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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朋友的韋安拒絕孤獨終老

2019-11-15 04:25羊亭
海燕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怪物

□羊亭

“韋安沒有變成大家傳言的怪物之前,我們都當(dāng)她是最好的朋友?!鄙狭四昙o(jì)的誠義伯抖落掉葉子煙卷上長長一截?zé)熁遥鲁龃髨F濃重?zé)熢?,煙云背后,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狡黠。他幾次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難以啟齒的秘密。煙已經(jīng)熄滅,他的手仍半抬在空中。大概因為上了年紀(jì),或者由于長年吸葉子煙喝廉價白酒,也可能是別的什么原因,他的手顫抖不止。過了好一會兒,他把煙卷重新點燃,猛吸了兩口,一時沒透過氣,嗆得他不停咳嗽,雙眼憋得通紅。當(dāng)他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終于接著說:“當(dāng)然 ,當(dāng)年像我這樣年齡稍大一些的男娃子家,其實更希望有朝一日能把韋安娶回家。世上有什么事能比韋安當(dāng)自己婆娘更好的呢?”說完他斜眼瞟了瞟我,滿是皺紋的臉黑紅黑紅的,好像當(dāng)著我這樣一個晚輩,講出潛藏心底已久的話有多么難為情。

那是韋安去世過后的第三天,在誠義伯的操辦下,村里幾個也已經(jīng)有些年紀(jì)的老人,把韋安瘦削單薄的尸骨抬上半山,按照陳舊的風(fēng)俗像模像樣地將她埋掉。那天的天色十分陰沉,到了中午,天空開始飄起綿綿細(xì)雨。雨下得不緊不慢,悄無聲息,仿佛悲傷的人在默默飲泣。下午,我和誠義伯坐在他家階沿邊,看著被蒙蒙雨霧籠罩的山河大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聊起了關(guān)于韋安的沉重人生。

誠義伯說:“老哥幾個其實各有各的顧慮,但大家畢竟都是黃土埋腳背的人了,就算不念當(dāng)年的情誼,想想日后自己也終究難逃那樣的結(jié)果,我只招呼了他們一聲,沒想到大家居然全到齊了?!闭\義伯笑了笑,把一口煙吸進(jìn)肺里,“就連一向喜歡斤斤計較的李澤梁,這回也表現(xiàn)得有情有義。他連夜給韋安打了口松木棺材,薄是薄了點,不過有他的手藝在那擺著,蓋板釘釘之后,看上去也像那么回事,一切都稱得上體面,不然可憐的韋安只能裹一床爛草席了?!闭f到這里他長嘆口氣,突然換了種語氣,“媽拉個巴子,那老不死的李澤梁,我請他給我打口壽材,他竟然張口就向我要四百的工錢,而且那還是在兩年前,當(dāng)時一斤五花肉才十塊?!?/p>

李澤梁是我們村乃至方圓十里最好的木匠,他的兒子繼承父業(yè),在鎮(zhèn)上開了個自產(chǎn)自銷的家具店,生意挺不錯。日子好過了,李澤梁十多年前就宣布不再接木活兒,但總會有些拗不過的情面,所以一年里頭接兩單人情生意也在所難免,可他卻把價碼開得很高,目的是想叫人望而卻步。我說:“李木匠手上出來的東西值這個價兒,何況也不是哪個都請得動他。”

“給他四百塊錢倒沒什么,人活一世,管你生前風(fēng)光還是窩囊,死后總得有那么一個歸宿,在這個事情上講究得失顯得小肚雞腸,最可氣的是那老東西看上了我的木料?!彼麘崙嵅黄降貙燁^扔出七八米遠(yuǎn),“那可是我曾祖爺爺種的樟樹,大躍進(jìn)煉鋼的時候都沒舍得砍,要不是前年夏天遭水澇泡爛了樹根,我還準(zhǔn)備留給后輩呢。我原想打口壽材還有剩余,可以再做個五斗柜,他卻費盡心機好說歹說不讓我做五斗柜,最后用剩下的木頭為他自己打了口棺材。這狗日的簡直是個人精,那可是樟木啊,樟木不生蟲你曉得吧?埋地下也不遭螞蟻蛀。你想想,我的木料折成現(xiàn),又能值多少錢呢?”他頓了頓,復(fù)又道,“不過話說回來,他給我打的那口壽材我倒是很滿意,涂上一層清漆油光水亮的。我一輩子勤儉節(jié)約,沒置辦個啥,哪天要是真的一命嗚呼,躺進(jìn)去我也心安理得?!?/p>

誠義伯把話題扯得太遠(yuǎn)了,我擔(dān)心他下一步會帶我去參觀他的棺材,于是提醒他:“那你覺得韋安呢?”

“韋安?”

“韋安會不會感到心安?她大半生孤苦伶仃,人人都當(dāng)她是個異類,與其那么艱難地活下去,倒不如死掉一了百了?!?/p>

“這個,這個……不好說。”誠義伯就是這樣,講別的滔滔不絕,但一扯到韋安,他就顯得有些閃爍其辭。

其實不光是誠義伯,村里的人每提到她,大多也是這樣的態(tài)度。和韋安年紀(jì)相仿的老輩人如此,我倒還能理解。畢竟他們和韋安自小相熟,了解韋安的個性和背景,韋安的好與不好,韋安因何被眾人稱作怪物,他們是見證人也是親歷者。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人選擇沉默或回避,必有其不可言說的緣由??捎行┠昙o(jì)輕輕的人,僅憑一點道聽途說的資本,在談到韋安時,也擺出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這就有了故作高深之嫌。何況我關(guān)心的不是他們的態(tài)度,當(dāng)所有人的姿態(tài)都離奇一致時,深究背后的秘密倒更讓人著迷。

雖然在這件事情上我碰過許多次釘子,但我并不打算就此放棄:“其實你比誰都清楚,真正的韋安并不像大家說的那樣。”

誠義伯張了張嘴,但并沒接我的話茬,他又點了支煙卷。

“就算村里人都說她是怪物,但誰能保證自己不是口是心非?”

誠義伯瞇縫著眼,望著遠(yuǎn)處一動不動。細(xì)雨未歇,濕氣很重。他一口一口吐出的煙云在這樣的空氣里久久不能散去,連氣氛也變得凝重而沉悶了。

“何況現(xiàn)在她都死了,俗話說死者為大,大家既然都看不起她,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又何必非得和一個死了的怪物過意不去呢?”

“她不是怪物!”誠義伯終于開了口,“韋安不是怪物!”

我知道眼下正是最好的時機,然而要是順著他講,也許我又只有自說自話的份兒了,所以我偏說:“但是每個人都那么傳,其中肯定有什么必然的緣由?!?/p>

“那不是真的!”誠義伯打斷我,“最早有人說她是怪物,那確實事出有因,后來所有人都說她是怪物,其實是因為害怕。他們既害怕韋安,也害怕自己要是不那么說,別人就會認(rèn)為他們和韋安有什么瓜葛?!?/p>

誠義伯把煙掐滅,他的腳下已經(jīng)有不少煙頭。雨似乎下得越來越密了,也可能比先前小了些,我不確定。這種南方常見的細(xì)雨,對于那些身在其中且被它滋養(yǎng)著的人,幾乎很少會去留意它。

這說法新鮮,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誠義伯說:“其實他們沒必要害怕,韋安沒那么可怕。對于一個經(jīng)受多年孤獨的人,有時候做出些不同尋常的舉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p>

“包括她的預(yù)言嗎?”

“預(yù)言?”

“她預(yù)知未來的本領(lǐng),你也認(rèn)為是在情理之中?”

“胡扯,眼前的事都把握不準(zhǔn),又如何曉得以后的事!”

“難道不是因為這個,她才被稱作怪物的?”

“我說了,韋安不是怪物!”誠義伯提高了語調(diào),“即便確實有些事被她說中過。”

“她真的能預(yù)知未來?”

“這個……”誠義伯遲疑片刻,用一種不太確定而又有些戲謔的口氣說,“預(yù)知未來誰不會?算命的、播天氣預(yù)報的,他們不都靠這個生活?其實我也可以預(yù)知未來,我敢肯定,到我死的時候,也會和韋安一樣孤單,說不定爛了臭了也沒人曉得。不光是我,村里和我們一般年紀(jì)的這群人,大概很多都逃不脫這樣的結(jié)果?!?/p>

誠義伯若有所思地盯著我,他臉上的表情讓人難以捉摸。我突然覺得他不只是在說他自己,而是在預(yù)言我、預(yù)言我們所有人的必然遭遇。我感覺有些透不過氣來。我遞給誠義伯一支香煙,他沒有接,笑說抽葉子煙卷習(xí)慣了,這種香煙一點不過癮。于是我給自己點上,一種難言的苦澀由唇齒間充塞咽喉,直入肺部,這體驗讓我想起彌留之際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氣時的孤絕。

誠義伯喃喃自語:“一個人能預(yù)知未來是多么可憐?。∧銜缘靡l(fā)生什么,但你卻改變不了任何事情?!?/p>

“韋安的心里一定很苦?!?/p>

“誰說不是呢?”誠義伯說,“話說回來,一個人生來該有一個人的命,也許韋安的命本就該那樣?!?/p>

話雖這么說,但我不相信一個人生來就該如此。我想那個原原本本的韋安,應(yīng)該是聰穎可愛的,活潑動人的。她不但有所有女孩子都羨慕的瓜子臉,而且鼻子小巧,眉眼清秀,當(dāng)不經(jīng)意散開粗長的辮子,一頭青絲如瀑布垂落;同時她也有男孩子們少有的膽量,男孩子拿蜈蚣、癩蛤蟆、烏梢蛇嚇唬人這套把戲她從來不干,但頂著太陽爬上高大的香椿樹割椿芽她卻不怕,她也敢在成千只蜜蜂的圍攻之下去摘蜂巢。但這只是我想象中的韋安,于是我說:“之前的韋安呢?講講沒有變成怪物……沒有預(yù)知未來本領(lǐng)時的韋安吧。”

誠義伯的臉上不再深邃如謎,他整個人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好像思緒跟情緒都回到了久遠(yuǎn)的孩提時代……

那時的韋安多好?。?/p>

她雖比我們小些年紀(jì),又是個女孩子家,但因為天生聰慧靈氣,做什么事情都有板有眼,所以我們都樂意跟著她屁股轉(zhuǎn),她說什么我們也都愿意聽。下河抓蝦摸泥鰍,上山割草采蘑菇,她后面總少不了一群跟班。

她爸媽更是以她為人生最大驕傲,這是人之常情,自不必說。但是如今很少有人曉得,韋安其實并非他們親生的。有人說她是被從村口路邊撿的,有人說是從縣城抱回來的,也有人說她媽有一個表哥是地下黨,不小心身份暴露,便托人把唯一的女兒送到我們這里避禍,后來表哥音訊全無,于是他們只好讓她做自己的孩子。當(dāng)年,她爸在富甲一方的趙地主家里做長工。那天早上天不見亮,他便推著滿滿一雞公車小麥去縣城的福興糧店,回來時已近黃昏,小麥換成了褡褳里的票子,雞公車上卻多出個女嬰。襁褓里的女嬰一直在哭,她大概已經(jīng)哭了很久,聲音完全都嘶啞了。那是冬天,在野地里撒泡尿都會結(jié)冰,女嬰?yún)s起了一身痱子,整個人通紅通紅的。大家都說莫不是出麻子了吧,也有老年人擔(dān)心是天花,瞟一眼就躲出老遠(yuǎn)。

連趙地主也跑出來看稀奇,他操著手問:“是不是個帶把兒的?”

她爸說:“是個女子?!?/p>

“你撿個女子有卵用?!?/p>

“好歹是一條命?!彼謱Ⅰ籽灷锏钠弊与p手送到趙地主面前,“無非多張嘴巴吃飯。只是,可憐她只能跟著我們這樣的人家受苦受窮。”

趙地主點點頭,剛要把錢裝進(jìn)衣服兜里,突然又搖了搖頭,抽出一張票子給她爸:“這年頭外面到處兵荒馬亂,在我們這里還能過點安生日子?!闭f完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進(jìn)屋,卻一直沒邁進(jìn)自家門檻,他返身又抽出兩張票子,嘆息一聲,“你我雖是主仆,但我們好歹同宗同祖,我總不能讓自己本家過不下去。以后有什么難處,你就大大方方和我言語。”

近前的幾個人都說:“這個女子有福啊,剛來我們村就碰到趙老爺這樣好的主家?!?/p>

我當(dāng)時就站在人群里,我對韋安的第一印象,是覺得世上怎么會有這么難看的小孩子。

可是哪個曉得那么難看的韋安后來竟會長成一朵花。韋安很小的時候,她爸去趙地主家做活會帶著她哥哥,那是他的親兒子,走哪里都帶著是自然而然的事。她哥哥八歲多了,卻還成天拖著兩條鼻涕,而且他天生膽小如鼠,大人不招呼他,他能從早到晚一直呆立在墻邊,不和人言語,臉上也無表情。趙地主說:“你這個娃兒不中用哦,長大了只怕成家都難哪。”他看了看這個老實巴交的本家兄弟,少有地和他開起了玩笑,“老弟,你撿韋安回來是不是就為了留這條后路?”她爸只是笑笑,但趙地主的玩笑卻提醒了他,不能不說這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等到韋安四五歲了,她爸就不再帶她哥哥去了,而是帶著她。她不怕生,和趙地主的小兒子躲貓貓,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自在。趙地主給她核桃或板栗,她也吃得心安理得。也不曉得是哪個教她的,她還管趙地主叫大伯,喊得趙地主心里高興,把小兒子都很少吃的薄荷糖拿給她吃。趙地主的婆娘也喜歡韋安,成天在韋安爸面前說,我命不好哦,想要個女子卻一連生了五個淘氣包。韋安啊韋安,你怎么不是我的女子呢?一旁的趙地主又開起了玩笑:“你干脆讓老弟把她賣給我們當(dāng)女子算了?!表f安爸心里咯噔一聲,卻還依然滿面堆笑。正當(dāng)他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趙地主又說:“你也別讓韋安窮苦一輩子,我家老四老五哪個她看得上,到時候就選哪個做她男人如何?”說完趙地主爽朗地笑了起來。這也許仍是個玩笑。韋安爸悲喜交集,臉上依然掛著笑,心里卻說:韋安啊,你長慢點,可得要長慢點。

這些都是韋安爸后來告訴韋安,韋安又告訴我的。單從這點來說,你就曉得韋安從小有多么討人喜歡。

等韋安稍稍大些之后,聽到外面關(guān)于她出生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免心生疑惑。她真的是被撿來的?可是爸媽對她比對哥哥還要好,無論在家中,還是在趙老爺家,她哪里有被拋棄的下賤樣?她爸對她說:“韋安,你不要聽信外面的人亂說。你怎么可能是撿來的?你就是我和你媽生的嘛?!?/p>

韋安后來說,她本以為她爸會對她說對啊,你就是撿來的這樣的話,這么開著玩笑至少說明他們心中坦然。哪曉得她爸矢口否認(rèn)得那么堅決,于是就有了點遮遮掩掩的意味。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是被撿來的,而且這確定無疑。

于是她處處表現(xiàn)得特別好強,比男娃子家還好強,什么都要爭第一。割草采蘑菇數(shù)她的分量最多,捉的魚也是她的最大最肥。我沒有問過她其中原因,但我想她是為了以這種方式證明自己,一來向爸媽證明她不比哥哥、不比別的男娃子家差;二來向外人證明她爸把她撿回來是值得的。她那么小就懂得這些,也是我們不能比的。但是她也很傻,她何必向人證明,她本來就是最好的。

她有時會幫著干點活,她爸舍不得她,讓她去院子里玩。她和趙地主家的老幺在太陽底下踢毽子,她每每把毽子踢得老高,引得趙老幺“哦呀哦呀”地贊嘆。

當(dāng)時趙地主的老三老四正跟著賬房老漢在堂屋里學(xué)打算盤。兩個不中用的貨腦瓜子木,學(xué)不進(jìn),加上貪耍,心早就飛到外面院子里去了,和毽子一樣一上一下。賬房老漢教得口干舌燥,他們就是不進(jìn)油鹽。

賬房說:“你們專心點好不好?我教了三天了,加法都還不會,我怎么教你們減法呢?”

趙地主躺在藤椅上打哈哈:“不用教他們減法,我的家業(yè)只能加,不能減?!?/p>

“是,是,是。”賬房老漢說,“來,我們重新把口訣念一遍??谠E記住了,到時候打算盤聽得到錢響。”

他清了清嗓子,像拖著唱腔:“一上一。”

老三、老四心不在焉地跟著念:“一上一?!?/p>

“二上二?!?/p>

“二上二?!?/p>

……

“四下五去一?!?/p>

“四下五去一?!?/p>

“一去九進(jìn)一?!?/p>

“一去九去一?!编溃瑑蓚€家伙真是一個爹媽生的,錯都錯得那么異口同聲。

賬房瞪大眼睛:“什么?再念一遍?”

老三、老四面面相覷,重復(fù)了一遍:“一去九去一?!?/p>

“還說不教你們減法,加法怎么都越加越少了?”他把算盤擺在他倆面前,“你們給我撥個一去九去一看看。是一去九進(jìn)一,記好了?!?/p>

這時院子里的韋安一邊踢鍵子,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念起來:“一去九進(jìn)一,二去八進(jìn)一,三去七進(jìn)一……”

賬房老漢轉(zhuǎn)過身,望著院子里一跳一跳的韋安:“嘿!這個女子,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趙地主在藤椅里說:“你沒把我老三、老四教會,倒教出了個女賬房。”

賬房老漢把韋安叫過去,撥弄了幾下算盤:“會打不會打?只懂口訣不會打,不過是在背望天書?!?/p>

韋安也不和他說道,拿過算盤就噼噼啪啪地打起來,那手法好像她已經(jīng)打一輩子算盤了。然而那是她第一次接觸到算盤,口訣也只是那幾日踢鍵子的時候閑聽來的。

賬房老漢連連說:“造化?。∥疫€是頭一回見一個小女子家有這樣的本事?!?/p>

趙地主卻說:“韋安的本事多了?!?/p>

是啊,韋安的本事多了,打算盤不過是那些本事當(dāng)中的一個。她就是這樣,別人要反復(fù)琢磨的事只需稍稍一點她就明白,有時甚至無師自通。你可以說她簡直就是個天才。當(dāng)然 ,要是沒有那些預(yù)知未來的狗屁本領(lǐng),后來的韋安不曉得會成為怎樣了不起的人物。其實,我情愿韋安是平凡的。

什么?你問我她怎么突然就有了預(yù)知未來的本領(lǐng)?這有什么好說的?又不是多么光彩的事。就因為有了那樣的本領(lǐng),韋安一下子成了大家眼中的瘟神,成了眾矢之的,人人都害怕她討厭她,就連一向喜歡她的爸媽和趙地主一家,也覺得她是個妖怪。

哎,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如今人都沒了,你打聽那些背時鬼事情有什么用。算了算了,不提也罷!天不早了。

“你也該回去了?!闭\義伯說。

我有些遺憾,同時感到欣慰。縈繞心間的謎團仍未能解開,但對于韋安我卻有了新的認(rèn)識。她不只是眾口交傳的怪物,她還是伶俐天真的女孩,充滿無限可能的天才。

我吸了兩口煙,味蕾彌漫絲絲苦澀,于是把大半截都扔到了雨里。天確實不早了,我起身和誠義伯道別。誠義伯遞給我一支葉子煙:“嘗嘗這個?!?/p>

我點燃吸了一口,那是種遙遠(yuǎn)的從前的味道。我饒有興致地品味起來。

我爸以前開墾了一小片草坡,種下的就是這種煙苗。煙苗看上去和蔬菜無異,但是慢慢長成以后,就是茁壯挺拔的一株,煙葉比手掌還要大。我爸將煙葉收回去,晾干后就有了厚重的氣味。他會送一部分給誠義伯那樣的哥們,拿一部分去鎮(zhèn)上賣掉換些油鹽,再留下一部分自己享用。雨天或者夜晚,閑下來他就抽自己裹的葉子煙,不多時竟能抽掉五六張煙葉。多數(shù)時候是和村子里的哥們弟兄一起,他們一邊抽煙,一邊擺一些神神鬼鬼的稀奇事。有時涉及到韋安的話題,大家就會壓低嗓門,好像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

我坐在他們中間,四周煙云起落,頗有些亦真亦幻。我生怕正當(dāng)他們投入地擺著龍門陣,韋安會突然出現(xiàn)在煙云之下,憤怒地向在場的所有人施咒。其實我倒不覺得韋安本人真有多么可怕,只是在所有人的營造之下,那種氛圍顯得可怖罷了。

那時候韋安也就四十來歲,但是臉上已有不少皺紋,頭發(fā)灰蒙蒙的,特別顯老。我們一群小孩都覺得她應(yīng)該是祖父母那一輩的人。但村子里無論老人小孩對她的稱謂都是一致的,我們叫她韋安,沒有后綴的妹妹、姐姐、孃孃或婆婆。她獨自住在靠近樹林的草房子里。大概忍受不了一個人的孤獨,她常常到村里人多的地方閑逛。她走路沒有聲音,突然在背后喊你的名字,任誰都會被嚇一大跳。她喜歡和人打招呼,但是沒有人愿意理她,她喊了別人也不會答應(yīng),好像應(yīng)她一聲也會遭多大厄運似的。她還喜歡看著正在玩耍的小孩子傻笑,有時還突然跑到我們中間,故意把我們弄得一驚一乍。大人見了也不說她罵她,而是趕緊把自家孩子帶走了事。大家表面上視她而不見,事實上卻視她為最大障礙。

我記得有一回和同伴們玩耍落了單,也不曉得怎么就走到了韋安的草房子前。韋安看到我,表現(xiàn)出異常的驚喜。她笑嘻嘻地對我說:“小阿羊,到我屋里來?!?/p>

她的牙齒很黃,甚至還有點兒黑。眼窩深陷,眼神顯得深邃如迷,讓人捉摸不定。她的樣子讓我有些反感,但是當(dāng)時暮色四合,我要是按原路回去,說不準(zhǔn)樹林里會跑出什么可怕的東西來。正當(dāng)我猶疑不定時,她拿出烤紅薯和燒洋芋給我吃。該是吃夜飯的時候了,我把大人們的忠告都拋諸腦后,大口大口吃起來。

“來,小阿羊,”她牽著我的手,“和孃孃進(jìn)屋。”

她的屋里很暗,點了煤油燈盞仍然很暗,而且有股濃重的霉味。我在她家的小方桌前坐下,她變戲法似的攤開手掌,手里是一大把板栗。

她說:“都是我在林子里撿的。沒人曉得那里有幾棵板栗樹,有回李澤梁去山里找木材,看到了還以為是青岡。沒眼色的東西,虧得自己還是木匠?!?/p>

板栗是炒過的,雖有些糊,卻比烤紅薯美味。

韋安說:“你看我和別人有哪樣不同?我不像個怪物吧?”

我說不像,但她的樣子確有幾分和常人不同,到底哪里不同我也說不上來。我只管吃自己的板栗。

韋安說:“要是我當(dāng)初也成個家,我的娃娃也該有你這么大了?!?/p>

韋安還說,要是她也有自己的孩子,她會把他們培養(yǎng)成整個村子最優(yōu)秀的人,讓那些討厭她嫌棄她的人都刮目相看。

韋安好像還說了很多,關(guān)于她的出眾與平凡,被人詬病后的不甘。她的嘴巴一直沒有閉上。我當(dāng)時嘴饞并沒聽得太詳盡,就算都聽明白了,而時間過去已久,如今我也很難原原本本地回憶起來。

我只記得當(dāng)時天色越來越晚,我開始擔(dān)心再不回去我可能會撿一頓好打。但是想想那條緊挨樹林的小道,一不當(dāng)心可能踩到山耗子或長蟲,我仍情愿在這又霉又潮的小屋里待下去。

“小阿羊,小阿羊……你給我出來?!笔俏野衷谖萃夂?。

韋安領(lǐng)著我到門口。我爸雙手叉腰站在離小屋一丈之外:“你怎么跑到這來兒了?”

韋安說:“你不要怪他,是我?guī)麃淼?。我就是喜歡娃娃?!?/p>

“給我回去!”我爸站在原地一動沒動。但從他拔高的嗓門我知道其中分量,趕緊跑到他跟前。

我爸沒有和韋安說一句話,重重地拉著我的手走了。我們已經(jīng)走出去好長一段路,我偷偷回過頭看了看,韋安模糊的身影還立在門口。我們經(jīng)過寂靜的林邊小路,過了小石橋,快到住戶漸多的村子里,我爸才松開我的手。

這時候他對我說:“小阿羊,我鄭重地跟你講,以后你離那個怪物遠(yuǎn)點,最好連這條河也不要過?!?/p>

“你們都說她是怪物,她到底哪里怪了?”

“我經(jīng)歷過的怪事、見過的怪人多了,像她那樣的,還沒見過第二個?!?/p>

“我看她和村里其他人沒什么兩樣?!蔽乙贿呑咭贿厔兤鸢謇鮼?。

“那是你沒見識過……”他停下來,“你在吃什么?”

“板栗?!?/p>

“哪兒來的?”

“剛才韋安給的?!?/p>

“趕快扔了。她給的東西你也敢吃,把嘴巴里也吐干凈?!?/p>

我把嘴里的板栗吐了,剩下的偷偷放進(jìn)了兜里。

“你還小,不懂得利害。村里哪個不是遠(yuǎn)遠(yuǎn)的避開她?你倒好,跑到她家里去,還吃她給的東西?!彼砗箜f安的小屋方向望了望,“她會詛咒人,你說是不是個怪物?和她有點糾葛的人,全部都死光光,你說邪門不邪門?”

“太邪門了?!蔽野咽稚爝M(jìn)衣服兜,猶豫要不要把板栗都扔了,“你給我講講那些邪門的事吧。”

“快到家了,找時間再給你講。記住,以后千萬得離她遠(yuǎn)點。今天的事就算了,但別讓你媽曉得,她要問你就說在同伴家里耍過頭了。”

這太吊人胃口了。我一直想聽我爸給我講更多稀奇古怪的事,卻再也沒有碰上個好時機。沒過多久,我爸抽葉子煙時開始劇烈咳嗽,并伴有陣陣咯血。后來,他咯血越來越嚴(yán)重,人也越見消瘦了。到年底天寒時節(jié),他居然因一時沒緩過氣給活活憋死了。所以這成了永遠(yuǎn)的遺憾。

一支葉子煙燃盡,我也從遙遠(yuǎn)的過去回到了現(xiàn)實。我沿著小河邊的泥路往家走,細(xì)雨打濕了頭發(fā),又裹了滿鞋的爛泥。我的心情開始變得失落起來。我對我爸的氣息與過往記憶,居然需要一支讓他喪命的葉子煙來喚醒,這實在叫人惆悵。同時我也在想,我爸的死和韋安有沒有關(guān)系呢?他一直身強體健如耕牛,煙葉對他的傷害沒有任何明顯征兆,反倒是他去韋安小屋找我之后,他的健康狀況才急轉(zhuǎn)直下。

這沒有根據(jù)的假想,更增添了我內(nèi)心的失落與惆悵。

其實,我的失落與惆悵還有別的原因。我這次回來,其實是要說服我媽,讓她搬離村子去城里和我們一起住。昔日熱鬧的村莊如今早已凋敝不堪了,青壯迷失在了北上廣深這些大城市的霓虹燈里,前些年就只剩不多的老少和病殘,近兩年連留守兒童也沒兩個了。出于情感和守舊的緣由,老人們不愿意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舊屋和土地,眼見一個個兄弟姊妹都相繼離世,于是更堅定了他們要老死在這里的決心。我媽也不例外。她告訴我:她和我的妻子不和,同孫子也聊不到一塊去,她聽不慣城里的嘈雜,看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流腦袋就暈……總之,她的理由很多,她不會跟我去城里。

我在雨里站了一會兒,河對岸韋安居住過的草房子還依稀可見。如果往后面的山上走,不到一刻鐘就是她的新墳。這些年村里人少了,幾乎沒人砍樹,松柏長得非常茂密,除了蔥蘢的林木我什么也看不見。

到家的時候我媽已經(jīng)做好了飯。吃飯的時候,我繞開要她進(jìn)城的話題,東拉西扯了半天,最后談到了韋安。

我媽說:“韋安落得這么個結(jié)果,我們每個人都難辭其咎。”

“聽誠義伯講,她小時候可完全不是后來的樣子。”

“不曉得。我十九歲才嫁到村里來。但那個時候大家已經(jīng)對她議論紛紛了,我和她沒打過什么交道,你爸、誠義還有素云對她倒知根知底,他們從小就跟在她后面轉(zhuǎn)。要是你爸還活著,他也會跑去料理她的后事?!?/p>

“他們后來怎么就疏遠(yuǎn)了呢?”

“她是個怪物嘛!誰敢和怪物走那么近。”

“她真的會咒人?還能預(yù)知未來?”

“大家都那么說,我不確定,也沒見過,但對她還是敬而遠(yuǎn)之。”

我有些遲疑地問:“你覺得我爸是不是被她施過咒?他身體一向不錯,卻走得那么突然?!?/p>

“其實我也這么想過。我曉得這么想對她不公平,但是你爸在病中說胡話,他說到了韋安,說他聽見韋安以另一個人的低沉聲調(diào)呼喚他的名字,他的眼神很恐慌。我就想,這大概是有原因的,但是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這和韋安有關(guān)?!?/p>

我覺得很矛盾。我既希望韋安如大家所言,是個徹徹底底的怪物,又覺得大家對她有太多誤解,她和我們一樣是個平常人,因為一些無法解釋的巧合,大家把不好的名聲和自己的不快強加給了她。

我說:“也許韋安根本就不是他們說的那樣。”

“我們連自己都不了解,哪有資格去評價別人?”

“你剛才說素云大媽和她關(guān)系比較近?”

“素云從小就是她的小跟班。包括后來,出了那么多事,她們雖然不像以前一樣情同姊妹,形影不離,但素云是唯一一個對她不離不棄的人。在她最后無法自理時,一日三餐也是素云送去的?!?/p>

我媽說的沒錯。第二天一早,當(dāng)我來到素云大媽家里,向她打聽關(guān)于韋安的種種時,她一點也不覺得意外或冒昧。她說:“難得你有這番心思。關(guān)于韋安的事,我說句自夸的話,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人恐怕只有我了?!?/p>

但是說完這話她卻停下來了。她看上去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表情有些難過。我?guī)状蜗氪叽偎钟X得太過無禮太過冒失,于是我等待著。過了好久,素云大媽終于張了張嘴……

韋安屬蛇,我屬狗,她比我大五歲。

因為她人機靈,又比我大些,所以我成天樂意跟著她耍。男女娃子家有時不能一起做的事,我們沒什么顧忌。譬如她到林子里解手,我就幫她把風(fēng)看人。夏天炎熱時,我們還常常到蘆蕩里洗澡、打水花,那真是件愜意的事。

其實韋安和別人沒有兩樣。她被一些多事的人說得神乎其神,也不曉得他們的用意何在,也許是嫉妒心在作祟吧,你要曉得韋安比很多男娃子家都要強。這點她爸媽心知肚明,就連趙地主都得承認(rèn)。

她變得讓人難以接受,就是大家所說的怪物,是經(jīng)歷了一件古怪的事。當(dāng)時我也在場。要說也怨我,要不是我多嘴,可能就不會有后來的事了。但也說不準(zhǔn),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的。

那天清晨,我早早就去了韋安家。頭兩天下過一場大雨,我們約好一早到林子里撿菌子。她家的門開著,我剛準(zhǔn)備進(jìn)屋,屋里突然沖出一個人來,差點和我撞在一起。是韋安的哥哥。他雙手捂著褲襠,著急忙慌地匆匆跑遠(yuǎn)。他儼然是個大小伙子了,臉上長滿了紅痘痘,人瘦得像根竹竿。大人們都已經(jīng)下地掙工分去了,他怎么還沒去?其實他下地也總是在那兒磨洋工,一天下來,他只能掙到成年人一半的工分。我走進(jìn)屋,韋安傻傻站在床邊,衫子是破的,上面一顆紐扣也松了,掛在線頭上搖搖欲墜,她下身只穿了條短褲。我當(dāng)時還小,不懂事,我說你怎么回事,還不快些換衣裳,等會兒太陽大了菌子都要被曬爛了。

韋安大口地喘著粗氣,半天才說:“龜兒子嚇?biāo)牢伊耍瑖標(biāo)牢伊恕?/p>

“你在說哪個?”我問。

韋安沒有理我,她的精神不大好,有些慌慌張張的。她心不在焉地?fù)Q了衣裳,連頭發(fā)也沒有梳,蓬松著頭就提了只籃子要和我上山。我說,雨后山路很滑,再找根樹棍做拐杖吧。她好像沒聽見似的,已經(jīng)走在了前頭。

太陽沒有出來,霧氣很重,菌子上還掛著露水。韋安走在我前面。我感覺她沒有心思撿菌子,她走過的地方,很多又大又嫩的菌子她卻視若無睹,生生地給漏掉了,有的甚至被她踩爛。我們跑了大片山坡,我的籃子已經(jīng)滿了,再也裝不下,韋安的籃子里卻還空空如也。

她說:“回去吧?!?/p>

我說:“要不我分你一半?”

其實我們上山撿菌子也是為了掙工分。女孩子對地里的農(nóng)活不在行,累得不輕,工分卻很少,所以還不如割草、撿菌子。那個年頭工分可是我們的命根。韋安要強,也想下地,但她爸媽說什么也不肯,他們的女子可不能埋沒在地里。

韋安說:“不用了?;厝グ??!?/p>

我們剛從林子里出來,碰到了保管室的狗。其實那條狗以前是趙地主家的,不過土改過后,趙地主就不再是趙地主了。那時他也得在隊長的帶領(lǐng)下到地里干活。他的地沒了,家業(yè)沒了,狗自然也充公了。狗換了幾次主人,最后分給了保管室。那是條有名的惡狗,傷過不少人,大家都怕它。它看到是我們兩個女娃娃家,隔幾丈遠(yuǎn)就立起尾巴吠叫不止。骨碌碌轉(zhuǎn)著眼,看架勢隨時要上前來咬我們。

韋安不以為意地說:“你這老狗,當(dāng)了保管室的看門狗就不認(rèn)識我了嗎?”

它當(dāng)然不認(rèn)識她了,且吠叫得更加起勁,一邊吠叫一邊朝我們跑過來。

我嚇得不輕,籃子從手里掉了下去,菌子灑落一地。就在惡狗將要沖到我們面前時,韋安突然大叫道:“死狗,去死,去死……”她的聲音聽上去很無助,但又充滿憤怒。

神奇的事情就是在那刻發(fā)生的。韋安的聲音剛落,惡狗瞬間倒地,嚶嚶哼叫了兩聲便一命嗚呼了。韋安好像不是往日的韋安了。那條狗是死有余辜,但我看到韋安嘴角微微上揚的表情,我嚇壞了,拔腿就往家里跑。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我媽。她見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那時還小,藏不住話,也因為太害怕,于是一五一十地說了。

事情傳得很快,生產(chǎn)隊當(dāng)天中午就去找她。她也并不隱藏什么,直截了當(dāng)承認(rèn)那條狗的死和她有關(guān)。她說:“是我干的。它有眼無珠,見人就咬,它早就該死了?!?/p>

她爸媽非常吃驚,他們大概在想,自己的乖巧女兒怎么會干出這樣的事。

韋安接著說:“我就說了它一句去死,它居然真的死了?!?/p>

保管員是個和她哥哥年齡相近的小伙子,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他指著韋安說:“你害死了生產(chǎn)隊的狗就算了,你還撒謊!你肯定有同伙,說,他是哪個?是不是你哥哥?”

“我沒有撒謊,也沒有同伙。我確實只說了它一句?!?/p>

“哦,那你是孫猴子變的 ?你有法力是吧?那你說說我。我倒要看看你是有多厲害多有本事?!?/p>

“我不說你。你愿意和狗一樣,我還不愿意說呢?!表f安平素就看不起他們這些人,便借著機會挖苦他。

“好大膽子!狗是公家的財產(chǎn),你今天必須要有個說法。”

“你要什么說法?”

“供出你的同伙?!?/p>

“去死吧你!我說了我根本沒有同伙?!?/p>

保管員咧了咧嘴,翻了個白眼,突然倒地口吐白沫,全身還不停地抽搐。當(dāng)場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韋安爸媽更是覺得面前的女兒怎么會變得如此陌生。我爸當(dāng)時收了工往家走,經(jīng)過時正巧碰上。他回家對我說,你以后千萬不能和韋安來往了,她簡直是個,是個……他想了想,說:她簡直是個怪物。

不單他這么想,不久大家就都傳開了,于是所有人提起她,都不叫她的名字,而是直接用“怪物”兩個字替代。我起初當(dāng)然也怕她,但每回見她孤伶伶一個人,心里總會覺得難過、不安又自責(zé)。

有一回她走近我:“我真的有那么可怕嗎?”

我說:“我也不曉得,大人們不讓我和你一起?!?/p>

她蓬亂著頭發(fā),眼里滿是血絲,看那樣子也仿佛和怪物無異。但是老實說,我不覺得她真有多可怕,她還是以前的那個韋安。

韋安說:“你還認(rèn)不認(rèn)我這個朋友?”

我點了點頭:“我認(rèn)。”

“那好,我們既然還是朋友,就應(yīng)該和以前一樣,不用管別人的話?!?/p>

于是,我們又和從前一樣,仍然是朋友了。不過,在表面上我們卻故意漸行漸遠(yuǎn),好像再無往來。韋安一直和我說,她要讓那個畜生得到報應(yīng)。我問她說的是誰,她卻并不向我指名道姓,而是說,到時候你就曉得了。

大概過了半年,當(dāng)時已是冬天。自從出了事,韋安爸媽就讓她待在家中不要出門。種下麥子后,地里沒有多少農(nóng)活。韋安的哥哥有時在村里閑逛,有時和村里的青年去公社玩。韋安成天足不出戶,也不曉得她都在做什么。那天下午我去找她,見她正坐在屋子中央,對著她哥哥的房間念叨著什么。我沒有問她,但卻隱隱感覺要出事。結(jié)果只過了兩天,她哥哥和民兵玩槍時不小心走了火,兩人當(dāng)場雙雙斃命。

她爸媽傷心過后,覺得有必要好好考慮一下韋安的事了。他們首先想到的是盡早把她嫁出去,成天看到她,不僅心生恐懼,而且外面的傳言聽得多了,他們也真覺得兒子的死和韋安有關(guān),于是又徒增了悲傷??墒琼f安的年紀(jì)離談婚論嫁確實早了點,而且村里人對他們一家知根知底,誰家愿意娶回去一個怪物。以前對韋安有好感的那些小伙子,個個都像避瘟神一樣躲著她。

韋安告訴我,她才不會嫁給那些沒用的人,她寧愿永遠(yuǎn)不嫁。

我說:“但是大人們都說,你爸媽希望快些把你嫁掉?!?/p>

“他們可能特別不想看到我?!?/p>

“他們大概也有苦衷。”

韋安笑了笑,然后又突然哭喪著臉,不曉得她在想什么。

幾年之后,爆發(fā)了“文化大革命”。起先被批斗的人里每回都有趙地主,他是我們這里最大的地主,批斗他在情理之中。批斗之前,造反派還讓人揭露他的反動行跡。以前受過苦的村民,都挖空心思列舉趙地主的罪狀。但是說來說去也都差不多,無非是趙地主地多、糧食多、財產(chǎn)多,這些都是剝削貧苦農(nóng)民得來的。

韋安爸在趙地主家做過多年的長工,對趙地主的事再清楚不過。有人希望能從他嘴里套出點新鮮東西,但當(dāng)他在臺上局促老半天,好不容易說出口的卻是:那時候在趙地主家做長工辛苦歸辛苦,但是頓頓有飽飯吃,隔不了多久還能吃到臘肉,不像現(xiàn)在老是吃不飽。

“停停停!哪個要你說這些,你只說趙地主怎么對你不好。”

“老實說,他對我不薄?!?/p>

人群里有人說:“他是趙地主的本家,當(dāng)然念趙地主的好?!?/p>

又有人說:“她女子害死了保管室的狗,如今保管員也因為她成了個瓜娃子?!?/p>

于是,造反派和民兵把韋安也揪了出來。他們讓她跪在地上,要她承認(rèn)犯下的罪過。但是韋安對他們的話無動于衷,臉上似笑非笑,很有點嘲諷的意味。剛開始村民們還有些怵她,但看到造反派揪她頭發(fā)、扇她耳光也無事發(fā)生,大家開始罵她是個怪物。她不但成了千夫所指的對象,大家還希望借著這次批斗會,將她除之而后快。

韋安的額角被打流血了,但她仍然沒有開口,臉上還是不屑和嘲諷的表情。她爸不曉得什么時候又鉆了出來,他指著韋安說:“她不是我親生的,是我從縣城撿來的,我跟她其實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又指著被冷落已久的趙地主,“我想起來了,他還有很多大家不曉得的罪狀,我要揭露?!?/p>

“這沒你什么事,滾一邊去!”造反派一腳踹向韋安爸的襠部,他趴在地上像只蝦米,半天才嗷嗷叫出聲來。

韋安突然沖人群喊:“你們都不得好死!”

批斗會現(xiàn)場一時變得鴉雀無聲。造反派和民兵將韋安五花大綁,他們說,像她這種牛鬼蛇神,應(yīng)該作為典型押到公社去批斗。但他們還沒有把她押走,先前打韋安的那個造反派開始不停地流鼻血,而且很快染紅了胸前的衣裳。他自己也嚇壞了,松開韋安想找個凳子坐下來,卻一頭栽倒在地。

大家都一哄而散了,兩個年青人扶著那個造反派朝公社的方向走去。不多時就只有稀稀拉拉三兩個人。韋安爸幫她解開了繩子,說:“女子啊,你莫怪我無情。要怪就怪如今這世道人心叫人看不明白?!?/p>

韋安笑了笑,她額角的血已經(jīng)干了。我上前扶她起來,她說:“他們會遭報應(yīng)的?!彼恼Z氣很平靜,好像在自言自語。

我說:“算了韋安,不然所有人都會記恨你?!?/p>

“我都成牛鬼蛇神了還怕人記恨?”

我很難過,本想再勸勸她,但看她油鹽不進(jìn),也就放棄了。我心想,韋安可能真的完了,她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了。就算成為焦點,也只是大家聲討和批判的對象,沒有真正的親人和朋友,她注定要孤獨一生。韋安一個人坐在空地上,頭發(fā)亂糟糟的,完全沒有她那個年齡女孩該有的樣子。沒人曉得她當(dāng)時心里在想什么。

“連她自己也不曉得這一切是為什么,接下來她又該怎么辦?!彼卦拼髬屨f,“后來,她變得越來越古怪了,古怪得沒有一個人能理解她?!?/p>

素云大媽說完這些,到門口的凳子上坐下來。她看看我,又說:“你和韋安無親無故,難得你有這番心思。我聽你媽說如今你是個專門編故事的?不用編,韋安的故事就擺在那里。你真應(yīng)該好好寫一寫韋安。再過幾年,等我們這輩人都死了,韋安可就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怪物了,說不定到時候根本沒有人會記得她。”

我曾經(jīng)的確有寫一寫韋安的想法,但是聽了誠義伯、我媽和素云大媽他們口中所說的韋安,我卻變得猶豫起來。韋安的形象越豐滿,我心目中的那個韋安就越模糊,我的信心和勇氣也越小。就算我再問幾個曾經(jīng)和韋安相熟的人,我對韋安的了解就真的越來越多嗎?

韋安已經(jīng)不在了,對于一個不在的人,任何辦法都無法讓她重新變得生動起來,就像任何人都不能真實無遺地還原歷史。

我?guī)еz憾回去,突然覺得其實我們什么也把握不了,許多你在意的事到頭來都是徒勞。吃過午飯,我找了把躺椅,想要躺下來好好休息一下,沒多大會兒工夫我就睡著了,并開始做夢。在夢里我很清楚那不是真的,而是一場夢境。雖然夢里和現(xiàn)實一樣,我也還躺在躺椅里。

然后韋安便出現(xiàn)了。她看上去和我小時候認(rèn)識的那個韋安一般年紀(jì)。

我說:“你不是已經(jīng)……”

“是的,我已經(jīng)死了。這是在你的夢里嘛?!?/p>

“你怎么會在這里?”

“難道不是你想見我?”韋安說,“就算你聽了所有人說的,到頭來不聽我本人親口講一講,你會相信,你會甘心嗎?”

我有些驚訝,同時覺得既然是夢,也就合情合理了。

韋安說:“他們說的都對,又都不對。他們眼中的我,和我自己眼中的我,肯定是不一樣的。”

然后,韋安說,的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又為什么會發(fā)生。當(dāng)時,她其實是個普通的女孩子。那天早上,哥哥猥瑣地想對她行不軌之事,她當(dāng)時亂了方寸,一腳踢向他下面。哥哥是跑掉了,但她的內(nèi)心卻一直沒有平靜下來,她覺得羞憤而惡心。和素云上山撿菌子她一點心思也沒有,她想,要是他不是養(yǎng)父母的兒子,她會親手殺了他。當(dāng)她看到保管室的狗對著她和素云吠叫不止,也不知怎么的,她的羞憤和惡心感越來越重,她使出了所有可發(fā)泄的情緒,居然就把狗罵死了。她自己也又驚又怕,后來幾次三番屢試不爽,她更加惶惑起來,無法想象這超凡的本領(lǐng)于她而言意味著什么。

過了很多年,她才明白那意味著的其實是孤獨。并非與生俱來的孤獨,更叫人深切地體會到人世寒涼。

孤獨。她曾經(jīng)從來不會想到的詞匯,從那以后便一直籠罩著她,讓她至死也未完全徹底擺脫。她以為自己會在“文革”時期的批斗中死去,那死法她雖然心有不甘,但也好過一個人在漆黑漫長的夜里等死強。

“文革”結(jié)束,她也將近四十了。她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都已相繼離世,他們的死其實多多少少和村民們對韋安的畏懼與憎恨有些關(guān)系。昔日的朋友都早已結(jié)婚生子,就她還孤零零一個人。

她離開了村子,獨自住到河對岸的草房子里。草房子是在少有的幾個村民幫助下搭的,他們或早年曾對韋安欽慕,或?qū)f安內(nèi)心有愧。韋安住進(jìn)去時,說了一句很讓人意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話。她說:“你們理應(yīng)為我做這件事,不過你們放心,我會如你們所愿,不去村里給你們添亂,我會老死在這間屋里?!?/p>

但是韋安沒有信守承諾,未過多久,她就又到村子里來了。

韋安說:“我住在草房子里太孤單了。村里不會有人來,沒個說話的伴兒,一連幾天我都說不到一個字。自言自語又顯得太奇怪了,所以我跑到村里。大家都不理我,我就去找小孩子家說話,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也是自說自話?!?/p>

韋安說,有一回她碰上村里一戶人家辦喜事,是一個男的倒插門。

這新郎官以前從沒見過韋安,出于好奇,多看了人群中這個奇怪的女人幾眼。韋安就不高興了,覺得人家也和村里人一樣,拿她當(dāng)怪物看(單看外表,她的確不太像個正常人,長久不修邊幅讓她整個人都亂糟糟的),于是她嘟噥了句:“白頭偕老?你們能白頭偕老才怪?!边@話正好讓旁邊的人聽見了,人們一傳十十傳百,都靜靜地等待會發(fā)生什么。結(jié)果一年多以后,那個倒插門的老婆生孩子難產(chǎn)死了。大家紛紛說,韋安不但會詛咒人,居然還有預(yù)知未來的本事。于是人們更懼怕她、更討厭她了,看到她的身影在村子里晃,大天白日的也會立馬關(guān)門避戶,并把自家小孩叫回家。

然而越是這樣,韋安就越是渴望能夠和人正常交流。她去找素云他們,早已經(jīng)有一大家人的昔日朋友也對她冷冰冰的。她對他們徹底失望了,也對自己失望了??磥恚拿驮撨@樣,生下來被父母遺棄,長大后被養(yǎng)父母遺棄,然后被朋友、被所有村民遺棄,她注定終生都是一個棄兒了。

韋安說:“你有沒有大晚上睡不著覺的經(jīng)歷?”

我說這是常有的事。

“你睡不著的時候會不會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比如呢?”

“比如我為什么會來到這個世上,比如注定失敗無望的一生要怎么繼續(xù)活下去,比如孤獨,比如死亡?!?/p>

我想了想,在失眠的夜晚,我最焦躁的大概是怎么才能快點入睡。但是我說:“我也經(jīng)常想到這些。越想就越是清醒?!?/p>

“越想就越是害怕?!?/p>

“對?!?/p>

韋安說,每每想到余下的人生要那樣孤獨寂寞地過,她就覺得一點意義也沒有,自己也越來越?jīng)]有勇氣。她還總在想自己會怎樣死去,最好是來得突然一些,如果重病不起,一拖經(jīng)年,遭那份罪她還不如立即結(jié)束生命。不過她的身體卻一向不錯。

前些年,素云大媽開始與她重新有了走動。素云大媽的男人走得早,兒子媳婦長年在外打工,她幫著把孫子帶到了四五歲,后來他們接走了孫子,于是她也就成了個孤寡老人。她不時來看看韋安,給她帶些生活日用,然后坐下來拉扯些閑話。其實大多時候她們什么也不說,就那么默坐良久,等時光悄悄流逝。說不上來是素云大媽來陪伴孤獨的韋安,還是到韋安這里來排解自己的孤獨。

韋安說:“她能來我真高興。雖然不比年少時,但這種特別的關(guān)系,讓我感到晚年生活也沒那么糟?!?/p>

再后來,早年的朋友們稀稀拉拉地來過幾個。大家都老了,沒幾年好活的,也就沒那么多顧忌了。再說就算不念當(dāng)年的情誼,也要為伙同別的村民一起孤立她而慚愧。他們以這種方式完成了贖罪,讓自己變得心安。

應(yīng)該說,韋安體會到的孤獨感,并沒有令她到絕望的地步。所以,我覺得她是幸運的。村里剩下的老人,誠義伯、素云大媽、我媽……到時候有沒有她那樣的幸運?我不知道。我真想說服我媽。那樣一來,明天我們就可以動身去城里。

韋安說:“你在發(fā)什么呆?”

我說:“其實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也很孤獨?!?/p>

“也許每個人都一樣?”

“也許吧。”我說。

我突然想起了那句有關(guān)孤獨的話,于是以一種莊重肅穆的語氣說:“人不可能是一座孤島,但實際上,人人都是生而孤獨的,這就是宿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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