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普陀中學/阿嗚
抬頭望,一叢一叢密密匝匝的樹。樹叢之間就是一座座人去樓空的石頭房子。外表粗簡。偶爾在二樓見到一個渾圓的窗洞,又立時覺得精致到奪目。特別是那在窗洞里擁擠的海水,恍惚間,藍汪汪的,似要滿溢出來。
住人的房子只剩一幢。一對老夫婦,熱情地招呼我們到院子里坐,然后一邊大聲地跟我們說話,一邊返身回到晦暗的屋里,點一盞油燈,去燒一壺開水。這個下午,丈夫每一次搖著舢板出海的經(jīng)歷都成為我們內(nèi)心的風浪,而妻子養(yǎng)著會爬山的羊,會吃蚊子的雞,還有滿世界飛奔的柴犬,讓一百年的光陰都變得安穩(wěn)。最后他們拿出自己提前拍好的遺照給我們看,那是已經(jīng)放大并鑲了鏡框的大幅照片。他們指著照片稱贊著那個不知此刻身在何處的攝影師,山山水水霎時黑白分明起來。
日暮,堅硬的黑暗迫使我們匆匆飄散而去。像飛蟻,像煙灰,像是怕凝固在夜里。一群拜訪荒涼的人啊,不再質(zhì)問渺無人煙處的自己,有多少難以描述的心緒。
最后一批島民已經(jīng)離去,一個島的蠻荒在灘涂之外浮現(xiàn)。
上島。最先看到的竟是戰(zhàn)爭的遺跡——一座被掀翻在地、仰面朝天的水泥碉堡。它死了,內(nèi)腹中空,虛靜而干燥,不再分泌胃酸??晒┳鲊I的過往也都已經(jīng)死去,它僵硬地躺著,再也無法減少一截柔軟的本質(zhì)。
工程車隆隆駛過,黃土的帷幔升起來,繞著海岸,裹緊,擠出大片大片的野草。似乎荒蕪也擁擠起來。等到長腿的鷺鳥一掠而過,以它的潔白壓低了豐茂的水草,水色才隱約顯露出空闊。我們撥開齊腰的野草,才見更為空落落的村莊正在衰敗。這個午后,需要一點雨水,來把這一切浸潤。我望向天空,那是更沉默的存在。
這無名無姓的村莊,我應當以怎樣的姿態(tài)進來?
灰黑黯淡的門楣,有一張還未脫落的道符,朱筆的色澤單薄,勾勒出一個命運的網(wǎng)兜,或者一只舀水的籃子?
祠堂里散落的牌位已經(jīng)蒙灰,丟下牌位的祖先們是否正走在灘涂上,隨同逆風的夕光一起遠行了?
矮圍墻上,被遺棄的仙人球、垂盆草旺盛如初。這緘默的村莊,又要怎樣走出?
我們枯坐的葦岸邊,枯坐在靜默里。這一小片土地,會是大海的子宮嗎?我們會聽到她妊娠,脹痛,會聽到海底隆起的聲音嗎?會觸摸到一個全新而陌生的小島嗎?思緒近乎散逸,近乎太遠的蒼老,可我們又忍不住凝望。
沙。
每一粒沙,都是一個凡俗的赤子。
他們離開俗世,披上白袍,擁擠在一起,在這靜默的水岸邊。成片的潔白。或許潔白就已經(jīng)是崖岸,就是讓人無法涉足的地方。然而它們又蔓延到水里,到水的深處,仿佛到某一個胃的深處,展現(xiàn)出各自難以消磨的棱角。
魚?!棒~戲蓮葉北”。就在此刻,它們坐北朝南,面對蓮葉是君臨天下的氣度。每一片蓮葉都要進獻一粒露珠,讓水紋散出渾圓的美。水中云光可鑒,魚兒這才擺尾,掃開一些人聲喧嘩,恰好給自己的視野留出并不必要的空間??傻群螘r一回頭,卻見不曾預想的開闊。
蓮。穿透泥層的時候,身心已被水浸漬;穿破水面的剎那,已蓄積了破空而出的銳利。天光亮了,蓮花綻開。粉白如熾烈的光焰,照出一生,如塵灰;照出一死,如幻影。
魚死后,這池碧水中,泥沙沉下,幾片蓮葉托起涌動的光陰。誦經(jīng)的大殿已歸于靜穆,晚鐘即將敲響。
有白袍的僧侶來池邊洗手,水聲一時間喧鬧起來,驚起一個來訪的行客。
去看一座燈塔。
矗立山島之巔的燈塔。
上山。直走到一座廢棄的工廠之上。深色的濃陰把工廠裹進岑寂,地上的苔痕滲著細細的流水,枯枝敗葉掩蓋了窸窣的蟲子。偶有一棵倒地的樹木橫越過臺階,仿佛阻擋某個下山的遠人。
再上山。到一間簡陋的佛堂之上。靜心和吃齋的事,都睡在午后灰貓的呼嚕聲里。沒有人聽得清經(jīng)文教義、陳年往事。眾生都沉沉睡去,眾生都已老得像一捧干燥的黃土。在鎖閉的院門之內(nèi),只剩虛空。
更高的地方,站著一群安謐的墳墓。它們分開一條道路,引導我上升,也暗示天國之上的陰寒與烈日。它們會在一百零一次沉默后,逼出一滴汗水,淹沒最高處的燈塔。
可燈塔,最終只是站在它的自我之上。它和此刻登臨塔頂?shù)奈乙粯?,俯覽小城大海,街市漁港。有無數(shù)船只在它面前進港、出海和短暫逗留;也有無數(shù)行人車輛在奔忙中根本看不見它。它又和我不一樣,暮色降臨,只有它把自己點得刺眼如初,一片涳濛。
從車水馬龍中躲避出來,一個小小的居民區(qū)有近乎原野的安寧。防盜窗切出瑣碎的日子,像門口洗衣盆里細小的泡沫堆擠著。窗外,是灰色或白色,一片挨著一片的碎花短褲和老頭汗衫,輕輕地飄飛。抬頭,日正當空,有濕漉漉的熱氣正在升騰。
從下一盆淘米水中躲避出來,一座教堂緊閉著大門,隱藏了無數(shù)沉重的禱告。近邊臺階上休息的老人,在畫下一個十字后,清點了一下紙卷煙,又細心地包起,放進胸前口袋。他的舊電瓶車在日光下褪去明亮的顏色。嬉鬧著奔過的小娃、渠岸邊淘米的婦人、水面上扭曲的樹影和云朵,都成為暮晚之年的倦意。
從自我的懺悔中躲避出來,一座殯儀館在山林深處,收納遠遠近近的死亡。這里沒有人會問生平和死因,所有羞愧、光榮、慘烈、平淡,一一在火焰中靜如處子,然后化為煙塵,消散。
天地,轉(zhuǎn)眼就空了。
從死亡和上帝之間躲避出來,這高低錯落的三面鏡子,把天空照得锃光瓦亮。民國十三年,劉云茂開鑿神功池;民國二十三年,劉云茂之子劉寄亭在神功池的基礎(chǔ)上開鑿鶴齡泉,分為云渠、德渠、亦渠。三渠映照塵俗,而鏡中人,各自洗衣、垂釣和沐浴,儼然一群年輕的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