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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西比河某處(四)

2019-11-22 22:54
雨花 2019年4期
關鍵詞:紐約

于 堅

生銹的布魯克林,生銹的昆斯大橋。站在這些大橋下面就像站在廢墟下面,但只是表面銹跡斑斑,其實還在使用。工業(yè)美國已經(jīng)不是20 世紀初的那個閃閃發(fā)光的小伙子了,一些地區(qū)已經(jīng)衰落。富起來的人們搬走了,只留下流浪狗和窮人?;臎龅膹S區(qū)已經(jīng)停工,墻上到處是涂鴉。運氣好的話,你可以找到一小片基斯·哈林。有一對流浪者睡在哈德遜河邊的一堆建筑垃圾里,河岸的石頭是水泥樁子和舊引擎、汽油桶什么的。廢墟里的情人,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你可以選擇富貴,像個肯德基大王那樣在大西洋上開著游艇,也可以選擇貧窮、流浪,唐吉訶德式的生活,只要你耐得住。后者并不比前者卑賤,這是美國的教養(yǎng)。《紐約時報》報道過他們。過一種臟亂差的流浪生活是一種波西米亞的時髦。將日常生活藝術(shù)化,一切都是美?!懊蓝蛔灾?,吾以美之更甚”(莊子) “ 美哉輪焉,美哉奐焉”(《禮記 · 檀弓》)“請禮部侍郎張謂作《甘棠頌》以美之”(《元次山碑》)“甚美”……這種始于中國在宋代達到高峰的“美之”運動也在美國興起。宋代人將大地上的一切視為美,“大塊假我以文章”,太湖里面的一塊庸常石頭,在他地無人以為美,搬進江南的四合院就成了藝術(shù)現(xiàn)成品,諸神在世的顯身?!暗婪ㄗ匀弧薄皫煼ㄔ旎薄暗涝谑耗纭薄肮P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以藝術(shù)取代諸神,藝術(shù)家自己當上帝,中國自古如此。上帝死了,要有新的上帝,尼采認為這個新上帝就是藝術(shù),與中國思想不謀而合。先是歐洲,現(xiàn)在是美國受杜尚影響,將工業(yè)現(xiàn)成品視為美,杜尚領導了后現(xiàn)代的“美之”運動,“生活就是藝術(shù)”,將哈德遜河岸的工業(yè)垃圾場視為藝術(shù)。這個運動確實將工業(yè)文明的冷漠堅硬乏味無聊軟化消解了許多,改變了人們看世界的角度,已經(jīng)不像卓別林時代將流水線視為魔鬼了。人們與機器、物資達成了和解,汽車、電梯、高速公路、摩天大樓看上去都不那么令人隔膜了。一根電線桿子的支架上放著一個黃色的果汁筒,布魯克林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種涂鴉式的作品。安迪·沃霍爾、勞森伯格那一套已經(jīng)深入紐約骨髓。遇到一個亮閃閃的黑人,現(xiàn)成品,對視了一陣?,F(xiàn)代主義已經(jīng)老邁,摩天大樓成了老古董。坐落在曼哈頓島第五大道175號的熨斗大廈(Flatiron Building),1902年完工,曾經(jīng)是紐約市最高的大樓之一。一個平庸的三角形,膚淺的熨斗,如今已經(jīng)成為古典,顯得樸素,游客們駐足,朝它指指點點。大約100年前,1910年,英國作家伍爾芙說了一句話:1910年12月30日,人性改變了。那時她家里聚集著一個文學沙龍,著名的布盧姆斯伯里集團,??桶ㄔ娙薚·S·艾略特。這位出生于密蘇里州的圣路易斯的哈佛大學畢業(yè)生后來在長詩《荒原》里寫道:

那風

吹過棕黃色的大地,沒人聽見。

仙女們已經(jīng)走了。

此詩發(fā)表于1922年,都快100年了,仙女們還沒有回來。塑膠生殖的仙女取代了中世紀圣像畫上的那種仙女。

美國的另外一個人種是汽車,街道上可以空無一人,但不能沒有汽車。必須時刻注意它的存在,否則有生命危險。這些汽車只認交通規(guī)則,不認人。

弗睿帶我去紐約世貿(mào)中心對面的21 世紀世界名牌二手店,這兩棟高110 層的豪宅已經(jīng)不見了,以前我在照片上見過。許多人站在建筑圍欄邊看,比它沒有被炸毀的時候看的人還多。它袒露了自己的深處,一個巨大的搭著腳手架的坑。并不妨礙大家在旁邊未被摧毀的房子里繼續(xù)購物,似乎都還聽得見那些從樓上墜下的死者在嚎叫,死亡沒有散去,悲傷的天空。這家名牌二手店永遠人滿為患,還沒有開門就排著長隊。二手意味著不多,有時候也就是一件而已。那些排著隊的衣架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獨一無二的衣服,弗睿有時候進去為自己買一件打到一折的意大利或法國原產(chǎn)的襯衣、皮帶什么的。紐約是個鼓勵購物狂的城市,滿街的人都穿著世界名牌,穿這個牌子只意味著大眾化。所有的牌子都必須保證質(zhì)量,或許材料、設計、做工是金字塔式的,有高低貴賤,但質(zhì)量必須保證貨真價實。一雙一百美元的鞋就是一百美元的鞋,一個三千美元的包就是三千美元的包。制度控制著質(zhì)量,你可以胡說八道,胡思亂想,但是你不能弄虛作假、偷工減料,否則會被逮捕判刑。大家在海帶般的貨架間鯨魚似地游來游去,興奮、無聊、疲憊,渴望著再發(fā)現(xiàn)一塊更便宜的新大陸。平??赏豢杉暗氖澜缑圃谶@里便宜得令人貪心,有的貨柜幾乎是在搶購,那些玩意平庸極了,只有平庸才會成為世界名牌,討得從歐洲到亞洲、從玻利維亞以北到西伯利亞以東、從馬里沙漠到地中海群島的暴發(fā)戶們的普遍歡心。其間也不乏風格獨特的先鋒派外套,后現(xiàn)代夾克、包豪斯風格的眼鏡、三宅一生設計的包包……或許設計生產(chǎn)出來就沒有賣出去過幾件,只合極少數(shù)波西米亞族的口味,而這里正是紐約那些窮講究的波西米亞喜歡來的地方。點鈔機下雨般地一陣一陣地響著,店員忙得不亦樂乎,目光僵直。付款處排著長隊,人人都抱著救生圈似地抱著一堆,信用卡一張張亮起來,就像魚鱗。在紐約這個城市可以什么都沒有,絕對不能沒有錢。錢意味著最基本的自由,然后才是其他自由,比如施展才能的自由。像我大學畢業(yè)時,一分錢都沒有,就被國家分派到一個單位去當編輯、馬上領錢的事情是絕對不會發(fā)生的?;镜淖杂梢馕吨阌袝r間向紐約展示你的本事?!霸谝淮握夜ぷ鞯臅r候,他給《時尚芭莎》的編輯羅素·萊恩斯(Russell Lynes)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張便條,語氣天真幼稚。在明信片上,附著一幅自畫像——一幅風格奇特的涂染技法畫的臉部素描,用聊天泡泡框?qū)懙溃骸愫?,萊恩斯先生,我的人生簡單,連張一便士的明信片都填不滿……畢業(yè)于卡內(nèi)基技術(shù)學院,目前住在紐約,從一處蟑螂成群的公寓搬到另一處蟑螂成群的公寓。’”(《安迪·沃霍爾的公路旅行》)我終于找到了一件意大利產(chǎn)的毛線織的背心,設計獨具匠心,用的是廉價材料,前面鑲著一塊灰色的皮,皮子與線結(jié)合在一起,很有創(chuàng)意。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塊皮是假的,只是做出了磨砂,一眼看上去像是真皮,誘人而不假思索。二手貨就是二手貨,它的貓膩最后必被發(fā)現(xiàn),越來越難賣了,只好逃到二手店來。

乘著地鐵前往曼哈頓,仿佛再過了一次童年。車窗上到處是從未見過的建筑物、植物、水池、停車場、購物中心、廣告牌、汽車群、云彩、光線……我從未見過那些汽車,也沒有見過人們像這樣開車,每輛車都瘋了似的,綠燈一亮就像槍戰(zhàn)片里的贓車那樣抱頭鼠竄并發(fā)出山崩地裂的巨響。我不知道那些積木般的房間里住著誰,都在干什么。周圍的人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像是進到一個動物園的籠子里,大家都在議論紛紛,我一句也聽不懂?!跋乱徽臼遣皇遣既R恩特公園?”旁邊的猩猩根本不理睬我,我的漢語他們毫無反應。這種童年感并不幼稚,紐約我多少知道些皮毛,只是對不上號。陷入了初來乍到的混亂,總是擔心著坐過站,那個插票的小口像個惡煞似的,永遠不知道下一次那扇超短裙式的小門還會不會打開,我的手印鎖在里面。這個門對許多黑人并不存在,他們從樓梯口沖下來,雙手按住擋板,兩條腿仙鶴般騰起,飛過去了。這是紐約地鐵的7號線,會經(jīng)過韓國社區(qū),俄羅斯社區(qū),印度社區(qū)、希臘社區(qū)……老邁的鋼鐵恐龍正發(fā)出巨大的摩擦聲,仿佛穿越軋鋼車間,無數(shù)的生命熱烈地向著飛速運轉(zhuǎn)的核心撲來又慘叫著被粉碎了。車廂里臭烘烘的,擠著各式各樣的人物,站或坐,沒有表情,都看著某處,那里其實沒有什么可看的,只是要避免與別人目光對視。這是一個討論詩歌的好地方,聊起這種話題來永遠可以旁若無人。我和梅丹理抓著車廂里的不銹鋼柱子,談到了第三代的幾個詩人,提起一些名字,他真是個專家,我們討論了我主張的“拒絕隱喻”。紐約人種駁雜,長成什么樣子的人都有,你在你的國家或許是一個丑八怪,但在紐約,你可能相當出色。我的朋友蘭珍,在中國她恐怕很難嫁出去,但在這里,她是相貌獨特之人,動不動被用作書籍的封面。紐約的魅力就在于它容忍各種各樣的人,對人的容忍,不只是知識分子津津樂道的什么思想,不同觀點,容忍首先是表象、相貌。沒有上帝賦予的人類各式各樣的外表,哪里來的自尊、傲慢、謙卑嘛。車廂兩邊的光芒詭異的玻璃上反映出人們變形的臉孔。他們大都是你一輩子做夢都想象不到的人物,全世界的人種都有,黑人、黃人、白人、紅人,古銅色的、白得像石灰的……一個活著的人種標本博物館。我環(huán)顧著并時時驚嘆,人還有長成這個樣子的!紐約地鐵是相貌奇異者的天堂,如果你在你故鄉(xiāng)的審美標準里屬于怪物一類,那么在紐約你就太正常了,與眾不同正是紐約的正常,長得符合雜志上的一般標準,“靚男俊女”,倒很平庸。我的長相在中國被人們禮貌地稱為“大智若愚”,我記得在那個被稱為中國紐約的上海,我曾經(jīng)遭遇小市民在背后指指點點“娘儂看伐懂”“壽頭”,就因為我的相貌看起來有點像黑人或者少數(shù)民族,嘴唇很厚,膚色偏深,我一直在太陽底下曬,我喜歡把自己曬黒,我崇拜非洲之色?!澳闶遣皇秦糇??”我至少三次遭遇毫無道理的盤問,僅僅因為我相貌“出眾”。什么人沒有啊,地鐵就是人種博覽會,必須放棄從你的小國家?guī)淼钠?,丑陋在這里成為魅力,家鄉(xiāng)美人在這里也許倒是真相畢露的平庸,注意的人都沒有一個呢。在中國二十世紀末期流行的審美觀點看來,某些紐約地鐵乘客會被懷疑為黑老大、毒梟、流竄犯、恐怖份子、精神病人或者白癡。全世界的“大智若愚”者似乎都逃到紐約來了,比如安迪·沃霍爾?!八つw蒼白、四白不平,眼睛無神,總是需要帶上討厭的特殊眼鏡,長著大鼻子,頭發(fā)也少得嚇人,大多數(shù)時間要戴著帽子掩蓋禿頂。”(《安迪·沃霍爾的公路旅行》)全世界的人精都竄到紐約來了。與世界別的地方比較,紐約人真的是普遍地出眾,普遍地奇形怪狀,普遍地酷,普遍地匪夷所思,普遍地戲劇化。對面仰天而坐歪頭睡去的家伙看上去就像剛剛從剛果河里爬上來的河馬。旁邊鼾聲如雷的公務員看起來像是愛斯基摩人。斯威夫特的小說里寫到的那種巨人在這里被熟視無睹。那位背著冒牌的OSPREY 登山包的黑女郎看起來像是剛剛從巴黎的時裝表演晚會上走出來的模特兒,我在一張廣告上見過,較瘦。有三個黑人男子的皮膚就像杭州的上等絲綢那樣細膩,我懷疑他們的皮膚就是秦淮河邊的一架紡車織出來的。有個白人有我三個那么大,山巒般的臀,簡直可以爬過去。那位先生酷似大猩猩,另一位則憂郁得像耶穌,大象般的購物者、卷簾門般的工頭、豹子般的經(jīng)紀人、自動步槍式的教授、線裝書般的門衛(wèi)、城堡般的廚師、面團般的運動員、牛仔般的詩人、白雪公主般的闊婦、送外賣的安泰、要去圖書館的后羿、住在唐人街的阿波羅,在布魯克林棚戶區(qū)燒火煮飯的趙飛燕、女媧、鱷魚、棕熊、獅子、長頸鹿、豹子、狼、野豬、孔雀、百靈鳥……世界人種的標本館。女媧玩泥巴的功夫真是深不可測。我有點大驚小怪,但沒有人對我大驚小怪,紐約似乎就沒有排外這個詞,而我卻大驚小怪,一個剛剛?cè)刖巢坏?0 小時的家伙居然有著排外心理。有一年我和梅丹理在昆明一間小酒吧里跟著一個樂隊跳舞,大家圍著梅丹理,他長得太像一棵白色的桉樹。人有丑的么?人有美的么?這要看你怎么看了,上帝只是創(chuàng)造了這一個那一個,沒有什么美丑是非。紐約可不管你有沒有“歷史問題”,“每個人都有機會貢獻他所能貢獻的東西,其貢獻的價值應根據(jù)它在由同類貢獻所組成的總和中的地位與功能來確定,而不是根據(jù)任何先定的地位?!保ǘ磐┤绻~約是一個鼓勵自由精神和創(chuàng)造的城市,那么它首先是從對人的身體的尊重開始鼓勵的,它最徹底地鼓勵著那些非我族類的身體和精神傾向?!澳憧梢蚤L得像一塊泥炭或者一杯咖啡”“說一口帶昆明口音的蹩腳英語?!奔~約是安迪·沃霍爾這種人的紐約,“對自己的外貌缺乏安全感……可能不是一個美男子……但他欣慰地發(fā)現(xiàn),外貌上的缺陷并沒有影響他的魅力”,在紐約,安迪·沃霍爾“慢慢變成了安迪·沃霍爾”。(《安迪·沃霍爾的公路旅行》)我的一生松了一口氣,我自己就是塊冒牌的泥炭,“在人群中他其貌不揚”。就像剛剛完成整容手術(shù),自我感覺前所未有的良好,仿佛流浪者回到了自己的部落,隨著地鐵里不斷地涌進各色人等,我仿佛也回到了一直藏匿在自己身上的真身。這就是紐約的魅力,你確實意識到你可以毫無道理的、無拘束地處理自己的生命,馬塞爾·杜尚到了紐約,成了另外一個人,從前在巴黎的時候,他只是在“扮演自己的小號”。現(xiàn)在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現(xiàn)成品”。

地鐵行駛的過程中,隨著所到達的街區(qū),乘客也發(fā)生著變化,那變化太鮮明了,簡直就是涇渭分明。上帝不知道怎么排列一下,隨著乘客成分的變化,不用看站牌,就可以判斷到了哪個街區(qū)。這個站,里面全是美女帥哥,肌肉、口紅、名牌、模特兒的高度和傲慢,都是在大公司上班的家伙,弱肉強食、優(yōu)勝劣汰的結(jié)果。這種結(jié)果現(xiàn)在如此密集地依偎在一節(jié)車廂里,令人目瞪口呆,這可不是前往奧斯維辛的上等猶太人車廂。列車到達哈萊姆地區(qū)的時候,乘客大多數(shù)是黑皮膚,刺鼻的氣味混合著尿液、鐵銹、水泥、狐臭、劣質(zhì)香水和河流的泥沙味,蜂擁而上或漸次離去,就像一股來自黑暗叢林的波浪。當列車到達唐人街的時候,車上大多數(shù)是黃種人,車廂柔軟起來,似乎速度慢了,大家溫文爾雅也冷漠無情,可以聞到地鐵出口處飄下來的、刺鼻的、來自漁檔的、發(fā)臭的咸魚味道。而在曼哈頓的某些街區(qū),香水的氣味令你意識到你正從無數(shù)的世界名牌底下穿過。無數(shù)的移民、勞工、奴隸、淘金者、難民、流亡者……如今搖身一變都成了紐約人,“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刨根究底,個個都藏著一部不遠萬里、九死一生、驚心動魄的逃亡史,個個都是屈原,個個都是尤利西斯,個個都是原籍的表率、驕子、超人、人精、頭桿、托福第一名、英雄、豪杰、強人、紅人、鐵漢、英豪、硬漢、好漢、梟雄、出水芙蓉,鶴立雞群、卓爾不群、出類拔萃、出人頭地、超群絕倫、一枝獨秀、佼佼不群、庸中佼佼、獨占鰲頭……被嫉妒的、被鎮(zhèn)壓的、被驅(qū)逐的、被壓制的……不是張愛玲、胡適、林語堂、費孝通、布羅茨基、米沃什……之輩,誰能混到紐約來?那些曳尾于途,“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jù),攫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啞,和之至也……”的家伙是永遠不可能到紐約來的。世界的終端站,在紐約地鐵上獲得一個位子是人生的重大勝利。弗睿的表弟花了8 萬美元偷渡到紐約,錢是借的,一個分文不名的家伙,欠債八萬美元把自己投向一個非法的未知數(shù),這需要多大的膽子?在法拉盛的公寓里,他給我算過這筆賬,八萬美元,人民幣是五十萬左右,在老家的苦海(東海與南海之間)里苦一輩子也掙不到。在法拉盛四年就還清了。他瘦得像一把劍,典型的福建相,顴骨較高,膚色沉著。穿著拖鞋走來走去,床頭放著一臺DVD,沒事的時候就看國內(nèi)拍的古裝劇,劇終的時候搭塊毛巾走去共用衛(wèi)生間洗個澡,總是洗得響亮歡快,還哼著一支中國老歌:“你總是心太軟……”

地鐵在經(jīng)過布魯克林大橋的時候爆發(fā)出一串激烈的爆破聲。一只耳朵悄悄地聾了,擁有者渾然不覺。

阿發(fā)站在皇后區(qū)的一個地鐵口等著我,地鐵的光線使得他的臉幾乎看不出來。他像地下黨一樣,握著一本剛買的《時代周刊》。他要帶我到哈雷姆區(qū)去走走,到那里最好的黑人餐館吃上一頓。阿發(fā)祖籍非洲,身材高大、壯實,走路的樣子總像是在往回走,他從曼哈頓往回走著,從波士頓往回走著,從地鐵車站出來往回走著,從洗手間往回走,一頭黑暗的大象,不知道他要回哪里去,只是覺得他的一切都是在回去。我們在波士頓認識,那時候他說著小學一年級的漢語,足夠了,詩人和詩人交談只需要幾個單詞,我們已經(jīng)可以談起形而上學。他是工人出身的詩人,如今美國有名的詩人大部分在大學里面教書、至少要跟博爾赫斯一樣當個圖書管理員什么的。工人詩人已經(jīng)不多了。他青年時代讀大學,很受歧視。只讀了兩年就退學。后來進入父親所在的伯利恒鋼鐵廠當臨時工,不喜歡,又去巴爾的摩制造廠的寶潔公司上班,在那個“油乎乎的世界”中,阿發(fā)寫出了《水之歌》,他的第一本詩集?!霸姼鑾椭宋?。我可以把詩歌寫到紙上,然后感覺好多了,而且可以繼續(xù)堅強地生活。”如今他在波士頓的一所女子學院教授美國文學,“每天有許多姑娘在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當了教授,以藍領詩人自居。他的經(jīng)歷有點像卡爾·桑德堡,那位工人出身的美國詩人,為工業(yè)文明唱贊歌,八十年代的時候,他的詩在中國有過影響。

芝加哥

卡爾·桑德堡

世界的豬屠夫,

工具匠,小麥存儲者,

鐵路運輸家,全國貨物轉(zhuǎn)運人

暴躁、魁梧、喧鬧,

寬肩膀的城市:

人家告訴我你太卑劣,我相信:

我看到你的女人濃妝艷抹在煤氣燈

下勾引鄉(xiāng)下小伙。

人家告訴我你太邪惡,我回答:

是的,的確

我見到兇手殺了人逍遙法外又去行兇。

人家告訴我你太殘酷,我的答復是:

在婦女和孩子臉上我見到饑餓肆虐的

烙印。

我這樣回答后,轉(zhuǎn)過身,

對那些嘲笑我的城市的人,我回敬以嘲笑,我說:

來呀,給我看別的城市,也這樣昂起頭,驕傲地歌唱,也這樣活潑、粗獷、強壯、機靈。

他把工作堆起來時,拋出帶磁性的咒罵,

在那些矮小展弱的城市中,他是個高大拳擊手。

兇狠如一只狗,舌頭伸出準備進攻,

機械有如跟莽原搏斗的野蠻人;

光著頭,

揮著鍬,

毀滅,

計劃,

建造,破壞,再建造,

在濃煙下,滿嘴的灰,露出白牙齒大笑,

在命運可怕的重負下,像個青年人一樣大笑,

大笑,像個從未輸過一場的魯莽斗士,

自夸,大笑,他腕下脈搏在跳,肋骨下人民的心在跳,大笑!

笑出年青人的暴躁、魁偉、喧鬧的笑、

赤著上身,汗流浹背,他驕傲,因為

他是豬屠夫,工具匠,小麥存儲者,鐵路運輸家,全國貨物的轉(zhuǎn)運人。

金斯堡死掉之后,美國詩歌是學院派占著上風,崇拜新批評。詩人只有混進學院派主導的詩歌小圈子(寫作營、詩歌節(jié))才“有效”。詩人的地盤比上世紀小了很多,像垮掉的一代那樣祭祀般的大型詩歌集會絕跡,加利福尼亞的舊金山的“城市之光”書店已經(jīng)成為旅游景點,一切都死去了。當代詩人彬彬有禮,舉著杯紅葡萄酒,在各個詩歌小圈子里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蹭個免費餐,物以稀為貴。我年輕時也當過十年工人,寫了許多與工廠有關的詩。那時候的世界詩歌普遍有一種左派氣質(zhì),工廠是令詩人自豪的經(jīng)驗,金斯堡、米沃什都寫過工廠,布羅茨基在西伯利亞當過工人,羅布·格里耶在德國人的坦克廠當過車工(那時候他可不是什么抽象枯燥的“新小說”領袖)……“他曾經(jīng)有過那么值得自豪的年代/鐘響八點煙囪冒煙太陽把一萬塊玻璃擦亮/吃過早點夾著飯盒走在有鐵銹味的弟兄們中間……”世界變了,工人階級一詞的地位越來越低,這個富不起來的階級如今被叫做底層,與下崗、難民、弱勢之類的詞為伍。阿發(fā)令我想起桑德堡,桑德堡是白人,他是黑人,高大,隨便,沒有白人天然的傲慢,親切,就像一位兄長。他名字的意思是:織布者。

詩人阿發(fā)祖籍非洲 繼承了酋長血統(tǒng)

繼承了陽光之酷 河流之邃 榔頭之硬

沉默寡言 兩百年 一直默默地敲擊石頭

說著家鄉(xiāng)話 調(diào)節(jié)黑暗 改造流速

織布者的后裔

為世界紡織虛無 他用過扳手 流水線

垃圾車 紙 愛笑的男子 待遇不公

西蒙斯的小教授 母親和兄弟們的照片

擺在辦公桌上 都是高大的橡樹啊

切成了五寸一張的小薄片 象征著遙遠的愛

我在夢里遇見他 成了伙伴 我們都穿著翻毛皮鞋

昆明煤機廠 鍛工房的黑鐵匠 早晨起來練啞鈴

女工們夜夜睡不著 什么時候留洋了?

走吧 該去朗誦了 1米9 的黑色大叔站起來

學院當場矮掉 “在我的頭上纏繞著藤蔓”

有一年阿發(fā)來昆明找我玩,我領著他去了翠湖公園,我說,小時候我經(jīng)常在這棵樹下玩。他問我,這是什么樹。他正在學習漢語,一個英語的大人和一個漢語的小孩同時住在他身上。我說,是柳樹。阿發(fā)說,我母親家的門前也有一棵柳樹,我母親去世的時候,那棵柳樹也死了。我說,它知道。后來,我們走到一棵槐樹下的時候遇到我的另一位朋友,加拿大的杜靜,她也會說漢語,而且會說昆明話。她問我們在說什么,我說,柳樹。杜靜說,我們老家也有一棵柳樹,很大的柳樹,小時候我經(jīng)常在里面玩,它就像一個城堡,你可以躲在里面……那個什么,她說不出來某個詞,比了一個躲在某種東西里面探頭張望的動作?!昂髞砦覀兗覐恼f英語的地方搬到說法語的地方去,人家就把這棵大柳樹鋸倒了,我們那里有一家木材加工廠。”我們在槐樹下說著柳樹,就像在一個人的家里談論著別處的某人。他們在說漢語的地方說著柳樹,他們的母語都是英語。后來我說到柳永,柳永的詩“楊柳岸/曉風殘月”,也是說柳樹的,流傳了幾百年,但仔細想想,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說出了一個他看見的事實,而幾百年過去,這個事實依然如他看見的那樣。晚餐有一個菜是涼拌的藕片。阿發(fā)沒有吃過,他喜歡藕的味道。就說起藕斷絲連這個成語,請服務員去拿片生藕來,掰開給他看絲,漢語的許多詞匯,是可以立即在現(xiàn)場復原的,哪怕它已經(jīng)被用了幾千年。因為有藕,這個詞的意思立即明白了。阿發(fā)在本子上記下了“藕斷絲連”,他寫的是繁體字。阿發(fā)寫了一首詩,說,今天是他孫女的生日,這是給她的。這首詩:“藕斷……”很有力量,藕斷絲連這個成語我們已經(jīng)麻木了,被阿發(fā)這么一用,恢復了力量。詩的奧秘就在于如何藕斷。阿發(fā)聽聲音的樣子,似乎一切聲音都是來自上面。我聽聲音的樣子是聲音在周圍、下面,我注意的是世界中的聲音,他注意的是上蒼的聲音。他說,他寫的時候,首先是聲音。然后才是意義。為什么寫作,阿發(fā)說,認識自己的生命。

工廠里的那一隊隊工人喲

阿發(fā)

你思念的東西會回來讓你重新想起

它在你心頭盤旋,你必須把它忘記,

你不知道生命會持續(xù)多久,那填充

你心靈空間的記憶只會帶回這種恐懼

在被遺忘的心靈里——在畜欄里,工人們

遇見老板;在鋪著黃色金屬管的簡易廣場

我們等待著白天的工作,被派出去

去干老板根據(jù)市場定單要求我們干的任何活計

那市場在外面運行,遠離此地。

必須把東西連起來、熔化了,然后重新組裝

必須把東西打造得隨手可用,或者,能載著

一批人走過一段固定的距離

必須給東西通上電,從而能照明

能打開電視、點著烤爐,讓表盤亮起來

必須把東西裝箱,跟軟物放在一起

以免在還沒到該破碎的時候破碎

必須讓東西活起來,這樣生活才會充實

而不會空虛,才能帶動車輪和渦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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