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波清
村東頭有一棵百年的大樟樹,大樟樹下有一間低矮的破房子。破房子四處漏風,正中一座土筑的大火爐,黑娃叫它“烘爐”。爐的右邊架著一個風箱,風箱來回一拉,爐膛內(nèi)火苗直躥。爐的左邊是一個永遠裝滿水的大缸,還有大錘、小錘、鐵鉗、鐵砧、木柴,這就是黑娃的全部,這就是黑娃的鐵匠鋪。
黑娃是個孤兒。黑娃是村里的老鐵匠李老頭撿回來的娃。黑娃從小就跟著李老頭打鐵,李老頭自然就是黑娃的師父。
黑娃的日子天天一個模樣。從早到晚,師父將鍛打的鐵器先在火爐中燒得通紅通紅,然后將燒紅的鐵器移到大鐵墩上(方言稱“砧子”),黑娃便要使出渾身的力氣,手握大錘,反復(fù)鍛打。師父左手握著鐵鉗翻動鐵器,右手握著精巧的小錘,一邊用特定的擊打方式暗號指揮黑娃不斷地錘擊,一邊用他那把小錘靈活地修改關(guān)鍵位置。這就是鐵匠李老頭的真功夫,一塊四方鐵可以打成一根圓鐵棒,一根粗短鐵板也能打成細長鐵棍。黑娃說,在他師父的手里,再堅硬的鐵塊,也可以任意變方,變圓,變長,變扁,變尖。
這種打鐵的日子,對于黑娃來說,其實枯燥無味。一天下來,揮汗如雨,腰酸背痛,黑娃說,這真不是人干的活兒。最初掄大錘的時候,黑娃幾次拉尿都帶有血絲,黑娃想過要逃離這個鐵匠鋪,可逃離鐵匠鋪就意味著挨餓受凍,就意味著再也見不著大翠。
大翠,是師父唯一的寶貝女兒。大翠和黑娃年齡相仿,黑娃打心眼里喜歡大翠,大翠也很在乎黑娃。黑娃的皮膚黝黑,大翠的皮膚跟黑娃沒啥兩樣,兩個“黑人”惺惺相惜,兩個人的心里裝著對方,兩個人還悄悄躲進田里的稻草堆親過嘴呢。
那年冬天,師父犯了老肺病,師父走進了村后的大青山。
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村里人張羅著,黑娃和大翠牽手進了洞房。
鐵匠鋪里,黑娃變成了師父,大翠變成了徒弟。黑娃手握小錘,黑娃的鐵匠手藝,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大翠掄起大錘,好在大翠的身板結(jié)實,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兩口子打起鐵來,就好像演奏一支交響樂。風箱拉起,曲子奏響,強勁有力的節(jié)拍充滿生活的希望。爐中的火苗,隨風箱的節(jié)拍跳躍,在勁風的吹奏中不住地升騰。黑娃等待鐵器燒到通紅,用鐵鉗快速夾至大鐵墩上,大翠手握大錘,配合得天衣無縫,一番鐵錘上下,一串叮當聲響。黑娃再把鐵器放入水缸內(nèi),隨著“吱嗞”一聲,一陣白煙倏然飄起,淬火完成。一次次細致打磨,一陣陣汗雨飄落,那鐵器便變成了理想物件。有耕田種地的農(nóng)具,如犁、耙、鋤、鎬、鐮;有生活居家的用品,如菜刀、鍋鏟、刨刀、剪刀,還有門環(huán)、泡釘、門插。
再后來,大翠懷上了娃,黑娃就搶過了大錘,帶了兩個徒弟。黑娃對徒弟們說,沒有力量不能打鐵,沒有膽量不敢打鐵,沒有吃苦精神不愿打鐵?!按蜩F先要身板硬”,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黑娃鐵匠鋪的生意,如同爐火一樣旺盛,黑娃很滿足。村東頭,日日月月,黑娃的鐵匠鋪響聲不斷……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幾年,村里人不再喜歡黑娃打的物件,村里人開始迷上城里的超市,要啥有啥,物美價廉。沒過幾年,黑娃的兩個徒弟南下打工,從此,再也沒有年輕人管黑娃叫“師父”。沒過幾年,黑娃的鐵匠鋪慢慢就稀少了打鐵的聲響。最終,黑娃的鐵匠鋪和黑娃一樣慢慢走向衰老。
如今,黑娃雖然已年過花甲,但仍然執(zhí)念于自己鐘愛的鐵匠手藝,即使沒有人再找他打造什么東西,他也會在鐵匠鋪里自娛自樂一番,打造一些生活中的小器具,打造一些孩子們的小玩意,這些物件充滿了暖暖的人情味。當然,那些和黑娃一樣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偶爾也讓他給修補一下家里的鐵器。村東頭,就像一幅泛黃的畫卷,孤獨的黑娃守著他孤獨的鐵匠鋪。
黑娃終究還是老了,掄鐵錘也不像年輕時候充滿激情。雖然黑娃打鐵的節(jié)奏明顯變慢,但是每一下都很響亮,這聲音似乎是鐵匠黑娃最后的吶喊。
黑娃很失落,黑娃很悲觀。這個世界,再也沒人想干鐵匠活,再也沒人想買鐵匠鋪的物件。
黑娃,衰老的很快……
奇怪。最近一段時間,黑娃,好像又有了年輕時候的激情。聽說是有兩件事情讓黑娃煥發(fā)了精神。
頭一件,要說說黑娃的孫子。前些日子,孫子將爺爺打造的精致小鐵壺發(fā)到了網(wǎng)絡(luò)平臺上,訂單如雪片飛來,忙得黑娃這個老家伙不亦樂乎。
再一件,要說說記者的采訪。上周,省電視臺來了好幾個記者,她們說是要拍攝一個叫“鄉(xiāng)村匠人”的節(jié)目,也忙得黑娃這個老家伙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