你,你還不如花心大蘿卜暴發(fā)戶呢,暴發(fā)戶花的是自己掙的錢,你是空心白蘿卜啃老族。
余醒被嗆得不爽,用手指著張放的鼻子說,你給我等著。
余醒并不著急出手,他說對張放這種人就得從自尊心上完全徹底的擊潰,怎么擊潰呢?那就是等張放把女孩兒追到手之后再橫刀奪愛,讓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徹底喪失安全感。在起初的一段時間里,余醒好像是把這件事給忘了,天天瞎忙,還頻繁請假不來上班,這就給張放留出了很大的發(fā)揮空間。
我們執(zhí)勤的是一家制造電子醫(yī)療器械的外國獨資企業(yè),規(guī)矩大,管理嚴,流水線作業(yè)車間是全封閉式的,進出都要換專用的連體工作服,戴口罩手套和帽子,帽子的形狀和顏色是區(qū)分工種職務(wù)和性別的標志,男工戴有短沿兒的綠帽,女工戴沒帽檐的粉帽。正常情況下我們保安是不可以進入車間的,其實就算能進去,面對捂得溜嚴的工人們你也分不清誰是誰。女孩兒的工作是專門給裝配完成的產(chǎn)品套外包裝塑料袋。她們實行兩班倒作業(yè),一天工作十個小時,套上萬只塑料袋,換飯時間只有半個小時。我們保安的工作時間是三班倒,上十二小時休二十四小時。如果按照正常的上下班,他跟女孩兒碰面的機會就很少。張放為了制造更多的見面機會,當班不當班都在廠里混,只要到了飯點兒不管餓不餓都去食堂,看見女孩兒就端著飯盒湊過去,沒出三天他就跟女孩兒混熟了。接下來他開始每天在值班室的玻璃上寫字。值班室的大玻璃每天早上都會結(jié)一層白霜花,他用手指頭在上面寫藏頭詩。他字寫得的確不錯,而且每天早上員工上班都會經(jīng)過我們的值班室,他的心思一目了然。有一首藏頭詩是這樣寫的:
劉伶醉臥杏花村,
靜夜閑柳映空門;
我去經(jīng)年人不再,
喜鵲枝頭又逢春;
歡歌只為君側(cè)目,
你用秋水換我魂。
張放怕別人看不懂,還把每一句的第一個字圈了起來,這樣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他在追求那個叫劉靜的女孩兒。
余醒除了火鍋之外,還帶來了一瓶紅酒,酒瓶子上全是外國字。余醒說今天讓你們嘗嘗洋玩意兒,這酒據(jù)說是出自法國波爾多的一個老酒莊。
我說喝紅酒得用高腳杯,而且得吃西餐烤牛排,咱這涮火鍋有點兒太屯了。
張放第一個把盛酒的小碗伸了過去。你管他屯不屯,趕緊來點兒,嘗嘗洋貓尿。
余醒為我們每人倒了半碗,然后端起自己的碗晃了一晃,又把碗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張放卻已經(jīng)一仰脖全干了,把空碗又伸過來,吧嗒著嘴說,再來點兒,這東西沒啥勁兒,也沒啥味兒,但總比喝涼水強吧。
滾!給你喝白瞎了。余醒說。
張放并不生氣,收回碗,咬開一瓶啤酒給自己滿上,說余醒,我勸你也別喝了,真一股貓尿味兒,騙你是兒子。余醒皺著眉頭,瞪一眼張放,又呷了一小口紅酒,嘟囔道,這味道是有點兒怪,是不是過期了?
不見得是過期了,很可能別人送你爸的是假酒。我補刀。
我和張放都笑起來。張放笑得尤其放肆,還端起酒碗跟我碰杯以示祝賀,好像占了余醒多大便宜似的。
余醒也笑了,說我怎么請你這倆禽獸不如的東西喝酒呢,真是他娘的作孽??!
今天他倆的興致都很高,看來前一段時間的陰霾已經(jīng)一掃而光。我覺得這才叫好哥們兒,重情重義,一笑泯恩仇。我端起碗敬酒。過了這個年咱仨認識就整滿三年半了,說實話有你們這倆朋友我覺得挺幸福的。
張放說,你現(xiàn)在煽情還早了點兒吧,還沒喝迷瞪的,能聽出假來。
我說我這可是真心話,怎么我說的不夠真嗎?
余醒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你就給我倆說一說怎么個幸福,要是我們覺得有道理我們就連喝三碗,要是我們覺得沒道理,你就自己連喝三碗。
張放緊跟著起哄說,對對對,讓你瞎煽情,該!
看他倆的架勢,我心里清楚,不管我說什么他們都得讓我喝酒,我醞釀了一下,然后很認真地沖余醒說,跟你們倆比,我雖然沒有你有錢,但我需要錢的時候伸手你就能借我,想吃想喝想玩兒,跟你說一聲你就能嘚嘚瑟瑟地滿足我。我又沖張放說,你比我窮,比我更不如意,每當我不順心的時候,我一想到你,心情立馬就好了,從你倆那兒我物質(zhì)需求和精神需求都滿足了,我感到幸福不對嗎?
聽完我的話,他倆相互用頗為復雜的眼神對望兩秒,然后一起盯視我。余醒喃喃自語,這小子是真他娘的不地道啊!張放也嘟囔道,我想把這小子塞火鍋里涮了。
不行,余醒接著張放的話說,這小子一肚子壞水,涮他等于給我們自己下毒,我看還是把他扒光了從窗戶扔出去,凍成冰雕。
我看行。說著他倆起身撲過來,把我按倒扒我的衣服。我們仨人在床上滾成一團,也笑成一團。
火鍋的熱氣在窗戶上形成一道與外界隔絕的屏障,我們一點兒也感受不到外面的寒冷。在這個封閉的小世界里我們又開心又自在。我們鬧夠了就繼續(xù)涮火鍋,繼續(xù)喝酒。我們酒量都不大,一瓶紅酒半箱老雪下肚后,就個個臉紅脖子粗,說話夾舌頭,思緒也南流北淌。張放非要給我們講他的傷心事,我們不聽他就要往火鍋里吐唾沫。我和余醒只好耐著性子聽他每次喝多都會給我們講的初戀。
在張放的腦子里,初戀所有的情感和細節(jié)都集中到了一個節(jié)點上,那就是他和女朋友手拉手逛街,被女朋友的父親撞見那一幕。女朋友的父親很不高興,為了說服未來的岳父,張放反復說我一定會給她想要的生活。未來的岳父倒是很客氣,說她想要什么她現(xiàn)在自己都沒弄明白,你怎么給?再說,她要是弄明白了,你拿什么給?每次講到這里張放都會陷入無盡的憤懣和愁苦之中,然后就是自己灌自己,再然后就是默然垂淚。
我從那時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張放說,你要是窮,你連他媽的對別人好的資格都沒有。張放突然抬頭盯著余醒,也是從那時開始,我他媽信命了,你命好,生對了家庭,來,我敬你一杯,幸運的兒子。
余醒把碗端起來一仰脖自己干了,根本沒搭理張放。
有錢人就是牛逼。張放自嘲一笑,獨自干了酒,放下酒碗,張放突然想起了什么,對我說,喝蒙登了,差點兒把正事給忘了,你電動車騎來沒?
我說在門衛(wèi)室呢。
張放說,明早你得借我用一下。
我說你上次給我弄壞了我剛修好,你還要借啊!
我的電動車幾乎成了張放泡妞專車。他跟女孩兒搭訕上之后,便經(jīng)常借我的電動車馱女孩兒去壓馬路,用完了還不記得充電。
工廠里女工多男工少,女工大部分都是外地來的,所以整幢宿舍樓只有二樓是男工宿舍,三四五樓都是女工宿舍。據(jù)說曾經(jīng)發(fā)生過男工夜闖女工宿舍事件,為了安全起見女工宿舍的樓口安裝有鐵柵欄,女工隨身攜帶門禁卡,男工進不去。我們并不是工廠的員工,工廠向保安公司雇傭保安,我們被保安公司派遣到工廠執(zhí)勤。這間宿舍是我們向一個跟我們關(guān)系很鐵的男工借的。他一個人一間宿舍,請了一個月探親假,春節(jié)后才回來。
年輕人在一起少不了談情說愛的事,男女比例失調(diào)讓大部分女工都鮮有機會被追求。張放的舉動在工廠里造成了不小的轟動,估計大部分人都跟我一個想法,工廠里比劉靜好看的多了去了,為什么非得死乞白賴地追求她呢?甚至有很多女工都很不忿,在我們背后說一些酸不嘰溜的風涼話。在外地打工妹的眼中保安要比戴著小綠帽的男工高出一個檔次,這不單單是因為保安的工作性質(zhì),還因為保安大部分都是沈陽本地人,沈陽可是個大城市。所以,張放的主動追求對于劉靜來說相當于撿了個天大的便宜,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呢?可劉靜卻出乎我們的意料,處處躲著張放,搞得張放很郁悶,時間緊迫,他最終決定鋌而走險。張放選擇了食堂里人最多的一天,自己打了滿滿一飯缸的開水,走到女孩兒面前大聲說,我就喜歡你了,怎么地吧,你要是不愿意就把開水全潑我臉上,毀我的容,反正我除了你也不想再喜歡別人了,你要是不潑,就算答應(yīng)做我的女朋友了,大家作證,今天就用這一飯缸開水做個了斷吧。
女孩兒哭著跑了。
事后我問張放,當時你真的不怕她潑你?張放說咋不怕呢,我都想好了,只要她一碰飯盒我立馬就跑。
張放摸準了女孩兒的班次,每次女孩兒下班他都在門口等她,約她騎電動車出去逛街。開發(fā)區(qū)邊上有一條街,每晚小商販云集,吃的用的都超便宜,五毛小串,一元扎啤,三四個人花上七八十塊錢就能喝個東倒西歪。開始幾天女孩一見張放就躲,突然有一天張放騎著電動車從我和余醒眼皮底下一晃而過,后面坐著劉靜。從那天開始,他幾乎天天帶著劉靜出去兜風。
余醒隔著桌子把手伸過去拍張放的肩膀,說你個大老爺們兒別動不動就哭天抹淚兒的,讓人瞧不起。張放胳膊肘支著桌面,頭一直耷拉著,沒反應(yīng)。余醒見他不動,就又使勁拍了兩下。張放還是沒動,卻發(fā)出呼嚕聲。余醒大叫道,我靠!這貨睡著了,趕緊給我叫醒喝酒,今晚誰也別想睡覺。
張放抬頭,瞇縫著眼說,誰睡覺了?不許睡覺,我還沒說完呢。
余醒說你把嘴閉了,現(xiàn)在該我說了。
我一聽他也要訴苦,也學著張放垂下了頭。
余醒氣得大叫,你倆把頭給我抬起來聽我說,要不我也往火鍋里吐唾沫。
我笑著說,你吐吧,反正我也吃飽了。
張放說,你有種往里撒尿。
張放真就搖搖晃晃站起身解褲帶。我和張放一致抬頭微笑著看著他,一點兒沒阻攔的意思。張放還說起了風涼話,火鍋是你家的,你就放心尿吧,我們絕不攔著。
我說尿完了再在里面涮一涮,干凈。
說完我倆哈哈大笑起來。余醒泄氣了,敞著一半褲門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指著我倆說,我算是認識你倆了,一個比一個狗。他滿臉懊喪,看起來不像是假的。他的心情突然就真的不好起來。
該余醒出手了。
余醒上班從來都是打車,但那天他開了一輛黑亮的奧迪轎車。我才知道這小子原來是有駕照的。他把車就停在了值班室旁邊,緊挨著我的小電動車,兩下一比,就好比他的是一只大黑藏獒,我的是一只小綠螞蚱,讓我心里很別扭。張放來得晚,并不知道那車是余醒的,我們誰也沒提這茬兒。員工下班的時候張放急火火的取了我的電動車馱著劉靜去逛街。頭天夜里剛下過雪,天比平時冷了五六度,馬路上的雪都被壓實了,很滑,我囑咐張放,騎車小心點兒,別把我的車弄壞了。張放馱著女孩兒出去大約十分鐘,余醒對我說,走,我?guī)闳ザ碉L。
余醒開著他的奧迪車,沒不一會兒就追上了張放,輛車并行,他把車窗降下來跟張放說話。放哥,干啥去呀?逛街去呀?你瞅瞅這北風煙雪的,冷不?要不你上我的車吧,有空調(diào),賊暖和。
張放和女孩兒的臉蛋子凍得紫茄子色兒,眉毛和頭簾兒都掛了白霜,女孩兒縮脖端腔緊緊偎著張放,滿臉木訥,像極了抱團取暖的猴。估計張放的嘴也是凍麻了,沒法回嘴對付余醒,但很顯然他有點賭氣的意思,使勁摟油門準備加速超過去,結(jié)果前轱轆碾在冰棱子上,連人帶車摔倒在地,跐溜出好遠。余醒停了車,我倆一邊笑一邊下車去扶他們。我扶我的車,余醒扶起劉靜朝自己的車走過去,回頭對我說,你把你那輛兩輪敞篷肉包鐵小螞蚱弄回去吧,讓張放也到我車里暖和暖和。張放沒用我扶,一賭氣自己站了起來,瞪著余醒不說話。我說張放,你倒是幫我扶車呀,下回還想借不?
張放瞪了我一眼,卯足了勁兒朝我的愛車踹了一腳,結(jié)果自己沒站住,摔了個仰八叉。
余醒不會作詩,字寫得也很難看,但他有錢,他可以每天給女孩兒在網(wǎng)上買東西。值班室每天都會接到很多快遞郵包,以前從來沒有劉靜的,現(xiàn)在天天都有。前兩次劉靜不知道是余醒給她買的,自己到值班室取郵件,知道后就不來取了。余醒就親自給送到宿舍樓梯口,隔柵欄扯嗓子喊:親愛的劉靜,你的快遞。
余醒開始對劉靜展開猛烈的攻勢之后,陸續(xù)發(fā)生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工廠里有幾個自視貌美如仙的女孩子找各種借口往值班室里湊,尤其愛往余醒身邊湊。工廠和保安公司都有不成文的規(guī)定,員工不可以跟保安搞得太近乎,原因不言自明。那些女孩子不顧領(lǐng)導的警告,成天往我們身邊膩,當然是各懷心事。我覺得是余醒的行為讓她們看到了希望。誰不想攀上一個高富帥呢?余醒在她們的眼中就像是一顆又好又多汁的大白菜,她們覺得除了自己之外別的女人都是豬。相反,男工們對我們的態(tài)度是越來越惡劣,好像他們頭上的小綠帽是我們給戴上去一樣。不久,我們隊長把我們仨叫到隊部去,說工廠的領(lǐng)導反映我們跟女工亂搞,弄得很不好,警告我們注意點兒影響。用腳后跟猜都知道這肯定是男工背后捅咕的事。
劉靜也有了很明顯的變化,她開始偷偷地化妝了。
那陣子余醒和張放像吃錯了藥一樣,成天圍著劉靜轉(zhuǎn),人家處對象是出雙入對,他們倒好,是嘻哈三人行。張放是極盡所能跟劉靜獻殷勤,余醒則千方百計向劉靜臭顯擺,我簡直看不下去了。趁劉靜不在場時我說他倆,你倆是不是有點兒過了,能不能不這么賤?沒見過女人??!余醒反問我,你覺得我們這是賤?我說不是賤,是賊賤。余醒笑說,那就看到底誰能賤到最后。我不說還好,我說完他倆比之前更賤了。他倆的表現(xiàn)足以讓任何一個女人飄飄欲仙,找不著北。不過還好,劉靜似乎沒被寵昏頭,始終保持著拘謹?shù)淖藨B(tài),從這一點上我倒覺得她比那些主動往上貼的女孩兒們強多了。
據(jù)說劉靜來到沈陽打工有半年多了,還一次也沒去過開發(fā)區(qū)以外的地方。余醒便開車拉著她去太原街中街轉(zhuǎn)了一大圈。據(jù)說劉靜沒吃過麥當勞肯德基,余醒便拉著她去一連吃了好幾頓。劉靜不知道什么是圣誕節(jié)。余醒則張羅帶我們一起去中街過平安夜。不管怎么說大家在一起還是挺快樂的。我對于交朋友始終抱著一種態(tài)度,那就是朋友之間應(yīng)該是相互愉悅的,如果相互不愉悅甚至產(chǎn)生怨恨,那就沒必要再往一塊兒湊合了。他倆這么較勁讓我很擔憂,我覺得肯定會有相互怨恨的一天,而且不會太遠。結(jié)果在平安夜真就出事了。
平安夜,我們圍坐在一家購物中心頂樓的一家特色火鍋店里,剛吃沒幾口,我發(fā)現(xiàn)余醒的表情突然變了,變得很凝重??吹贸鰟㈧o是個極其敏感的人,她也感受到了氣氛有點兒不一樣。張放還在一個勁兒地把火鍋里的肉撈出來往女孩兒的碟子里放,余醒突然用筷子打了一下張放的手。張放一愣,問你打我干嗎?余醒說,我有正事兒要說。
張放說你說話又不用我們的嘴,你說你的我們吃我們的,兩不耽誤。余醒說好,你吃吧,你可以不聽,你最好別聽。說完把目光移到了劉靜臉上,右手放下筷子伸進衣兜里掏出一個打著蝴蝶結(jié)的小禮盒,從桌面上轉(zhuǎn)到了劉靜面前。
做我的女朋友吧!余醒飽含深情地說。
劉靜的臉騰地紅了,低下頭,整個身子都僵硬了。
張放沒吭聲,直接用筷子夾起禮盒扔進火鍋里。余醒對張放罵道,你他媽啥意思?
張放訕笑,我還想問你啥意思呢,劉靜是我女朋友你不知道嗎?
你女朋友?誰同意的,再說,結(jié)婚還有離婚的呢,愛情面前人人平等,許你追就許我追。
張放把筷子一摔,扭頭沖女孩兒說,劉靜,你現(xiàn)在就告訴他你不可能跟他,讓他死了這份心。
余醒說,劉靜,他能給你的我全能給,他給不了你的我也能給,他有什么資格做你男朋友,你告訴他從今天開始,你是我女朋友了。
張放咣當站了起來,指著余醒說,你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啊,你以為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歡臭錢啊。
余醒也嘭地站了起來。我就是有錢怎么了,我有錢有車有房,你有啥,她跟你就得騎電動車喝西北風,跟我就坐轎車吃麥當勞。
我見這勢頭不對,趕緊開口勸解。你倆這是干嘛,都是好哥們……
余醒飛我一眼,說你跟著混吃混喝就行了啊,少插嘴。
張放眼紅了,說什么他媽好哥們兒,見色忘義,我算是認識你了,劉靜,跟他跟我,今天就聽你一句話。
說別的沒用,今天在愛情面前有你沒我有我沒你,我相信我親愛的劉靜會做出明智選擇的。余醒冷笑。
女孩兒始終低著頭,我發(fā)現(xiàn)她的身子在微微發(fā)抖,估計她快被逼哭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說,你們有能耐出去決斗,欺負人家女孩子算什么能耐。我穿上衣服,拉起女孩兒就往外面走。我以為他倆會阻攔,可他倆像兩只斗雞,僵持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誰先動誰就輸了。我下樓打車把女孩兒送回了工廠。
宿舍里一片狼藉,去廁所像走地雷陣,得繞過滿地的酒瓶子,扇貝殼在腳底下咔咔作響。我去衛(wèi)生間撒了泡長尿,再回到桌上時余醒的情緒已經(jīng)醞釀到位了。
余醒問我和張放,你們知道人怎么活著最沒勁嗎?
張放說,沒錢最他媽沒勁!
我說看不到希望最沒勁。
余醒搖頭。NO,我負責任地告訴你們,一切都被人安排好了最他媽沒勁,沒勁死了,還不如他媽的死了呢。我從小到大所有的事都被他們安排好了,我什么都不用操心,我爸有一句口頭禪,余醒站了起來,學著他爸的樣子,拿腔拿調(diào)地對我們倆說,兒子,你放心,爸都給你安排好了。
張放不高興了,說滾犢子,誰是你兒子!
余醒又一屁股坐下,繼續(xù)說,你說的對,我他媽一聽這話心里煩得要命,我就在心里像你這么說,滾犢子,誰是你兒子。你們知道我為啥來當保安嗎?
有病唄。張放說。
我告訴你,我這輩子就一個目標,知道是啥不?
去死。張放說。
那他媽不是目標,那是目的地,我告訴你們,我的目標就是跟他們作對,只要是他們想讓我干的,給我安排好的,我就是不干,他們不讓我干的,我就非得干。
我挑大拇指叫好,好樣的,九十九點九的孽子,純!
張放卻又掉眼淚了。我說就這你還感動???
張放說,我感動個屁,我想到我爸了,我明天早上得騎著你的電動車去老中醫(yī)家給他拿中藥。我爸倒是想給我把什么都安排好,可他除了一身病狗屁都沒有,我老是想,我要不是他兒子該多好。
余醒和張放的手機同時響了一聲,有微信進來了。他倆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然后相互把自己的手機給對方看。我說你倆干啥弄的這么神秘?
他倆把手機擺在我的眼前,屏幕上是劉靜發(fā)過來的同一句話:你今天跟我說的是真的嗎?
余醒和張放對劉靜的追求突然終止,因為劉靜的父親來了。
那天她父親穿的居然是軍大衣,頭戴黑毛線織的套帽,腳穿翻毛大頭鞋,拎著一只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子,這種裝束我只在小時候見過。據(jù)說劉靜的家在二百多公里外的一個山溝子里,比與世隔絕稍強一點兒。她父親在大門口猶豫了好長時間不敢進來。張放出去問他,你找人?她父親說我女兒在你們這里上班,她找我來商量事兒。張放問你女兒是誰?他說我女兒叫劉靜。張放一溜煙兒就跑回了值班室。劉靜的父親竟尾隨進來,扒著值班室的窗戶往里看,他那張被凍得黑紅的臉像極了一團皺皺巴巴的臟抹布。我看著挺可憐,便起身要開門請他進來。張放急忙阻止我,小聲說你別讓他進來,他是劉靜的爹。我笑說,原來是你老丈人來了,更不能怠慢了。他虎著臉說,你想死??!趕緊把他支走。碰巧這時余醒開著車從外面進來,停好車要進門的時候跟她父親對視了三秒鐘。張放突然犯了抽風一樣推門出去,大聲喊,余醒,你回來了,余醒,余醒你咋才回來呢?他一句話里叫了三次余醒,這舉動讓余醒和我都有點詫然。當劉靜的父親看余醒的眼神突然變了時,我才明白了張放的用意。劉靜父親微笑著看余醒,好像一個不善表達的人見到親人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喜悅。余醒并沒反應(yīng)過來,徑直往門里走,對張放說你沒屁和摟嗓子。見我一臉壞笑,便問我,你笑神經(jīng)壞了?我咬著他的耳朵說,這人是劉靜的爹。余醒愣了一下,說我有點兒事沒辦完,還得出去一趟。轉(zhuǎn)身出屋,上車,啟動,開出大門,加速,一股煙兒就沒了影兒,一氣呵成,連頭都沒回一下。
你倆這是什么情況?我推開他倆的手機,你倆都跟人家說啥了?
也沒說啥,就告訴她我們是鬧著玩兒的。張放說。
鬧著玩兒的?!我說。
其實是我跟放哥打了一個賭。余醒一臉戲謔的笑紋。
賭啥?
我覺得現(xiàn)在的女孩兒只看錢,他覺得不一定。張放說。
然后呢?我問。
關(guān)鍵時刻他爸就來了,玩兒不下去了,余醒說,我們又沒想真娶她。
他倆一邊說一邊分別回了內(nèi)容完全一致的微信:真的。
我說既然是鬧著玩兒,你倆為啥要選她?
張放說,咳,選誰根本不重要,說到底就是我倆自己的事,跟別人沒一毛錢關(guān)系。
就是,余醒補充,她就是個賭具,輸贏跟她都沒關(guān)系。
賭局不了了之,關(guān)于這個話題我們撂下不提,繼續(xù)研究喝酒的事,其實酒也喝不下去了。突然發(fā)現(xiàn)沒有了使我們感興趣的話題,就似乎沒有了喝酒的欲望。我們都沉默了,目光全丟在咕嘟嘟翻滾的火鍋里,跟著被熬爛的七葷八素上下翻滾。張放輕咳了一聲,似乎有話要說,卻沒開口。余醒也咳了一聲,說過完年我就不在這干了,去法國,我爸都安排好了。
我和張放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驚訝,盡管這個消息的確令我們很驚訝。你不還是得聽你爸的。我說。他重重嘆了口氣。
他倆的手機微信提示音再次響起。
你呢,余醒拿起手機瞄了一眼,放下了對張放說,你過了年有啥打算?
張放說,死不了就湊合活唄。
余醒轉(zhuǎn)臉看我,我說我既沒有什么遠大的目標,也沒有人替我安排一切,走一步算一步吧。
張放拿起手機,眼睛久久沒離開手機屏,像是被魘住了。余醒問,怎么看這么長時間?她對你說的跟對我說的不一樣嗎?
張放回過神來說,她說感謝我們這段時間給她帶來的好時光。
余醒笑說,這不是跟發(fā)給我的一樣嗎,我以為她對你有特殊感情呢,你不會是玩兒真的吧?要不你就跟她出去開個房吧,費用我出。
張放說,去你的吧。
余醒沖我說,哎,對了,我一直想問你,那天你打車把她送回來,沒發(fā)生什么事吧?我看她對你也挺好的,老大哥大哥的叫。說完余醒壞笑起來。
我一點兒沒覺得這是個玩笑,一臉嚴肅。你們就沒覺得她跟別人有點兒不一樣嗎?
他倆滿臉狐疑相互對視一眼,又一齊看我。那一刻我們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沉默。
噗——
我們都認為那是房頂滑落的雪,但那聲音卻讓我們驚顫不已。這聲音更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刺入一具無聲的軀體。我們的沉默被刺出一道無法彌合的傷口。
是雪嗎?余醒問。
我怎么感覺不像呢。張放說,剛下的雪不會有這么沉。
她住五樓,就在我們頭頂上。我頭皮一炸。緊張的沉默,我們面面相向。
誰也別提這事了啊,掃興!張放突然說了一句。
沒事,別自己嚇唬自己,現(xiàn)在哪有那么死心眼兒的人。余醒勉強自己笑了一下。
話雖這么說,可我們仨的目光都不自覺的移過去盯著那扇窗戶。
整整一個晚上,我們都沒有勇氣去推開那扇把我們與外界隔開的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