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彤

(常州工學院人文學院，江蘇 常州 213022)

引言

光緒廿四年二月廿九日(1898年3月31日)，晚清經學大師皮錫瑞的日記里有如下記述：“燈下為吉兒改《醒世歌》，頗有趣?！雹?月6日，皮錫瑞和其子皮嘉佑的創(chuàng)作——“若把地球來參詳，中國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渾圓物，誰居中央誰四旁”②刊登于《湘報》。時值甲午慘敗4年之后的戊戌年，蓋此刻，不少國人猶欠缺一般的地理知識。皮氏父子的努力，明白地反映出當時維新之士企圖透過《湘報》這份報紙，并以通俗歌詞的形式灌輸世人地理常識與世界局勢之認識的用心③。然而，《醒世歌》刊出后，旋即遭到一些保守派的批駁，不以《醒世歌》中“中國并不在中央”的觀點為然④。

據(jù)統(tǒng)計，道咸兩朝中國學者撰寫的域外地理圖書有20余種，而此后至辛亥年間，更增加到151種⑤。大量地理圖書的問世，從某種程度上說，大大改變了讀書人關于空間的知識來源，尤其是過了1895年——中國思想史上頗具轉折象征的年份，仍有不少頑固分子保守著“華夷之論”，新舊陳雜的時代特征表露無疑。

然而，又有學者發(fā)現(xiàn)甲午前后還常見《春秋》和《萬國公法》的比對討論，庚子后已很少有人視《春秋》為解釋國際秩序的一個選項了⑥?！洞呵铩纷鳛槿寮医浭牢牡?，規(guī)定了士人對天下諸國的認識和身處空間的想象，而1864年清廷總理衙門刊印的《萬國公法》來源于惠頓(Henry Wheaton)的著作ElementsofInternationalLaw，它是最早系統(tǒng)地向中國人介紹國際法的書籍，也是儒臣與外國人打交道時遵循“國際規(guī)則”捍衛(wèi)本國利益的重要工具。

以往對從“天下”到“國家”的晚清觀念史研究，基本著眼于民族國家的形成，將國家視為現(xiàn)代政治的重要概念，看重其于國際秩序的重要價值：國家作為現(xiàn)代國際體系的基礎單元，是世界競存的行動者；國家作為現(xiàn)代政治的重要組成，與現(xiàn)代國民意識的興起息息相關。

但這樣的研究忽略了“國家”二字之于國人所改變與增益的空間認識，也忽視了國人為“國家”一詞所賦予的中國解釋。從空間上說，從“天下”到“國家”標志著維系傳統(tǒng)中國意識形態(tài)基礎的宇宙觀發(fā)生了重大變異，國人的意義世界因此而轉向；從義理價值上看，國人在探尋救亡圖存的道路時，進入文教層面后，關于國家所形成的現(xiàn)代性認識與傳統(tǒng)的“天下”觀，完成了承接與轉移，“天下”的某些內涵也讓渡給了“國家”。

同時，對于周邊世界的認識，拋棄了華夷大妨觀念，將西方世界納入儒學視野在晚清思想史上是一重大轉變。甲午至庚子這一時段，在新聞史上相對應的是國人第一次辦報高潮。士人的地理認識、國家想象、世界情懷、知識視野的轉變與報刊敘述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關聯(lián)，現(xiàn)代意義的報刊媒介在其中發(fā)揮了什么作用？吉登斯認為現(xiàn)代性的“時空分離”機制為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獨特性特征及其合理化組織提供了動力，也正是各種不同的時間和空間模式的嵌入，為現(xiàn)代文明的形成發(fā)展提供了可能⑦。近代報刊媒介是否表現(xiàn)出了“時空分離”的功能呢？

本文從空間層面對“國家”進行研究，以報刊媒介敘述為參照，考察“現(xiàn)代國家觀念”的發(fā)生與輿論的關系，旨在思考在國人的意義世界中究竟形成了一種怎樣的國家認識，進而追問這一空間認識的變化如何幫助國人實現(xiàn)現(xiàn)代性的體驗。

一、“天下”與“地方”：儒學視野下士人意義世界中的兩個空間觀念

歷史學家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在《西方的沒落》中說：“每一種文化的根基都是一種關于世界的概念，它提供出對于世界的理解，這種文化的一切表現(xiàn)形式都由這種象征的建立所決定?！雹嘀袊鴤鹘y(tǒng)思想所關心的一個中心問題是自然秩序與人文倫理之間的關系，即常說的“天人之際”。例如中國人講政治，必以“天與人歸”為政權轉移的依據(jù)；講法律，則不外“天理人情”；講社會倫理，則講“天地君親師”的秩序等級；講勞作生活，講求“春耕、夏耘、秋收、冬藏”⑨。天作為一種意象，不僅具有空間意義，也具有文化、哲學意義，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知識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宇宙觀的基礎上，由此推引出繁雜豐富的中國思想世界。中國古代思想家從不把天道和人道二分，“很多關于宇宙、社會與人生的思想性內容是從對宇宙、社會與人生的知識性內容中提取的”⑩。

近代思想史的研究已表明，傳統(tǒng)中國人的空間觀念擁有兩套系統(tǒng)：一個是泛化的天下觀念，這是由修、齊、治、平的處世哲學推演出的最高境界，與其說這是一個空間所指，不如說這是文化道德修養(yǎng)的最終指向，“天下”意識更是一個關乎文明的問題；另一個是實在的生活空間，具體的空間情境孕育出中國南北差異的風俗、生活習慣與地域認同。

晚清由傳統(tǒng)走進現(xiàn)代的歷史流變中，國人擁有對國家思慮的前提是“知有國家”，梁啟超早年說，中國人缺乏國家思想的表現(xiàn)之一是“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蔣廷黻到1933年還說中國“仍舊是一個朝代國家，不是民族國家”。兩位近現(xiàn)代史學家的論述指向了中國傳統(tǒng)空間認識結構中所缺乏的一個概念，天下與地方的兩極中少了一個組織與運作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國家。

自漢發(fā)端成熟于唐宋的科舉制度，構成了中國社會流動的主要渠道，文人舉子通過鄉(xiāng)試、會試、殿試奔波于縣、府、州、省會、京師，實在的生活世界的空間流動著實可以引起他們的關注。更重要的是科舉考試的內容規(guī)定了士人的知識視野，經史子集所蘊含的知識資源逼迫著士人思想世界面向第一個對象——“知天下”。

儒學闡釋的“天下”與士所執(zhí)著的“道”相連，“故可以奪人國，不可有奪人之天下，可以竊國，不可以有竊天下”(《荀子·正論》)，而對“道”的追尋構成了古代士人的終極關懷與一生旨趣。經歷漢董仲舒的改造，先秦儒學的天下觀念不僅可作為形而上的精神存在，而且可作為封建統(tǒng)治的政治理論來源。董仲舒將先秦天下觀念的作用秩序作了變動：將“天”→“天下”(“民”)→“天子”的秩序變?yōu)椤疤臁薄疤熳印薄疤煜隆薄懊瘛薄拔ㄌ熳邮苊谔?，天下受命于天子?！?《春秋繁露·為人者天》)“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春秋繁露·玉杯》)

在這種邏輯推理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由公而私，“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士的情懷由私而公。在對天下疆域的認識上，中國人的思維向來不是實在的地理思考，而是道德邏輯的演繹?！疤焯幒跎?，地處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國內也。”宋代理學家石介的這段話典型地表達了中國傳統(tǒng)的空間觀念，在以“道”為終極旨歸的中國文化中，中國的國家觀念是形而上的空間觀念，包含著豐富的文化意味，而非地理抑或地緣政治的概念。

天下至道在士人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它不僅形塑了士人的心性人格，而且圈禁了讀書人對萬國的想象，在戊戌變法前梁啟超曾致信康有為：“不知我輩宗旨乃傳教也，非為政也，乃救地球及無量世界眾生也，非救一國也。一國之亡，于我何與焉？”因此在世界局勢大變之前，在精密的道德文化邏輯結構演繹下，中國文化與經濟、政治與思想在這種虛化天下觀念下凝聚、共同作用，政治體、經濟體、文化體幾乎重疊在一起。從中央到地方只有主權的委托而沒有主權非分割，從天邊到天邊，只有統(tǒng)治權的順位而沒有邊界的區(qū)劃。進而，無論是作為政治統(tǒng)一體的中華帝國還是作為空間抑或文化概念的天下，中國的邊界一直是模糊的，“天下”一詞的意義更是含混的。

儒學意識形態(tài)構筑的士人思想世界的第二個關注對象是“知地方”，抑或稱之為“知家族”。

在交通通訊技術不發(fā)達的時代，人們的生活和交往半徑極其有限，絕大多數(shù)人不太可能走出自己日常生活區(qū)域去感知所謂的“四方”。祖籍、故鄉(xiāng)、村邦、桑梓這些士人觸摸可感的地域概念，構成了人們自我認同的底色和初級共同體。卞冬磊通過對不同類型晚清讀書人日記的梳理看到，相較于口岸知識分子和易于接觸新知的讀書人，像劉大鵬這樣身處鄉(xiāng)間村野的讀書人，對于空間感知的中心更是主要圍繞在家鄉(xiāng)周圍，“鄉(xiāng)”“里”“邑”這些詞常出現(xiàn)于他的日記中，筆下流露出濃郁的鄉(xiāng)土人情與農業(yè)社會和美變動不驚的生活畫卷。造成士人“知地方”的原因從封建社會制度建構上看有兩個方面：

一方面，科舉制度有通上下的重要作用，科舉制下的儒生有自覺的“在上美政”“在下美俗”的使命擔當。農業(yè)社會中，士人強烈的社會關懷轉化為對其所處的物理空間的關注，“觀風覘國”“臧否鄉(xiāng)野”，士紳群體作為朝廷權力的延伸教化鄉(xiāng)里，是傳統(tǒng)社會知識分子的日常實踐，更是儒家入世精神的寫照。

科舉形成的耕讀傳統(tǒng)使多數(shù)人遵循在鄉(xiāng)間讀書，到城市為官，丁憂或致仕(退休)再返回鄉(xiāng)里的人生路徑，城市與鄉(xiāng)村在這種制度安排下形成很好的互補反哺關系，“國”與“家”自然實現(xiàn)承接，讀書人的愛鄉(xiāng)情結和地域情結會貫穿其整個讀書宦海生涯。

另一方面，宗法制度下，儒家有關“孝”的禮法，突出了人際血緣、地緣的依戀，“光宗耀祖”“衣錦還鄉(xiāng)”“澤被鄉(xiāng)里”是對讀書人一生品行的最高褒獎，這種眷戀之情轉化為士人對家族地方的“習慣性”依存。

晚清，中國政治原則是統(tǒng)一論，但相較于前清嚴苛的中央集權，晚清的政治統(tǒng)治危機導致了地方官僚和士紳集團的壯大，太平天國之后地方社會的自治權力與意識進一步發(fā)達，進入清季十年，地域認同轉變?yōu)閺姶蟮氖〖庾R。1906年，章太炎說：“今人之愛其鄉(xiāng)鄰，較諸愛國為甚，夷貉在前，視之自若，而鄙夷他省，輒以為魚蛇狼虎之不如。一人秉權，則鄉(xiāng)人倚之而起，一人失職，則鄉(xiāng)人從之而衰?！编l(xiāng)黨觀念的發(fā)達，成為近代中國集團力量形成的重要誘因。

二、生活空間的縮變：新聞“嵌入”讀書人的日常生活

當社會面臨危機，中國傳統(tǒng)的讀書人習慣于從經史子集中尋找解決問題的路徑，這當然不是因為讀書人的偏狹，而是誠如日本學者島田虔次所考證的，中國古典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宏偉的知識體系，“到1750年中國出版的書籍的總數(shù)，比到這一年為止世界上除中文之外所印刷的書籍的總數(shù)還要多。關于人和社會真理的記述在經書中，解決問題的先例則積蓄在史書中”。但在晚清變局中，從洋務運動開始，類似通商口岸和出使大臣這類較早接觸“新世界”的知識分子越來越多地認識到，依靠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資源已經無法解決中國當時的問題，于是他們開始尋找西學，報刊上越來越多地呈現(xiàn)西學知識，甚至可以說此時的報刊更像是“知識紙”。

1897年，嚴復在《國聞報》創(chuàng)刊詞中寫道：“今之國固與各國并立之國，而非一國自立之國也。”嚴復是晚清一位典型的受過西方教育，對西方文明持開明態(tài)度的知識分子，游歷西方的經歷，讓他在“通外情”上比其他報人更勝一籌，“欲通知外情，不能不詳述外事，欲詳述外事，不能不廣譯各國之報。此《國聞報》館之所為繼諸家而起也”。與《國聞報》類似，維新前夕的報刊輿論動員中，雖然以《時務報》為代表的政論報刊以變法思想宣傳為主，但在內容上對翻譯西文報紙很看重。據(jù)統(tǒng)計在《時務報》前5期的內容里，報譯所占比例平均達到40%。戊戌時期的其他維新報刊如《湘學報》《國聞報》《求是報》《實學報》《農學報》《蒙學報》等都把譯報當作重要內容，此時報刊作為“新知”的重要來源已蔚然成風：“乙未以后，志士文人，開創(chuàng)報館，廣譯洋報，參以博議，始于滬上，流行于各省，內政、外事、學術皆有焉?！?/p>

從各地官員勸閱《時務報》的飭令來看，士人看重該報的重要原因在于其對“新知”的引介——“所譯西報極為有益”。在清末西學東漸的第一波浪潮中，西方傳教士的“苦心孤詣”并沒有激發(fā)多少士大夫對西方的興趣，抱有中華文明優(yōu)勢論的士人，絕對尊奉《禮記》中“禮聞來學，不聞往教”的訓誡，向來對這種主動的“傳知”行為不屑。但在越來越嚴重的民族危機面前，再高貴的姿態(tài)可能都要屈服于殘酷的現(xiàn)實。在對清末士人閱讀史的考察中有研究發(fā)現(xiàn)，報刊在甲午之后連同西方譯書越來越多地進入讀書人的日記、札記、書信中，可見，隨著中國變局的加深，知識分子開始主動了解西方已成為常態(tài)。報刊上大量刊登的西方譯稿，豐富了國人對世界地理的認識，也使閱報者獲知了域外世界的真實情況，由此引發(fā)了對生活空間感受的變化，構成了讀書人極為重要的現(xiàn)代性體驗——空間的壓縮。從現(xiàn)代性理論出發(fā)，對空間體驗的變化，無一不是對社會關系重新編碼與解碼的過程，更是對社會關系的一次再生產，具有“重構世界”的作用。一旦報刊作為“新知”進入讀書人視野(新知是關于“另一種空間”的信息)，由此引發(fā)的思想層面變動的力量則如閘門大開，澎湃難遏。

波蘭尼(Michael Polanyi)對知識進行了分類，將其分為明確型知識(explidt knowledge)和默會型知識(tacit knowledge)。明確型知識是通常被描述為以書面文字、圖表和數(shù)學公式加以表述的知識類型；默會型知識意指日用而不離的常識性知識。

大量的西方科學知識被應用到具體生活中，在洋務運動中為中國建設了許多可以譽為“國家工程”的成果，這是明確型知識；而報紙與新聞的知識日益成為國人在日常生活中熟悉與使用的知識，“日用而不察”這屬于默會型知識。安德森對“印刷資本主義”進行揭示，認為報刊最突出的意義之一即是將某一個體與“他人關聯(lián)起來”。國人創(chuàng)辦近代報刊從一開始就注重事功經世的一面，經由閱報形成了對社會生活的“共同世界”的關注，相較于讀書人閱讀傳統(tǒng)儒家經典增益的天下國家認識，報刊刊登的新聞與知識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傾向。前者在道德與情感方面對讀書人“胸懷”的塑造是潛移默化的，一旦形成，士人就自覺擁有天下的擔當意識；而后者借由具體新聞的呈現(xiàn)，用信息傳播打破了物理空間的隔閡，同時賦予了天下國家具體的內容，這種通過報刊建立起來的個人與國家的聯(lián)系具有了具體意義，也就富含了現(xiàn)代性的傾向。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閱讀報刊的過程也是尋找同道的過程。讀書人通過報紙，以報紙為中心，了解本地、省外、朝廷、域外的實際情況，并以此形成了一個讀書人交往網絡，這種公共空間比之于傳統(tǒng)時代通過著述、書信所形成的文人交往域更容易出現(xiàn)，也更能發(fā)揮其社會影響力。另外，早有研究表明，報刊對于清季讀書人來說，是構成他們聯(lián)結社會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尤其是1905年廢除科舉之后，進一步促成近代“士”向“知識分子”階層過渡，近代報刊在清季的勃興加快了士人現(xiàn)代性轉化的步伐，為其在新時代中尋找新的身份與角色認同提供了重要路徑。

三、國家成為真正可感的思慮中心

傳統(tǒng)士人有充沛的家國情懷，但中國疆土廣袤，任何人都無法通過親身游歷來感知天下，對于朝廷與中樞的認識絕大多數(shù)停留在“想象”的層面。及至晚清，國家危亡的氣氛之于廣闊中華腹地的讀書人來說可能也僅僅是流言蜚語式的碎片言談。流言、販夫走卒之語、私人書信、邸報與京城傳來的小報構成了帝國最原始的傳播網絡。

張灝看到晚清變局中中國社會整體上變化甚快，但各地變化的速度又有很大的不同。自1840年開始與西方接觸后到19世紀末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西方對中國思想上的沖擊仍然是表面的，除了沿海的幾個在位的學者官僚發(fā)揮影響力引介士人關注“洋世界”外，絕大多數(shù)儒學知識分子還是抱著傳統(tǒng)知識思考當下問題。對于外在于士人實在生活世界的天下國家的感知，“新”“舊”兩個世界的人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相較于通商口岸的讀書人，內地讀書人只有到甲午之后才真正感受到國家之大變。

以晚清士人孫寶瑄和劉大鵬的日記作對比：居于京師的孫寶瑄在甲午之后至1902年間，已經閱讀了大量西方書刊，開始以“世界之公理”來衡量世界；而內陸讀書人劉大鵬還沉浸于經史子集的世界，對“省”以外空間發(fā)生的事情大多依靠“道聽途說”來解釋。直到1902年現(xiàn)代意義的《晉報》進入劉氏的視野，而在這之前對他而言，省外信息的主要來源是邸報和傳言，傳言、邸報和《晉報》三種不同的傳播媒介給人帶來的體驗是不同的,全國性的思慮與見聞和知識有著直接的關系。相較于邸報和傳言，《晉報》的報道具體翔實，對瘟疫的關注也超越了一地一域，范圍更加廣泛，“閩”“粵”“楚”“滇”“黔”這些原本抽象的天下各地的稱呼轉變?yōu)閷崒嵲谠诘年P于生活世界中國家的認識。

張之洞在較早的時候就注意到報刊媒介在通見聞廣知識方面的作用，他在《勸學篇》中說：“一孔之士、山澤之農，始知有神州；筐篋之吏、煙霧之儒，始知有時局……”指的正是報刊給予閱報人可感性的社會認識，而這份可感性認識所形成的現(xiàn)代性體驗可視為建立民族國家觀念的前提。

四、空間與意義世界的雙重變奏：近代報刊與“國家”敘述

近代中西的相遇，歷史評價或從帝國主義入侵導致中國逐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而給予否定的評判，或從中國不斷的自立自強逐漸融入現(xiàn)代世界體系而給予肯定的認識，歸根結底這是兩個異質文明以中國為代表的傳統(tǒng)儒家文明和以走過工業(yè)革命的西方國家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的相遇而產生的矛盾與融合。盡管我們以往常用“沖擊—回應”模式來描述近代中國變局，但至少在最初階段甚至對于普通士人來說在晚清頭50年，這種相遇還沒有出現(xiàn)立馬動搖原有關系框架的跡象。即便被稱為近代中國第一個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的簽訂，當時中國人固有的中華文明優(yōu)勢的觀點并未退出，由夷變夏，以夏化夷的虛妄之談還占據(jù)士子大夫的思想主流。越來越多的事實使我們看到武力強權的征服不足以動搖保守派的士子文人對于中華文明的確信，在嚴重的邊境危機下，不少士大夫搬出的解決之道還停留在100年前清圣祖奉行的“懷柔政策”——“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志成城者是也?！?《清圣祖實錄》卷一五一)1872年李鴻章在針對內閣學士宋晉指“制造輪船，靡費太重，請暫行停止”的奏議中說，“士大夫囿于章句之學，而昧于數(shù)千年來一大變局，狃于目前茍安，而遂忘前二三十年何以創(chuàng)巨而痛深”。至少到同光時代，大部分士大夫仍舊把武力欺凌看作“末端伎倆”，認為治國還需“求本修德”。

盡管清廷在對外交戰(zhàn)中多次失敗，但這不妨礙自以為是的“文明優(yōu)勢論”大行其道。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自鴉片戰(zhàn)爭至甲午戰(zhàn)敗，邊疆土地被步步蠶食，主權利益被逐步侵犯，但沒有真正觸動士子文人的內心世界——精神與思想生活還延續(xù)著波瀾不驚的傳統(tǒng)模式，沉浸在古典的意義世界里。

然而，1894年甲午一役，敗于“蕞爾小邦”，再強勢的華夷之論也經不起現(xiàn)實這般痛擊。梁啟超說：“吾國四千余年大夢之喚醒，實自甲午戰(zhàn)敗割臺灣償二百兆以后始也。”沉重的民族危機激起了士子文人強烈的同仇敵愾和奮起自強的決心，整個民族的精神狀態(tài)為之大變。通過報刊關注正在進行的戰(zhàn)爭，思考國家的前途與命運，“由過去邸報上諭奏章式的朝廷內部行政，轉變?yōu)樘煜氯斯餐P心和公開討論的事”，從經史子集的意義世界轉向報刊呈現(xiàn)的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實世界，士人關注的目光從天下觀視野下的華夷空間轉向國家觀視野下的列國并立的空間，這無論在哪個層面都是中國思想文化史中的大事。由此更進一步帶來的是中國時間與世界時間的闡釋問題，在這背后蘊含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突與重構，只有當“傳統(tǒng)”被建構為傳統(tǒng)，國人才能真正深刻認識到廣泛而急迫的民族文化創(chuàng)傷，開始擁抱西方文明所帶來的“現(xiàn)代性”體驗。從天下到國家的觀念改變，關乎士人地理空間知識與政治文化的增益，更關乎民族心性結構在歷史進程中的轉變，在這個過程中，現(xiàn)代新聞紙是功不可沒，更是“吶喊者”。

晚清之際知識分子通過報刊傳遞新知，建立世人與國家、世界的聯(lián)系，重塑士人的“國家觀”與“世界觀”，其目的無非引導國民成為“新民”，導向國家進入新世界體系，但這種救亡啟蒙話語亦包含著深深的民族記憶與文化追憶。近代報刊與國家想象之間的關系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來看：

(一) “去塞求通”，理解新世界，定位“新國家”

《時務報》第一冊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便是梁啟超的文章《論報館有益于國事》，他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報刊“去塞求通”溝通中西作用之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關系的高度關聯(lián)：

今夫萬國并立，猶比鄰也，齊州以內，猶同室也。比鄰之事，而吾不知，甚乃同室所為，不相聞問， 則有耳目而無耳目。

廣譯五洲近事，則閱者知全地大局，與其強盛弱亡之故，而不至夜郎自大，坐眢井以議天地矣。

近代中國的失敗有部分原因在于閉目塞聽，妄自尊大，甲午戰(zhàn)敗后士人“始有亟亟于知彼知己，舍舊謀新，以圖自強而洗大恥者也”，報刊之于國人認識世界發(fā)揮“通”的作用，首要前提就是找到中國在世界中的位置，沒有“他族”就沒有“我族”，沒有“他國”就沒有“我國”。

(二) 思想啟蒙，釋“新民”，培養(yǎng)“新國民”

現(xiàn)代國家觀念的建構，在完成“國權”定位后，其趨勢和導向是引入現(xiàn)代性的個人觀念和自由觀念。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沒有“公民”一說，有的是“臣民”和“子民”，“民權”和“人權”亟需普及給普羅大眾。

1899年6月，《清議報》開始連載伯倫知理(Johann C.Bluntschli)長文《國家論》，系統(tǒng)介紹西方的國家觀念，其中國民是重要章節(jié)。1900年《清議報》更是連續(xù)幾期刊載國民論說，如《論中國國民創(chuàng)生于今日》《論維新為國民公事》《論今日中國存亡其責專在于國民》《國民公義(上、下)》。清末民初的報刊無論是作立憲思想的傳布還是作革命的動員，宣揚現(xiàn)代國家觀念，促進民族主義思想的萌發(fā)可謂不遺余力，報刊就是“想象中國”的思想載體，也是“想象中國”的動力和引擎。

由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觀轉變?yōu)橹型獠⒋?、萬國并列的世界概念，當然不僅僅是地理——空間的變化，更是思想格局的變化。然而，這種觀念的改變帶來的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西方“國家”概念，在經過清季諸多社會思潮的沖刷與洗禮后，形成了關于“國家”的中國解釋。

“天下”一詞原初所含有的義理價值與“國家”所體現(xiàn)的現(xiàn)代性意義在清末民初完成了互構，不同于西方民族國家的源起——國家由“市民社會”抑或“公民社會”組織而來，中國的“國家”帶有思想解放與救亡的色彩(這主要還是一個側重整體的文化概念)，以建立國民國家為期許，但沒有孕育出獨立自由的“公民”，傳承的仍舊是“天命”，這種雜糅在清帝遜位詔書中可見一斑：

清季的時代轉型，報刊給國人作了國家意識的思想啟蒙，但呈現(xiàn)出諸多的“天下”與“國家”雜糅的特征。直到今天，可以說這項啟蒙遠遠沒有完成，在空間觀念上這可謂是一項現(xiàn)代性的未竟事業(yè)。

五、結語：現(xiàn)代性空間之維與近代報刊

漢學家格里德爾在其著作《知識分子與現(xiàn)代中國：他們與國家關系的歷史敘述》中摘錄了法國麻風病專家胡克(Abbe Huc)于1851年道光皇帝駕崩不久，在中國內陸路邊飲茶時聽到的地方士紳的對話，頗值玩味：

一個可尊敬的中國人離座走過來，像父親似的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微笑說：“聽著，朋友！何必為這種無用的猜測勞心費神，達官顯貴自會照料國家大事，他們拿著俸祿。讓他們去掙錢，但不必拿與自己無關的事給我們添煩惱。我們應該做不問政事的大愚之人?！薄坝械览??！逼渌私械?。他們隨即說，我們的茶要涼了，煙頭要滅了。

胡克為這個帝國國民對政治的冷漠而感到驚訝，而半個世紀后1900年第53期《清議報》上發(fā)表本館論說《論今日中國存亡其責專在于國民》，“既為國民中之一人，其力當任國民中之一事。智運其謀，勇奮其力，萃四萬萬人之思想以謀之，合四萬萬之人材力以赴之，安在今日之衰亡否？可為美日之強盛哉”。晚清50年，人的主體性被不斷呼喚，國民對國家的認識，對自己所處空間的認識，經歷了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變遷。

新聞壓縮了人們的空間感知，將千里之遙的域外新聞借由媒介的傳遞編織了一張閱報人時時可感的時事之網，空間作為現(xiàn)代性體驗的重要維度，報刊新聞嵌入讀書人的日常生活，基于媒介圖景而形成的空間認識極大地影響了人們的思想與意義世界。詹姆斯·凱瑞(James W.Carey)從傳播儀式觀的角度認為：“當我們審視報紙時，更多地不是把讀報視為發(fā)送或獲取信息，而是將其視為好比參加一次彌撒儀式，雖然人們沒有學到什么新的東西，但是特定的世界觀得到了描述和強化?！?/p>

對于傳統(tǒng)的定義，吉登斯認為：“傳統(tǒng)是一種對行動的反思監(jiān)測與社區(qū)的時—空組織融為一體的模式，它是駕馭時間與空間的手段，它可以把任何一種特殊的行為和經驗嵌入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延續(xù)之中，而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本身，就是由反復進行的社會實踐所建構起來的?！迸c之相對應的現(xiàn)代——“現(xiàn)代性的降臨，通過對‘缺場’(absence)的各種要素的孕育，日益把空間從地點分離了出來，從位置上看遠離了任何給定的面對面的互動情勢?！碑斪x書人的關注對象不再是抽象的“天下”抑或具有身份文化標簽的“縣”“府”“道”“省”時，就超越了抽象意義的空間與實在的生活空間，國家與世界成為讀書人可感的思慮中心，這代表著空間觀的重塑。近代報刊把讀書人從儒家意識形態(tài)塑造的空間中抽離出來，帶入現(xiàn)代空間環(huán)境之中。而空間作為現(xiàn)代性的重要維度，幫助國人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的生命體驗與精神體驗。爾后，這其中經歷的彷徨與斗爭、決裂與革命，成為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性的獨特面向。

注釋：

①皮錫瑞：《師伏堂未刊日記》，《湖南歷史資料》,1958年第4期，第120頁。

②皮嘉佑：《醒世歌》，《湘報》第27號,1898年3月10日。

③潘光哲：《開創(chuàng)“世界知識”的公共空間：〈時務報〉譯稿研究》，《史林》,2006年第5期，第3頁。

④潘光哲考證皮錫瑞與葉德輝之間圍繞《醒世歌》一事的書信文稿往來，看到兩人對“新知”的不同態(tài)度。同時由于兩人的“對決”不是見諸現(xiàn)代意義的媒介，而是通過私人書信和傳統(tǒng)書籍，潘認為當時媒介已進入士人的讀寫世界，但不同觀念思想的交鋒的物質形態(tài)是新舊雜陳。

⑤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96頁。

⑧⑩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導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3頁，第26頁。

⑨黃俊杰：《中國人的宇宙觀》，黃山書社,2012年，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