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一
喜歡上“紋理”這個詞。
漢字的魅力往往就在這兒,有的字詞,看上一眼就一見鐘情,想著去和它戀愛,心急火燎地要娶回家去過日子。
“紋理”就是這般的詞。
我是在一條小河邊,對“紋理”二字鐘情的。
“紋理”最早出自于《夢溪筆談》:予嘗于壽春漁人處得一餅,言得于淮水中,凡重七兩余,面有二十余印,背有五指及掌痕,紋理分明。
“紋理”一詞出于淮水。后有詩句:清寒氣骨帶冰雪,橫斜紋理含風(fēng)漪。
小河剛剛解凍,春河,水也就是春水了。春水的紋理密仄,湍湍地流,微寒,卻是柔和的。春水的紋理帶著情趣,被小風(fēng)一吹,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蕩漾漣漪,將一些早春的小花小草拽著糅合到一起,組合了春天的景像。盡管是初春,但也有盎然之氣。
小河?xùn)|去,水的紋理卻是停留下了。緩緩地向岸上走,草木沾了靈氣,我跟上沾光。在水的紋理里,我有回歸感,大自然不薄萬物,即便是草芥,水的濕潤也是均攤的。
此時我就是岸邊的一株小草,我伸展身子,將自己慢慢拆解開——手臂是葉,雙腿是莖。平鋪開目光,我竭力吸收水的營養(yǎng)。我放浪形骸,用草的心態(tài),觀察鳥的飛動,看一只只早起的蟲子如何把陽光藏進(jìn)羽翼里。我還和青苔捉起迷藏,青苔比我善藏,它們在土和水的旮旯里,身子扁平,讓我的目光投不進(jìn)去。我接受了卑微,因為卑微,在水的紋理里,卻是生命澎湃的真實。
水生萬物,水的紋理見證萬物的浩蕩。作為一株草,我會成為春水紋理中的一道,于是我在河邊努力著、努力著,真的就是一株草了。
又有誰不是一株草呢?只不過常把自己當(dāng)作棟梁了。
春風(fēng)化雨,雨攬著春的腰肢。春的腰肢風(fēng)情萬千,又轉(zhuǎn)化為水的紋理。紋理召喚春天,便把春水做實了,如高明的詩人,每一次抒情,都牽發(fā)情感的流淌。
好的詩人會召喚詞語,他們用詞語營造流放的紋理,讓這紋理和心的紋理融合,再生出漩渦與激流。
有一年春天進(jìn)山,由于腳疾,我沒能登山遠(yuǎn)望。我一個人留在山腳下,尋了一汪山泉打發(fā)等待的時間。
山泉好靜,蜻蜓點幾粒水,把泉水點破了。泉水的紋理一層層地打開,我在如鏡的山泉里看到了自己的無奈。山影在泉水里誘惑我,似在訴說高山仰止的神話。水的波一層層洗濯,讓我走進(jìn)了泉水的紋理。
泉水的紋理由山氣組成,有石的堅硬,也有地氣的柔弱,而更多的是春的清新。我感到了泉水的清冽,感到了山深呼吸的吐納,感到了春天對寂靜的包容。山聲沸騰,山泉安靜,揉在水的紋理里,卻是一種和諧。
我在泉水的紋理里,安然進(jìn)入夢鄉(xiāng),一夢遼遠(yuǎn)。夢中我周身放松,如云朵相托而飄飄然,似在仙境。醒來時,群山散淡,目光所到之處,春山處處孕情。這情,竟是水的紋理蕩漾去的。
山水本不可分割,泉水就是從山頭流下的。齊白石老人家有畫《一片蛙聲山中來》——幾尾蝌蚪隨泉的波漪而下,此處無聲勝有聲。波漪是水的紋理,也是山的紋路。
回途中朋友們調(diào)侃我,上山在山泉邊做夢,白來一場。我不以為然,和泉水的紋理交流,并領(lǐng)略了山紋水理,值。
幼時的一件事至今記得牢,在水邊玩,一不小心滑進(jìn)了塘中,我水性不好,狗爬式地折騰幾下,水就向我口鼻里灌。當(dāng)時心想,這下完了!但不知怎的,我踩到了塘底,憋足了氣,一步步地向塘邊走,水竟紛紛打開來,讓出了一條路。那時,我還沒接觸過紋理這個詞,現(xiàn)在想想,能從溺水中走出,我是找到了水的紋理。水的紋理不是一團(tuán)亂麻,尋到了,走得通,也走得遠(yuǎn)。
也就在這天,我發(fā)現(xiàn)一塘荷花開得燦爛。
晚上泡了杯綠茶,為一天過去的時光發(fā)呆。茶水清香,啜一口心爽,又覺得撕破了水的紋理,不安起來。
這般情景我曾見過,小魚戲水,常把一汪靜水?dāng)_亂了,水的紋理也因此慌亂??刹痪眠@慌亂又恢復(fù)常態(tài),水生萬物,也是生就自己的。
于是我又把茶喝得有滋有味,道理明擺著,水的紋理是打不亂、撕不破的。
紋是文的演變,理是玉的化身,我的喜愛還是理由充足的。
二
小時候跟著父母,學(xué)干農(nóng)活。挖土方活重,一鍬挖多了端不動,挖少了甩不出去。黃土粘鍬,欺負(fù)年少體弱的我,禁不住直起腰來看父母一鍬又一鍬地在土地上忙活,土如聽話的孩子,乖乖順著父母的心思,長了腿般行走。
伯父更是耕田的好手,揮鍬挖土,像是利器切豆腐,每一鍬土都方方正正,地也是規(guī)規(guī)整整。看我東一鍬西一鍬地戳,伯父對我說,按土的紋理挖呀!
土也有紋理?我放下手中鍬,打量半天。黃土沉郁,哪來紋路?對伯父的話不曾當(dāng)回事,心中恨恨,待我長大后力氣足了,一樣可把土當(dāng)成豆腐——刀打豆腐兩面光。
到了秋天,家中翻蓋房子,要梭土坯當(dāng)砌墻的材料。伯父起得早,和爺爺商量,選了門前的稻茬田,牽牛拉石磙,在田里反復(fù)走。地壓實了,伯父大聲招呼幫忙的人,按稻茬田的紋理梭,土坯結(jié)實。
又是土地紋理,我有點上心了。我觀察幫我家梭土坯的人,他們果然按著東西向走刀,再順南北向使鏟。一塊塊土坯從稻茬田里撬出,稻茬在土坯上安好,有的還泛著陳舊的綠意。
我開始明白土地的紋理了,它的經(jīng)緯在一行行稻棵間穿插,和綠色、生長緊緊綁在一起。而綠色和生長也得順著土地的紋理,擰著,收獲就會貧薄。
高地種旱糧,凹地種水稻,就是順應(yīng)了土地的紋理。有幾年,村子里的人不知怎么發(fā)了瘋,非得在高臺地上大面積栽水稻。缺水,可想而知,水稻變成旱稻,百分之百地顆粒無收。爺爺指著天發(fā)火,不按田地的紋路種,想吃刀子呀?刀子倒沒吃上,人的肚子受苦了。好在大片的枯草敗葉里,長出了蓬蓬的灰灰菜,救了肚子的急,沒有餓死人。
按土地的紋理興種,農(nóng)人們都懂得,紋理是風(fēng)水和地氣。七八歲時奶奶領(lǐng)著我在祖墳地上種南瓜,在逆水的墳地上挖南瓜兜。奶奶不是隨意挖的,東一兜西一兜看似無序,實際講究得很:何處生根,何處攀藤,何處坐果都有說法。之后的一切,都實現(xiàn)了奶奶的設(shè)定,奶奶看得清地的紋理,南瓜藤就是緣著土地的紋理走動的。
看似神奇,對著植物的游藤,就能把地的紋理看得清清楚楚。
爺爺常說,老祖先是順著地的紋理,從江西馬家壩移民到現(xiàn)在的居住地的。一挑擔(dān)子,就挑來了葳蕤的藤藤草草,就成就了一個偌大的家族。我問,老祖宗看得清地的紋理?爺爺回答,人如草藤,會攀呢。
許多年后,我理解了爺爺?shù)脑?,人同草木,一旦和土地結(jié)緣,就和草無二樣,就會依附土地,亦步亦趨,將根向地的深處扎去。
而能扎根的空白處,必然是在土地的紋理間。
我一直對拱動在土地里的蚯蚓充滿敬意,它們上飲清露,下食甘泉,在堅硬的泥巴里游刃有余,如魚在水中,鳥翔天空。我以為蚯蚓最懂泥土的紋理,沿著這紋理行走,路就暢通無阻。
蚯蚓懂泥土,無疑是個合格的農(nóng)人。它們會耕耘,會將泥土疏松了,讓種子鉆入土地,會引導(dǎo)著幼芽,按土地紋理的提示,破土而出,接受陽光和雨露的親吻。我還以為,在幼苗破土?xí)r土地會疼,如是妊娠紋,在土地上留下印跡。
許多年里,我認(rèn)為自己將成為一個農(nóng)人,我千方百計解讀土地的紋理,甚至爬在地上向蚯蚓討教,但最終失敗了。土地的紋理無處不在,我意會了,卻永遠(yuǎn)解不開。
有一年我去沙漠,對著黃沙發(fā)愁。沙粒相互摩擦發(fā)出尖銳的聲音,我撿起沙子,突然發(fā)現(xiàn)了它的紋理。那清晰的走向,保持硬度和各自獨立,一盤散沙,就來自此了。我兀自想到故鄉(xiāng)的泥土,它們緊緊粘合在了一起,組成了整體的紋理,抱團(tuán)而為,終成綠色無邊。
土地的紋理解不開,真的和我做不成農(nóng)人無關(guān)了。
三
大霧天,我去了紫蓬山。群山在霧中躍躍為仙——“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用在紫蓬山適宜,無疑是霧的原因。
霧是介于天空和大地間的紋理,也是水紋理的另一種表現(xiàn)。
家鄉(xiāng)對大霧的形容有趣,叫作“霧氣狼煙”。霧氣常有,狼煙沒見過,據(jù)說是烽火臺上刮的煙云,將狼的糞便和柴草一起點燃,就會產(chǎn)生烏黑的濃煙。“烽火戲諸侯”,烽火中就有狼煙的成份。
紫蓬山是大別山東向的余脈,逶迤地拖出長長的痕跡,或高或低。在這高低錯落中,夾陳著一些土墩子,墩子有歷史,最早來自商周,而古墩就有烽火臺,偶爾也會升起狼煙。
狼煙是蒼老的,時而咳嗽。它和霧一樣,也是一種紋理,只不過來自歷史。
歷史的紋理不好解讀,“烽火戲諸侯”,取悅了美人,喪失了江山。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誰能解得透?解不透的紋理依然存在,或許換了種形式,更加密仄。
水?dāng)傞_身子為霧。要薄成什么樣子才能成為霧?說不好,也就不去說。我一路打量紫蓬山的面目,小家碧玉般的山,成了披妝的新娘。薄霧為紋理,倒是讓紫蓬山多了神秘和美麗。
山美還是霧美?就看角度和心情了。
要說霧美,還數(shù)江南的煙雨。江南的煙雨由霧生成,霧生雨,雨升霧,霧雨交融,裊娜地飄在江南的山水間。
有一年三月去江南,一過長江,煙雨就來了,和我撲個滿懷,想伸手撫摸,卻又飄飄忽忽離去,手蘊(yùn)濕意,卻不見霧的身影。
看山,山在霧中無形。參天的樹也是,霧流動,無形的山、樹不停騰挪。
霧的紋理,此時是模糊和溫存的。山幾重、樹一輪、人只影,連在一起,又是一抹永結(jié)同心的陣勢,為江南擺下了愛的陷阱。
“狼煙”般的霧,為季節(jié)打前站。識霧辨天,春霧雨、夏霧熱、秋霧寒風(fēng)、冬霧雪,準(zhǔn)確得很。天氣的規(guī)律,從霧中來,霧又成了季節(jié)的紋理。
農(nóng)人種地看霧,如打卦算命的看人的掌紋。水有靈性,在空中飄就是靈氣。
小時候不喜歡霧天,霧有味道,我形容不好的味道,怪怪得令人不舒適。說給別人聽,都搖頭,說,你是狗鼻子呀,我們怎么聞不到?不過,我堅信霧有味道。如今我還是聞到,區(qū)別于花香草氣水味,更別于霾,它是實實在在的。
我以為這和紋理有關(guān)。霧是水的紋理,天空的紋理,歷史的紋理,它會走動,在鼻息里弄出點動靜正常。
煙雨中品江南,不就是常用鼻子嗎?
霧還在江南的古村落里沉浸,它戀著青磚黛瓦和馬頭墻。古村落是有墨意的,中國畫式的墨意:黑不是黑,黑是文眼——唐詩的眼,宋詞的眼,明清小品的眼。透明的黑,和江南煙云霧氣暗合。
我曾推開一扇江南古村落孑然的門戶,霧一齊涌入,圍著一幅老畫縈繞,若即若離,似是老畫的皮膚。老宅有意,煙霧含情。
走出古村,遠(yuǎn)遠(yuǎn)望去,無根的炊煙和霧靄結(jié)合,曼妙。心中一驚,這霧竟是鄉(xiāng)愁的絲巾,越抹眼中淚越多,淚珠恰結(jié)在霧原生的紋理上。
江南煙霧,故鄉(xiāng)的樹梢、草尖上何其多。
去紫蓬山就是奔著霧去的,“霧氣狼煙”很好,霧鎖山門很好,不識紫蓬真面目很好。多一層霧氣,山不就高一段、大一層?
近山霧愈濃,沒想折枝為拐。杖拐進(jìn)山道,道也霧,山也霧,又成了千結(jié)百繞的紋理。
心兀自靜下,所有的喧囂不見了。塵世與我何干?名利與我何干?筆無處著墨與我何干?你有你的大天地,我有我的小空間。扯山霧為裳,做個山人真好,山道悠悠,通往高處……
一只叫天子被我驚嚇,一串鳴叫破霧沖天,霧般的紋理掛在叫天子的歌喉上。
四
鉆樹林,朋友鬧了一場有趣的事。秋林多漿果,通紅的漿果墜在他白色的衣領(lǐng)上,打了個紅色的印記,老婆不饒,非說是吻痕,任憑朋友使出渾身解數(shù)說明,還是解釋不通。
漿果的印記紋理清朗,實在是像櫻桃小口,暗合得很。朋友被鬧得下不了臺,忙請我去解救,我出了個主意,讓朋友的老婆聞下衣領(lǐng)。
朋友的老婆釋然了,果然是漿果味道。一場漿果鬧出的緋聞就此了結(jié)。
漿果留下的紋理如是唇的親吻,倒可以聯(lián)想和生發(fā)。果實肯定是愛的結(jié)晶,草木有心,往往在花開時體現(xiàn)?;ㄊ鞘澜缟献蠲赖氖挛?,不喜歡花的人幾乎沒有,花透明,她們的體香透明,隨之而來的花的紋理也透明,發(fā)自心底的喜歡當(dāng)然也是透明的。
對著燈火細(xì)細(xì)觀察過一朵花的紋理,紋理如一條條小路,姍姍地向遠(yuǎn)方游去。路明了,甚至能看到芬芳的氣味,在小路上行走。我看過蜜蜂為一朵花爭斗,它們在花蕊里相互糾纏,花粉喧囂,而花的紋理不亂。就如小路小徑上腳步紛擾,路就是路,鎮(zhèn)定地向既定的目標(biāo)前進(jìn)。
紋理有思想,有質(zhì)感,而又是俗命的。就說唇吧,唇的紋理細(xì)致,它傳達(dá)愛和美麗。唇紅齒白,那是美麗的輕吻,卻將愛物化了。
初戀的吻是圣潔的,將吻的紋理獻(xiàn)給最愛的人,一定是夢的情節(jié)。
眼睛也是有紋理的,目光打動人,往往是紋理在傳送。目光從眼睛里流出,輕柔、有重量,這種重量帶著感情,會刻在目示的一切里,成為銘記。
喜悅、悲哀、期艾、憤怒、平和、愛憐,目光說出的話,如文字的書寫,抒情或者凝重,都可以傳為永遠(yuǎn)。
眼睛的紋理會變,它是感情的表達(dá)。有一個好友,他一輩子守著一雙眼睛生活,他說這眼睛是一本書,百讀不厭。好友是平和的,他走得穩(wěn)、立得正,在平和中把生命的一筆一畫寫得周全。朋友也擔(dān)心,如若這雙眼睛熄滅了,還有沒有能點亮他的燈火。
朋友守著的眼睛,在某個早晨化為了一陣風(fēng)吹去。朋友從悲傷中走出時,已經(jīng)是滿頭白發(fā),我去看他,他的斗室里掛滿了照片,每張照片突出的是目光。喜、怒、哀、樂,這些目光層次分明,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內(nèi)容,朋友沉浸其中,仍是一尾鮮活的魚。
我留意世間的紋理,某次去一旅游勝地,碰到一個銀發(fā)銀須的老人,專為人看手相。男左女右,看的是人手掌的紋理,什么生命線、愛情線、財富線,說得頭頭是道。我當(dāng)然不相信,如果能從手的紋理中看出人生的走向,老人為何不為自己指條路,何必在山風(fēng)中賺取騙人的錢?
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對于手的紋理也是一樣。我注意過,人的掌紋千姿百態(tài),清晰或者紊亂,都是由血肉組成,是人體的組成部分,不可或缺地刻在生命的內(nèi)核里。一次手掌受了傷,以為傷口愈合后,手掌的紋理會發(fā)生變化。事實是紋理還是過去的紋理,只是隨著皮膚的變化,舊的紋理換了新裝。
這幾天陰雨綿綿,盡管是春天,依然寒意不減。想到了雨的紋理,我走向陽臺,將手伸出去,一滴又一滴,春雨在我掌心聚集。
水,淹沒了我的掌紋。紋理被春雨滋潤,它會長出青青草嗎?我竟有了些詩情——
這,將跟隨我一輩子的紋理,
會記下我生命的整個過程。
徹徹底底地暴露在紋理的面前,不藏不掖,沒有隱私,我能坦蕩嗎?
五
六歲時的一個早晨,我被鄰家放樹的拉鋸聲吵醒。鋸子咬進(jìn)樹木中,彼此摩擦,聲音滯澀昏暗,讓我難以忍受。我匆匆下床,飛也似的跑到鄰家。
是一棵兩個成人合抱的楝樹,春天來了,樹的枝頭已長滿了綠芽。拉鋸人甩去了外套,還是汗流不止,頭上淡淡地冒著熱氣。放樹是個技術(shù)活,拉鋸的人要協(xié)調(diào)、使力均勻,否則鋸條拉斷,樹還會好好站立著。
從邊上人的竊竊私語里,我大概聽出了放樹的緣由:鄰家的二爺病重,怕是不久于人世了,放倒老楝樹,為他做老家(棺材)呢。我的心為之一沉,盡管很小,還是有生和死的概念的。
樹是老樹,粗、壯、高。不過,楝樹是苦樹,一身的苦,全須全尾的苦。放倒它,我并不感到可惜,若是換上棗樹之類,或許心會軟一下。唯一讓人牽掛的是樹上的喜鵲巢,樹一倒巢就毀了,忙了一冬的花喜鵲會住到何處?一對花喜鵲倒是冷靜,它們立在一邊樹上的枝頭,靜靜看著,似乎即將毀掉的家,和它們無關(guān)。
老楝樹轟然倒下,擊起了一陣陣春塵。鋸子的切口整齊,白白的茬子相互映襯,令我吃驚的是樹的年輪,一圈又一圈的清晰。六歲還是不識算的年齡,只聽到有大人數(shù),他們要驗證什么似的,最終得出結(jié)論,樹的年輪一百二十圈,樹有一百二十歲。
鄰家二爺七十三,樹比二爺大六十多歲。二爺老,樹更老,老楝如若不放倒,還不知要活多少年。
老楝的年輪組建了樹的紋理,楝樹的樹紋美麗好看,細(xì)致如一層云絮,加之木質(zhì)油紅,是難得的好材質(zhì)。
我結(jié)婚時,奶奶還健在,她做主放了院子中的一棵楝樹,請木匠為我打了張二十四卯朝天的四方桌。桌子打好,僅用清漆一抹,樹的紋理清清朗朗,攤開了就是天空的云圖,又像是一卷抽象的淡墨畫。奶奶說,楝樹苦,苦的身子不生蟲,不朽變。這桌子可以傳代,我用了很多年,時常為楝樹的紋理入迷,紋理實際上是剖開的年輪,每一個年輪中都應(yīng)包容了歲月的酸甜苦辣。
鄰家的二爺是在放倒老楝樹的秋天去世的,應(yīng)驗了鄉(xiāng)村俗語“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哭哭泣泣地打發(fā),也沒見多少悲傷。老人們有羨慕的,說是二爺住上了好老屋,睡上了好“材”。也有不以為然的,說是二爺苦了一輩子,還是被苦包封了。
二爺被一棵老楝帶走了,一走不再回返,陰陽兩隔,這叫作“寧隔千里路,不隔一層板”。那天,我對棺木上明朗的紋理記憶深刻,小波浪一樣綴在棺木的六面,有一股升騰的力量。說是二爺被棺木帶走,還不如說是被老楝的紋理抬走的。
人和樹木同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只不過人比草木生命短,死了再難復(fù)生。樹的紋理在年輪中生成,人又何嘗不是。
如果說紋理,樹的紋理最為直觀,它是以生存和年齡來刻畫的。歲月侵蝕,樹默默忍受,烙在皮膚上,再刻進(jìn)心里。樹是世界上最為耐得住寂寞的孤獨者,它們立住了,就如釘子釘下了,不走動不招搖,甚至一年年形成的年輪也不交隔。猛獸都是孤獨者,烏合之眾才愛喧囂,樹是猛獸,它的內(nèi)涵用紋理記錄得明明白白。
人也是有紋理的,肉體的紋理在身體的各個部位。思想的紋理摸不著,但如是個寫作者,往往會在文字中呈現(xiàn),明快或者晦澀,藏是藏不住的。
陽光是陽光者的通行證,陰暗絕不能用陽光作墓志銘。
星空下,一棵老樹兀立。樹來自深山,我揣測它的年輪,鋪展開它的紋理,心莫名的悲戚:山中的年輪和城市的年輪可能合拍,山氣和城市之氣能否合作為如云如綿的紋理?
抬頭,南飛的雁變換了方陣,鳴叫聲沒變,那是對春天的歡呼。
六
“紋 ”字最早來自龜殼,它是殼的表層,有著疼和苦的隱忍。
而“理”字,可以更加古老。它存在于所有的心跳里,虛實結(jié)合,訴說或者沉淀,低調(diào)地成為學(xué)問。
我無意打開“紋”和“理”,反而想著把它們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永遠(yuǎn)不分開。我在水的紋理里感嘆時光的流逝,在土地的紋理中領(lǐng)略耕種的艱辛,在樹的紋理間惦念歲月的沉重,又在手的紋理邊發(fā)現(xiàn)左右不同的分工……紋理有路,每條路都通向神秘的終點。
曾迷戀絲綢的美麗和輕柔,對它所展示的風(fēng)采五體投地。絲綢如云,而這云是可以用來撫摸,甚至是可以撕裂的。裂帛之音由天而成,竟也十分動聽。
絲綢為紋理,密集的紋路,通向何方?
我急于求解,走進(jìn)了養(yǎng)蠶基地。蠶乃天蟲,在桑葉上尋覓生活,把大千的綠揣進(jìn)胸懷,纖微的絲便從嘴中吐出?!按盒Q到死絲方盡”,絲的紋理結(jié)繭,網(wǎng)住了欲飛欲翔的熱望。破繭的蛾將撲火,直面光明的念頭,是在封閉的紋理里鑄成的。
當(dāng)紋理用絲綢的面目出現(xiàn),飛蛾的翅膀早化為灰燼。紋理活著,天蟲的身影就死不了,桑葉就明晃晃地綠著。
一抹方巾在秋風(fēng)中拂揚(yáng),那是一景。我的眼中,這景是蠶的,是桑的,是精神和物化了的紋理。
早年讀《老子》,對“道法自然”不甚了了,倒是到了如今的歲月,有了新的理解。紋理是大自然留給時間的記憶,留下了,就不會輕易消亡。石化了的三葉蟲,在山石中靜臥,一任歲月磨礪,還是讓人折腰興嘆。
故土多圩堡,它來自于百年前的淮軍將領(lǐng)。金戈鐵馬后的硬漢,總有柔和的時候,他們大興土木,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留下了傳奇的標(biāo)點。由此上溯到商周,古人們就有杰作,他們留下“塢”,之后又有“墩”的遺存?!皦]”“墩”“圩堡”一脈相承,都是人類居住所在,將一統(tǒng)生活封閉起來。歷史的紋理一貫連通,撕裂了,還會生臂,緊緊地挽將起來。
我常在靜靜的空靈里,小心地在淮軍圩堡的遺存里伸出雙手,感受陽光的古老。撕一塊圩堡的太息敷在目光上,一切既渾濁又透明。紋理無邊,我無法擺脫。
我感到幸運(yùn),如若沒有歷史的紋理網(wǎng)羅,又怎能明白和清醒?
由“道法自然”,生長出物化了和虛擬了的紋理。由“以史為鏡”觸發(fā)了比較和確切的紋理。也正是這些紋理,構(gòu)筑成了生活和生命中的真實……
春花盛開,每朵花都是一首小令。
梅花報春,久久立于枝頭。她留戀春枝,讓蜜蜂癡狂,她芬芳的眸子流連,似在等待自己的最愛。
木蘭無葉生花,在一段時日里,用花當(dāng)葉,用花盛裝陽光,把陽光當(dāng)酒來飲。一旦醉了,葉就葳蕤了。
海棠垂絲,紅花和枝干保持距離。距離產(chǎn)生美好,如一對戀人,鴻雁傳書,往往比擁抱更具詩意。
花的小令,也正是春天紋理的一部分。她們是大自然最真實的表達(dá),紋理隨風(fēng)漾動,春光明媚。
沐春風(fēng),莫如說是在春的紋理里沉落。我沉落,沉落得氤氳自在。
是夜,寫小文《紋理》。拾取漢字,我又在文字的經(jīng)緯里,陷于密仄的紋理。
責(zé)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