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芳
漆黑。雨夜。雨點密集,噼哩啪啦打在擋風(fēng)玻璃上。帶著一種侵襲感,像是要撕裂誰的心。竟還有雪,一大片,瞬間而下,貼著玻璃融化,幾乎不被人察覺。加油站附近,警車的燈不停閃爍。一輛紅色桑塔納的車頭已撞得扭曲變形。
我扭了一下頭,減速。隔壁車子喇叭直按,有人在倒車。
雨夜,這里仍然熱鬧。飆歌城。休閑中心。洗浴房。燈火閃閃爍爍,聊齋故事里帶著狐氣的仙子出場。天氣冷得厲害!
這里是蘇州。山塘街的評彈在唱。有人點了曲《釵頭鳳》,剛才還只是伴唱的男演員傷情起來:“東風(fēng)惡,歡輕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胥江水流得緩慢,我記得曹雪芹說過,這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fēng)流之地??!
微信在閃爍,是表哥,他說銀行終于放貸了。
五十萬!謀劃許久的五十萬終于要到賬了!等會兒接麗珠的時候,我可以趾高氣昂地告訴她:老子有錢了——宵夜隨你點!
麗珠總是小瞧我,譏笑我走起路來癟三樣,笑我不能大大方方給她刷卡,其實我給她網(wǎng)購的東西已經(jīng)不少了,雖然90%是分期付款。麗珠是我交往的第八個女人了,之前的女人都吹了。麗珠待我貌似還可以,我倆交往了大半年,我很想留住她。
我開著楊寧的二手車,為了接麗珠。麗珠說,這討厭的鬼天氣,騎電動車實在吃不消。我聽在耳朵里,一早就向楊寧借車。楊寧爽氣,也不啰嗦,就揮揮手意思隨我借好了。我曉得,他忙著打發(fā)我走,他最近陷入和合伙人經(jīng)濟糾紛中,怎么說呢——合伙人是個女的,他們睡了五年,誰都以為會成為一對,結(jié)果那女的家族嫌棄楊寧,人家有權(quán)有勢,你有幾個小錢就想娶我們家的人啦——沒門!
在我看來,那女人也老得成豆腐渣了,還把自己當(dāng)成金貴的小花朵,真是可笑。
楊寧一年前中過風(fēng),四十多歲的年齡,什么也擋不住,風(fēng)一吹,嘴巴歪了!醫(yī)生說,是喝酒太多的緣故——我們總是在一起酣聚,除了喝酒我們還能干什么呢?當(dāng)然也打摜蛋,玩女人。他的女兒今年高三,上住宿學(xué)校,前妻和他沒有任何聯(lián)系。我沒有孩子,我自己就是孩子,我當(dāng)了四十年的孩子,我母親微笑著目送我出門的時候,我聽到了滴滴答答的雨聲。我喜歡擋風(fēng)玻璃上雨刮器有節(jié)奏地響著——雖然我從來沒有擁有過自己的車子。
楊寧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嘴巴漸漸恢復(fù)成原來的樣子,他從白酒改到紅酒,但一過量的話,鼻涕就會滴滴答答往下淌,淌到酒杯中,再一仰脖子喝掉,他并不覺惡心。
我受不了,我趁機去趟衛(wèi)生間,照照自己的臉。清白,瘦削,我從來沒發(fā)胖過,也有人說我四十歲像三十歲,戴著眼鏡一臉?biāo)刮南?,可我知道,歲月不饒人,我的發(fā)際線越來越高,兩鬢也漸染白色——鏡子前,我對自己厭惡透頂,一個看透人生的家伙!一個裝逼的潦倒人!
不管怎樣,老子即將有錢了,五十萬!錢入囊中的感覺真好,我要把錢袋子使勁再使勁地往麗珠臉上砸,看她怎樣好好服侍我,舔我的腳,揉我的臉。讓雨下得大些,更大些,滴在胥江,水漫山塘街。
我會唱幾句評彈。俞調(diào),蔣調(diào),都會哼一些?!垛O頭鳳》我小時候就耳熟能詳,我父親是個評彈迷。夏天乘涼時,他躺在竹榻椅上聽收音機。一男一女唱得珠圓玉潤,父親也聽得搖頭晃腦??上?,我十五歲時父親去世,說沒就沒了。
雨下得更猛了,噼哩啪啦,雨刮器來不及轉(zhuǎn)動。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我哼著調(diào),“酒”字特別要注意拐彎,才能唱得有味。見鬼!我竟想到了我的前妻。她嫌棄我媽,說這個聾子整天睜大著眼睛瞧著她,她要崩潰了,她作死作活要跟我離婚,離婚前,她去把我的孩子流產(chǎn)了——我卻還傻乎乎地把當(dāng)時貸款買的婚房給了她,雖然只有六十平方,但放到今天,房價最起碼翻了六倍。我傻啊——楊寧也總笑話我。
我以為她會懂得我的好,會回來眼巴巴地求我復(fù)婚,狗屁!十五年來她一點音信也沒有,我們的婚房早不知被她轉(zhuǎn)手賣給誰了。我還清晰記得那時候,她的左手臂擱在后背上,左臉頰輕淺地壓著枕頭。就像是柯達彩色膠卷拍的一個熟睡的孩子或一個小天使。我恨的是,她沒有留一個孩子給我。她怎么狠得下心欺騙我,騙了我的房子,也槍斃了我的孩子!我就是孩子,當(dāng)了四十年的孩子,我媽望眼欲穿,她多么希望有一個小孫子啊,他虎頭虎腦,有滴溜滾圓的眼珠子,有藕節(jié)一樣的嫩手臂。
麗珠,是我在夜總會認(rèn)識的女人。她說,當(dāng)然,去那里只是兼職,就想多賺點錢,反正陪酒陪唱歌嘛!她正式的職業(yè)是瑜伽教練。我信她的話,她腰肢柔軟,淺褐色的頭發(fā)像團棕櫚葉。半年前她告訴過我她老家在貴州,上個月又說是廣西,有點南轅北轍的意思,管她呢,她是哪里人都無關(guān)緊要,只要她睡在我邊上。我撫摸著她的大腿,我說,明天帶你去意大利地中海,她就擰我的下面,說,扯你的淡。
我喜歡海的藍色,澄澈無垠,風(fēng)起的時候,波翻浪涌。我生活的蘇州城,沒有海,只有湖。湖邊有許多別墅,占盡湖光山色,大都被上海人買去了,幾千萬,甚至上億的豪宅??!人家有錢,就可以清早起來看湖。我看看水缸里的兩條錦鯉魚,我媽養(yǎng)的,有三年了,我詫異它們居然一直活著,不會成精吧?變成女人睡到我的枕邊,那麗珠就是魚精嘍,好玩。
我很想留住麗珠。麗珠說,你養(yǎng)得起我嗎?
我只是楊寧手下管倉庫的。一年七萬收入。每次去夜總會叫小姐的時候,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慌意亂摸幾把后就提前退場。為了這事,楊寧很認(rèn)真地批評過我——做人要厚道,你點的小姐你付賬,別總是溜之大吉,總叫別人給你擦屁股!我?guī)湍阗I兩次單沒事,咱們是弟兄!但次數(shù)多了我也會叫會計從你年終工資里狠狠扣!
他說這話的時候嘴巴是歪的,像只非洲猩猩,他的女兒考得很差,數(shù)學(xué)才考五十幾分。我開口問楊寧借五十萬。他嘴巴更歪了,他問,你借這么多錢干嘛?
我說我要去賣大閘蟹,開個飯館,我廚藝不錯,一定能把這個店經(jīng)營得一本萬利!
楊寧敲我的頭,說,你昏頭了!餐飲業(yè)有這么好做?還不是開一家關(guān)一家!人家多年的老字號招牌店也是一家家關(guān)!你真是癡人說夢!還是安安心心跟我做潔具,賣好你的馬桶!
對了,我們賣的是潔具,賣的最好的衛(wèi)浴設(shè)備是馬桶,現(xiàn)在馬桶設(shè)計越來越高端智能化了,沖洗私密處,自動治療婦科病,什么療效都可以實現(xiàn)。麗珠一直嚷著要那一款,但兩萬多一只馬桶裝在我家老居民區(qū)我覺得實在不搭。
平心而論,我一點都不喜歡這份工作。
我想和我的表哥合作賣大閘蟹!陽澄湖大閘蟹,表哥說了,穩(wěn)賺!
關(guān)鍵是要有資金??墒俏覜]有錢。這正是一件讓人腦瓜疼的事情,我托著下巴看雨沿著我老宅的墻蜿蜒而下。那一晚,我百無聊賴,在家里陰暗的光線中坐著,雨下得越來越大,我看著外邊大街上人來人往,一些人從我家左側(cè)走過來,一些人從我家右側(cè)走過來,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差別。我該怎么辦?
水漫山塘街,水漫陽澄湖。我想我真是個傻瓜,我四十歲了,還跟在楊寧屁股后面搬一只只馬桶,我這樣準(zhǔn)沒出息。我父親過世前沒有教我生財之道,也沒有告訴我這世界的生存法則,他是在一個清晨,一個光線還沒有完全透亮的清晨張著嘴巴離開的,心肌梗塞,那年他剛好四十歲,最身強力壯的時候?,F(xiàn)在我只存著一張他和母親唯一的合影,我覺得,他臉上隱秘的笑容有些幸災(zāi)樂禍,他媽的,他就是不負(fù)責(zé)任!我氣惱地將唾沫噴在照片上,幸虧有層玻璃鏡片隔著,我需要解氣的時候,我就朝他的臉吐唾沫,呸!呸呸!
全天下最苦惱的事就是要做生意沒本錢。表哥說,生意其實是好做的,你看,我們是正宗蘇州人,本地人難道做不過外地人?他們以假亂真,把別的地方的螃蟹拿過來以假亂真,冒充陽澄湖大閘蟹,價格翻十倍!這里面的水太深了,好好搞真的要賺飛了——
嗯,道理我明白,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我想到了抵押貸款,我沒有什么好抵押的,只有這套父親留給我的破舊的房改房,評估公司來看過了,我媽坐在陽光下曬太陽,以為來了客人,她聽不見外界任何一點聲音——我面帶微笑不厭其煩地介紹著,就像唱一首歌一樣,我要竭盡全力。評估公司的人撇了撇嘴,聳聳肩說,抱歉,房子太老太舊了——最多只能抵押三十萬。
三十萬,太少了!表哥憤憤不平,他說,搞個毛?。?/p>
后來,他出了一招,湊在我耳朵邊,嘀嘀咕咕說了一些。我腦袋有些暈暈沉沉,我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又好像有些荒誕,當(dāng)然,他是我表哥,我母親就是他的親姑姑,我們從小關(guān)系不錯,他背著我下過泥塘,一起吃過蟬蛹,他現(xiàn)在胖得像個煉油桶,但絕對不會影響我們的親情。
他說,我們可以來個買賣合同。什么意思?就是把我的房子假裝賣給他,合同上把房價抬高,然后再以購房貸款,這樣商業(yè)房貸會到達五十萬!房子當(dāng)然還是我和我母親住,只不過房產(chǎn)證過戶寫成我表哥的名字,他叫什么來著?——哦,不管了。
最讓我心動的是這五十萬是我的,我可以用來和他做大閘蟹生意,用來開飯店,豈不是兩全其美!然后我每月正常還款。
雨瓢潑,下了一整天,我也想了一整天,成!
我想到了初中時學(xué)到的一句話,此時不搏更待何時?
我的前妻最恨我沒有進取心,她說,蘇州小男人,只曉得圍著鍋蓋轉(zhuǎn),燒個手剝蝦仁、蔥烤鯽魚啊,這算什么本事?
前面七個女人離開我也無非是因為我癟三一個。她們竊取我僅有的一些小零碎,把目光刺入我的五臟六腑,她們翻箱倒柜,尋找合適的物品作為補償,然后揚長而去。我攤開兩只手,拿去——盡管拿——我已經(jīng)兩手空空——
我唯一擁有的是我的母親和這破舊、充滿回憶的老宅。我母親其實是個美人,說出來你一定不相信,以為我是吹?!夷赣H是舊上海赫赫有名的秦氏貴族后代,只不過我外婆是妾,沒有名正言順對外界公布過。母親兒時如果不發(fā)那次高燒,不生那場病,她的人生軌跡一定不是這樣了。她有美麗的金嗓子,有出眾的小臉蛋,那時40年代上海小明星藝術(shù)團差點把母親選進去了。
前妻說,你吹吧,吹得越離譜越像吹牛。
她要這樣認(rèn)為就沒有意思了——我身邊七個女人都認(rèn)為我是在胡扯,是我抓了泥巴往臉上涂還認(rèn)為是在給自己貼金。
麗珠將信未信。她比那些女人好的地方在于她對我還有一點點信任感。雖然我不知道她來自何方,之前她有過幾個男人。重要的是她如今在蘇州,在一家門面不大的瑜伽館當(dāng)教練,我想象著她帶著一些肥碩的女人在鏡子面前冥想,又把屁股翹得老高,很有意思——我總是喃喃叫著麗珠的名字,我聽見貨車穿過馬路呼嘯駛?cè)ィ袝r會把我家的窗戶震得喀拉要掉下來,真是討厭極了——我就高聲疾呼麗珠名字,雖然麗珠并不在我枕邊。不,接下來的日子她會了。
我也討厭搬一個個沉重的陶瓷馬桶,因為一不小心,我的頭會鉆進馬桶圈,這感覺很不好。這像一種隱喻,怪怪的——我記得小時候,我父親從來不去拎家里的木馬桶,他說過男人動了那東西要觸霉頭的。霉頭沾惹上了,就很難去身——哎哎,所以我一定得想方設(shè)法離開楊寧了。
對,明天就和楊寧說拜拜。至于以后,再見楊寧時,我也許會飛黃騰達,也可能更加一無所有了,我的母親過世了,我的房子被別人占有了,我形容枯槁,變成奄奄一息的流浪狗——我都認(rèn)——這是命。
“東風(fēng)惡,歡輕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麗珠聽不懂評彈,也不喜歡評彈,她說一男一女坐在那里擰巴半天消耗時光,真無聊。我倒是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胥江邊,聽小三弦和琵琶聲若有若無地傳來,一片漂流的樹葉,在水中打轉(zhuǎn)。男人女人的聲音相合,比什么都來得舒坦。今夜,有人唱著,聽的人不多,但無關(guān)緊要。
好了,我馬上要見著麗珠了。我已經(jīng)在手機上點了大餐,上大龍蝦、法國紅酒,包了一間豪華房。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我是多么愉悅,人生從來沒有過的好時光。楊寧車子的方向盤有些滑溜,拐得太大,哦,見鬼,車頭怎么越過了橋欄,胥江水洶涌——我簡簡單單坐著,仿佛坐在我家那張床上,生活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