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金順
你認識我大舅嗎?對,就是在小說《巫師王》中出現(xiàn)的那位大舅,那個人人叫他岳云、岳云的大舅,從小就有詩才。根據(jù)我媽到處跟人宣傳,大舅八歲就會作詩,而且作的是五言絕句。聽我媽說得多了,聽得熟爛,我也會隨口背出來,什么“鵬兒待翼成,萬里飛九重,豈能學(xué)小燕,只翔屋檐中”。我媽說我大舅是胸有宏志 (我還誤聽成了“胸有紅痣”),屬于小時候就了不起的那種人。當提起我大舅,我媽從不吝嗇夸獎,仿佛那些贊美的話,都不需要通過腦袋過濾一下,咻地一聲,就滑到唇角上來了。
喔,我大舅念小學(xué)到國中時,每年都考第一名,那也是事實,而且留有經(jīng)歲月侵蝕而殘黃的成績簿作證。我媽說,我大舅如果是生在古老的唐山,小學(xué)時就應(yīng)該能夠考個小秀才,國中時多少也能錄取成為舉人吧?至于后來的貢生和進士,照她話頭上的意思,似乎也是隨意就能手到擒來那般。話是這么說啦,但我大舅上到高中時,就把長久埋在書堆里,早已生根的頭,硬硬給拔了出來,并開始將戴著四百多度近視眼鏡的眼睛,轉(zhuǎn)向了外面的世界。他說他想看看那長久以來被自己忽略了的景物和好玩的事兒,到底與書里的知識有甚么不同。我媽說那是叛逆期,可是我認為那是一種覺悟,想想書齋的那種生活,與寺院里和尚自持戒律早晚習(xí)課枯燥得百年如一日無異,人生若過著這樣的生活,那還有甚么樂趣可言?
我大舅人是聰明,雖然覺悟稍微遲了點,但青春不狂枉少年啊,遲了點就遲了點唄,人生有時候也要走一下歧路,不然大道朝天,走到了盡頭,也就難以體會到生命精彩的真諦了。而我大舅就是那種很瘋魔的人,別看他一表斯文,可是一投入某件事情,就是執(zhí)著得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因為這樣,所以我媽說,即使不用看命盤,也知道大舅未來的命運,成也在此,敗也在此。
我知道我媽很看重我大舅,總希望大舅能有一天成就輝煌,光耀門楣,成為一只萬里翱翔的大鵬,而不是在低低草蓬間跳來跳去四處找吃的小鳥。然而希望越大,往往失望也越大。這如牛頓第三運動定律,表述作用力愈強,反作用力也更強,最后只能不歡而散了。因此我大舅那些年時常逃學(xué),不要說我媽,連我那尚未失智的外祖父,也對他一籌莫展。
我大舅逃學(xué)的方式也很聰明啊,不是那種上課上到一半,趁著老師不注意時翻窗而出那類;也不是常拿醫(yī)生偽證明單裝病請假的那種。這些方式,照他的話說,很容易會被老師發(fā)現(xiàn)并識破,他才不會那么笨??墒撬麉s用了另一種超笨的方法,那就是刁難老師的學(xué)問,把老師問倒,或事事問,讓老師煩躁得不想看到他留在班上,只眼開只眼閉地讓他可以合法地逃學(xué)。他曾告訴我,在某次上高級數(shù)學(xué)課,老師在黑板前絞盡腦汁解答他提出的純數(shù)題目時,他就以超快速方式,完成了f:x→ 6/x,x→2x+1并找出f 2、g2、fg和 gf的程序答案來,我說你這不是在擺顯,或打你老師的臉?他說他不是為了打臉和擺顯啦,而是為了軟性逼迫老師允許他自由逃學(xué)去,畢竟課本上的數(shù)學(xué)拆解題,根本難不倒他,讓他留在班里,造成老
師教學(xué)的無形壓力,不如直接放生。當然啦,類此看似非常愚蠢卻聰明的逃學(xué)方法,也只適合我大舅一人。
其它課呢,也差不多如此照辦,反正一旦老師覺得課堂空間已經(jīng)框不住他的身心了,也就隨他自由去。所以他逃學(xué)逃得理所當然,心安理得??僧敃r我外祖父就不這么想,他認為大舅是目無師長,不安于室。因為社會自有一套倫理,尊卑之別,不能稍有逾越,即使天才也不行,不然整個社會都會混亂掉。我大舅當然是把我外祖父那一套封建思想當著耳邊風(fēng),左邊進,右邊出,連一絲風(fēng)聲也沒有留下。我說大舅,你這樣囂張,不怕被死當?大舅笑笑,懶得理我。
大舅后來有沒有死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常逃學(xué)躲到三公里外的一個馬來村落,玩起斗雞的玩意兒來。然而要斗雞,必須先學(xué)習(xí)如何調(diào)養(yǎng)、培訓(xùn)和教導(dǎo)公雞的斗性,這當然難不倒我大舅,他有的是靈敏的頭腦,還有摩羯座那種不屈不撓,堅韌無比的耐性。只有他不想學(xué),沒有他學(xué)不會的東西。這是他說的,我完全相信。
我相信大舅對一切他感興趣的東西學(xué)習(xí)的熱誠,如火燒林原,一點上了,就潑啦啦一時難以撲滅。他說他常常起個大早,到養(yǎng)雞的地點,去挑尋萬中選一的斗雞種,最好是頸部毛羽均為紅色,而腿羽和尾羽是黑色,又體大骨壯,腿粗而高,眼神銳利的,然后找羽毛黃中透白的母雞相配,孵出的雛雞,只選其中生命力最旺盛和活動力最強的一只,加以飼養(yǎng)。大舅說的那個馬來養(yǎng)雞場,我曾去過,旁邊野草雜生,卻飼養(yǎng)了百多只斗雞,全被隔離式地關(guān)在小小的竹柵欄里,偶爾伸出頭來,依舊雄威風(fēng)發(fā),咯咯咯聲不絕于耳。
雞養(yǎng)到兩個月后,雛雞褪去了嫩毛,羽翼漸豐,骨骼漸硬,體形稍長,就開始訓(xùn)練了。大舅在下午三點,常把雞拿到后院,然后不斷把雞拋到半空,說是要鍛煉斗雞懸空的平衡能力,以及雙翅的掌控力,尤其雞撲空揮翅的拍打和靈活旋轉(zhuǎn)度,使雞能跳得更高,使出連環(huán)腳爪的踢蹬,才能讓攻擊力變得更迅速、狠辣與兇猛。
除此就是跑籠,即將另一只斗雞安置在竹籠里,籠中放些水和食物,而讓受訓(xùn)練的雞受到籠內(nèi)食物的引誘,以及籠里斗雞的挑釁,挑動了它的斗志,因此不斷地繞著竹籠飛快奔跑,想要攻擊籠內(nèi)的雞。我有時就蹲在屋檐下,看著大舅如此訓(xùn)練法,不由覺得好笑,有次就笑著對大舅說:舅,你要虐死雞啊!大舅轉(zhuǎn)過頭來,不耐煩地說:你懂個屁!復(fù)又繼續(xù)他的訓(xùn)練。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為了訓(xùn)練雞的腿部肌肉,以及靈動性,讓雞在打斗中,能巧妙躲閃過敵方的攻擊。
我不知大舅花了多少心血在培養(yǎng)斗雞上,有時看他在斗雞的飼料中放了些辣椒粉,我因上次被大舅嗆了句“懂個屁”,所以將那句一直想吐出來的“舅,你是不是要辣死雞啊”的話,硬生生含死在嘴里,讓它逐漸融化到了消失。
大舅將體格很小的雞訓(xùn)養(yǎng)成雄赳赳的斗雞時,我也剛好從小學(xué)二年級轉(zhuǎn)進了三年級。我外祖父那時每次看到我大舅,總是會念上幾句,說好好的書不讀,竟然學(xué)馬來人養(yǎng)斗雞,下次就該入番了。
我外祖父向來就看不起馬來人,覺得他們沒有華人五千年文化這么悠久,吃飯用手,穿沙籠,數(shù)學(xué)常算不準,是需要好好教化的土番。可是外祖父又不會馬來語,見到馬來人,總是溝通不來,最后常常都要由我大舅出面,才能處理掉很多事情。但外祖父對馬來人存在的偏見,可以說是根深蒂固,難以轉(zhuǎn)圜了。對大舅日日訓(xùn)養(yǎng)斗雞,自也是看得很不順眼。
大舅似乎沒把外祖父的話放在心上,反正雞都養(yǎng)了六個月了,所有的訓(xùn)練全已派上,就等著選擇一個黃道吉日上場了。那只斗雞如今看來,身姿雄偉,雞冠如火焰怒張,配上頸部血紅色羽毛,腿爪尖銳而細短,晴目如豆卻精光四射,羽翼堅實且光亮柔滑,步步如泰山,簡直就像一只隨時準備上戰(zhàn)場的火將軍。
但在實戰(zhàn)之前,大舅卻找來了另一只斗雞,讓火將軍進行一場“初較”,讓它體驗第一次戰(zhàn)斗的感覺,同時也為了激發(fā)出它的戰(zhàn)斗力。我那時就坐在后院的門坎上,看著兩只斗雞死拚?;饘④娨环懦鰜?,尖喙就沖著對方的頸項啄個不放,對方頻頻躲閃,卻一時擺脫不開,惱得撲翅飛蹬,火將軍一退,遂迅速躍起,連環(huán)撲蹬,攻擊力極之威猛,在敵方的眼睛間劃出了深深的傷痕,那雞一懼栗,戰(zhàn)斗力就弱了下來,再被火將軍狠狠一啄,縮身而逃。打斗只在電火光石之間,迅即結(jié)束。大舅把火將軍抱起,神色頗為得意,好像戰(zhàn)勝的是他,而不是他抱在懷里的雞。
斗雞比賽的日子平常都是選在每個月初的星期五早上。斗雞的場地在郊區(qū)三公里外的野雞療旁邊,那是一處膠林地,有空曠的場所,中間圍成一圈,就成了斗雞坑。作為裁判的雞頭,很早就在雞坑處等待,四周往往都聚著一群觀眾和雞主。雞主帶著雞籠或雞箱,三三兩兩坐在樹下聊天,或逗弄著箱籠里的雞只;觀眾則坐在自己的摩多墊上,或圍在雞坑前。三四十個人,把一個小小斗雞場的空氣攪動得沸騰起來。
我跟著大舅到那斗雞場時,雞頭已經(jīng)在雞坑內(nèi)搭橋說合,讓兩位雞主抱著斗雞來,衡量雙方斗雞的形體、體重和雞齡,這些都相近才符合互為對手的規(guī)矩。我看到兩個馬來青年蹲著,將自己抱著的雞對著對方的雞喙互啄,兩只被抱在懷里的雞,雄昂昂地已經(jīng)忍不住想要撲翅飛斗了。雞頭一喊放手,那兩位馬來青年立即放下手中的雞,迅即退出坑外。兩只斗雞彼此互瞪,頸上的毛鼓竦起來,尾翎橫張,尖喙互啄,鼓翼騰飛,矩爪狠擊,如高手躍空過招,噗噗有聲。
大舅把我拉到一邊去,說小孩子不適合看斗雞的血腥場面,到樹下拾樹膠籽玩去。我回過頭,正好看到雞坑的斗雞戰(zhàn)況,已分出了輸贏。只見其中一只斗雞,倒在一邊,掙扎著不斷撲翅;另一只卻趾高氣揚地挺胸抬頭,咯咯咯的走向坑邊。而大舅把我打發(fā)后,就徑自走入雞主群中去了。我只能呆在橡膠樹下,遠遠看住他,看著雞坑,仿佛他與那個世界,離我那么近,卻是那么的遙遠。
我在膠樹下?lián)焓澳z籽,捉了草叢里的蚱蜢,追了蝴蝶,踏著一地枯葉窸窣作響,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看到大舅垂頭喪氣地走了過來,他抱著的火將軍卻不在了。我好奇地問:舅,你的火將軍呢?大舅有點懊惱,隨口應(yīng)道:死了。我有點驚訝,火將軍這么勇猛,也斗不過人家?大舅懶得回答,說走罷,回去啦。臨走前,我眺眼望見那雞坑外,群眾圍著雞坑呼喝的身影,喧嘩聲不斷掀起,卻又被重重蒼蒼的膠林,靜靜的給包圍起來,并被壓入風(fēng)里,輕輕的浮蕩。
自從火將軍戰(zhàn)死之后,大舅心情沉落了好一陣子。“挫敗”這個字眼,在他人生的字典里是一記恥辱,他似乎無法接受這樣的挫折。我媽說,大舅這種人啊,是一頭撞向南墻,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會回頭的,犟牛一頭。果不其然,被我媽說死了,大舅仍然不服輸,想再從斗雞中扳回自己的信心。照他的話說,失敗乃成功之母,不輸,怎可能會贏呢。
那時,報紙上常常報導(dǎo)馬中開始會談,以及首相敦拉薩來年要到中國探訪的新聞。我媽說,如果馬來西亞和中國建交了,以后外祖父就可以回去中國探親啦。大舅卻不以為然,指著窗外一棵枝葉繁茂的紅毛丹樹說,都根深蒂固了,回不去了。拔不了根,走不了的樹,跟馬中建交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我那時不懂甚么是馬中會談,也不懂他們?yōu)槭裁匆ń?,只知道電影明星李小龍那時暴斃了,而且還死在一個女人的閨房里,他不是啊哈一聲跳空連環(huán)三踢很厲害嗎?大舅說,色字頭上一把刀啊,所有男人的頭上都有這么一把刀,功夫再厲害也沒用。我摸摸自己的頭,哪有刀???大舅說你是小孩,等長大了,刀就會在你的頭上出現(xiàn)啦。我說,大舅你在騙小孩???
可大舅似乎很認真,很認真地想尋找一只勇戰(zhàn)群雄的斗雞。他可以不在乎馬中會談和建交的新聞,也可以無視李小龍的死亡,但找到一只可以為他雪洗前恥的斗雞,卻是頂頂重要的事。然而戰(zhàn)將似乎難尋,大舅費盡心力,仍然雞跡無蹤。他曾經(jīng)騎著腳踏車到 GongGedak英國佬留下的軍事機場去尋找,二十公里的路程。聽說那地方于二戰(zhàn)時,曾經(jīng)有不少英國佬在日軍攻入時,被日本鬼子處決掉,砍了頭的紅毛,可以堆成一座小小山丘這么高。日軍敗走后,那里就成了廢墟,而且三公里內(nèi)沒有人煙,附近的馬來居民常常四處散播那里的鬼故事,最著名的兩則是,晚上十二點,不時可以看到一整排的無頭紅毛鬼,很整齊的在那小機場上行軍操,一直操行到天將亮才消失;另一則卻是在那暗黑里空闊的天際,不斷有戰(zhàn)斗機起飛和降落,起起落落的夜航燈,將周圍半公里的空地都照亮了。因此,在暮色尚未降臨,就幾乎無人敢靠近那廢墟機場半步。即使是白天,沒事的,誰也不想到那地方去沾一身穢氣回家。年月日久,四周卻生滿了長及膝蓋的野草和小叢林來了,陰陰暗暗的,更加深了鬼影幢幢的傳說。
而那地方,據(jù)說也匿藏了一些配種的斗雞,放野了的,戰(zhàn)斗力旺盛,且野性兇狠,又在這鬼地方生養(yǎng),因此頗有野鬼之氣。大舅就是聽了這傳聞,因此硬是壓下了恐懼的心理,老遠的跑到那里去尋找他想象中最夢幻的斗雞。結(jié)果?當然是空手而回啦。我媽知道后,罵說:你以為鬼雞這么容易找喔,不要被鬼沾
上身就算時運高了。然后煮了一大鍋的柚子葉水,要大舅洗掉穢氣,才被允許踏入家門。
大舅上課時逃學(xué),有時呆在家里百無聊賴的,躺在沙發(fā)上看著墻角的蜘蛛網(wǎng)沉思入神,仿佛那里有一個宇宙需要他去拯救,他的元神已經(jīng)出竅地陷入了那蛛網(wǎng)張結(jié)的盤絲中,恍惚、木然、呆滯,卻一動也不動,無所謂的躺著。我媽說那是躺著在等死啊。其實我知道大舅那種姿態(tài)叫作沉淪,沉淪在尋找不到絕頂斗雞的絕望中。
除夕前一天,有賣雞的印度雞販騎著機車到一些華人住宅區(qū)兜售雞,一大竹籠關(guān)著七、八只雞,雞彼此緊貼著身不斷騷動。來到我家時,就剩下一只老到不起眼的公雞和一只瘦小禿頭的黑毛雞。印度雞販用翹著卷舌腔的馬來話問母親要不要買雞,就剩下兩只,不買就沒了。母親看著竹籠中的兩只雞,發(fā)現(xiàn)那瘦小禿頭的黑毛雞一拐一拐的,腳趾像受到傷害,然而卻目露精光,銳利椎人;公雞又太老,買來宰了,肉應(yīng)該硬得難以咀嚼吧?
我媽很猶豫,可是印度雞販說,算便宜啦,買一送一。買那老公雞,就送那小禿頭黑毛雞。我媽最大好處是,貪小便宜,所以總覺得買下東西都為家里省了一些錢;而最大壞處,也是貪小便宜,因此買了許多不必要的東西,全堆聚在儲存室內(nèi),幾乎把室中空間全都給塞滿了。
于是,那兩只雞就很快轉(zhuǎn)手,落到我家后院的雞籠里去了。
傍晚宰雞時,我媽要大舅幫手,先抓出那小禿頭黑雞,大舅是馴雞高手,自以為抓只小雞,閉著眼就手到擒來,不料那小禿頭黑雞機靈得很,只一閃身,就從籠口與手之間如電掣般竄了出來,而且在一剎那里,又回頭狠狠啄了一下大舅的手背,讓猝不及防的大舅痛得迅速抽手,卻見手背上已汨汨流出了血。小禿頭黑雞一竄出,不稍停留,快速的往院墻東飛奔過去,可是卻礙于墻太高,飛躍不出去,只能另尋出路。大舅此刻快速轉(zhuǎn)身,跑了過去攔住小禿頭黑雞的去路,小禿頭黑雞頸毛蓬放,翅膀張開,怒目眥裂,原本受傷的腳趾,經(jīng)一時急奔而顯得受創(chuàng)愈加嚴重,一跳一拐,卻不畏縮。大舅對眼前這只與他對峙而毫不起眼的小雞,突然像發(fā)現(xiàn)了璞玉般的驚喜,是斗雞種啊,而且還是特種的斗雞。
那只小禿頭黑雞,完全不讓大舅有任何思考的余地,旋即躍騰而起,試圖想從大舅的左手側(cè)飛躍過去,然而大舅卻眼疾手快,一把就將小禿頭黑雞的腳給扯住,然后輕拉一下,就把一雙雞腿攏在雙掌之中,穩(wěn)穩(wěn)的將雞抱在手上。那小禿頭雞仍不屈服,扭頭就狠狠一啄,把大舅的手背又啄出了一小注血來,大舅卻哼也不哼一聲,將雞頭壓低,并死抱住雞不放。
我和我媽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我想我媽應(yīng)該慶幸有大舅在,讓她逃過被雞啄的災(zāi)難;可我在這抓雞的電光迅火之間,看到了人雞斗智斗技的精彩表演,那簡直是集速度、力量、靈活性和勇氣于一搏的美學(xué)啊。但雞太小了,而且腳趾又受傷,終究斗不過馴雞有素的大舅。
最后,小禿頭黑雞逃過了成為桌上餐的一劫;但老公雞卻沒那好彩運,結(jié)果除夕那晚,卻讓我嚼著老雞肉嚼到兩頰酸痛無比。反而大舅像重新活過來一樣,又神采奕奕了。
對于小禿頭黑雞,大舅不像以前訓(xùn)練火將軍那樣,將它拋空或要它繞籠的動作。他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的偏方,喂它蝎子、蜈蚣和蚯蚓。那小禿頭黑雞小小的眼睛咕溜溜圓轉(zhuǎn),出喙如電,從不錯著。后來大舅又抓了只中等身材的眼鏡蛇進雞籠里,小禿頭黑雞一見蛇豎張起頭來,嘶嘶吐信,卻不躲閃畏懼,反而先發(fā)動攻擊,撲翅中疾若箭矢,與飆前的蛇頭稍一碰觸,尖喙狠啄,迅即翻轉(zhuǎn)向另一側(cè),躲過了毒液的攻擊,那簡直是絕世高手的身段,一躍一啄一翻身,幾個動作完全一氣呵成,讓人看得驚心動魄,嘆為觀止。那眼鏡蛇被那致命一啄,瞬間落成一團癱在地上,只能不斷蠕動著身子。這讓大舅看得眉開眼笑,滿意至極。
小禿頭黑雞卻像尋常那樣,躲入籠邊,卻仍不失戒備。這與一般斗雞戰(zhàn)勝后顯得趾高氣昂完全不同,它仍遠遠盯著那團癱在地上的眼鏡蛇不放,直到大舅用長鋏將蛇挑走了,才放松了精神。我跟在大舅身后,像跟屁蟲那樣,好奇的問:舅,你不怕小禿頭黑雞被眼鏡蛇毒死?大舅心情很好,輕快地回答:如果小禿頭被蛇咬死或毒死,那表示它只是一只沒有戰(zhàn)斗力的庸雞,死就死吧,也沒甚么好可惜得了。
我那時并不懂甚么叫悲哀,可是心里頭卻覺得塞滿一些難以形容的感受,輕輕刺得讓我想要流下眼淚來。腳下的影子卻一直跟著大舅走,小小的,在白茫茫的陽光下,也被照得有點茫茫然起來。
小禿頭黑雞的趾傷被完全治好后,大舅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讓小禿頭黑雞在斗雞場上大展身手,也順便報回火將軍一死之仇。但小禿頭黑雞又瘦又小,怎么看都不起眼,能戰(zhàn)勝其它雄猛的斗雞嗎?我心存懷疑卻不敢當面詢問,怕碰觸大舅霉頭,因此只靜靜在心里求神祖?zhèn)兌喽啾S?,別讓小禿頭黑雞橫死在斗雞場上。
選定了斗雞日,大舅帶著小禿頭黑雞上戰(zhàn)場,而且信心滿滿。在那次同樣的場地,被安置在小竹籠里的小禿頭黑雞,卻引來了許多人的圍觀,有人逗趣地說:這么瘦小的雞,在哪里撿到?。恳灿腥诵χo道:哎約,岳云這次是拿小雞來拼命了??!大舅笑笑,也不回答,徑自往那雞場走去。
這次大舅允許我站在坑外角落,雖然不是很靠近坑場中心,但也足夠看清場上的一舉一動了。
因為小禿頭黑雞太瘦小,體重與身形上,都沒有符合的對手。最后裁判破例讓小禿頭黑雞挑戰(zhàn)體型比它大的斗雞,讓大舅覺得那是一種被祝福的征兆,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裁判心里帶著看戲的興味,想看小禿頭黑雞如何在雞坑上慘敗,以及讓大舅出丑。大致上,也沒人敢賭小禿頭黑雞會勝,畢竟從體型和氣勢上來看,它都處于弱勢,有點不經(jīng)一斗的樣子。
等到小禿頭黑雞下場,大舅用水擦擦它的頭頂和頸部,讓體溫稍微下降,然后抱進坑內(nèi),與對方的斗雞喙對喙碰了一下,迅即撒雞而退。小禿頭黑雞輕巧的讓出了兩步,靜定的呆佇;反而體型健碩的敵對斗雞已頸毛蓬起,尾羽聳立,雞冠如火燃燒,企圖繞向小禿頭黑雞的側(cè)面,然后躍起一尺有余,居高臨下的往小禿頭黑雞的眼睛上啄去,小禿頭黑雞就是等著對方的身子往下落時,突然迅如閃電,從底下滑到敵方之后,并騰空而起,銳爪撲向敵雞的后腦,頸部一扭,尖喙疾啄,快、狠、猛,直把對方的左眼珠給啄了下來。頓時,敵雞左眼血水迸出,一落地上,不斷扭曲掙扎??忧翱雍笠蝗厚R來雞主霎那驚呼,有點不可置信的樣子,因為大家都沒想到這么瘦小的小禿頭黑雞竟能在一招之下,將體型比它大一倍的對手擊敗。而且比速度,比靈活性,簡直是屬于魔鬼等級,尤其是戰(zhàn)略運作,靜動得宜,幾乎非一般斗雞種所具有。
不知是誰突然在群眾中喊出了“這是鬼雞啊”,大舅一愣,其他人也有點意想不到地驚呼起來,場面有點騷動,因為大家都沒看過鬼雞,不知鬼雞是什么樣子,但看看坑中的小禿頭黑雞,戰(zhàn)勝后并無一絲驕矜之氣,只靜靜的呆在坑邊,遠遠看去,仿若一只小木頭雞。
對于這來路不明的小禿頭黑雞,大舅也是半信半疑,鬼雞畢竟是可遇不可求啊,然而也無人可證明小禿頭黑雞就是鬼雞,因此,第二場繼續(xù)比下去,小禿頭黑雞依舊以其靈巧的身姿,迅猛的攻擊,以及精準的利喙,在兩三招之下,就讓對方倒地不起??油獾娜罕姶丝桃淹耆序v起來,按捺不住的呼喊聲如潮浪掀起,為小禿頭黑雞高喊加油。大舅更是興奮得油光滿面,小禿頭黑雞為他掙回了男性的雄風(fēng),也為他掙出了榮譽。尤其最近他體會到,若不參合于斗雞的場域,以及在斗雞中贏得比賽,他將是很難在馬來朋友中,獲得相當?shù)匚坏淖鹬亍?/p>
第三場結(jié)束后,小禿頭黑雞以極短時間內(nèi),三場全勝的姿態(tài),傲視雞坑。此刻,沒人敢再賭小禿頭黑雞會輸了。大舅經(jīng)此一役,終于揚眉吐氣,把火將軍敗死的恥辱全都清洗掉,還回他一個尊嚴。至于小禿頭黑雞是不是傳說中的鬼雞,卻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當大舅把小禿頭黑雞從坑里抱出來時,一群馬來雞主都圍上去,對小禿頭黑雞品頭論足一番。有人說從雞的小禿頭來看,頗像傳說中鬼雞的種類,只是鬼雞沒這樣小;也有人提及,小禿頭雞尾黑亮而長,雞喙尖銳而短彎,眼神炯炯,不同凡響,未來或許可成為斗雞王也說不定。大舅聽了只是笑笑,不發(fā)一言。他也在學(xué)小禿頭黑雞啊,不驕不躁的,有點深沉莫測。
那場斗雞賽后,大舅又把他的重心放回學(xué)業(yè)上,一如我媽說的,如果大舅考不上大學(xué),就只好去承接外祖父批發(fā)商的生意了。但大舅不是做生意的料,他太聰明,所以不屑于混身在錙銖必較的銅臭世界,更何況,他的夢想是當一個醫(yī)生,可以解剖人的身體,窺探一切人體內(nèi)所有的器官秘密,那又是另一個充滿神秘的宇宙和世界,一個一直讓他非常著迷與想探險的職業(yè)。
有一小段時間,就只有我陪著小禿頭黑雞在后院里,大眼瞪小眼的,相看兩無聊。我一直想不通,為何那些馬來人那么喜歡斗雞,那么兇狠、殘酷和血腥,卻如蠱惑般吸引他們在雞與雞的決斗和死亡里尋求那短暫的歡快?我看著雞,有時也咕咕咕的逗著雞叫,可是小禿頭黑雞懶得理我,常常蹲伏在籠子角落睡覺。
那年中,馬中終于建交了。我媽從黑白的電視新聞里看到首相敦拉薩在北京與毛澤東握手,高興得好像自己跟毛澤東握手那樣,頻頻說終于見到面了,見到面了,以后華人在番地有人保護啦。當看到敦拉薩登上長城時,不由淚盈滿眶,感覺就像自己登上長城一樣。我說媽,你是愛中國或愛馬來西亞???我媽不假思索地說,兩個都愛。可是為何我卻感覺到那語言背后,隱隱然深藏著某些我看不見的陰影呢?
大舅仍在為他未來的醫(yī)學(xué)系奮斗,自閉于臥室中讀書,兩耳已經(jīng)不聞世間事了,更何況他對馬中建交和敦拉薩都不感興趣。只有定時出來吃飯或去后院看竹籠中的小禿頭黑雞,才能見到他的身影。我有時偷偷瞥著他,總覺得他的身影就像我家屋后的老椰樹那樣,又干瘦又孤高,蓬蓬一頭椰葉,了無精神。平常走近大舅臥室時,我媽也常警告說,腳步要放輕點,不要吵到你舅修仙的清凈,所以見到我舅現(xiàn)身時,能躲多遠我就躲多遠,怕他仙體未成,會牽怒到我頭上來啦。
等待的日子是漫長的,九月完了等十月,十月完了等十一月,東北季候風(fēng)吹來時,涼涼的雨季也跟著來了。我喜歡那種漫天風(fēng)雨吹拂大地的感覺,長假到,課也不用上了,就等著小水災(zāi)的到來,可以涉水玩水,并看著許多笑聲晃晃蕩蕩在水上,漂浮而來漂浮而去,在陰暗涼冷的雨天里,那是多快樂的事啊。
十一月學(xué)校長假還沒來,快樂的事也還沒出現(xiàn),養(yǎng)在籠里那過著安逸日子的小禿頭黑雞卻不見了。那個晨早我醒來時刷著牙要去上學(xué)前,習(xí)慣性的先去喂雞,可是一踏進后院,卻發(fā)現(xiàn)雞籠里空無一物,小禿頭黑雞不知怎樣的,消失了。我嚇得心都涼透,跑去敲大舅的門,大舅惺忪著眼,聽我說雞不見了,不見了,他看著我惶恐扭曲的臉,像看到怪物一樣,然后笑笑的說:是我放走的。
我頓時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應(yīng)對了。大舅仍然一派輕松,仿佛甚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一樣的說:緣分盡了,小禿頭黑雞也應(yīng)該回到它自己的天地去啦。我看著大舅,突然覺得他要不,一夜間突然頓悟成了高僧,要不,就是長日讀書,把頭殼也給讀壞掉了,才會這樣做。大舅卻好像看透我心里的想法:啊要不,你以為呢?他似乎知道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接下的說:這不就像你愛看的童話故事,結(jié)局永遠都是美好的?
(多少年后,當我在寫這篇小說時,原本是想依照歷史事實,即以那時一場地方選舉后所發(fā)生的族群暴亂做為結(jié)束的,而那的確是一場歷史大事件,當時回教黨國會議員被國陣議員擊敗后,卻故意掀起了抗議式的游行和暴動,而小禿頭黑雞就是在那場暴亂中,被幾個闖進后院的暴徒亂刀砍死,有血跡斑斑的竹籠為證,但小說結(jié)局,卻在四十年前,被大舅以虛構(gòu)的方式改掉了,成了一個和諧完美的故事。這也讓我錯亂于歷史與虛構(gòu),散文與小說間,可能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意義存在。)
我離開大舅的房門時,覺得那是我九歲里所遭遇到最最荒謬的事情之一。沒有伏筆的故事,有時候卻是最真實的事實,在天日照照之下,常常都在上演著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情節(jié),但只要和諧美滿,這又有甚么好苛求呢?
我就這樣一直想著,想著。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學(xué)校。然后——我突然感覺,從那一刻起,我突然就這樣的長大了。
責(zé)任編輯 田馮太
鐘韻宜,北京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系榮譽學(xué)士、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中文系碩士、倫敦大學(xué)學(xué)院博士、哈佛大學(xué)教育學(xué)院訪問學(xué)人。2013年獲新加坡教育部博士學(xué)位研究獎學(xué)金和陳嘉庚高級學(xué)位獎學(xué)金?,F(xiàn)任職于南洋理工大學(xué)國立教育學(xué)院亞洲語言文化學(xué)部,新加坡作家協(xié)會副財政與大士文藝促進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