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鳥
“狗漢奸”“賣國賊”……豆腐坊的院門上,多了許多石灰字,擦也擦不掉。來福破例沒磨豆腐,而是坐在門檻上發(fā)呆。
他想起兩個(gè)月前的一幕。
天剛露出魚肚白,豆腐坊里,來福左手的葫蘆瓢微傾,酸漿水(發(fā)酵后的豆花水)仿如絲線,均勻落入熱氣騰騰的木桶里;右手的長柄木勺,也畫八字般,緩緩地游走攪動(dòng),米白的豆?jié){,便慢慢凝成云絮般的豆花。除了一部分做糖豆花,其余的還得倒入兩尺見方的杉木格,壓成滑嫩鮮香的白豆腐。
點(diǎn)完豆花,來福抬手要拭額頭上的細(xì)汗。
“好!”耳畔忽聞一聲喝彩。
來?;剡^頭,手中的木勺差點(diǎn)兒掉地上。一個(gè)鬼子軍官,白手套,八字胡,正直勾勾地看著點(diǎn)好的豆花。
做豆腐的都知道,推磨只是下力活兒,點(diǎn)漿才是真功夫。可以說,來福家的酸漿豆腐,就是邊陲老街的頭牌。老街蜿蜒數(shù)百米,街口的石碼頭常年熙熙攘攘,竹篷船南來北往,熱鬧得很。街兩邊是騎樓,雜貨店、花布鋪、水產(chǎn)行、小酒館啥都有,而一品鮮豆腐坊,則躲在街尾十字巷深處,有棵老榕樹探出院墻。每天三更時(shí)分,豆腐坊的馬燈一準(zhǔn)亮起。上年紀(jì)的人都會(huì)笑說,老街該醒了呢!
話說鬼子坐了下來,端起碗糖豆花,慢條斯理地啜完,伸出大拇指:“喲西!豆腐王的干活,我的喜歡!”回過神的來福,想起這是檢查站新來的小隊(duì)長。
“你的,大大的好人!我的,佐田一郎,朋友的干活!”咂了咂嘴,鬼子笑呵呵地伸出白皙的手。臨走,這鬼子還非要給錢。這以后,佐田幾乎隔一天來一次,吃完糖豆花,還喜歡扯些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一套一套的,原來這鬼子是個(gè)中國迷。上門買豆腐的街坊,自然越來越少。
來福兩手揪著凌亂的頭發(fā),正胡亂想著,院門卻吱嘎一聲開了。
佐田拎著沉甸甸的布袋,瞅了眼門上的字,頭一歪,齜牙笑笑,馬靴便邁進(jìn)了院子。
摘下手套,他掏出只小瓷瓶,笑瞇瞇地說:“大日本正宗鹵水!”然后提起布袋,嘩啦啦朝木盆里倒出一堆泡漲的黃豆,說:“北海道黃豆,大大的香!”
“我的,試下老手藝!你的,請指點(diǎn)!”說話間,佐田脫下軍服,朝來福鞠了一躬,轉(zhuǎn)身便骨碌碌地推起了磨。濃白的豆?jié){,像來福的驚訝一般嘩嘩流下來。煮漿、去沫、過濾、鹵水點(diǎn)漿……佐田嫻熟得像老師傅,來??吹么袅恕?/p>
“豆腐的,大唐鑒真和尚東渡,傳至日本國……”汗涔涔的佐田直起身,一臉謙恭,雙手合十,靜默了片刻,開口道:“煮豆作乳脂為酥,高燒油燭斟蜜酒……你們中國大文人,蘇東坡的——你的明白?”
來福正聽得心中茫然,還沒等他回過神,佐田卻突然眼一翻,沉下臉質(zhì)問:“你的,黃豆的多多,私通禁運(yùn)區(qū)的干活?!”
“積……積存的!”來福心中一緊,連忙指著屋里一排大豆缸,心口怦怦亂跳。
“噢?”佐田歪頭瞟了眼來福,“喲西,喲西!”臉上旋即堆滿溫和的笑意,伸手拍了拍來福的肩膀:“大東亞共榮了,北海道的,吃我家祖?zhèn)鞫垢 闭f著,佐田又神秘地從衣兜里摸出張黃紙箋,一臉誠懇地說:“你的,好朋友的干活!我家的豆腐配方,你的試試?”來福瞟了一眼,竟是抄得方正工整的中國字,心里不禁一動(dòng)。
突然,街口傳來啪啪兩聲槍響。
來福的手一顫,他知道,街口墻頭吊了幾日的人定遭不測了??勺籼锼坪醪⒉辉谝猓簧焓州p抹了下小胡子,捏起湯匙,將一勺糖豆花送入口,嘖嘖連聲,一臉陶醉。
“我點(diǎn)的豆花,請您多多指教!”佐田微笑著說完,摸出張照片親了一下,臉上漾滿幸福。來福斜眼瞥見,滿樹櫻花下,有個(gè)身著和服的女人和一個(gè)漂亮女孩。
“我,昭和八年應(yīng)征的。要不是入伍,我的,還在北海道賣豆腐呢!”佐田目光暗淡下來,若有所思。頓了頓,他伸手解下腰間的一串佛珠,又從兜里掏出個(gè)精致的木盒,拈了兩粒木珠子穿了上去,然后閉目輕捻著,口中念念有詞。
“1、2……13……”來福偷偷數(shù)著佐田手里的佛珠,恍惚間,似乎有數(shù)十雙血紅的眼球飄動(dòng),來福的臉頰就突突地跳動(dòng)起來。他晃了晃腦袋,看著眼前這眉眼間隱有笑意的人,憤怒的火苗從心底升騰而起。
戰(zhàn)斗打響的那個(gè)傍晚,河面夜霧彌漫。“依呀嗨……索蘭……索蘭……”鬼子營地喧騰一片。槍聲一響,喝迷糊的鬼子們張皇奔出,負(fù)隅頑抗中紛紛喪命。
“要給你記大功??!”縣大隊(duì)老王哈哈大笑,“那天藏豆缸里,我差點(diǎn)兒被憋得背氣了呢!可惜,還是讓佐田這龜孫子跑了!”老王很是遺憾。
陽光斜斜地照下來,久遠(yuǎn)的故事縮回了時(shí)光里,老榕樹上爬滿了苔蘚。年過九旬的來福伯,放下銅嘴水煙筒,兀自出神。
良久,他顫巍巍地取出個(gè)灰布包,從中翻揀出一張舊照片?!斑@是當(dāng)年在崗樓里撿的?!彼麊≈曊f。盡管畫面有些斑駁,但還看得清身著和服的女人和小女孩。布包里,還躺了封未開啟的信,蓋著多年前北海道的郵戳。
“???一直就沒拆開過?”
“他是該千刀萬剮下地獄的……”來福伯似乎沒注意到我們的詫異,他抬起頭喃喃自語,“若不是戰(zhàn)爭,他也是個(gè)好豆倌兒呢……”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