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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紹永和我

2019-11-22 23:20
雨花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村莊兒子

來之前,他們跟我介紹這個村莊:

全部都是“小洋房”,樹很多,你去那里,就像去風(fēng)景區(qū)。

他們從手機里調(diào)出這個村莊的圖片,確實如此,有點迷人。

坐慣了辦公室,看著這些照片,感覺一陣清風(fēng)隔著手機屏幕朝我吹來。

這是單位的扶貧點,領(lǐng)導(dǎo)正愁沒人去,動員大家報名,到我這里時領(lǐng)導(dǎo)是這樣說的:

你看哈,人家柳青,下鄉(xiāng)當(dāng)農(nóng)民,寫出一部《創(chuàng)業(yè)史》,你不是說要寫一部牛B的小說嗎,這是個好機會。

我們領(lǐng)導(dǎo)外號洪大炮,一個正處級干部,跟副職、跟手下經(jīng)常點頭哈腰,經(jīng)常一副被人欺負的衰樣,一點都沒有領(lǐng)導(dǎo)的派頭,但是我們都服他。這年頭,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議的領(lǐng)導(dǎo)得到哪里去尋找。

他跟我說柳青,我沒有心動,他就是跟我說曹雪芹,我也不會心動,因為啊,如果我真沖著這個下鄉(xiāng),我很快就會多兩個外號,一個是李柳青,一個是李雪芹。誰愿意有這樣的外號呀。雖然這兩位先生都是偉大的作家。

我對洪大炮說,我不缺生活,想寫的都還沒寫完,世上的路千萬條,我有自己的一條。

要不是他們調(diào)出這個村莊的照片,要不是那陣清涼的風(fēng)隔著手機屏幕朝我吹來,我也不會站在這里。(話又說回來,只有一陣清涼的風(fēng)隔著手機屏幕吹來還不足以讓我來到鄉(xiāng)下。眼下,我衣食無憂、毫無負擔(dān),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人生的贏家,看什么都順眼,人生的“米”多一點少一點都無所謂。這種狀態(tài)下的人,很容易自己找“賤”。法國作家塞利納的小說《長夜行》,男主人公正在跟朋友喝咖啡,一支隊伍從眼前經(jīng)過,他突然決定去當(dāng)兵,從此槍林彈雨,出生入死。我此時的心境跟塞利納筆下的男主一樣,某種不安分的基因在體內(nèi)蘇醒,跟組織的需要沒關(guān)系,跟牛B的小說沒關(guān)系,甚至是跟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廢墟還是風(fēng)景區(qū)都沒關(guān)系。我想一切清零,讓鄉(xiāng)間的人和事填滿自己,之后呢,該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就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該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就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有點豪氣干云,也有點游戲人間。從手機里吹出的那陣風(fēng),只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個比喻不好,其實應(yīng)該用“藥引”來形容好些,但是后來的經(jīng)驗告訴我,一匹駱駝轟轟烈烈地倒下的意象,要比“藥引”生動和確切。)

放下行李,聽完村主任介紹村里的情況(他說的那些數(shù)據(jù)我根本記不?。?,我就急著要去村里看。

主任帶我去“村里最窮的人家”瑞明家。

在這之前我了解到,村里農(nóng)戶的房子都很堅固,就連清潔員瑞明家的房子,也是磚混結(jié)構(gòu)——“就連……”,不是我這樣說,是村委的人這樣說的。在村里,搞衛(wèi)生是最累最苦的活,工資也不高,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是沒有人愿意當(dāng)清潔員的。就連……最窮的人家都是磚混結(jié)構(gòu),這個村還不錯嘛。

天空下起了細雨。現(xiàn)在是三月,三月的雨打在臉上,癢癢的,似春風(fēng)拂面。廣西這個地界,好就好在雨水充沛,植物茂密。你看眼前,我們單位的扶貧點,綠樹掩映,煙雨繚繞,宛若仙境,跟塞利納筆下的男主要去的非洲可不一樣。

這些年,當(dāng)?shù)卣谛蘼贩矫嫦铝舜罅猓嗦范间伒礁骷腋鲬舻拈T口,三月的細雨撒在上面,閃閃發(fā)亮。這個時候走在油亮的水泥路上,我有去踏青的感覺,也有去指揮千軍萬馬的感覺。

但是短短五百米之后,情況就不是這樣了。

村主任從后面遞給我一個口罩,我回頭看他。他一臉的歉意,說,你戴上。

不知道為什么有這么一出。

路上全是牛糞,等下到村里,怕你受不了。他說。

他是怕我受不了牛糞的臭味。有什么受不了的,牛糞我又不是沒見過,沒那么夸張吧。我很想告訴他我來自野馬鎮(zhèn),小時候我跟韋光良的兒子阿寶打架,他打不過我,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朝我放冷槍:用一張芭蕉葉捂著一泡牛糞,朝我砸過來,正好砸在我臉上……你說,有這樣經(jīng)歷的人還需要口罩嗎?

我把口罩擋了回去。

主任說我們這里就是衛(wèi)生不好搞,戴個口罩也很正常。說著把口罩塞進包里。他的口罩,肯定是專門為我準(zhǔn)備的。他真客氣。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這個村莊的另一面逐漸顯現(xiàn)出來。

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酥在春雨里的舒服的感覺很快就還了回去:所到之處,被踩踏、碾壓的牛糞鋪滿一地,現(xiàn)出人畜的腳印以及摩托車、人力車的車轍;豬圈、牛欄里的污水都順著墻角流淌在路的兩邊。乍暖還寒,許多小蟲子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長大,它們撲面而來,我不得不用手去驅(qū)趕它們。

我和村主任見縫插針,幾乎是跳著才進到村子里。

這個綠樹掩映的小村莊,只能遠觀啊。

主任說,平時會好一點,這幾天瑞明家里有事,來不及清理牛糞,加上這兩天其他村的母牛都來我們村配種,牛糞比平時多了好多,所以就變成這樣了。

在我們野馬鎮(zhèn),每到配種的季節(jié),豬也好牛也好,都是公豬或者公牛的主人趕著自家的寶貝,上門“服務(wù)”,傍晚的時候,公?;蛘吖i的后面,經(jīng)常跟著一個醉漢。這里顛倒過來,鳳求凰,難道公牛比母牛金貴?

我說,你們這里的習(xí)慣很獨特嘛,我們那里都是公牛上門,任勞任怨。

主任說,這是科學(xué)。

可能吧,我不懂科學(xué)。

后來我知道,為了改良水牛品種,自治區(qū)水牛研究所的科學(xué)家采用新的科學(xué)方法,給村里的母水牛統(tǒng)一催情,并帶來良種公牛,集中交配。公牛母牛的“情事”,已經(jīng)不是我小時候的野馬鎮(zhèn)版了。從這件事上看,時代真的是變化太快。只是我村一地的牛糞,沒有人處理。

我們來到瑞明家。瑞明家的房子只有一層,墻體裸露,水泥磚被雨水沖刷,開始泛黑,讓人想起勞累過度,臉上長黑斑的漢子。這房子有些年頭了,和他家兩邊都是兩三層且外層都貼上瓷磚的房子相比,有些寒磣。屋里也一樣,墻體沒有抹灰,這棟房子用了多少塊水泥磚你都能數(shù)得出來。墻上掛著衣物、竹籃等雜物和生活用具,感覺家里重要的東西都掛在墻上。家中桌子有兩張,一張是神臺,神臺上有祖宗的牌位和偉人的畫像;另一張是吃飯的桌子,吃飯的桌子擺在家中間,桌上有粘蒼蠅的白色卡片,剛換新的,有幾個黑點在掙扎。這還是春天啊。

村主任用土話喊:瑞明瑞明。

一個男人從房間出來,矮、瘦、黑,像極他家年代久遠的墻。

主任跟他簡單地介紹我,說的是當(dāng)?shù)氐耐猎挕H鹈鞯氖衷趪股洗炅藥紫?,就伸過來給我握。他嘰里咕嚕說了一通。主任也沒給我翻譯,好像瑞明跟我講的都是不需要翻譯的廢話。主任拍他的肩,大概瑞明逢人就訴苦的毛病他已經(jīng)厭煩。他跟他嘰里咕嚕幾句,瑞明點點頭,松開我的手。

主任對我說,瑞明家的困難跟其他家不一樣,他兒子不成用。

“不成用”,我以前跟附近這一帶幾個縣的人打交道,他們都用“不成用”這三個字來形容某些質(zhì)量不好的物件。比如說物價上漲,他們會說,現(xiàn)在的錢不成用,某些商品質(zhì)量不好,他們就說,這個東西不成用。現(xiàn)在,我終于聽到,瑞明的兒子——“不成用”。在我們野馬鎮(zhèn),說一個人“不成用”不用這么含蓄,一個人“不成用”,我們就會說,這個野仔廢了。“不成用”,比“廢了”文明得多。

主任說,瑞明當(dāng)清潔工掙錢給兒子紹永去南寧讀大學(xué),他畢業(yè)后不好好找工作,而是跟人去搞傳銷,這就“不成用”了。

去搞傳銷,那還得了。南寧的青秀山、五象廣場,防城港的海洋公園,北海的老街,經(jīng)常有很多胸口掛著觀光牌的游客,他們多是來自北方,被自己的親戚、朋友、同學(xué)、同事以“參加北部灣大開發(fā)”的名頭,“勸說”來到廣西,被“資本運作”這樣的“撈金術(shù)”所迷惑,餓虎撲食一樣趕來,夢想有朝一日能登上“傳銷王國”金字塔的頂端。他們最初都是被一輛大巴拉到南寧、北海、防城港等地著名的樓盤或者景點旁邊,旅行團一樣轟轟烈烈。他們的“導(dǎo)游”從始至終,只干一件事,就是很神秘地告訴他們這些樓盤和景點的來歷——這些樓盤和景點,每處都有強大的官方勢力在支持。這些樓盤的哪一塊磚哪一片瓦,景點的哪一塊石頭哪一尊雕塑,都隱含著發(fā)財?shù)拈T道??傊皇怯泻笈_,就是風(fēng)水好,這很中國。一圈轉(zhuǎn)下來,有人離開,有人留下。我的一個北方同學(xué),有一年被騙到南寧,在旅游大巴上被洗了幾天腦,才想到要來找我,我去接他,途經(jīng)竹溪大道邊上金光閃閃的“迪拜七星酒店”,他對我說,這個房子,是某某家的。某某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我當(dāng)場就說他被騙了。這時候他還陶醉在自己的發(fā)財夢里,從包里拿出他自己寫的幾幅字,說下車后,你找個印油,我給你蓋章,一幅字值一萬塊錢呢。他是書法家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我哭笑不得,又不好拒絕,下車后找了個印油,他摸出印章,短短十幾秒,我就擁有價值幾萬塊錢的字。凡是被傳銷洗過腦的人,不管什么物件,在他們眼中,都可以賣大錢,哪怕是很丑陋的字。

我不知道瑞明的兒子紹永是什么樣的一種情況,一般搞傳銷的大多是外地人,他一個本地人,怎么好意思去走邪路,最后變得“不成用”呢?我心疼瑞明,一個鄉(xiāng)村清潔員,有一個搞傳銷的兒子,父子倆職業(yè)差距也太大了,一個在地上刨食,一個想天上摘星,他以為他是航天員。紹永不會想連他爸都拉去入伙吧。

真是這樣。村主任說,瑞明人老實,在村里人緣很好,紹永想通過他在村里發(fā)展下線,瑞明沒有上當(dāng),惹惱了紹永,兩年不回來,后來還是警察幫忙,端了傳銷的窩,才把紹永“遣送”回村里。

主任說,紹永回家后,吃了睡,睡了吃,成了一個懶漢。最最要命的是,他跟他爸爸,他媽媽,跟所有的人零交流。啞巴一樣不說話。前幾天,瑞明說了他幾句,他竟拿刀片割自己的手腕,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要不事情就大了。瑞明這幾天天天守著紹永,生怕再出什么意外。村里的衛(wèi)生沒人理,一路都是牛糞……

主任說,你是從南寧來的,你幫一幫瑞明,去做紹永的工作,拿死來威脅老頭子,這不是壞人嗎?

瑞明在一邊連連點頭。

這就是村主任帶我來瑞明家的目的,他要我想辦法,勸說一個曾經(jīng)深陷傳銷迷局的年輕人,重新回歸社會,替父分憂,掙錢養(yǎng)家。

這是我下鄉(xiāng)扶貧的第一個任務(wù)。

瑞明看著我,在他眼里,我是那個能救命的郎中。

這有點難,我平時在單位,懶得跟人說話,我說的“說話”不是那種客氣的、禮貌性的聊天,那樣的聊天我也會,我說的說話就是不要輕易跟人掏心窩,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好事也好,不好的事也好,都要自己藏好。好事別人不會輕易羨慕你,不好的事也沒有人幫得上忙。所謂的分享,不是炫耀就是訴苦,在我眼里都是自取其辱。去勸紹永回歸社會,高高在上,無關(guān)痛癢地說些電視上經(jīng)常播的話,肯定不起作用,如果我是紹永,有人來這樣勸我,可能會適得其反,會更加堅定我終生以傳銷為業(yè)的決心。還有,我前面說過,眼下,我看什么都順眼,一個成年人,他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是他自己的自由,紹永弄傳銷弄了這么久,內(nèi)心早就板結(jié),我去勸他,相當(dāng)于雞蛋碰石頭。這個時候我有點冷漠,有點虛無。我沒有細想,血緣是一只巨手,扼住清潔員瑞明的喉嚨,讓他喘不過氣來。我也一樣,我也有孩子,如果我的孩子不像正常人那樣生活,我肯定也會跟瑞明一樣,天天倒吸涼氣,呼吸緊張。這真的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不是唱歌走調(diào),不是跑步姿勢不正確那么簡單。

但是我又是個認真的人,我覺得我要跟紹永談話之前,我得先好好了解一下紹永,真要去勸他,先要了解他,不光他,還要了解這個村莊。這個遠看像仙境,近看臟、亂、差的小村,得有一些讓我記得住的東西,這些東西,沒準(zhǔn)能對付得了紹永。還有,我總不能像個局外人似的跟他聊吧,總得跟他掏心掏肺吧。說到掏心掏肺,我又非常抵觸。

我拍拍瑞明的肩膀,說,你放心吧,我會好好開導(dǎo)他。

瑞明指著他剛才走出來的那個房間,說了句土話。村長翻譯,說,紹永就在這個房間睡大覺,你要不要現(xiàn)在去跟他聊?

我不愿意現(xiàn)在就去。我說,先不要去打擾他,先了解情況,想好怎么說,再專門找時間來見他。我說,瑞明你不要太擔(dān)心。我心里想,一個剛剛拿刀片割手腕的人,短期內(nèi)是不會再割第二次的。

紹永不會有事的,你該干活就去干活,村里面的衛(wèi)生少不得你去做。我說。我現(xiàn)在確實不知道能跟紹永說些什么。

主任也在一邊附和,說,有李主席在你就放心吧。

瑞明失望地點頭。

我兼任一個協(xié)會的副主席,送我到村里的單位領(lǐng)導(dǎo)洪大炮為了讓村里人重視我,故意把我叫成李主席。我一下車他就回城了,生怕我反悔,他一分鐘都不肯多待,撿了一個大便宜似的火速離開。剛見面,村主任說,來了李主席,脫貧有希望。我看得出他眼里有客套的成分。他并不相信我能做些什么。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收成,天氣。瑞明的心思在兒子身上,不管聊什么他都往兒子身上扯。主任以為瑞明過多談?wù)撟约旱膬鹤游視荒蜔?,就像剛進門他倆談?wù)摻B永的事,沒有把原話翻譯給我聽那樣,嘰里咕嚕,把我晾在一邊。從他倆的語氣和手勢,我猜得出他倆一個在懇求,一個在推脫。主任原本是希望我今天就把這事接過來解決掉,沒想到我慢熱,他也只好推脫。最后他代表我跟瑞明告別。我們離開瑞明的家,瑞明沒有送我們,我們還沒轉(zhuǎn)身,他又一頭扎進兒子的房間。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村莊呢?

主任說,除非死了人,要不然吃多大的苦都不會說出來,幾乎家家戶戶都如此。

主任跟我介紹,在村里,有時候是白天,有時候是晚上,辦喪事的鞭炮聲突然就響起來,那是誰家“有事”了,在這之前,這個家庭發(fā)生什么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平日里,各家各戶萬事不求人,不到最后一刻,決不輕易人前示弱。

從主任的介紹中我得出這樣的印象:

這個村莊的生老病死過于波瀾不驚。

這個村莊,有點深沉,也有點麻木。

我喜歡這樣的小村。這樣的小村,挺對我“胃口”的。前面說了,我懶得跟人“說話”,很少輕易跟人掏心窩,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不管是好的事,還是不好的事,都自己一個人扛。因為我覺得好事別人不會輕易羨慕你,不好的事也沒有人幫得上忙。所謂的分享,不是炫耀就是訴苦,在我眼里都是自取其辱。

洪大炮派我來這個地方算是派對人了,我來到這里,真像是回到了家。

主任跟我講了幾個“有事”的典型事例,其中事最大的,就是十幾年前村里的一起群體中毒事件。

十幾年前,一個五月天,村里的年輕人海民去田里撒農(nóng)藥,晚上回家,吃飯,喝酒,頭昏眼花。海民以為自己干活太累,不甚酒力,早早上床休息。躺下不久,肚子又出了狀況,先是隱痛,后來越發(fā)嚴重,還伴有嘔吐。海民對新婚不久的老婆美雪說,完了,肯定是農(nóng)藥中毒了。美雪啟動摩托車,用出嫁時娘家送的“背帶”(把新生嬰兒背在身上的長布塊,能擋風(fēng),保暖),硬是把海民綁在身上。摩托車一路狂奔,趕到縣城醫(yī)院。

躺在醫(yī)院的急救室里,海民已不省人事。醫(yī)生打針,灌腸,忙了幾個小時,才把他搶救過來。

幾天后,海民出院,還是美雪,騎著摩托車把海民馱回家,車上,夫婦倆商量,請朋友來家里鬧一鬧。撿了一條命,夫婦倆都覺得慶幸。回到家,美雪殺雞宰鴨,燒火做飯。朋友們接二連三地來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知道海民農(nóng)藥中毒的事。這幾天,夫婦倆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幾乎每個人都對海民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海民剛剛出院,不敢喝酒,讓朋友們放開喝,朋友們也不客氣,打圈干杯,猜碼劃拳,非?;馃?。酒足飯飽,朋友們各自回家,一個看似平靜的夜晚,這時候危機四伏。接下來,前后不到兩個小時,來海民家吃飯的朋友,先后被家里人,像當(dāng)初美雪送海民去縣城醫(yī)院那樣送往縣城,兩個小時前他們還在海民家猜碼劃拳,兩個小時后又在縣城醫(yī)院的病房里匯集……當(dāng)晚在海民家喝酒的一共有七個人,先是趙一敏被弟弟趙二敏送到醫(yī)院,剛剛進急救室,第二個朋友又被送到,是趙孟林,他喝酒時最活躍,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現(xiàn)在被他老婆從摩托車上背下來,癱在地上,口吐白沫……醫(yī)生一問,得知趙孟林跟剛剛被送到急救室里的趙一敏今天同一個飯桌上吃飯,知道大事不好,肯定是群體性中毒事件。醫(yī)生報告給院長,院長還沒趕到,又一個中毒者被送到,是趙東生,接下來是趙茂林和趙啟勝……

這個村莊,伴隨著摩托車的轟鳴聲,先后有五道光柱,野獸的眼神一樣劃破黑夜。

除此之外,并無異常。

整個村莊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沒有人知道這個村莊的另外五個人,在縣城醫(yī)院的病房外,焦急地等待親人的消息。

在海民家吃飯的一共有七個人。另外兩個是冠遠和他的兒子忠發(fā),他們沒有被送到縣城,因為家中只有父子倆。冠遠以前當(dāng)過兵,學(xué)過戰(zhàn)地自救的知識,自己肚子翻江倒海時,他知道這是中毒了,得想辦法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他跌跌撞撞去找煤油,之后摸進兒子忠發(fā)的房間,忠發(fā)這時候已經(jīng)昏迷,老人家撬開忠發(fā)的嘴,往里灌煤油,忠發(fā)沒有咽下去,他已經(jīng)不行了,老人家只好拼命往自己嘴里灌……后來是鄉(xiāng)醫(yī)院的救護車把他和忠發(fā)接走的。之前,縣醫(yī)院的院長知道同桌吃飯的還有海民、美雪夫婦和冠遠、忠發(fā)父子,馬上打電話給鄉(xiāng)醫(yī)院的院長去村里查看,海民、美雪夫婦從睡夢中被叫醒,他們沒事;冠遠、忠發(fā)父子躺在房間里,奄奄一息,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人砸開大門,把他們送往縣城。

一起來海民家聚會的七個人,最后只有忠發(fā)沒有搶救過來……

罪魁禍?zhǔn)资呛C竦木?,?dāng)晚喝的酒跟海民住院前一晚喝的是同一種酒。海民有風(fēng)濕,經(jīng)常去挖八角樹的根來泡酒,這一回他不小心,把斷腸草的根當(dāng)八角樹的根泡在酒里。那天,海民到地里噴農(nóng)藥回家后喝了兩杯,當(dāng)時就中毒了,他以為是噴農(nóng)藥中的毒,縣里的醫(yī)院把他搶救過來后,也以為是農(nóng)藥惹的禍。沒想到,要命的錯誤一犯再犯……后來海民和美雪去了廣東陽江,他們?nèi)ツ抢锏牡毒邚S打工,不再回來。原因很明白,這個事件讓他們愧疚終身,無臉見人。

最可憐的是冠遠,他跟兒子一同去海民家吃飯,兒子照顧他,凡是該他喝的酒兒子都搶過來喝,兒子簡直就是替他擋刀。冠遠現(xiàn)在八十多歲,自己住一棟兩層小樓,靠吃低保過日子。

聽完我挺沉重的,我讓主任帶我到冠遠家看看,主任說,冠遠八十多了,不喜歡有人到他家,他喜歡清凈。估計到死都這樣。

這樣的故事,給我很大的觸動,主任跟我說起這件事情時,輕描淡寫。我離開農(nóng)村太久,關(guān)于農(nóng)村的消息,多是來自互聯(lián)網(wǎng)。說老實話,互聯(lián)網(wǎng)上比這慘得多的故事有很多很多。但是在電腦前看到,跟在事發(fā)地聽到或看到,感受很不一樣。

這個村莊,這個村莊的每一家每一戶,所有的苦難都自己消化。每個苦難都有來路和歸途,像雨融于土地。

此刻,我腦子里全是摩托車孤獨的光柱,還有車上,那些“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埋身黑夜,送自己親人去醫(yī)院救治的男人女人。

這個孤獨的人間。

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懷揣這個村莊的心事。

如果把這個村莊當(dāng)成一個人,那這個人也可以是我。

那我又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呢?

小時候的孤兒,長大后憤世嫉俗,三十而未立,“北漂”打拼,靠寫小說出道,終于“人模狗樣”,終于“看什么都順眼”。

老實說,我當(dāng)初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

曾經(jīng)不下十個人跟我講我當(dāng)初對他們的好:

大眼,現(xiàn)在在野馬鎮(zhèn),正在被肺病折磨,少年時代的他,好勇斗狠,每一次被人追打,都逃來我工作的小鎮(zhèn)躲避,經(jīng)常在我那里,一住就是半個月。

小成和小朵,我的同學(xué),一對模范夫妻,當(dāng)初雙方父母都不同意他們的婚事,越是不同意,就越是要在一起,他們背著父母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但是他們根本沒有去處,小成找我商量,我說,你們先到我那里住一段時間,順便擺個地攤,現(xiàn)在他們趕你們出來,以后他們得求你們回去。我的房間變成他們的婚房,他們的兒子大成就是在那時孕育的。懷上孩子之后,兩家老人才同意這門婚事,后來補辦婚禮,我還當(dāng)小成的伴郎。

……

那個時候,我工作的地方,簡直就是朋友們的避難所。

現(xiàn)在,只要我一回老家,朋友們就輪流請我吃飯,說當(dāng)年我對他們的好?;叵肫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們說的以前的我,完全變成一個陌生人。那時候的我,講義氣,也很傻。

現(xiàn)在,如果朋友們再有什么事,我還會這樣嗎?我不知道,因為我現(xiàn)在也跟這個村莊一樣,深沉,麻木。見過太多讓人傷心的事情,也經(jīng)歷了背叛、利用和忘恩負義,我已不再關(guān)心別人怎么對待自己,對別人的傷痛、衰敗,也熟視無睹,不再憤怒,也不再焦慮,心如死水。有一首歌這樣唱:

轉(zhuǎn)眼一瞬間

不知多少年

多少悲歡離合假裝沒看見

……

這歌唱的就是我啊。

現(xiàn)在,我跟這個小村合二為一。

我覺得我可以跟瑞明的兒子紹永談了。

幾天后,我再次來到瑞明家,瑞明看見我來,很高興,把我請到紹永的房間,輕輕地推門,又輕輕地關(guān)門,房間只剩下我跟紹永。

紹永躺在床上,裹著紅色的棉被,背對我。我只看見他的頭發(fā)。他床前擺著一個桌子,一臺嶄新的臺式電腦立在床前,電腦的包裝盒子扔在房間一角??蓱z的瑞明,為討好兒子,給他買電腦。紹永現(xiàn)在,只跟電腦親。

我說,紹永,我是李主席。

他動都不動一下。

紹永,我們聊一聊,你有什么想法跟我說,看我能不能幫你。

說這句話我很心虛。

他還是沒有什么反應(yīng)。

房間里一張凳子都沒有。我只好坐在床沿,不像是來聊天,像是來探視病人。

我輕輕地推他。紹永,紹永。

死人一樣。我知道他是醒著的,只是不愿意跟我聊。房間里掉下鋼針都能聽見響聲。

瑞明一直在門外偷聽,聽到房間里沒有什么動靜,待不住了,又推門進來,幫我喊紹永,說的是土話,大概是紹永的小名。瑞明跟自己的兒子說話,輕輕緩緩的語氣,像要把他含在嘴里。這個被血緣勒住喉嚨的父親啊。我心疼他。我真幫不上什么忙,顯得特別多余。

這時候房間里進來一個小孩,三歲模樣,他跑到床前,用指頭摸紹永的頭發(fā):爸爸我愛你,爸爸我打你。小孩說。

爸爸我愛你,爸爸我打你。把我給逗樂了。

你是誰?。课覇?。

但是在我面前他只說這兩句。邊說邊用手摸紹永的頭。

小孩是瑞生的孫子,瑞生家離瑞明家不遠,孩子的爸爸媽媽在廣東打工,他一個人跟爺爺在家。

爸爸我愛你,爸爸我打你。

小孩又說了一遍,就跑出去了。

從始至終,紹永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孩子搞笑的呼喚和稚嫩的手都不能讓他動一下。

我無功而返。

夜晚,我不甘心,想再去試一試。

瑞明夫婦不在家,明天縣里要來檢查,他們連夜搞衛(wèi)生去了。

家里的門開著,紹永房間的門也沒關(guān)死,推開房門,關(guān)上房門,這才發(fā)現(xiàn),房間的門閂給抽掉了。外人隨時都可以進來。紹永沒有給門裝上門閂,這樣很不錯。你們想來就來——他大概是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也可能想讓父母放心,他不會再割手腕。

紹永,紹永,我是李主席。

他還是上午的那個姿勢,我也還是只能見到他的頭發(fā)。

紹永,我是李主席,我們聊聊好嗎,你看我都來了第二次了。

他一動不動。我去摸他的頭,他的頭猛地一搖,他在抗議我的撫摸。我倒吸一口涼氣,不敢去碰他。

我還能怎樣呢?他拒絕與我交流,我還能怎樣。

這個晚上,本來如果他與我聊的話,我是打算掏心窩跟他聊的,我想跟他聊聊我自己,聊一聊這個村莊發(fā)生的事情,十多年前那起中毒事件發(fā)生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學(xué)生吧。

但是他不理我。

我有些生氣了,拍了拍被子,就走了。

我下鄉(xiāng)扶貧的第一個任務(wù)進展為零。

瑞生家的門開著,燈也亮著。我剛才路過他家門口時,他三歲的孫子,那個摸紹永的頭說“爸爸我愛你,爸爸我打你”的男孩還在家中玩耍。在紹永這里碰壁,我想去瑞生家看看。隨便跟瑞生聊點什么,打發(fā)這個夜晚。

抬腳進他家門時我看見血跡。以為是雞血,沒有在意。家中一臺切豬菜機器邊有一捆未切的紅薯葉,我走過去,看見機器邊也有血跡,越接近那臺機器血跡越密。

這個時候我大吃一驚:我看見那捆紅薯葉旁邊,有三根小手指。

出事了??隙ㄊ侨鹕膶O子玩切豬菜的機器,把自己的手指給切斷了。此時,瑞生肯定是帶著孫子,急急奔赴縣城的路上。但是他忘了把斷指帶上,如果不把斷指送去,孩子將終身殘疾……

我撿起三根斷指,用餐巾紙包好,飛快地跑去瑞明家,踢開紹永的房門。

躺在床上的紹永受到驚嚇,轉(zhuǎn)過頭來看我。一張驚恐的臉。

趕快帶我去縣城!我朝他吼。

很快,紹永和我坐在單位給我配備的電單車上。我們還能快點嗎?我們還能快點嗎?身后的紹永跟我說話。這是他第一次跟我說話。

我沒有回答。

這時候,夜幕被燈光劃破。

那是野獸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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