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海榮
(上海大學,上海 200444)
“惜乎古來治印家累萬,就中豪杰上百,巨匠數(shù)十?;蛴薪?jīng)典傳世,或有印譜流播,然細審之,唯用刀一途,雖有十九法、十四法、十三法諸說,但只存其名,而不詳言內核。似無意,似存心,秘而不宣,此印壇一大憾事也?!?/p>
——韓天衡①
篆刻家操刀刻印是其最私密、最任性的營生,運刀的隱秘性注定了刀法是最易消失,也最難研究的一個課題。同時,操刀的私密和任性,也使刀法呈現(xiàn)出最大的可能性和豐富性。至今,無論是沖刀、切刀還是披削刀等,都不能涵蓋印家操刀刻印的全貌。韓天衡先生的刀法,其豐富性非披削一詞所能涵蓋。
什么是篆刻的執(zhí)刀?可簡單用一句話概括,即篆刻創(chuàng)作時手拿刻刀的姿勢。它涉及面很多,包括握石執(zhí)刀的左右手姿勢,發(fā)力的在小與開石的狀態(tài)等。這些都決定運刀后所產(chǎn)生的線條效果。從最終效果來審視,執(zhí)刀的關鍵在于刃石夾角和發(fā)力方式。
一般而言,執(zhí)刀方法有以下幾種:一是與書法執(zhí)筆類似,可稱為似執(zhí)筆法,多用于切刀;二是類似硬筆書寫的似硬筆法,多用于沖刀;三是似握拳法,多用于刻大印、寫意印等。運刀時刀刃與石面的夾角很關鍵。有些印人在運刀中有意不斷改變夾角,來創(chuàng)作有變化的線條,還有人提出過“舞刀”“擺刀”等注重在運刀中舞動、擺動刀桿(即改變刀刃與石面的夾角)的技法。
韓天衡的執(zhí)刀,其右手姿勢類似于沖刀的執(zhí)刀法。但從左右手及胸、頭部的總體姿勢看,有幾點個性:一是刀刃與石面的夾角比較小,鐵刃緊貼石面呈斜平狀。因此,他不是刃尖開石,而是增加了刃口與印石接觸面的刃線開石。既平又寬的刃石接觸面,就是被篆刻界普遍認可的披削刀的執(zhí)刀姿勢。二是左手握石右手執(zhí)刀,左右手在胸前接觸,刀刃向胸的正前方平坦斜出,右手大拇指向下摁刀桿,既自然又方便。
韓先生執(zhí)刀不是無時無刻都這樣,在現(xiàn)實創(chuàng)作中,沖刀、切刀他都能用。篆刻創(chuàng)作是個極其豐富的過程,本文意在探秘韓先生極具個性化的、創(chuàng)作出大量具有藝術高度和個性的作品的篆刻刀法。
目前大多數(shù)人認為,運刀法歸根結底是沖、切兩種。沖刀是刀刃沿著文字筆畫的墨線一路向前,過程較長且完整,刻出的線條流暢爽利、勁挺有力。切刀是刃尖點石沿著墨線向下點切,一點切完后連續(xù)地向前點切,點接點而成線,其過程短促而斷續(xù),刻出的線條筆斷意連、拙樸含蓄。每位成熟的印家都有一套與他人不同的刀法。
運刀的關鍵:一是發(fā)力方式,二是鐵刃的開石方式。辨析刀法就在于這兩點。
就發(fā)力方式而言。沖刀發(fā)力于刃之后,力量集中于刃尖端,由刃口開石。發(fā)力后持續(xù)推進,形成一路前沖之勢。切刀是由上向下發(fā)力,力量集中于刃尖,由刃尖點石一刀切一點,如此重復,斷續(xù)式發(fā)力。韓先生運刀的發(fā)力方式與這兩者都不同。先生執(zhí)刀刀刃向身外傾斜,平貼石面,由右向左發(fā)力。左手握石,同時可向右發(fā)力,刀刃的軌跡是右左運行的。與此同時,大拇指由上向下用力壓刀刃。由上而下的力很大,因為他是用刀背鐺石面。他是用向右向下兩方面的合力開石,刀刃扁平緊貼石面,刃口與刀背同時觸石開石。其發(fā)力方式是一次一次連續(xù)發(fā)力推進。發(fā)力一次開石一片,向前推進一截。這一截有可能是一根線條的一小部分,也可能是一根短線條的全部。這樣的發(fā)力方式既不同于沖刀的一沖到底,也不同于一刀直下只一點的切刀。
就鐵刃開石方式言,刃石接觸一般是45°左右,其斜度如何,各印人都會有所不同,但都認可是沖刀。切刀是刀桿直上90°左右,直下一點,接點成線。韓先生的刃石接觸較平坦且由上向下用力,方向由右向左。壓刀刃的力很大,一次發(fā)力啟石一片,刃背在石面上鐺擦掉一段,這即是披削刀。其篆刻的線條呈現(xiàn)出一段一段相接的狀況。這種效果可從先生的印章中明顯看出。
印例1“喜出望外”②(圖1)?!巴狻弊肿筮吥枪P曲線的刀痕,有多個長短不一的三角切面連續(xù)分布在這根白文線條的(凹槽)兩邊。怎么會是這樣長短不一的三角切面?一個三角形是用刀刃、刀背緊貼石面發(fā)力一次的一片啟石,形成一個三角形狀的斜面。用力(上下壓力和左右推力同時的合力)小者尖,用力大者寬,從而形成三角形。印人都知道,無論直線曲線,把握好刃尖的入石角度,都可一沖到底。但韓先生不是一沖到底,他是一次一次發(fā)力向前推進。
圖1 “喜出望外”印
圖2“千秋萬歲”③印中“萬”字,第一劃平直線,左端約三分之一處,實際創(chuàng)作時是線條的一側刻完再刻另一側,觀察上三面和下面運刀刻成的線條。上第一刀與下第一刀結束時有一個缺口,上二刀與下二刀結束時也有一個缺口,然后是第三、第四刀,構成一個節(jié)點。這也說明韓先生運刀是一次一次發(fā)力的。先刻線條一側,一次一次發(fā)力向前,然后刻另一側,仍然是一次一次發(fā)力。在總體保持平直線的情況下,兩側發(fā)力不可能絕對平行,故完成的線條是一截一截連接而成。在一截和一截之間總有痕跡可尋,不是有缺口、凹下,就是有突出點,還有可能是階梯狀等等。一截一截的截段線條組合成文字所需的線條。
圖2 “千秋萬歲”印
還有一些印例,線條由一截一截截段連接而成的情況十分清晰。如“古鄣”?、?圖3)中“古”字,其“口”部左右兩條豎線,右豎先向內凹,后向外凸,左豎也類似,先向內凹,繼向外凸。在放大的線條中可清晰看出每根豎線每一刀結束時的痕跡。
圖3 “古鄣”印
印例“如意”⑤(圖4),“如”字“口”部,右豎,先向內凹,繼向外凸。此朱文線還有一特點,其 “口”內部左側刻刀較直,無明顯凹凸,是一刀而就,右側則明顯三曲。這就是韓天衡刀法下的線條特色。
圖4 “如意”印
另外如“悍秀”白文印例。放大后,此印豎線多處有用刀截連的痕跡?!叭f古”印“古”之“口”部的左右兩直豎,放大印面也可看出很多截連的痕跡。
再如,“石之戀”白文?、?圖5),“戀”字“心”部右豎線下部有個三角面,此三角形相當明顯,比豎線刀痕淺得多。此豎線筆畫從上往下發(fā)力刻出,刀刃開石,刀背緊貼石面??稍O想,如果刃石的夾角比較大,如一般沖刀,由刃后發(fā)力將這塊三角形刻出,那么這塊三角形的深度應和直線條差不多。但韓先生刀背緊貼石面,角度很小,刃尖在白文線的槽底,刃背鐺著線條邊緣,且大拇指壓石很重,用刀背鐺擦石皮到此用力,從而在線條之外鐺出薄薄的一片三角形。這薄薄的一片三角形,不是由刃后發(fā)力的刀刃刻出的,而是由拇指用力壓刀背的刃邊鐺出的。所以,整個三角形只是在豎線邊的石面上薄薄地披去一層石皮。這是披削刀法,但僅僅只是一般情況下理解的披削刀法嗎?為什么整個豎線刻得較深,這三角形則僅去掉一層淺淺的石皮?這就是韓先生特有的向右向下合力開石、一次一次發(fā)力的特色,也正說明了韓天衡篆刻刀法最重要的特點:向下壓刃和向右推進同時發(fā)力,向下壓刃的力,鐺出了淺淺的一小塊三角形,向右推進的力,刻出深深的豎直線。
圖5 “石之戀”印
綜上所述,從執(zhí)刀姿勢、發(fā)力方式、刃石夾角以及運刀狀態(tài)和刻出的線條效果等多方考量,韓先生的篆刻刀法,不是沖刀,也不是切刀。從韓先生執(zhí)刀扁平由刃背鐺擦石面的狀態(tài)看,這是印壇公認的披削之法。從發(fā)力軌跡和成線情況看,其特點可用一個“截”字表達。此“截”既是斬釘截鐵的“截”,又是截段之“截”。所以,筆者認為韓天衡先生的篆刻刀法可冠以截披刀法之名,它與沖刀、切刀之區(qū)別見表1。
表1 沖刀、切刀、截披刀比較
韓先生篆刻中無論朱文還是白文的平直線、曲線或圓弧狀的扭曲線,都是由截段的短線連接而成,實際都是由曲折不平整的,有凹凸的截段線相銜接而成。那么韓先生用這樣的刀法刻出這樣的線條,在追求和表現(xiàn)什么樣的藝術效果呢?這可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其“雄、變、韻”的藝術追求中找到答案。從刀法中追求自己的藝術目標,韓先生花過大功夫,韓先生曾說:“往昔吾居甌水,每每窺漁人搖櫓,其勢上下反側,綢繆盤旋,而輕舟飛發(fā),曲直如意。由此,漸悟線條直生于曲、曲生于直、曲直互用、互為表里、互為形質之理。借搖櫓之法而運于刀,線條似別于古賢。”⑦刀在向前推進的同時,要“借搖櫓之法而運于刀”,使刻出的線條“直生于曲、曲生于直”“上下反側,綢繆盤旋”。顯然,隨腕指用力向下,借助刀背,對線條一截一截地鐺擦,使線條在如搖櫓般曲直相銜中挺勁豐潤起來。這就是其線條有“頓挫感和拗折感”的由來。韓先生還說:“刻印用力非舉鼎之力,乃近摔跤之力,當避率直而求活脫?!雹唷芭e鼎之力”類似切刀開石,再怎么樣的石頭,由鋼刀刃尖開石,用直力都能迎刃而解。韓先生的截披刀法“非舉鼎之力”。“近摔跤之力”是一種扭動的緊貼肉搏之力,根據(jù)線條與情感的變化而用之,那必然是“活脫”,絕無“率直”之理。為使線條活脫具韻味,韓先生每一刀都傾注情感并有很多細微的變化,融匯著意念和勁力。在1985年出版的《韓天衡印選》后記中,韓先生說:“印作‘雄’方能莊偉勁邁,有氣勢、拒小派,有時代氣息。……‘韻’是在‘雄’‘變’的基礎上求韻致,要有一種令人玩味愛戀的鮮美勁兒”。⑨韓先生的“雄”首先就在其刀法表現(xiàn)的線條上。用力鐺擦,上下反側,綢繆盤旋,如此棱角凹凸,截段相銜,在一次次用力鐺擦而成的一截截短截線構成的古奧多變的篆文線條中,看出的是力量和豪情。韓先生所說的“刀法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也是自古至今對篆刻刀法篆刻線條的最高要求。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韓天衡先生首先提出披削刀法⑩。此后,韓先生以運刀的切身體會,多次公開自己的披削法,引來印壇競相披削的新氣象。
韓先生是這樣表述自己的刀法的:“吾曾于用刀作沖、披之論,多有咨詢者。沖、披之法,風味大異且消息微茫。要而言之,沖者運刀時力發(fā)于刃之后方,呈沖勢;披者運刀時力發(fā)于刃之上方,呈由上遞下之勒勢。此語近于玄奧,而穎者當可玩味之?!彼谩拔⒚!薄靶W”等詞,說明此種刀法確有微妙之處,重點是道明了沖、披兩種刀法最大的區(qū)別是發(fā)力方向不同。沖為刃之后,披為刃之上。
《篆刻技法全書》(下稱《全書》)認為“披削:沖刀坦刻的特色刀法”。《全書》中的這種說法顯然不同于韓說。其一,韓說沖、披“風味大異”“沖、披兩法”。《全書》則認為披削是沖刀的一種特色刀法。其二,韓說認為沖、披兩種刀法最大的不同是用刀時發(fā)力方向不同?!度珪穭t認為披削與沖刀發(fā)力是相同的,披削只是刀桿放平些,即刀刃與石面的夾角小,刀桿貼石面比較平坦。
2004年韓天衡在《刀法論》(這篇文章后被收入2013年出版《豆廬藝術文蹤》一書)中說到披削刀法,同樣用沖刀作比較,“披刀之為用,是區(qū)別于沖刀的自后向前發(fā)力,以刀角入石。而是自上而下地發(fā)力,以刀刃入石,刀背擦石”。明確說明了披削與沖刀不同的發(fā)力方式,它是“自上而下地發(fā)力”。
用沖刀法,僅縮小刃石的夾角,使刃面平坦入石而向前沖,其刻出的線條顯然是和刀桿較直立的沖刀不同。把這樣的刀法說成是披削,并由此把披削歸入沖刀一類,即坦沖等于披削,這當然是一種見識。但凡執(zhí)刀篆刻的印人都會有所體會,坦沖運刀是比較簡便和省力的做法。但是,韓天衡先生所說的截披刀與此不同。韓先生的截披刀法與坦沖不同的要點之一在于“自下而上地發(fā)力”。為達到非常有力度,能鐺擦掉石面,形成篆刻線條的力度和韻味,韓先生走的是一條非常繁難、非常有功力、非常曲折的刀法之路。數(shù)十年來,他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執(zhí)刀法、發(fā)力法、運刀法,最后取得了獨特的線條效果。韓先生舍易求難的目的是為了自己的藝術追求,并在這樣繁難的、有功力的和曲折的追求之中,提出了“刀法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的觀點。
在實際的篆刻創(chuàng)作中,沖刀、坦沖等刀法并行不悖。沖刀法在由明入清的篆刻發(fā)展史中較早被印壇認可和接受。那沖刀和披削的區(qū)別僅僅是刀桿較直立和較平坦的區(qū)別,又何必另起一個“披削”之名呢?因為運用沖刀刻印的印人們都知道,實際運刀中,刀桿的傾斜度不是固定的。不僅各印人不一定相同,同一印人在刻印中也未必是固定的。有的印人會有意地改變刀桿的傾斜度,以創(chuàng)作出有變化的線條。
韓天衡先生所實踐的刀法,筆者稱之為截披刀法,是與坦沖不同的刀法。從執(zhí)刀姿勢、刃石夾角、發(fā)力方式、運刀方式、成線效果等等方面,截披刀都與坦沖刀都有區(qū)別。筆者此文的目的是想還原韓天衡篆刻刀法的本來面貌,正確認識韓天衡篆刻刀法的意義。
篆刻刀法只是一項技法,技法因創(chuàng)作而存在。對作品有怎樣的追求就會有相應技法的探索。從這個角度講,技法為藝術審美服務。技法是在印人數(shù)十年藝術創(chuàng)作中形成的,技法不可避免地帶有人文內涵。韓天衡先生的截披刀法正是他70年治藝生涯的一個凝結:刻苦、勤奮、殫精竭慮、九朽一罷,為達到藝術目的,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一個目的,長年累月、全身心、超負荷地投入。先生追求的是對得起古人、對得起老師、對得起自己的過往,更對得起篆刻史。先生的治印是獻身于藝術,是致敬于藝術。
注釋:
①韓天衡:《天衡印譚》,上海書店出版社,1993年,第192頁。
②③④⑤⑥韓天衡著,張煒羽文:《韓天衡篆刻藝術賞析(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1頁,第10頁,第6頁,第8頁,第18頁。
⑨韓天衡:《韓天衡印選·后記》,上海書店出版社,1985年。
⑩章海榮:《簡析吳讓之及披削刀法的創(chuàng)立》,《中國美術研究》,2013年第3期,第105-1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