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流

民國二十六年正月初八，湖口縣雙鐘鎮(zhèn)發(fā)生了一件大案。

這天深夜，盤踞在距縣城三十公里的棠山上的土匪遠途奔襲，在匪首“缺一門”的帶領(lǐng)下，打劫了鎮(zhèn)上趙家布匹商行。

這天，趙老板兒子趙有義恰好結(jié)婚。趙有義今年二十二歲，年前從日本留學歸國，打算成婚后便去省城謀職。趙有義娶的是鎮(zhèn)上裁縫黃四娘的閨女黃月娥。黃月娥今年十九歲，是鎮(zhèn)上首屈一指的美人。兩人青梅竹馬。

初八這晚，熱熱鬧鬧的婚禮后，小夫妻步入洞房，互訴衷腸。不料，宅子被土匪圍了個水泄不通，“缺一門”帶著兩名手下破門而入。

“缺一門”本姓何，三十出頭，長得高大魁梧，兵荒馬亂之年，他帶著一幫人上棠山，當起了山大王。因其在一次打斗中左胳膊中彈，自斷其臂方才保全性命，因此外號“缺一門”。棠山濱臨長江，山勢綿長，進可攻退可守，縣保安大隊雖多次前往剿匪，但每次都無功而返。

“缺一門”之所以犯險進城，是想搶黃月娥上山?！叭币婚T”對黃月娥的美色垂涎已久，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下手，得知黃月娥要嫁趙有義后，“缺一門”妒火中燒，正好正月初八晚月黑風高，喝得醉醺醺的他臨時起意，帶著一群土匪翻越城墻潛到趙宅，命人先控制住趙老板和商行上下人等，防止驚動縣保安大隊，他自已則帶兩名土匪闖入洞房。

黃月娥嚇得“啊”的一聲，緊緊摟住趙有義，被兩個土匪強行拉開按在一邊。趙有義起身反抗，“缺一門”一拳將他打倒在地，拔出駁殼槍頂住了他的腦門。

趙有義哆嗦著說：“好漢有話好說，要錢的話我讓我爹拿給你們就是?！?/p>

“缺一門”噴著酒氣道：“今天我來可不是圖財，而是要借新娘子跟我上棠山，做我的壓寨夫人?！?/p>

“?。∧闶恰币婚T’……”趙有義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不由罵道：“無恥，你們這些土匪！”

“缺一門”和土匪們大笑起來。一旁，黃月娥驚恐叫道：“有義，救我！”

聽到黃月娥凄楚的呼喚，趙有義無助而悲憤，他咬牙切齒地說：“姓何的，只要你今天不打死我，總有一天我要上山找你！”

“缺一門”狂笑：“就憑你個娘娘腔，也敢去棠山？我今天偏不殺你，等著你來?！薄叭币婚T”說完，一腳踹開他，帶著一幫匪徒裹挾著黃月娥，呼嘯而去。

身后趙有義大喊：“月娥，等著我，我一定會去救你的?！甭曇粼谝癸L中飄忽凌亂。

因為趙有義這句話，原本抱著必死決心的黃月娥才忍辱負重，沒有自尋短見。

被擄的日子，無論“缺一門”如何威逼利誘，黃月娥誓死不從，她警告“缺一門”，如果執(zhí)意強迫，她必定咬舌自盡?！叭币婚T”懾于黃月娥的剛烈，又覺得她已是籠中之鳥，便暫且將她軟禁，并未行蠻。

次年六月底，日軍突破彭澤馬當防線后，一支近兩百人的先頭部隊逼近湖口縣城。“缺一門”所占的棠山為日軍攻占縣城必經(jīng)之地，位置顯要，“缺一門”又擁有百余匪眾，因此，縣城國民黨守軍許諾，只要“缺一門”率土匪阻擋日軍半天，為援軍到來贏得時間，將送他機槍十挺，洋錢若干?！叭币婚T”本來就恨日軍侵占中國國土和欺負中國人，而且還眼饞那十挺機槍，便慨然應允。

戰(zhàn)斗在清晨打響，日軍攻勢猛烈，不到兩個小時，“缺一門”手下的土匪傷亡慘重。

被軟禁的黃月娥見看守的土匪上了前線，便溜出房間。本想趁亂跑下山去，卻早已沒有了出路，到處硝煙彌漫，日軍在山下不斷發(fā)起攻擊?！叭币婚T”滿頭大汗，聲音嘶啞，在陣地間跳來跳去指揮，守在陣地的土匪一個接一個倒下，慘烈的場景令黃月娥震驚不已。雖是土匪，但畢竟是同胞，看著他們在日軍槍炮中倒地哀嚎、血肉模糊，黃月娥心生同情，不由得上前攙扶傷員，幫著包扎傷口。

突然，日軍停止進攻，發(fā)出信號，要求談判?！叭币婚T”覺得很奇怪，但為拖延時間，也答應了。棠山下，雙方擺開陣式，日軍負責談判的龜田小隊長隨身帶了一名翻譯，那翻譯居然是趙有義。

原來，趙家被劫后，趙有義多次前往縣保安大隊求助，請求派兵去棠山剿匪。無奈縣保安大隊卻一再推諉，不愿派兵。

得知日軍向彭澤馬當方向進攻時，趙有義覺得是個好機會，他想借日本人的手滅了土匪，從而救出黃月娥。他偷偷越過彭澤守軍防線，利用自己懂日語的優(yōu)勢，投靠日軍，當了漢奸，一路為日軍進攻湖口鞍前馬后，出謀劃策。

看到日軍即將攻下棠山，趙有義擔心覆巢之下，黃月娥難以保全，他對龜田說有辦法勸降土匪，減少日軍損失。龜田這才下令暫停進攻，陣前勸降。

龜田小隊長“嘰里呱啦”一番之后，趙有義翻譯：“‘缺一門’，龜田太君說了，你大勢已去，但皇軍想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歸順皇軍，皇軍保證不殺你，待攻下縣城后，讓你擔任城防保安隊隊長?！?/p>

“缺一門”自知棠山守不住，聽了趙有義的許諾，內(nèi)心不由搖擺，他猶豫地說：“我若投降，如何能保證我和弟兄們的安全？再說你不是早對我懷恨在心，欲置我于死地嗎？”

面對奪妻仇人，趙有義恨不能一槍要了“缺一門”的性命，但他裝作不在乎地說：“只要你交出我妻子，我可與你摒棄前嫌，共同為皇軍效力。”

這時，黃月娥沖到了陣前，因救治受傷土匪弄得滿身血污，臉色蒼白的她，依然美麗嬌艷。

黃月娥望著趙有義說：“有義，這一年多來，我每時每刻都思念著你，盼著你來。這滿山的兄弟都可以為我作證，我黃月娥被劫上山后，始終守身如玉，并沒有對不住你?！?/p>

趙有義驚喜地說：“那太好了！幸虧我來得及時，今天我們就可以團圓了，從此再不分開?？爝^來，月娥。”

不料，黃月娥反而退了一步，她指著趙有義身上的日軍軍裝，傷心質(zhì)問：“你就這樣來接我嗎？你當了漢奸，讓我有何顏面跟你回去？”

“這……我可全是為了你呀！”滿臉漲紅的趙有義支支吾吾道。

“為了我？那好，你趕緊脫下身上這層骯臟的皮，不要讓趙家祖宗蒙羞，不要讓我跟著你被人戳脊梁骨。你到這邊來和中國人一起打鬼子，將鬼子趕出棠山、趕出湖口，我就跟你走?！秉S月娥嚷道。

“月娥，你別犯傻了！”趙有義由慌亂轉(zhuǎn)為鎮(zhèn)定，他指著身后裝備精良的日軍，說：“你看看，現(xiàn)在可是日本人的天下。跟著皇軍干我才會出人頭地?！?/p>

黃月娥用力擦干眼淚，蔑視地盯著趙有義。她也指向自己身后，大聲說：“你看看這些人，不錯，他們是土匪，但國難當頭，他們還知道挺身而出，保家衛(wèi)國！可你呢，喝了一肚子的洋墨水，卻甘當漢奸走狗，你還有何顏面談有情有義？”

面對黃月娥嚴辭斥責，趙有義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啞口無言。龜田大叫：“這個女人在說什么？”

趙有義不敢翻譯，只對黃月娥說：“成者王侯敗者寇，不管怎樣，我今天是接定你了！”

黃月娥不再理他，而是回身對著“缺一門”大聲說：“姓何的，你不是一直想讓我嫁給你嗎？沖著你今天敢打鬼子，現(xiàn)在，當著眾位兄弟的面，我就答應你，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壓寨夫人，就是你的女人！”

“缺一門”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興奮地叫道：“好，好，有夫人這句話，不枉我和鬼子拼殺一場！”

眾土匪歡呼起來。

趙有義驚呼：“月娥，你瘋了！你難道真不想跟我走？非要陪著這幫土匪去死嗎？”

黃月娥冷笑一聲，轉(zhuǎn)身回走，義無反顧。

突然，“砰”的一聲槍響，黃月娥應聲倒地。趙有義愕然轉(zhuǎn)頭，龜田滿臉猙獰，手上的短槍還在冒著煙。

“缺一門”沖上前，抱住了黃月娥。黃月娥拼著最后一口氣掙扎著說：“當家的，是中國人……是條漢子的話……就替我……狠狠打鬼子！”

“缺一門”雙眼微凸，青筋暴現(xiàn)，他輕輕放下黃月娥，猛地躍起，單臂握槍，怒吼：“弟兄們，鬼子欺人太甚，給我打，狠狠打！”

一時，棠山下再次槍聲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