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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坊

2019-11-22 21:52趙大河
雨花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花轎磨坊珠子

趙大河

按:貞觀六年,唐太宗審查死囚,看到這些要被處死的人,心生憐憫,下旨放其回家,讓他們與家人團聚,來年秋天返回長安就死。第二年秋,頭年所釋放的390 名死囚,在無人監(jiān)督無人帶領(lǐng)的情況下,都按期歸來,無一逃亡……

注定是夢幻的一天。他沒想到他還能活著回到家鄉(xiāng)。大街上,趕集的人熙來攘往,吆喝聲此起彼伏。鐵匠鋪火星四濺,叮當作響,叮當聲停下來時,便傳來熱鐵入水的嗞啦聲,隨即騰起一股白煙。賣草鞋的嘴里叼一根草莖,吹著唿哨,偶爾翻一下白眼,對自己的手藝十分自信,不屑于吆喝。賣布的用一把竹尺拍打上面的灰塵,將布拍得啪啪響,好像在說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一個男子拎著兩只大雁穿過街道,一只已經(jīng)死了,另一只也快死了,發(fā)出令人心碎的哀鳴。一陣風吹過,賣面的遮住口袋,朝地上啐一口,罵道,呔,妖風!賣肉的揮舞蒲扇驅(qū)趕蒼蠅,說,討厭,走開……

街上的人群突然自動閃開,站到兩側(cè)。他也跟著退到邊上,站到賣珠子的鋪前。讓讓,讓讓,有人說。他挪到兩個鋪子中間的位置。另一個鋪子是賣梳、篦和簪子之類的,鋪子的主人是一個姑娘,她的頭發(fā)很亂,她為何不好好梳梳頭,她有的是梳子。他竊笑一下,沒人發(fā)現(xiàn)。

他看到從街北頭過來一隊雜耍的。打頭的是一個吐火人,他朝前方噴吐火焰,然后作勢要往人群中噴火,嚇得人們連連尖叫,紛紛避開。緊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個耍刀人,幾把尖刀上下翻飛,寒光閃閃,人們唯恐避之不及。第三個是踩高蹺的小丑,他大概喝醉了,東倒西歪,讓人擔心他隨時會摔倒,可是他每次都能在人們的尖叫聲中化險為夷,你瞧,他還得意地笑。走在后面的是大力士,他雙肩和頭頂有三個少年舞者,他們做出各種令人驚嘆的造型,變換造型時敏捷如猿猴,輕盈似飛鳥。

雜耍隊后面是迎親隊伍:三擔彩禮,一頂花轎,后面又是三擔彩禮。什么人娶親,他想,好大的排場!

花轎由四個人抬著,輕輕顛著,緩緩而來。花轎中的新娘什么樣子?人們自然都想看一看。越是看不到,越是想看。人群隨著花轎往前移動,眼睛盯著花轎,希望有奇跡發(fā)生,讓他們一飽眼福。人群中有后生吹唿哨。

一陣奇怪的風吹過,將花轎的簾子掀開一道縫。新娘,看,新娘,快看新娘!一個后生叫道。人群一陣騷動,噢噢叫著,擁擠起來。有人踩到他的腳,沒有道歉。他不在乎。他沒感覺到疼痛。

風吹轎簾的一瞬,他看到了新娘。

新娘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對,他們都愣了。他認出了新娘,新娘也認出了他。新娘叫丁香,看得出來,她被嚇到了,眼中滿是驚愕。對丁香來說,他已經(jīng)死了。他是個死人。光天化日之下,莫非看到了鬼?不怪丁香,如果不是皇帝憐憫,他此時的確已經(jīng)化為鬼魂。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就在兩個鋪子之間,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朝著花轎的方向移動腳步。不是他不想移動,而是他沒意識到要移動,他頭腦一片空白。

他傻了。

轎子里坐著他心愛的女人。他的命運與這個女人息息相關(guān)。他愛她,他與她偷情,他為她殺人,而如今她要嫁作他人婦。他百感交集。不知從哪兒跑出來一只小山羊,站在他面前,茫然地看著他。

雜耍班子。行進的迎新隊伍?;ㄞI。打鐵聲。小羊羔。風。揚起的塵土。嗡嗡叫的蒼蠅。刺鼻的尿臊味。明亮的陽光。等等。世界如其所是。如果他不出現(xiàn)在這兒就好了。他本不該出現(xiàn)。他的出現(xiàn)讓丁香猝不及防。

總算又見上一面。本來以為要陰陽兩隔,想不到還能再見上一面。在死囚牢里他不敢有此奢望。他頭腦中全是丁香的影子,他要牢牢記住她,以便來世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她的每一個神態(tài),他刻在頭腦里。

她的每一個動作,他刻在頭腦里。

她的每一句話語,他刻在頭腦里。

她的每一條弧線,他刻在頭腦里。

她的每一道疤痕,他刻在頭腦里。

她皮膚的光與滑,他刻在頭腦里。

她呼吸的熱與甜,他刻在頭腦里。

……

一天,他突然想不起她長什么樣子,無比驚慌。如同離得太近,反而看不清物體一樣,他能記住她的每一根汗毛,每一道皺褶,每一條紋路,可記不起她的容顏。他害怕極了。他不吃不喝,苦思冥想,毫無結(jié)果。他越想,局部越清晰,而整體越模糊。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不久,他變得神思恍惚,奄奄一息。也許等不到砍頭那一天,他就會命歸黃泉。獄友無法幫到他,只有嘆息。他之所以沒死,是因為他后來又能看到她了。漸漸地,她的形象從大霧中浮現(xiàn)出來,雖然模糊不清,但他認出來了,是她,是她,是她!他想,能再見她一面該多好,真真切切地見一面,而不是在夢中。

死囚牢里的日日夜夜,凝固的空氣,冰冷的光線,堅硬的墻壁,骯臟的氣味,無不滲透著等待。等待什么呢?確切地說是死亡,除了死亡還能等什么?不過,也存有僥幸,那就是等待奇跡。人在這時候最盼望奇跡出現(xiàn),也最愿意相信奇跡會出現(xiàn)。

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到牢房的墻壁裂開一道縫隙,縫隙越來越大,大到足以行車馬。從縫隙中涌進大團大團的光,光落在牢房的地面上,像珠子一樣歡快地跳躍滾動,珠子越堆越厚,一會兒工夫,就將他們埋起來了。珠子溫熱柔軟,埋在珠子中好舒服啊。醒來后,他還能感覺到珠子的溫熱。珠子是橘紅色的。他覺得這是個好夢。盡管他不知道如何解夢,但他本能地認為這個夢很好。如果珠子是血紅色的,那就是噩夢,說明他們要被處決,血液要淹沒他們。幸好珠子是橘紅色的,這種顏色多么漂亮啊,不可能是噩夢,所以他相信是好夢。兩個時辰后,皇帝的詔令就下來了,放他們回家與家人團聚一年。

這次回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見到她。

丁香是蜜做的。這是初吻留下的印象。她的嘴巴是蜜罐的罐口,啜飲不盡,甜。在磨坊,星光下,他吻了她。不,不是在星光下,是在陰影里。星光的柔輝灑在他們眼前。他在陰影里親了她。她是蜜做的。他啜飲她。甜,從口到心,再到四肢百骸。蜜在他身體里流淌……他們互相點燃,骨頭上火苗跳躍起舞,從內(nèi)部照亮皮膚。熱和光。更多的熱和光。更多更多的熱和光。他們體驗到從未有過的快感。他們驚訝于高潮時脊椎中誕生的圖像。在他,是噴涌的火山,滾燙的熔巖,灼熱的煙塵;在她,是怒放的曼陀羅,花朵之上的花朵,無限延展的花朵……他們剛在一起時,他問,你怕嗎?她說不怕。真的不怕嗎?大不了一死。她說,你殺死我吧。他問為什么?她說,只有死才能配得上這種快樂,我愿意死在此刻,死在你手上……

俗話說樂極生悲。那天夜里,天比烏鴉的翅膀都黑,黑得邪性。豈止是伸手不見五指,就是手指戳住你眼珠你都看不到。人像瞎了一樣,必須摸索著走路。那么黑的天,不打燈籠,他是怎么到磨坊的?丁香是怎么到磨坊的?他們沒掉進溝里也算是奇跡了。黑暗,對于偷情者來說真是再好不過了,他們喜歡。他們在一起,黑暗真好啊,他們可以無所顧忌,可以放肆,可以盡情享受魚水之歡。這么黑的天,不會有人到磨坊來。沒人打擾他們。磨坊是他們的天堂……也許是他們動靜太大,也許是早被人盯上了,總之,他們正在極樂世界,一個男人闖進了磨坊。黑暗中,那人猛然咳嗽一聲。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聲霹靂。他們嚇呆了。仿佛闖進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猛獸。那咳嗽不是咳嗽,而是咆哮,猛獸要吃人。他們魂飛魄散。理智全沒了,剩下的只是本能:跑。他們抓起衣服分頭跑開。為什么不一起跑?潛意識里可能怕捉奸捉雙吧,只要不被捉雙,他們就可以抵賴。跌跌撞撞連滾帶爬跑出二里地,他確信沒人追來,停下來喘口氣,摸索著穿上衣服。真黑呀!漆黑一團,他什么也看不到。突然,他失去了方向感,不辨東西南北,他甚至不知道剛才是從哪兒跑過來的。磨坊在哪兒?這邊還是那邊,他說不清。接下來該往哪兒去?他怎么回家?丁香呢,她跑開了嗎?這時候他后悔沒有拉著丁香一塊兒跑,這么黑,她迷路怎么辦,掉進溝里怎么辦……他應(yīng)該和她一塊兒,逃出來,躲開那個人,摸索著送她回家,至少送她到家門口。他頭腦稍微清醒一下,感覺不像是遇到捉奸的。也許只是個意外。一個男人意外闖進磨坊。他剛才……真是糟糕。他想找找丁香。別出什么事,他想。這么黑的天,怎么找,往哪里去找……也許她已經(jīng)回去……也許她和他一樣迷失了方向,正在某個地方迷茫呢。找找。他首先要辨明方向,他剛才是從哪個方向來的?磨坊在哪邊?一團漆黑,沒有任何東西可參照,他怎么辨方向?本能,靠本能吧。也只能這樣了。他想,如果有風,可以從風向判斷方向,可是沒風。聲音呢?哪里會有聲音,聽不到村莊里的狗叫,也聽不到人們睡夢中的呼嚕聲。也許離村莊太遠。腳步聲呢?也沒有。那個男人為什么不再咳嗽一聲呢?接著他想即使那個男人咳嗽他也聽不到,離得太遠。那么,往哪兒去找丁香呢?他認準一個方向,試試吧。他故意發(fā)出一些聲音,希望丁香能聽到,給予回應(yīng)。喂——,喂——,沒有回應(yīng)。他小聲叫丁香的名字,沒有回應(yīng)。接著,他稍稍大聲,還是沒有回應(yīng)。他試圖返回磨坊,這時候他不再怕那個陌生男人。其實也不是不怕,是他知道怎么對付他了。再者,說不定那個男人已經(jīng)走了呢。可是,返回磨坊并不容易。黑暗不容低估。他根據(jù)剛才跑的時間判斷跑出來的距離,即使不準確,也不會差太多。他的方法是這樣的,往一個方向摸索這么遠,如果沒碰到磨坊,就返回來,重新出發(fā),往另一個方向摸索,如此反復(fù),最后總能摸到磨坊。先往哪個方向?聽從本能。他選了一個方向,摸索過去。冬天,地里的麥苗很短,給人以空曠之感。水溝也大多干涸,即使掉進去,也沒關(guān)系,爬上來就是。冷,他不怕。他顧不得冷了。他要找到丁香。他摸索著,大概應(yīng)該到磨坊了,可是,他還沒碰到磨坊的門或墻壁。他只摸到一棵樹。他想返回去,往另一個方向摸索。突然,他聽到聲音。是丁香的聲音。雖然很微弱,但他確定是她的聲音。不會是幻聽吧?他又聽,聲音沒有了。他循著聲音的方向往前摸索,終于又聽到丁香的聲音。突然,他覺得不對勁。聲音不對勁。丁香正在被欺負。他沖過去,被石頭絆了一下,摔倒在地。那個男人聽到聲音,但沒停下,他還在繼續(xù)對付掙扎的丁香。他爬起來,在黑暗中抓住那個男人,將那個男人推到一邊。那個男人本能地踹他一腳。他爬起來,又撲上去,與那個男人扭打在一起。那個男人很強壯,但他也不弱。他們旗鼓相當。一會兒他占上風,一會兒那個男人占上風。他一度被那個男人壓在身下,他快要被掐死了。那個男人被丁香用石頭砸了一下,注意力轉(zhuǎn)移,他趁機翻身起來,將那個男人壓在身下。那個男人拼命反抗。黑暗中,誰也看不到誰。他怕誤傷丁香,讓丁香離遠點兒。打斗仍在繼續(xù)。他摸到一些黏糊糊的東西,有些惡心。他知道那是血。那個男人的頭被丁香打破了。這時候,打斗已經(jīng)無法停下來。只能繼續(xù)打下去。丁香呢?一想到丁香,他就又有了力量。他們都想置對方于死地。最后,他摸到石頭,也許是丁香用過的那塊石頭,他用石頭擊打那個男人的頭。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他累了,才停下來。那個男人不再動彈。死了沒有,他不知道,他沒想到去探探鼻息。他喊丁香。丁香的聲音在顫抖。別怕,他說,我送你回去。整個打斗過程,那個男人一句話也沒說。第二天,他才知道那個男人是他七叔,已經(jīng)死了。案子很好破。他鼻青臉腫。他的棉襖上有很多血跡。他沒有抵賴,他說七叔是他打死的。殺人的動機是什么,他不說。一直沒說。他沒供出丁香。如果供出丁香,他說不定不會被判死刑。但丁香也完了。他想保護丁香。他確實保護了丁香。

這次回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見到她,但他沒想到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見面,在大街上,在她出嫁的時刻。

接親隊伍遠去后,他仍站在那兒發(fā)呆。他在想——

如果他不出現(xiàn),丁香今天晚上就會成為別人的新娘。她會掩飾自己的失身,這方面,女人總有辦法。

如果他不出現(xiàn),丁香會平靜地生活下去,沒有驚喜,也沒有失望。

如果他不出現(xiàn),丁香會和成為她丈夫的男人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如果他不出現(xiàn),丁香會在死亡來臨時,嘆息一聲,將秘密帶進墳?zāi)埂?/p>

可是,現(xiàn)在他出現(xiàn)了。他的出現(xiàn)會改變什么?他從丁香的眼神里看到震驚和慌亂。她,這個曾經(jīng)想和他死在一起的女子,現(xiàn)在還愛他嗎?還愿意為他冒險嗎?在死囚牢里,他最大的愿望是再見她一面,以便他能牢牢記住她,到陰間也不忘掉。剛才,多虧了那陣風,他已看到她??墒牵F(xiàn)在他又有新的愿望。如果丁香肯與他私奔,他會把每一天都當成一年來過,珍惜每一秒每一刻每一天。一天等于一年,他還有三百多天,也就是三百多年,這比幾輩子都長,夠了,夠了,這么幸福,夠了!

他離開集鎮(zhèn),到僻靜的荒野游蕩了一天。他的頭腦里滿是丁香的影子。她笑起來,有兩個小小的酒窩。她只要看他一眼,他的魂兒就跟她去了。她是個狐貍精,最會迷惑人。她的胸很大,胸前的衣服總是撐得像繡花繃子上的布。她的腰很細,皮膚很光滑。她很香,難怪她叫丁香。她說話的聲音像小鳥啼鳴一樣婉轉(zhuǎn),為聽她的聲音,死都愿意。他曾央求父母去提親,父親讓他去撒泡尿照照,看他哪點能配上人家。母親說,別丟人現(xiàn)眼,讓媒人笑話。丁香家是大家,他家,小門小戶,幾畝薄地,只能勉強糊口,拿什么去和大戶人家結(jié)親。丁香沒嫌棄他窮。她說她喜歡他。他問她喜歡他什么?她說喜歡他的壞。他們在一起真是不顧死活。果然就出事了。

在牢里,他除了想她,就是祝福她,希望她能嫁個好人家,幸福地生活。盡管酸溜溜,但他是真心的。他曾設(shè)想過很多畫面,比如她和男人怎樣過日子,怎樣生一堆孩子,怎樣煩惱和甜蜜,等等。

他回來得不是時候。早幾天回來,他會想方設(shè)法見她一面;晚幾天回來,他會徹底放棄這一念頭?,F(xiàn)在,不早不晚,恰在她結(jié)婚這天回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想了一天也沒想明白他要干嗎。他又開始想入非非。他設(shè)想她會在夜深人靜時逃出來與他幽會,求他帶她遠走高飛,離開此地,找一個世外桃源,過神仙日子。他會說他只有不到一年時間。她會說一年也行,一年就夠了,我們就把一年當一輩子過。他會說之后你怎么辦。她會說不管那么多,干嘛要管之后的事呢。他會說你個傻丫頭,瘋了啊。她會說我是瘋了,不瘋能和一個死刑犯私奔嗎……

夜幕降臨,萬籟俱寂。他猛然抬頭,發(fā)現(xiàn)磨坊就在眼前。一個簡陋的黑乎乎的老房子,不知建于何年,已經(jīng)老掉牙了。看上去搖搖欲墜,其實還結(jié)實著呢,再屹立三五十年都不成問題。磨坊沒有門,任何人都可以使用,只需要遵守先來后到的秩序即可。磨坊位于兩個村莊之間,是水力磨坊,側(cè)面有水溝,其上有水車。為什么是這里?這意味著什么?這里是他的天堂。這里是他的地獄。他又想到來,又想逃離。他在磨坊外逡巡,直到天完全黑透,他都沒踏入磨坊一步。恐懼,害怕,都不是。他不怕死人,也不怕鬼。如果鬼厲害,怕什么,他也會變成鬼的。他怕的是希望像肥皂泡一樣破滅。

丁香如果和他心有靈犀,會猜到他在磨坊等她,她會來找他。風吹起轎簾的瞬間,他們目光相遇。那哪里是目光,分明是兩條火繩,火繩與火繩碰撞,火花四濺。四濺的火花中可否有這樣的默契或約定?他不知道。

夜色越來越濃,終于什么也看不到。天空消失了,村子消失了,田野消失了。磨坊變成一團濃重的黑暗。外面越來越冷,他進入磨坊避寒。

腐朽的木頭散發(fā)著陳舊的氣息,磨縫里遺落的糧屑正在被螞蟻搬運。一群老鼠宣稱這兒是它們的地盤,將另一群老鼠驅(qū)趕出去。他跺一下腳,這群老鼠瞬間消失。安靜一小會兒,這群老鼠又鉆出來,挑釁似的在他面前嬉鬧。他又跺一下腳,老鼠又消失了。第三次,老鼠膽子大了許多,他跺腳后,老鼠只是愣怔片刻,看沒什么危險,便繼續(xù)鬧騰。老鼠知道他的存在,但沒把他放在眼里。他不想與老鼠宣戰(zhàn)。只要老鼠不攻擊他,他就任它們鬧騰。但有一條,丁香到來的時候,他希望它們能知趣地回避。問題是,丁香會來嗎?

生活是不確定的。天堂與地獄之間并沒有隔著一堵墻。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甚至不需要邁一下腿,你就已經(jīng)從天堂到地獄,或者從地獄到天堂。

她會來嗎?

夜越來越深,老鼠肆無忌憚地在他腳前爬來爬去,不把他放在眼里。

你要有耐心,他對自己說。

下半夜,老鼠早就玩累玩膩,回窩睡覺去了。

他等。等她出現(xiàn),和他一起私奔。真蠢啊,他對自己說。可他愿意這樣蠢蠢地等著,他享受這種等待,享受等待帶給他的憧憬和折磨。

他等。命運會安排一切,她來,或者不來,他都接受。

他等。黎明快要到來,那時他將離開磨坊,再也不回到這個地方,再也不見她。

他等。在寂靜的夜晚,沒有什么聲音能逃過他的耳朵。樹葉飄落的聲音、墻皮剝落的聲音、風……還有,你聽,遠處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那會是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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