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德林
1
我想我得擺脫夢里的陸大槐。
在夢里我不確定他就叫陸大槐,我覺得他很熟悉,但是我不能準確叫出他的名字。我熟悉的是那種氣息,那種在夢里讓我很舒服的氣息。起先,我們?nèi)タ荚嚕嫉氖俏锢?,我考得很糟糕。我遇到了陸大槐,我說,我把公式全部忘記了。他說你只要有一只手機就行了,把公式都拍下來,你可以像檢閱照片一樣偷看。我真蠢,沒想到這一點,我想下面的考試得這么干,但是我想不起來下面要考什么,心里說,完了,我肯定是零分呢,這個多丟人……我們?nèi)コ燥?,吃的是宴席。人生就是不斷吃飯,從一桌換到另一桌,當所有的桌子都坐完,人生也就畫上句號了。這一桌人特別擠,我很不舒服,陸大槐總是不斷和旁邊的人說話,嘰里呱啦,我非常討厭。
我想起來,陸大槐曾經(jīng)揣著一瓶劍南春,來找我喝酒。那個瓶子像一個美麗女人的腰,陸大槐把它放在桌子上,搖曳生姿,散發(fā)著一些誘惑的鬼魅。那是一個雨天,到處霧蒙蒙,雨細如發(fā),到處飄,地上濕漉漉,陸大槐的頭發(fā)也長出了一層霧,眼鏡片上很迷蒙。我說到哪里喝酒呢?這么個下雨天,沒有陽光,沒有陽光喝酒多么沒有意思。陸大槐笑了,咽咽唾沫說,喝酒和陽光沒有關(guān)系,就是為了解悶。我討厭雨天,說我不喝悶酒,我沒有憂愁。大槐湊近了看我的眼睛,我看到他的眼白又增多了一些,“喝吧,喝吧,喝了酒,你就講不出這樣的話來了?!?/p>
我和陸大槐喝酒。外面突然陽光燦爛起來,是的,我一喝下酒,陽光就燦爛起來。
夢境時時打擾我。
陸大槐從小愛哭,因此得了一個綽號,大卵。因為總是無緣無故仰天大哭,終于嗆了氣,得了疝氣病。他終身為這個病苦惱,不斷地跑醫(yī)院。他很自卑,在女生面前從來抬不起頭來。
我又看到陸大槐在跑。我說陸大槐你跑什么?陸大槐頓了一下,面無表情看了我一眼,繼續(xù)奔跑。他總是在不斷奔跑,后來我看到他的腋下生出了兩只翅膀,飛得沒有了蹤影。我說陸大槐你飛了,你老婆怎么辦呀,李小麥怎么辦呀——
陸大槐找上李小麥不容易。我聽他一次醉酒后說過。李小麥長得一般,兩顆門牙很突兀,使得臉看上去很尖銳,像一只驚慌的老鼠。有一次單位出去旅游,逛過風(fēng)景,年輕的男醫(yī)生紛紛給漂亮的女護士、女醫(yī)生送上旅游紀念品,有絲巾、畫片,甚至是幾顆牙棗。但是沒有人給她買,她躲在角落里默不作聲。陸大槐感覺到她受了冷落,給她買了一只懶熊,一只慵懶的四肢很長的熊,耳朵很長。陸大槐說這是一頭長壽的熊,跟你一樣。女人很興奮,很羞澀,低著頭反問你怎么知道?和尚說的,陸大槐指了指他們剛從里面出來的法海寺說,大耳朵的人都長壽,懶熊也一樣……你看我的耳朵,一定也長壽吧?女人沒有回答他,把熊抱在下巴下,揪著長長的耳朵,輕輕親了一下,那一下,讓陸大槐心頭一顫,仿佛親的是自己,眼光迷離起來。
后來這只懶熊一直掛在她的床頭。
陸大槐看到之后,很感動。他一直覺得自己在醫(yī)院就是一只螞蟻,卑微地茍活,而這個女人很看重他,給他光榮。
2
半夜夢醒,我坐在床上抽煙,一直到天亮。天亮了,外面的小鳥嘰嘰喳喳地蹦來蹦去,這時候,陸大槐隱身,此前,他一直在我眼前晃。
陸大槐是個鄉(xiāng)下人,可是他一心想娶一個城里的姑娘。這個是沒有錯的,城里姑娘在城里有體面的家,不會被滾燙的水泥地炕化。陸大槐曾問我說:“淳于棼知道吧,就是南柯一夢的那個人,其實每個讀書人都在做同一個夢,幾千年了,哪里就只是他一個?那棵大槐樹在我們縣城里野蠻生長?!标懘蠡闭f他非常想去親眼看看,找找那個巨大的螞蟻洞。
陸大槐高中沒畢業(yè)就到糧站拉板車、扛稻米。稻谷堆山高,幾張長長的的跳板貼上去,成了攀爬谷堆的一條路,陸大槐就是在這條窄窄的跳板路上,一步一步地移動,不斷從跳板上跌落下來,沿著谷堆一滾到底。他天天咬著牙齒,衣服幾乎沒有干的時候,渾身散發(fā)著臭味。在那兩年,陸大槐幾乎流盡了他一生的汗。汗味鉆進了他的血管里,李小麥曾皺著眉頭問他:“你身上怎么老有汗味呢?”
我又一次滑進了夢境。陸大槐坐在一棵樹上,天上的星星都和月亮一樣大,它們在陸大槐的身后跳來跳去,巨大的葉子掉下來,陸大槐裹在身上當衣服,回頭對我說:“我這樣拽吧?”我看到那巨大的葉子閃閃發(fā)光,陸大槐幾乎像一個歌星一樣閃耀。
我想清楚了,那是一棵槐樹。
陸大槐突然哭著說,我身上的味道呢,我身上的味道哪里去了?我想的不是他的汗味,而是他的病。他的疝氣因為長年在糧站扛稻米袋,更難治愈,勞作一天后,大腿根間時常血肉模糊。
促使陸大槐離開糧站的是吳薇薇。陸大槐不止一次說,我一定會轉(zhuǎn)為正式工,吃上商品糧。有一天,在高高的谷堆上,他一抬頭,透過巴掌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棟二層小樓,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吳薇薇的家。后來他越來越喜歡把自己扛上谷堆頂。對于遮擋了視線的蜘蛛網(wǎng)恨之入骨。吳薇薇是陸大槐的同學(xué),陸大槐失學(xué)了,但是吳薇薇卻能繼續(xù)在課堂上安逸地垂下兩條小辮,讀書。陸大槐剛開始并不知道吳薇薇的家就在糧站后面,我們生活的小鎮(zhèn)很閉塞,男女生相互不講話。他后來說,吳薇薇對他好,是因為給他留了肉。那時候陸大槐家很窮,山芋干就是主食,陸大槐屁都比別人多。我們食堂打飯是要分組的,幾人一組,沒有人愿意跟他一組,最后只剩他和吳薇薇單獨一組,而吳薇薇把豬肉都留給了他,她自己只是喝了黃芽菜湯。陸大槐嚼著噴香的豬肉,留下了幸福的淚水。
這是吳薇薇對陸大槐全部的好。陸大槐認為,一次,足夠了。
陸大槐懷抱著雙手,舒服地伸長雙腿,躺在谷堆上,聞著稻香麥香,透過玻璃窗,他只能偶爾看到吳薇薇的一雙腳,穿著鮮紅的皮鞋。
陸大槐覺得生活中最美好的一件事,就是等待。盡管鼻孔里呼吸的是黑黑的灰塵,肩頭扛的是沉重的稻麥包,喘得像頭牛。心里有等待,就有力量。這個等待就是胸中的一輪月亮,照著他的路。
事實上陸大槐在糧站沒有一個朋友,他很多時候就守著這個窗子,看著一只只鳥在樹上跳來跳去,好像是叫沉默的老樹開口說話。后來,他在糧站贏得尊敬,是一下子扛起了一包200斤的大袋子。沒人知道為此他的卵子又大了一圈。干力氣活有干力氣活的規(guī)矩,那就是誰的力氣大,誰就是老子。那一天傍晚時分,一個工人又推來了一車稻谷包,陸大槐心里著急,這時候正是吳薇薇放學(xué)要經(jīng)過窗口的時間,可能一耽擱,他一天的等待就會化作泡影。他一咬牙,扛起麻袋一步步移上跳板,爬上谷堆。嘴里有腥咸味,他狠狠地咽了下去。他喘著粗氣,透過小小的窗子,看到吳薇薇美麗的背影,一晃,進了家門。
陸大槐又咽了口唾沫,心里說:值了。
濃重的汗味彌漫在陸大槐周圍,他已經(jīng)迷醉于這個汗味,從來不像別的搬運工光著身子,哪怕穿一條汗衫。陸大槐身上的汗味總比別人濃一些,可他寧愿散發(fā)出“老汗味”,也不愿光著身子,這經(jīng)常被人嘲笑。
陸大槐能扛200斤麻袋,為他贏得了聲譽,糧站沒有人再欺負他,那些嫌棄他有“老汗味”的人從此閉了口。陸大槐也感到胳膊和腿每天都在變粗、變粗,它們努力地在身體里澎湃著,像浪潮一陣緊似一陣,似乎都要從身體里噴薄而出。
他想,什么時候一定要請吳薇薇到這高高的谷堆上坐一坐,看一看,他為這個想法激動不已,夜不終寐。
陸大槐有天看到吳薇薇在停自行車,婀娜的背影看對著他,他鼓足勇氣,對著玻璃窗喊了一聲她的名字,他看到吳薇薇轉(zhuǎn)身,茫然地尋找聲音。陸大槐突然膽怯,迅速地從窗口溜了。
他滿心歡喜地溜了,心里想,我終于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這個情景不斷在他腦子里放電影,每回放一次,自己要偷偷樂半天。
下次一定要管住自己的腿,一定不逃跑。
他還沒有能請來吳薇薇,卻等來了一個讓他五味雜陳的消息,吳薇薇考上了一所中專院校,學(xué)的是絲綢,以后就是國家干部,比他這個糧站的臨時工強多了。臨時工也來之不易,我們楊樹鎮(zhèn),最牛的是糧站,比有香噴噴名字的供銷社還要牛,這里才能把稻麥換成錢,去買那些噴香的面包和花花綠綠的布匹。想進糧站的人排成長隊、擠破頭,哪怕是個扛包的,都比在毒太陽底下強,何況月底就有白花花的票子拿。
陸大槐那幾天不說話,茶飯不思,一有時間就坐在高高的谷堆上,不斷回味著吳薇薇留給他的幾塊豬肉片,雖然他幾乎已經(jīng)完全記住了它們的花紋,但越想越不真切,越想越覺得自己自作多情。
這個下午,陸大槐在谷堆上已經(jīng)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立即翻身坐起來。不錯,正是吳薇薇的聲音,吳薇薇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她是來糧站買米的,袋子看上去有點重。他多想上去幫她提,甚至幫她送回家,但是他的腳像陷在淤泥里,怎么也邁不開步。干瞪眼喘著粗氣,他聞到自己身上濃重的汗味,濃重得令他窒息。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移開。不,他看見她的衣服汗?jié)窳税脒叄〕隽死镞吋t色的胸衣背帶。
3
陸大槐討厭下雨。下雨天潮氣大,他們要不斷地把那高高的谷堆掀翻,直到底朝天,累得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他恨雨,這個習(xí)慣幾十年沒有變。
他愛雪,所以我總夢見他走在雪地里。陸大槐走在漫天雪地里,就像走在一堆脆餅上,嘰嘰嘎嘎。世界突然模糊起來,所有的東西都長出了晶瑩的毛,陸大槐聽到它們生長的聲音。白色的鳥一群群起飛一群群降落,與陸大槐行走雪地里的聲音形成某種呼應(yīng)。他披著雪白的風(fēng)衣,與雪地融為一色。我問陸大槐你要到哪里去?他沉著臉不回答,突然,他的臉像雪一樣融化了,只有一件衣服在雪地里飄。
陸大槐不愿坐在高高的谷堆上了。他在墻角看兩個老漢下棋,這樣看了一個暑假,暑假快結(jié)束的時候,他看看院落里日漸稀薄的陽光,對糧站負責人說:“這班我不上了,我要去上學(xué)?!焙诤诘氖嶂蟊愁^的負責人愣了一下,笑了,所有人都笑了,而且充滿擔心,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不要了,你能考上大學(xué)嗎?糧站的工作別看是個賣苦力的,多少人羨慕呢!
因為基礎(chǔ)太差,陸大槐決定從高一上起,他因此成了我的同學(xué)。無法抹去的是年齡,像一堵墻,把他高高壘起,幾乎隔絕了與班上同學(xué)的往來。他是孤獨的,經(jīng)常熬夜,眼睛通紅,像一只在雪地里打轉(zhuǎn)的狼。他悄悄跟我說過,他其實很享受這種孤獨,獅子和老虎都是孤獨的,只有狐貍和狗才會呼朋引伴。他特別愛淌汗,總是汗津津的,渾身散發(fā)著汗味。他只能坐在角落里,沒有人愿意和他同桌。我無奈成了他的同桌,老師不能容忍一張桌子只坐一個人。他比我高了一個頭,我時常有壓迫感。我和他同桌,就得把自己變成一個聾鼻子,抵御他隨時飄來的濃重汗味。果然,我的鼻子后來再也聞不見他的汗味了。
陸大槐在學(xué)習(xí)上是死用功的。我們學(xué)校那時候電不正常,靠一臺破爛的發(fā)電機供電,還經(jīng)常供不上;供上了,也有時間限制。我們點蠟燭學(xué)習(xí),陸大槐桌上的蠟垢高高堆起,看上去像皚皚雪山,他就在這座雪山后忙碌著。陸大槐不怕學(xué)習(xí)苦,他說你去糧站扛200斤的麻袋爬上十幾米高的跳板試試!他的話幾乎成了名言,不僅激勵了學(xué)生,也成了老師的口頭禪:“高一班有個陸大槐,他說……”陸大槐默默地成了學(xué)校里的名人。
這中間他進城找了趟吳薇薇,但只是看了她一個背影。那是一個模糊不清的背影,卻像烈焰灼傷了他。他想,她現(xiàn)在不會為吃不上肉而煩惱了,都有國家供應(yīng),包括他曾經(jīng)守著的金燦燦的谷堆,也許都會光榮地吞進她的嘴。想到這個,就有一種感動在心里流淌。他默默地轉(zhuǎn)身,出了中專學(xué)校的門,仿佛他死乞白賴地進一趟城,就是為了在這座學(xué)校的門口站一站。
我們又在考試。卷子發(fā)下來,油墨的味道特別臭,熏得人掉眼淚。我突然發(fā)現(xiàn)沒有帶筆,嚇得渾身發(fā)抖,轉(zhuǎn)眼去看陸大槐,突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坐在大學(xué)課堂里,正高深莫測地笑著。陸大槐沒有考試怎么坐進了大學(xué)課堂呢?我說陸大槐你的本事真大……夢里的事情就是這么有趣,能看到活蹦亂跳的陸大槐。陸大槐先考的是個醫(yī)學(xué)院,分配在縣城郊區(qū)的一家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工作,成了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在決定和李小麥戀愛之前,他又找了一趟吳薇薇。實際上在這之前,他和吳薇薇已經(jīng)失散多年。吳薇薇學(xué)的是絲綢,分配在繅絲廠工作。那時候繅絲廠非常紅火。陸大槐這次膽大,把電話打到吳薇薇的車間,吳薇薇小跑著跑到傳達室,汗?jié)窳藙⒑?,陸大槐也聞到了一絲汗味。令他心里一疼的是這汗是為他流的。他咽了口唾沫,顫抖著說:“今天真熱呀……”本來他是想喊一聲吳薇薇的,可是這個名字只能藏在心里,喊不出口。吳薇薇點點頭說:“真熱?!标懘蠡甭劦阶约荷砩蠞庵氐暮刮?,一陣比一陣臭,陸大槐左躲右閃,想把這個味道隱藏起來,要命的是他突然聽到身體重重地響了一聲,身體急速膨脹,似乎要把自己炸飛,——他的疝氣又犯了,他面紅耳赤,狼狽而逃。臨走時,他膽怯地瞥了一眼吳薇薇的胸部,記得她喜歡穿紅色的胸衣,可這次他什么也沒有看到。
吳薇薇笑起來,四十多歲的女人,早豆腐渣了,美個灰!
看著靜靜的吳薇薇,陸大槐想到了糧站,想到高高谷堆上那個小小的窗口,想起潮濕而熱烈的氣味,臉突然紅了,因為他想到了一個詞:幽會。疝氣突然竄出來,陸大槐尷尬地對吳薇薇笑笑,吹了吹杯中浮浮沉沉的茶葉說:“今天運氣真好,有新鮮的刀魚?!?/p>
吳薇薇一直是微笑的,她看著陸大槐,只是笑,靜靜地笑,真成了江水里俏立的一根蘆葦。
這蘆葦很快被折斷了,他們聞到了濃烈的焦枯味,慌亂的腳步聲和哭泣的大喊聲:“著火啦——著火啦——”
濃煙一下子沖了進來,充滿包廂,幾乎在瞬間就只能看到對方模糊的影子。根本出不去了。他喘著粗氣,把窗簾撕下來,一腳踹碎了窗玻璃,顫抖著把窗簾撕成布條,結(jié)成繩子,一把抱住癱倒的吳薇薇,把她拎上窗子,窗簾根本不能一下承受兩個人的重量,吳薇薇哭泣著系了下去。屋里新做的裝修,油漆見火就著,在他準備跳下去的時候,一陣大火吞噬了他。陸大槐忍著巨痛,連滾帶爬裹著已經(jīng)著火的窗簾跳下了樓,一著地就失去了知覺。
這場大火,陸大槐不僅把自己燒傷——燒壞全身的皮膚,從此再也流不出汗來,還把自己和吳薇薇的關(guān)系燒得天下皆知,更重要的是燒毀了一輛公車——那時候,汽車是個寶貝,我們羨慕他能隨時變成一條魚,在馬路上暢快地滑行。等他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免去了一切職務(wù)。
不過,經(jīng)過了這生死的考驗,陸大槐突然頓悟了,命是自己的,沒有就沒有了,其他可以再掙,掙不來也沒什么了不起。
5
我們的車停在山坡上。有人要搭車。四顧茫茫,這幾個人從哪里冒出來的呢?陸大槐不肯讓這幾人搭車,他暴怒,車里哪里還有空間,一個也塞不下了,我很忙,耽誤我開會,你們誰負責?
后來,我從夢里滾了出來,睜著眼睛,想著陸大槐焦慮的樣子。
他后來一直非常焦慮。
多少年來,陸大槐已經(jīng)習(xí)慣于開會,開會塞滿了他的日子。現(xiàn)在會少了,幾乎是個閑人。李小麥能容忍他賦閑,不能容忍他心中還有人。以前不知道究竟是誰,現(xiàn)在知道了。她要看看吳薇薇。她對陸大槐說:“我也是女人,別的女人有的恨,我心里一點也不少?!?/p>
陸大槐聽了這個話雖然未露聲色,但心里是恐懼的。他說你瞎胡鬧,我和她清清白白。在他心里,一直把吳薇薇當神供著,似乎他所有的奮斗,都為了搏她一笑。
李小麥看著他,不說話,點點頭說,摸摸你的心,你的心在哪里?
陸大槐難受起來,臉扭曲著,他的汗淌不出來,更痛苦。
李小麥突然像鳥一樣揚起雙臂,伸向陸大槐,笑著說:“你抱抱我,你已經(jīng)幾年沒有抱過我了?!?/p>
李小麥展著手臂,像撲騰著一對高昂的翅膀。
陸大槐驚慌起來,扯著頭發(fā),一低頭說我去找毛巾,嘟囔說:“我要擦擦身子,我身上臭了——”
李小麥抱了一個空?!澳氵B抱我的勇氣也沒有了……”李小麥無力地垂下手臂。陸大槐沒有注意到,李小麥已經(jīng)把突出的兩顆門牙取掉了,換上了光潔的烤瓷牙,臉上生動了不少。
我看見陸大槐是攀著一條繩子走的,這條繩子像根巨大的柱子一樣,可以爬上去。我想我是在哪個黑白電影里看過這樣的畫面。不知道他哪來這個本事。他除了有疝氣與眾不同外,真的是個平凡的人。我在夢里笑嗆了,一直把自己嗆醒。
我想起來,那天揣著劍南春叫我喝酒的還有鬼子梅,他是陸大槐最好的朋友。當時他坐在角落里,抽煙,一句話都沒有,我們本來就霧蒙蒙的中間又添了一層煙氣,我更看不清他,他罩在詭異的霧里,我?guī)缀醢阉洝?/p>
鬼子梅說,陸大槐騎著摩托車,前面一輛拖拉機擋道,后面高高地裝著木柴,陸大槐很著急,死命摁喇叭,喇叭幾乎摁壞了,但是路太窄小,拖拉機根本讓不開身。陸大槐很生氣,對著拖拉機大罵,拖拉機手也很生氣,開得越發(fā)懶洋洋,在一個轉(zhuǎn)彎口突然加快了速度,緊貼著拖箱的陸大槐沒有料到,拖拉機手會故意耍他,陸大槐一踩油門沖上去,拖拉機一個急剎,一根尖銳的木頭狠狠地插進了陸大槐的太陽穴,像根楔子。
陸大槐死了。
鬼子梅說:“也許陸大槐死得不是太痛苦,因為他喝醉了,麻痹減輕了痛苦。你知道他為什么要去追李小麥?因為李小麥告訴他要去見吳薇薇,他要阻止她。其實,李小麥撒了謊,她只是想去看看那個糧站,看看那個窗口。糧站早就廢掉了,房子已經(jīng)被徹底毀掉了,那里什么也沒有了,李小麥真傻?!?/p>
鬼子梅掉了一滴淚。
那天是我開的車,車速并不快,我也不想快,在勸李小麥……嗯,坦白地說吧,后來他發(fā)現(xiàn)開車的是我,更加生氣……他這個人就是這樣,自己不知道愛惜,還不能容忍別人拿走他哪怕一根羽毛。
原來陸大槐真正追的人是你,你帶著李小麥,是你殺了他!我叫起來,我看到鬼子梅的臉變了形,眼睛睜得很大。
在我的夢里,陸大槐一直活著,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他騎著毛驢在趕路,背著書箱,風(fēng)塵仆仆,面色如槁,眼神……不,他只有兩個碩大的黑洞。
槐呀——你這趕考的路走了上千年了,何時是個盡頭呀?
沒有眼睛,我?guī)缀蹩床坏剿谋砬?,如槁的臉上似乎有一絲風(fēng)劃過,刀刻一樣。
我想起來,這是大槐安國,陸大槐正在趕往京城,參加會試……這是一場多么漫長的考試。陸大槐曾經(jīng)多次去看過那棵槐樹,他悲哀地說,那棵槐樹得了病,快死了。
6
陸大槐不知道的是,他死后,吳薇薇在家里給他設(shè)了靈堂,半縣城人都知道了,在人們的嘴里,吳薇薇是個“壞女人”。
照片是從一張合影上摳下來的,那時候,陸大槐是多么年輕呀。一陣風(fēng)來,窗簾搖動了一下,吳薇薇想,陸大槐肯定來過了,喘著氣流著汗,憋著,一句話說不出來。
兩只巨大的白蠟燭,靜靜伴著她,像他們靜靜對望的一生。
責任編輯? 木?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