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燕(湖北理工學(xué)院 師范學(xué)院,湖北 黃石 435003)
在中國青年電影導(dǎo)演扶持計劃中,新生代導(dǎo)演白雪交上了自己的處女作——《過春天》?!哆^春天》電影名一語雙關(guān),它在走私圈里代表安全通過海關(guān),而對女主角佩佩而言,也意味著她的青春在經(jīng)過迷?;靵y后開始柳暗花明。電影中加入了許多青春電影中常用到的青春元素,如叛逆、閨密、愛情、單親、旅行、夢想等,但同樣的元素在這部電影里只構(gòu)成了連接故事的骨架,真正的血肉是特殊時代背景下迷茫青少年如何一步步跌入社會深淵的故事,因而這部電影不同于大多數(shù)青春片在感官上的隔靴搔癢、自我感動,它直面社會現(xiàn)實、直面青春真正的痛處,讓觀眾在對時代移民文化的反思中,跟隨電影了解青少年敏感的心靈,表達了對青少年真切的關(guān)懷。
《過春天》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下,香港為了應(yīng)對人口老齡化的挑戰(zhàn),擬定在香港出生的孩子都擁有香港戶口的政策,以此讓更多新鮮血液涌入香港。劉子佩就是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出生的,她的父親是香港人,母親是深圳人,她則是擁有香港身份證的“單非仔”。她每天往返于深圳、香港之間,白天在香港接受優(yōu)渥先進的教育,晚上則回到深圳跟母親一起生活。像佩佩這樣的群體被稱為“跨境學(xué)童”,他們深陷于移民文化的旋渦之中,缺乏身份認(rèn)同,缺乏一個完整有愛的家庭,因而他們的迷茫比大多數(shù)同齡人更為強烈。
佩佩從小到大一直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穿梭。香港和深圳兩地,把她的人生割裂開來,讓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屬于哪里。因而她在被香港人問起家在何處時,只能含糊其詞地說家在很遠的地方;為了表現(xiàn)得更像本地人,她極力迎合閨密這個真正的香港人,在母親口中學(xué)業(yè)優(yōu)異的她選擇跟閨密一起逃課,在別人的游艇生日會上拘謹(jǐn)?shù)匦χ?;即使囊中羞澀,她也答?yīng)跟閨密一起去日本旅行。為了攢夠旅行所需費用,佩佩在餐廳兼職、給同學(xué)的手機貼膜,甚至走私蘋果手機,做了一個在違法犯罪邊緣的“水客”。但即使這樣,她在真正的香港世界里,依舊格格不入。
除了身份歸屬上的不舒適感,佩佩在對父愛的追求和對母愛的反抗中愈加迷茫和無助。一方面,佩佩極力地想要獲得跟父親的親近關(guān)系,她在見面時想向父親撒嬌,而父親卻只是拿出錢來打發(fā)她,即使生疏到如此地步,佩佩有時間還是會去見一見父親。但對父親而言,她只不過是他在內(nèi)地一時風(fēng)流生下的孩子,內(nèi)地的家也只是他滿足了男性的自尊和欲望后便可拋棄的。另一方面,佩佩痛恨帶給她如此命運的母親,痛恨她無所事事、作風(fēng)不正的樣子,痛恨她把移民的希望寄托在陌生男人身上的想法,因此她對母親的愛充耳不聞,甚至回報以冷漠、鄙視的態(tài)度。佩佩所做的一切都是矛盾的,她可以在母親醉酒后用下巴抵著母親的額頭,照顧她、擁抱她;她可以在被同學(xué)辱罵后,冷臉對著帶給她這一切不幸的父親。這些矛盾也加劇了她的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對我們大多數(shù)人來說,我們從小有父母親友的疼愛,擁有跟我們有著同樣成長環(huán)境的知心朋友,我們的青春期有時候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但不可忽視的是,那些被特殊社會文化所裹挾著的真正迷茫的青少年,他們需要被人理解,被人關(guān)愛,需要有人在他們誤入歧途時拉他們一把,而這,就是《過春天》電影拍攝的意義。我們要正視這些青少年群體存在的問題,因為只有正視問題,才能解決問題。
《過春天》電影中隱藏著一根線,將母女兩人的命運重疊在一起,給觀眾展示了在青春年少時犯錯導(dǎo)致的兩種不同的人生結(jié)局。
母親年輕時太過單純,在移民潮的影響下,總想逃離自己當(dāng)下的生活。她以為搭上香港人,就能移民香港,開啟未來的幸福生活,殊不知這個錯誤的決定才是她人生噩夢的開始。在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下,即使生活在香港底層的人,也能到內(nèi)地充當(dāng)闊佬。佩佩的父親在香港只是個看管倉庫的人,他并沒有能力一直照顧佩佩母女倆的生活,因此在內(nèi)地停留不久后便拋棄她們,獨自返回香港。佩佩的母親只能一個人辛苦地帶著女兒長大。經(jīng)歷了這個教訓(xùn),母親依舊沒能從移民夢中清醒過來。在女兒16歲這年,她將所有的積蓄交給另一個男人,期待著對方能帶她們母女倆移民西班牙,但最后的結(jié)局依然是被對方欺騙。母親犯下的這兩次錯誤,都給了她沉重的打擊。其一是錯在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其二是錯在太相信人性的善,明知對方是騙子,卻依然抱著希望。但生活從不會因為我們的單純而保護我們,也不會原諒我們犯下的錯。
而年輕懵懂的佩佩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她一邊蔑視母親對移民的渴望,一邊期盼著自己能去香港之外的世界看一看,兩人行為的本質(zhì)均是為了逃離當(dāng)下的生活。為了賺錢去日本旅行,佩佩加入了花姐的走私團隊。在那里,混黑社會的花姐巧言令色,用干媽的身份給了她虛擬的母愛,夸贊她的聰慧漂亮,用“佩佩姐”的稱呼確立她在團隊的價值感和存在感,引誘她走私手機,后來還妄想讓佩佩違法走私槍支。16歲的佩佩是單純的,她以為她在這里獲得了存在感、歸屬感,甚至是母愛和友情,而這一切都是虛妄的。但她比母親幸運,在她跌向深淵時,警察阻止了事情向更壞的方向發(fā)展。
我們知道這樣的事情往往存在幸存者偏差,不是所有在青春懵懂時犯下的錯,都會有一個撥亂反正的結(jié)局,更多人是一步錯,步步錯,最終毀掉了自己的青春和未來漫長的人生。但人往往以為自己是被幸運之神眷顧的那一個,以為壞事不會落在自己頭上,因此電影對母親和佩佩兩種人生的設(shè)置,正是為了警示我們不要存有僥幸心理,因為不是所有的錯誤都會被原諒。但及時止損,人生還會有新的開端。
佩佩對愛情的憧憬來源于阿豪——她閨密的男朋友。但她對阿豪其實并不是真正的愛情,而是荷爾蒙作祟,讓她在渴求溫暖的時光里,對同樣身處香港社會底層的阿豪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之感,而她被壓抑的人生更在阿豪身上找到了暫時的出路。閨密擁有令人羨慕的愛情,卻不珍惜,只想在移民離開前享受阿豪對她的好。這種心理落差讓佩佩對阿豪格外注意,但真正把兩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卻是走私手機這件事。阿豪作為引路人,帶佩佩進入了走私團隊,讓她找到了賺錢的方法。在深入了解后,佩佩得知外表帥氣、行事果斷的阿豪其實只是一個做大排檔的,同樣處于社會底層,但阿豪始終相信自己,并為了自身的階層晉升付出種種努力,敢想敢闖,這種勇氣和行動力正是她所欠缺的。
電影中阿豪一直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只信我自己,不管什么事情到了最后,都只剩下自己可以相信。阿豪的這種理念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正確的,比親密關(guān)系更重要的其實是自我關(guān)懷,妄圖從外界一直源源不斷地獲取愛與關(guān)懷,這種聯(lián)系終歸會有斷掉的一天,而自己對自己的關(guān)懷,才會最持久、最真切、最鼓舞人心。阿豪錯在表達這種自我關(guān)懷時太過絕對,否定了外界所有的愛。佩佩或許從中學(xué)會了信賴自己,學(xué)會從內(nèi)心為自己的生活開出一朵花來,因而結(jié)局中佩佩心理上發(fā)生的轉(zhuǎn)變也就順理成章了。阿豪的保護讓佩佩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他一次次地?fù)跸铝嘶ń憬o她設(shè)下的陷阱,在她暴露手機貨源信息時,阿豪也能及時趕到替她解圍。這樣一個從一出場就英雄救美的帥氣男生,不僅看破了她所有的逞強,還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她,佩佩怎能不心動呢?
為了拍出干練簡約的現(xiàn)實感,電影中絕大多數(shù)畫面都是用自然光拍攝的,唯獨在刻畫兩人之間迸發(fā)的荷爾蒙時,導(dǎo)演選擇用曖昧的人造紅光拍攝。在一個陰暗狹窄的空間里,當(dāng)兩人各自用膠帶把更多的手機粘貼在對方身上時,他們之間的荷爾蒙吸引力已達到最大值,以至于最后佩佩選擇背叛花姐,鼓起勇氣和阿豪鋌而走險去組建自己的走私團隊。
愛情多在青春期萌芽,但年輕時的我們大多不懂愛的意義。這部電影沒有像其他青春電影一樣為觀眾刻畫青年男女之間的純愛,而是通過真真切切的生活,讓我們看到影響我們選擇愛的諸多因素。有些喜歡并不是愛,那只是我們對自我缺失人格的投射。當(dāng)有一天我們自己彌補了自身缺失的勇氣、自律抑或其他品格,這種喜歡之情自然就會消散。
佩佩試圖在他人身上得到的安寧、歸屬感、存在感、愛情和親情,其實都是鏡中花水中月,其身在此山中,自然不識廬山真面目。戳破這種虛妄,她才能認(rèn)清現(xiàn)實,才能真正地自我救贖,并最終理解生活的本質(zhì):活在當(dāng)下。
當(dāng)佩佩以為自己得到了母愛,親熱地稱呼花姐為“干媽”時,花姐任由手下拿出一把沒裝子彈的真槍對著佩佩開槍,一番威逼利誘,迫使她為其走私槍支;當(dāng)佩佩為了自以為的愛情鋌而走險,被花姐抓住時,阿豪卻縮在角落里,害怕得不敢吱聲,任由花姐的男手下掀開她的衣服,拿出粘貼在肚子和大腿上的手機。這一切讓佩佩幡然醒悟:所謂的“干媽”并不愛她,攜手走私的隊友也不把她當(dāng)真正的朋友,曾經(jīng)的英雄更是躲在角落里不敢為她說一句話。她在這個走私團隊里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正當(dāng)局面不可收拾時,警察破門而入,避免了其陷入更不堪的境地中。幸好佩佩只是一個夾帶“水貨”的未成年少女,這場青春鬧劇最終以她被取保候?qū)彾Y(jié)束。影片最后,佩佩坐在窗前,手里拿著閨密從日本寄來的明信片。原本因阿豪而鬧翻的兩個好友最終冰釋前嫌。閨密是佩佩青春期最重要、最令人信賴的同行者,之前的對抗只不過是因為青春各有各的不堪,并借著阿豪之事把雙方的負(fù)面情緒發(fā)泄出來,拋開過往,拋開假象,她們都是最了解對方的人,知曉彼此最柔軟的內(nèi)心,并從彼此身上得到關(guān)懷。
其實歸根結(jié)底,眾人的幸與不幸,都是從移民潮開始的。閨密的姑媽移民國外,僅靠炸薯條就贏回了一棟落地在香港的大別墅,成為香港人眼中的有錢人,但他們一家移民國外時,只帶走了弟弟,卻讓閨密一人留守香港;內(nèi)地人渴望移民香港,以為可以靠移民完成階層晉升,結(jié)果女人們被香港過去的人騙走了一生,而通過偷渡前往香港的男人們,要么在海中被鯊魚吞噬,要么到了香港依舊只能做最底層的人,人們都被這虛假的美好蒙騙了。佩佩和閨密作為青少年,也像那些成年人一樣,渴望通過移民或者借助旅游的機會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企圖在遠方找到她們的幸福和安寧。幸運的是,經(jīng)過混亂的青春鬧劇后,兩人撥開生活的迷霧,最終都學(xué)會了活在當(dāng)下。她們一起放生了困在魚缸里的小鯊魚,從而象征著給予自己自由,不再被移民文化裹挾,放自己去過當(dāng)下的、屬于自己的燦爛人生。
電影《過春天》在現(xiàn)實層面上具有多重意義。在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當(dāng)下,一著不慎就游走在違法犯罪邊緣的青少年有很多,劉子佩不是個例,也不會是終結(jié)者。受現(xiàn)實世界的侵?jǐn)_,成年人尚且不能顧全自己,青少年更難以得到父輩足夠的關(guān)注、愛護和理解。在尚不成熟的觀念影響下,他們既可以像阿豪一樣作為一個智者開導(dǎo)身邊的朋友,又會跟佩佩一樣折騰自己,把自己摔進泥里卻還自以為得到了些什么。影片最后,佩佩帶著母親爬山,在山頂俯瞰整個香港,經(jīng)過這些事,執(zhí)著了一輩子的母親也開始釋懷,她把一輩子都虛耗在移民這件事上,卻忽略了對自己、對女兒內(nèi)心的關(guān)懷。是的,既然一切本是虛妄的,不如開心地活在當(dāng)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