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娟湘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老賈在心里又念叨了一遍,這才橫下心,對著迎面駛來的小轎車,眼睛一閉,腳下用力一蹬,自行車猛地向前躥了過去。
“砰”的一聲,老賈被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撞倒在地。車簍里的線紗手套像兩只受了驚嚇的小白兔,飛竄了出去,一只掛在冬青枝上,還有一只落到花圃里去了。老賈喊了一聲。車燈的光整個兒地將他罩住,他索性閉上了眼睛。
慣性使得轎車又向前滑行了三四米才停了下來。由于緊急制動,葉子的身子猛地往前一磕,她竟一時犯起了傻。
見出了事兒,許多人都聚了過來。大多數(shù)的人都圍著老賈察看,估測他的傷勢。也有好事者走過去扒著車窗往里看。一看見葉子,就興奮地叫了起來:“嗬,又是個女司機(jī)?!?/p>
見車主遲遲不下車,有人憤怒地拍打起車窗:“開門!開門!快點(diǎn)滾下來!”
“撞著人啦!你還不下車?”
“把她拖下來,揍她!”
葉子的頭轟的一下子大了。見車窗外的人越聚越多,她哪還敢下車,哆嗦著撿起手機(jī)準(zhǔn)備撥打110。摸索了半天,她卻撥通丈夫陳平的電話。很快,陳平就趕來了。葉子一見到他,像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連忙打開車窗。陳平嗅到了車?yán)锏木茪猓囊怀?,悄聲對葉子說:“私了,這事只能私了了!”他示意葉子關(guān)上車窗后,便徑自向老賈走去。葉子心里懊惱極了:唉,真不該喝酒,喝再少也是酒駕。那老頭也是,不早不晚的。
兩天后,葉子在陳平的陪同下到醫(yī)院看望老賈。
來到老賈的病房門口,葉子把陳平推到前面,自己忐忑地跟隨在他的身后進(jìn)了病房。她偷瞄了一眼,病床上的老賈活像“青面獸”,左半個臉的皮下瘀血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青紫色,所幸頭部并沒有受到重創(chuàng)。被撞斷的那條腿打著厚厚的石膏墊擱在被子上面。
此前,葉子本不認(rèn)識老賈,老賈卻早就確認(rèn)過了她是葉老師的女兒。葉老師對這個女兒寶貝得很,性情淡泊的他在老賈面前唯一炫耀過的就是女兒。有一次葉老師還特地讓老賈看了手機(jī)里女兒在頒獎現(xiàn)場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近照,老賈那會兒還曾仔細(xì)地瞧了,發(fā)現(xiàn)小姑娘長得很像葉老師,鼻子右側(cè)還俏皮地長著一顆紅痣。
剛一進(jìn)病房,老賈的老伴紅粉便猜出了葉子的身份,她“呼”地沖過來想去撕扯葉子。葉子嚇得連忙躲到了陳平的身后。陳平一邊擋住紅粉,一邊沖葉子喊道:“你快出去!”葉子心虛理虧,倉惶向門口逃去。病床上的老賈見狀,這才喝住了紅粉。
陳平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營養(yǎng)品,放在老賈的床頭柜上,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匆忙尋葉子去了。老賈拿起一袋奶粉,慢悠悠地查看著生產(chǎn)日期。紅粉瞟了一眼奶粉,不滿地說:“這些東西能值多少錢啊?你怎么不跟他們要賠償?”
“你懂什么!你先把這些東西拿回家去?!崩腺Z低聲喝斥道。
“撞成這樣,就得讓他們多賠點(diǎn)錢才行。”紅粉還在嘟嚷。老賈厭煩她話多,沒心思跟她慢慢解釋,就揮了揮手。
其實(shí),老賈心里是有點(diǎn)兒后怕的。他原本算計著葉子在小區(qū)內(nèi)開車不會太快,自己從車的正面撞過去,小姑娘肯定會提前看到。誰知她竟然沒在第一時間剎車,真的好險!幸好只撞斷了一條腿,如果真賠上老命可就不值啦。如今,這腿斷了,那把二胡也該到手了??磥?,這次終于要天遂人愿了。哼哼,是我的它就跑不掉!
見紅粉在翻揀那些營養(yǎng)品,老賈皺起了眉頭:“好了,好了,你把東西拿回家去。下次把我床頭的那本《刺花的燈罩》帶過來?!?/p>
“什么燈罩?你要燈罩干什么?”紅粉不解地問。
“唉!就是放在床頭的那本書,我前幾天看的?!崩腺Z嘆了口氣,不再理睬她,兀自閉目養(yǎng)神了。
紅粉不識字,而且死腦筋。曾經(jīng),她指著電視劇中的一個女人問老賈:咦,那個女人昨天不是投河死了嗎?怎么今天又在這個人家里生孩子?老賈哭笑不得地告訴她,這是兩部電視劇,講的是兩個故事。電視里的事情都是演員假扮別人表演給你看的,不會真的死。不然,誰肯去當(dāng)演員啊。老賈還教會了紅粉許多,比如使用縫紉機(jī)、騎自行車、打麻將等等,紅粉對老賈當(dāng)然無限崇拜、言聽計從。
排滿了一整張茶幾的精美藝術(shù)品讓老賈的眼睛發(fā)亮。有票夾,有錢包,有手套,還有畫面及書籍的封套。最吸引老賈的還是那只刺花的燈罩,它造型簡樸,色彩柔和。罩面上的刺花是一朵精美的玫瑰,玫瑰似乎就是為了燈罩而生的,它與燈罩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老賈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手感光滑細(xì)膩,富有彈性,像撫摸著人的皮膚一般。哦,對了,這原本就是人的皮膚??!眼前的這些寶貝哪一樣不是由人皮制成?他一邊撫摸一邊感嘆著,戀戀不舍地摩挲著玫瑰花。突然,他發(fā)現(xiàn)花蕊處沁出了紅色的液體,沿著花瓣的紋路延伸流淌。他用指尖蘸了一丁點(diǎn)兒,送到鼻子前嗅了嗅,又用舌尖試探地舔了一下。一股咸腥的味道。啊,不是咸腥,而是血腥。
老賈一下子興奮了起來,他不由得把燈罩高舉起來,逆著窗口的光欣賞著它。燈罩在光線的照射下顯出詭異的通透感,細(xì)毛孔似乎都已張開,在呼吸一般。尤其是那朵玫瑰,此刻是紅黑交錯,顯得艷麗而詭譎。它似乎在向老賈呼喚著,勾得他心神蕩漾,幻想著燈罩背后那位陌生的年輕人。
突然,“撲咚”一聲,一把二胡不知從什么地方掉落下來,那乳白色的琴筒皮在微微地起伏著,似一位纖弱的女子正匍匐在老賈的腳前,急切地想要向他訴說著什么。老賈不禁伸出手想去扶她起來。
突然,李寡婦那只蒼白的手從燈罩的一道黑紋里伸了出來,用它冰冷而細(xì)長的手指捏住了老賈的手臂。老賈大吃一驚,猛然一掙扎,不由地雙眼圓睜。只見小護(hù)士拿起他壓在胳膊下的書,放到了床頭柜上,又輕輕地把他的手臂塞進(jìn)了被子里。
“驚醒你啦?”小護(hù)士笑盈盈地問道。
老賈松了一口氣,又嫌她攪了自己的好夢,臉色自然有些不好看。他又閉上了眼睛,沒有答話。小護(hù)士見狀,識趣地走了。
老賈迎娶紅粉那天,李寡婦呆立在街邊看著迎親隊(duì)伍路過。對拋棄李寡婦老賈沒有什么愧疚。村長可以讓老賈進(jìn)鄉(xiāng)衛(wèi)生院,結(jié)束他赤腳醫(yī)生的生涯。更何況紅粉的皮膚跟李寡婦差不多細(xì)膩,差不多勾魂攝魄。
那天紅粉溺水,是老賈救了她一命。老賈一觸碰到紅粉白皙細(xì)膩的皮膚呼吸就變得急促起來,他是強(qiáng)壓著撫摸她的欲望完成了施救的。后來,老賈又去看望了紅粉幾次,受救命之恩的紅粉閉上眼時看不到那張麻臉,卻戀上了那雙在她身上溫柔游走的手。
后來老賈出錢,讓李寡婦去遠(yuǎn)處找個小診所打掉了三個月的孩子。李寡婦做了一次抗?fàn)帲攘宿r(nóng)藥。夜里喝的,沒人知道。所幸村人們都不知道李寡婦自盡的真相,只傳說她是惹上了隔壁村的“藥水鬼”。
走廊上傳來了一陣二胡聲,老賈的精神為之一振?!拔梗贤醢 苯与娫挼穆曇粼阶咴竭h(yuǎn)了,原來是人家的手機(jī)鈴聲。
二胡啊二胡,你這個折磨人的小妖精!老賈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思緒不由地飛回到一個多月前的那個星期天去了。
那天下午,老賈早早地就在公園里和自己的一幫老票友們吹彈上了。
葉老師來了。他像往常一樣笑著對他們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亭子邊的木椅上坐了下來。
只聽了一小會兒,葉老師就走了過來,他問老賈是不是換了一把新二胡。
老賈得意地連連點(diǎn)頭,像小雞啄米似的,干癟的麻臉笑成了一朵枯菊花。他把二胡遞過去要葉老師鑒定。葉老師接過二胡端詳了一會,微笑著稱贊了一句:“不錯,不錯,還可以?!?/p>
“哈哭以,哈哭以”,幾個老家伙們一邊學(xué)著葉老師的南方口音,一邊很不服氣地非要葉老師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不可。因?yàn)檫@把二胡很貴,是他們幾個人湊份子送給老賈的生日禮物。
葉老師被纏不過,只好告訴他們,這把二胡的琴桿是烏木的,而紅木的為上品;琴筒皮雖為蟒皮,但并不是蟒的肛門向上一段的中脊皮,只有這一帶的皮性能最為穩(wěn)定。尤以野生金花蟒的中脊皮最佳。他家里的那把才……
說到這里,葉老師猛然收住了口。
“你家里也有二胡?怎么從沒聽你提起過?”老賈很驚訝。
有人忙著追問:“你家的二胡是用野生金花蟒的皮蒙的嗎?”
“不是?!比~老師顯得有些慌亂。
“那是什么皮蒙的?”
“沒什么,只是有點(diǎn)特色罷了?!?/p>
“小氣!還掩掩飾飾的。難道怕我們搶了不成?”
“不是……是……呃,等下次有機(jī)會再帶給你們看吧。我有點(diǎn)事,先走一步?!比~老師說著就匆忙走了。
被老伙伴們冠以“老甲魚”綽號的老賈仿佛嗅到了什么,他瞇著眼看著葉老師遠(yuǎn)去的背影,不由地摸捏起了下巴。
自從知道葉老師有一把好二胡后,自封為二胡演奏家的老賈又切換為收藏家的身份了。
總得先見識一下,這個念頭像條蟲子爬撓得老賈心里癢癢的。
第三天傍晚,老賈算準(zhǔn)了時間溜跶到文化館附近,如愿地在路口“巧遇”到了葉老師。他拉過葉老師一頭鉆進(jìn)街邊的一個小酒館里。
老賈點(diǎn)了三四樣菜,又要了一瓶雙溝大曲,兩人就喝上了。酒過了半,他才開始把話題引向了二胡:“葉老師,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p>
“什么請教不請教的,說。”葉老師已經(jīng)微醺,說話雖然不再文縐縐的了,但語速是明顯地慢了下來。
“我那把二胡,拉了也有一段時間了,怎么聽起來聲音還是有點(diǎn)空?”
“這個急不得。只有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拉奏后,琴皮的振動才會協(xié)調(diào)。不過,我聽著好多了?!?/p>
“是不是蒙的皮子不行?”說著,老賈又給葉老師斟上了一杯酒。
“慢,慢點(diǎn)喝。”
又是三四杯酒下去了,葉老師的舌頭硬了,脖子卻軟了,一顆腦袋開始晃來晃去的。老賈看見他這副樣子,試探著問道:“我的二胡拉著總感覺不行,能不能把你的二胡讓我——”
“拉一拉”三個字老賈還沒來得及說出,葉老師就用力地晃起了腦袋:“讓、讓給你?不行不行!我,我的那把,是,是好二胡咧!”葉老師努力地把頭晃回到老賈面前,壓低嗓音說,“那……那可是別……人賠的……人賠的。”
“人皮的?”老賈霍然一驚,竟忽略了葉老師的口音。
老賈把臉湊到葉老師眼皮底下,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又問了一遍:“是人皮的?”
“對,對!”葉老師雖然口齒含糊了,但語氣卻是斬釘截鐵的。他想抬起一條手臂,推開老賈的臉,胳膊還沒舉到那么高就跌落了下去,人也趴到了桌子上。
老賈心里一陣狂跳:人皮二胡!這老東西竟然有一把人皮二胡!難怪這么保密。
老賈自從迷上了收藏,這些年來也見過不少好東西,可是自從在《刺花的燈罩》那本書里見到過對人皮藝術(shù)品的文字描述后,他就對人皮藝術(shù)品有了一見傾心式的愛慕。由于長著滿臉的麻子,老賈從小就受盡了小伙伴們的嘲諷,導(dǎo)致他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自卑心理,后來發(fā)展成了戀膚癖,這其中的周折難以與外人道。所以,老賈對人皮藝術(shù)品的癡迷不亞于當(dāng)初看到白皙的李寡婦時的心情??墒牵倜詰僖仓荒苁窍胂笏鼈兊拿懒T了,現(xiàn)在這世道誰還敢剝?nèi)似げ怀桑肯胧詹匾患?shí)物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此刻,他卻得知了葉老師擁有一把人皮二胡!
老賈的心情就像坐了過山車,從驚訝到羨慕到不平:如果這把人皮二胡是自己的該多好?。∷麜煤檬詹?、保養(yǎng)它,待它如上賓,如妻子,不,如祖宗一樣供著他也愿意。這么好的寶貝讓葉老頭擁有著簡直就是浪費(fèi)!不,是糟蹋!
老賈心里五味雜陳,一路長吁短嘆著把葉老師送回了家。
這一宿,老賈沒睡安穩(wěn),不住地想著人皮二胡。
第二天早上,老賈剛起床,就聽到紅粉在院子里罵道:“叫你偷吃!叫你偷吃!”他從窗口探出頭來一看,紅粉正踢著一只小鐵籠在罵。籠子里關(guān)著一只夜里逮到的老鼠。老鼠受到驚嚇,在籠子里拼命地上下突躥著。
老賈見了,來了興致,他牙也不刷臉也不洗,來到鐵籠前觀察老鼠。這只老鼠很肥碩,可能偷吃了不少好東西,渾身的毛很濃密,看上去還微微有些光澤。老賈想這小東西長著這么好的毛,皮質(zhì)一定也很好。
想到這兒,老賈眼睛一亮,他轉(zhuǎn)身回房,從柜子里取出醫(yī)藥箱,又從一堆手套中扒拉出一副厚厚的膠皮手套套上,這才蹲回到籠子前,看著驚恐的老鼠笑瞇瞇地開始“與鼠謀皮”:“鼠啊鼠,你就為藝術(shù)獻(xiàn)身好不好?你的鼠生從此達(dá)到顛峰,這樣才死得其所!”他慢慢地把籠門打開一條縫,伸進(jìn)手去抓住那只老鼠。
老賈打算剝了這只老鼠的皮,把鼠皮鞔到那把舊二胡上,沒有人皮二胡,那就試試鼠皮二胡的發(fā)音如何。《刺花的燈罩》里講過,為了剝下的人皮富有彈性,那個納粹女魔頭是給人注射毒藥之后,在人尚未斷氣時活剝皮的。那段剝皮的描寫老賈已細(xì)讀多次。所以,為了剝下的鼠皮有彈性,老賈決定也活剝這只老鼠。
他用細(xì)鉛絲縛住老鼠的四肢,把它固定在一塊木板上。由于套著膠皮手套,手指的拿捏缺少了精準(zhǔn)度,他脫下膠皮手套換上薄薄的醫(yī)用手套。
脫換手套,老賈是不厭其煩的。他的車簍里就常年備著一雙線紗手套,但凡有點(diǎn)傷手的活,他都必須套上手套才會去干。幾十年來他用過的手套可以裝滿一整個柜子,這能讓他的手指得以保持敏銳的感知,充分享受到撫摸皮膚時帶來的快感。
老賈左手用鑷子夾起老鼠脖子處的一小塊皮肉,右手拿著手術(shù)刀慢慢地劃了下去。手術(shù)刀很鋒利,刀過血出。老鼠吱吱地叫著,掙扎著,差點(diǎn)兒咬到他的手指。老賈翻出一卷醫(yī)用膠帶,用膠帶把老鼠的頭粘在木板上,繞著木板纏了一圈又一圈,粘得牢牢的,讓它再也張不開嘴,這下子連老鼠的叫喚聲都一并處理掉了。
老賈重新用鑷子夾住剛才劃開的地方,沿著破口處繼續(xù)切,在脖子處劃出了一個圈。他用紗布抹去滲出的血珠,夾住皮的邊緣,用刀細(xì)心地剝離著。隨著剝離皮膚面積的增大,出血也越來越多,滲出的血已經(jīng)開始沿著鼠毛往下滴了。剛剝離開的皮膚稍稍有些向外翻卷。
老賈有些興奮,他用三只手指緊緊地抓扣住外翻的皮用力往下一扯,一塊鼠皮就撕了下來。由于粘著血肉,像是給老鼠戴上了一條鮮紅的圍巾。裸露的肌肉在顫抖。老鼠被緊縛著掙扎不得,但劇烈的疼痛使得它原本烏黑發(fā)亮的小眼睛更亮了,它盯著老賈,死死地盯著老賈。老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突然莫名地想到,李寡婦死的時候大概就是這種眼神。對李寡婦的死老賈沒有多少自責(zé),只是這只老鼠似曾相識的眼神讓他分了會兒心罷了。老賈甩了甩頭,用力眨擠了下眼睛,李寡婦的眼神不見了,可是老鼠依舊死死地盯著老賈,盯得他心里有點(diǎn)兒發(fā)毛。他安慰自己,納粹剝的可是人皮,這區(qū)區(qū)一只老鼠又有何懼。他把心一橫,抓住另一邊翻卷著的皮準(zhǔn)備扯。老鼠不住地扭動著身體,使得老賈的手指一再滑開。掙扎中,老鼠的一只前肢掙脫了細(xì)鉛絲的束縛,拚命地舞動起來。老賈的心里有些燥了,猛地把手術(shù)刀戳進(jìn)了鼠腿。由于用力過猛,把木板撞翻到了地上,弄得地面上一片血污。
紅粉拿來一把火鉗準(zhǔn)備把老鼠夾出去,看到這場景聲音都有些顫了:“你在殺老鼠?啊!活、活剝皮?”
“你懂什么?我是在做藝術(shù)品,搞藝術(shù)?!?/p>
紅粉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在她的認(rèn)知里殺動物可以,不該虐殺。可是老賈做事是不會錯的。
此時的老賈已沒了興致,他揮揮手,示意紅粉撿走那塊綁著老鼠的木板。
鞔鼠皮失敗,老賈愈發(fā)心癢不已,他寢食難安。一定把人皮二胡弄到手!咬住不松口,這才是他老甲魚的本性呢。
可是,怎樣才能弄到手呢?要買,葉老師不一定肯賣,更何況手里也沒那么多的錢。
要不用自己的藏品換?葉老師喜歡喝茶,對紫砂壺有興趣。朱可心的那把“魚化龍”壺價值不菲,是自己費(fèi)盡了周折半哄半騙才弄到手的,斷然不可換了。用那把高仿的壺?可葉老師也不是傻子,他會找行家鑒定的。思來想去,老賈決定先找個機(jī)會去看一看,人皮二胡到底價值幾何再做決定。
拿定了主意,老賈打算買點(diǎn)茶葉去拜訪一下葉老師。
茶莊的柜臺里小白瓷盤子上整齊地陳列著各種茶葉樣品,價格從幾十元到上千元不等。老賈嘖著舌一路看過去,檔次太低的拿不出手,好的又太貴。老賈掏出兩百塊錢看了看,又塞進(jìn)了口袋,他想還是先看看二胡再說吧,回頭再買茶葉不遲。
走出茶莊,老賈看到十字路口圍了一圈人。他湊過去一看,原來是一輛小轎車撞著了一個老頭。老頭傷得似乎并不嚴(yán)重,但他躺在地上就是不肯起來,“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車主正氣憤地向圍觀的人訴理:“過十字路口我怎么可能開快呢?眼看著他走了過來,我還減速了,他是故意撞上來的!”
“小伙子,你講點(diǎn)道理好不好?我活得不耐煩了?會故意往你車子上撞?”人多聲音嘈雜,老頭只好仰起頭扯著嗓子叫道。
“你們聽聽,你們聽聽,他嗓門這么響,哪里像挨了撞受著疼呢!我說你是裝的吧?就是在碰瓷!”車主一邊掏手機(jī)一邊說,“我打110 報警,不由你胡攪蠻纏?!?/p>
老頭并不慌亂,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梗著脖子叫道:“警察來了怎樣?你撞了我就要帶我去醫(yī)院。我全身疼,我要做全身的檢查。我還有心臟病,你把我氣得病發(fā)了你更走不了!”
“算了,小伙子,這種人警察也拿他沒辦法的。吃一塹長一智吧,下次注意躲遠(yuǎn)點(diǎn)?!?/p>
“老頭非說你撞了他,警察來了也只能先帶他去醫(yī)院做檢查。還不如賠他一點(diǎn)錢算了?!?/p>
“到了醫(yī)院花費(fèi)可就大了,查這項(xiàng)查那項(xiàng)的,兩三千塊錢可用不住。”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勸說著車主。車主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他掏出二百塊錢,鄙夷地往地上一扔。老頭也沒嫌少,抓起錢一骨碌爬起來拔開人群迅速地離開了。
“乖乖,動作真麻利!看樣子還真是碰瓷的呀。”有人感嘆道。
“本來我就沒撞到他!”車主憤憤地開車走了。
圍觀的人群紛紛散了,老賈一路咂著舌:“厲害厲害,碰瓷也算是個路數(shù)?!?/p>
“嘿喲,嘿喲,哎嘿哎嘿喲——”老賈一邊快活地哼著自創(chuàng)的調(diào)子一邊晃晃悠悠地騎著自行車穿行在葉老師居住的小區(qū)路上。老賈一高興騎車就有點(diǎn)歪扭起來,一輛汽車差點(diǎn)兒擦碰到他。司機(jī)探出頭來說:“老師傅,騎車留神點(diǎn),不要害我好不好。”
老賈心情好,有心嚇一嚇這個司機(jī)。他一邊“哎喲、哎喲”地叫喚著一邊跨下自行車。還沒等他假裝扔下車子,對方一踩油門,趕緊走了。逗得老賈哈哈大笑。
老賈來到葉老師家門口,才發(fā)現(xiàn)葉老師家沒人。他只好推著車往回走了。剛走沒兩步,一輛小轎車從他身邊駛過,停在了葉老師家門口。老賈看到葉子從車上下來了,他想迎上去問問,可眼光落到那輛小轎車上時,一道靈光從他腦子里閃過。他頓住腳步,左手在下巴處最大的那個麻點(diǎn)上摸捏著,一個好主意就被他給摸捏出來了。
陳平又來探望了幾次??擅看握劦劫r償問題時老賈總是不表態(tài),既不說同意也不提要求。除了繳到醫(yī)院里的費(fèi)用,陳平帶來的錢老賈分文不收。葉子和陳平惶恐不已,擔(dān)心老賈到最后來個獅子大開口。兩口子決定走柔化路線,多討好討好老賈。這天,陳平又去醫(yī)院送了兩千塊錢,說是給老賈補(bǔ)充營養(yǎng)??衫腺Z又讓紅粉塞還給了他。
回到家,葉子緊張地看著他問:“這回收下錢了嗎?”
“還是不肯收!”陳平嘆了口氣,“他們到底想怎么樣呢?”
“該不會真的要敲我們一筆吧?”葉子也跟著嘆了口氣說,“早知道還是報警好了,省得現(xiàn)在提心吊膽的?!?/p>
“哎,你這話的意思是怨我處理錯了?你若不喝酒我干嘛要私了?”陳平原本就憋著氣,聽到葉子的抱怨,聲音不由地大了起來。
“好,好,好,都怨我!都是我的錯!”
“本就該怨你!開車不能喝酒,開車不能喝酒,說了多少次你就是不當(dāng)回事。一個女人家在外面喝什么酒,瞎逞英雄。”
“那是為我開的慶功宴啊,大家敬酒,我能不喝嗎?你以為我想喝?。 ?/p>
“明知道你開車,還讓你喝酒,都不是什么好人!”
“哎,你講不講理呀?罵人家干嘛!”
“我就不講理了!”
……
兩口子越吵越激烈,吵得忘記了葉老師的歸家時間到了,直到門被“砰”地一聲推開,葉老師板著臉站在門口怒目而視時,兩人才噤了聲,愣在那里。
這下子再也瞞不住了。
葉老師決定親自到醫(yī)院去會一會這位不肯要賠償?shù)墓掷项^,看看他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葉老師來到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竟然是老賈,他立刻叫了起來:“是你??!老甲——賈!”葉老師大步跨到老賈床邊,握住他的手說道:“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受苦了。都是小女的錯?!?/p>
終于等來了葉老師,老賈笑得舒暢極了:“??!竟然是侄女?想不到,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快請坐?!?/p>
一陣寒暄之后,葉老師轉(zhuǎn)入正題:“老賈呀,我來就是想表達(dá)一下歉疚之意。聽說你不肯要賠償?哎呀,這怎么行呢!讓你遭了這么大的罪?!?/p>
“自家的侄女,說什么賠償不賠償?shù)摹>褪遣徽J(rèn)識的人我也不能坑人家呀。”
“是,是,你老賈的為人我是知道的。但略表一下心意也是必須的!否則他們心里不安啊。”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p>
“不行!不行!必須的?!?/p>
爭執(zhí)間,護(hù)士進(jìn)來換藥了。葉老師只好先起身告辭:“你好好休息,過兩天我再來看你?!?/p>
“好的,好的。慢走啊。”老賈叮囑紅粉把葉老師一直送出了病區(qū)大門口。
紅粉回到病房,問:“你倆認(rèn)識?”
“老朋友了?!?/p>
“那賠償款還要不?”
“哪能不要呢!我這腿可是生生地被她撞斷的!至于怎么賠嘛,我自有主張?!崩腺Z笑瞇瞇地摸捏著下巴。
紅粉狐疑地看著老賈,但她對老賈的崇拜讓她很快選擇了堅信老賈,她又樂呵呵地提著水壺打水去了。
回到家,葉老師只是告訴女兒女婿自己和老賈是老相識,這件事應(yīng)該沒多大麻煩。他心里明白老賈“老甲魚”的綽號可不是白來的,可這回老賈要死咬住不松口的又會是什么呢?莫非是那把二胡?
星期天,葉老師又來看望老賈了。他把水果放到床頭柜上,然后坐在床邊和老賈聊了起來。
提到賠償問題,老賈照舊一通推讓。見葉老師一再堅持,老賈呵呵地笑了兩聲,說道:“這樣吧,為了孩子們心安,我就提一個小要求吧。話說在先,這次補(bǔ)償過了,以后可不許再提啦?!薄昂茫?,好。你說,你說。”
“兄弟啊,你也知道,我就喜歡搞個小收藏玩玩。如果你把那把二胡賣給我,”老賈頓了頓,看著葉老師先試探地說了半句,見葉老師并沒有什么過激反應(yīng),他才放心地繼續(xù)說下去,“我天天這么一看一摸呀,心里高興,腿肯定就好得更快了。哎哎哎,說好了是賣給我,我可不想占你的便宜?!?/p>
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葉老師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
“哈哈哈,原來是二胡?好,我把它送給你!能擋一擋你的斷腿之痛該是它的榮幸?!比~老師嘴上說笑著心里卻一陣厭惡,他拔腳就要離開,“我這就回去取二胡?!?/p>
“不行,我必須買,我不能占你的便宜?!崩腺Z興奮的叫喊聲纏在他身后甩都甩不掉。
回到家,葉老師取出二胡,很是不舍地把二胡全身都摩挲了一遍,然后壯士斷腕般毅然關(guān)上了琴盒。他來到客廳,把琴盒遞給陳平:“送到醫(yī)院去吧?!?/p>
“他要的是這個?難怪一直不肯要賠償呢?!标惼竭t疑著不想接過琴盒。
葉子囁嚅著:“您為了它……”
“還不是你闖的禍?”陳平瞪著葉子說道。
“可是——”
“好了,好了,快送走吧?!比~老師擺擺手制止了他們的爭吵,“別忘了讓他簽抵償賠款的合同?!?/p>
老賈看到陳平帶著琴盒走進(jìn)了病房,心怦怦直跳。他故作鎮(zhèn)靜地接過琴盒的雙手掩不住微微地顫抖著,老賈懷著揭開新娘紅蓋頭的興奮與莊嚴(yán)感慢慢打開了琴盒。二胡靜靜地躺在琴盒里任由老賈用目光掃視到琴筒處,老賈眼里的驚喜變成了狐疑:“這,這不是蟒皮嗎?不像是人皮二胡???”
“什么皮?什么皮的二胡?”陳平愕然反問道。
“你們家的人皮二胡??!”老賈憤然叫道,“你們用一把假二胡糊弄我!”
見老賈如此的反應(yīng),陳平趕緊撥通了葉老師的手機(jī),把情況匯報給葉老師。老賈顧不上腿傷,彈起上身一把搶過手機(jī):“老葉,葉老頭,我要的是你那把人皮二胡!”
“???人皮二胡?哈哈哈哈……咳咳咳……”葉老師笑得嗆咳了起來。
老賈聽著葉老師的咳嗽聲,如墜霧里,不知葉老師笑成這樣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賈啊老賈,難怪你要給我兜這么大一個圈子。你竟然以為我的那把二胡是人皮二胡?多恐怖!再說了,你一個拉二胡的竟然不知道二胡對蒙皮的要求嗎?人皮那么薄,毛孔那么細(xì)膩,蒙出來的琴能拉出聲音嗎?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
“這,這……”老賈一時語塞,但他還是心存僥幸,“是你親口告訴我你有一把人皮二胡的啊?!?/p>
“唉,你這是被人皮迷了心竅啊!我說的是‘賠償’的‘賠’,你聽成了‘人皮’的‘皮’。在我們那兒‘賠’和‘皮’是同一個發(fā)音?!?/p>
老賈被葉老師口中蹦出的一個個“賠”和“皮”攪得暈頭暈?zāi)X。他轉(zhuǎn)過頭來愣愣地看著自己的那條斷腿,恍惚中人皮二胡又幻化成了纖弱女子靜悄悄地趴在床尾看著他,眼含幽怨地窺探著他。
突然,老賈抓起《刺花的燈罩》狠狠地砸了過去。書落在了斷腿上,一陣尖銳的疼痛在厚厚的石膏下突竄,他咬緊牙關(guān)拚命地忍受著,面部的肌肉卻抑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使那張麻臉盡顯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