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房間里還有一絲自然光，黑中帶白，墨汁里摻了一半水似的。中央臺的新聞聯(lián)播從窗外電視墻上惦著腳尖輕輕地鉆了進來。他的生物鐘是按紐約時間走的，上午十一點收完快遞后睡覺，晚上七點起床，新聞聯(lián)播仿佛成了他的起床鬧鐘。

云夢路是蒸洲市僅次于步行街的第二條繁華街道。白天人來車往，喧嘩不息，但他住十二樓，仍舊該深睡就深睡，該做夢就做夢，窗外的喧鬧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夜幕下的燈紅酒綠，那種熱鬧只對眼睛產生剌激，不看它，便不存在。電視墻就在他的窗口下，如果沒有新聞聯(lián)播侵入，他會覺得這世界就剩他一個人。他希望世界只有他一個人，任他而為。這才是適合他的生存環(huán)境。

一房一廁一廚三十多平米的套間，他租住后，沒第二個人進這扇門，門外連東張西望的鬼影子都沒有。

他把這套房子叫鬧市中的孤島，能擁有這個孤島，還是托雅典娜的福。沒有她的推薦，就進不了刷族群，就不可能租住光物業(yè)費就要二塊五一平米，號稱蒸洲最貴物業(yè)的洞庭至尊小區(qū)。

雅典娜是他的貴人。但三天了都不見她的影子，突然心亂如麻，二十七年，或者說從他懂事以來，第一次有這種奇奇怪怪的感覺。

有天，他在網上玩圣斗士游戲，屏幕上跳出一個對話框，網名叫雅典娜的人申請加入他的圣斗士游戲軍團。她的頭像是雅典娜女神頭頂藍寶石般的光圈，手握法輪。這是他最喜歡的圣斗士經典圖像。

他的游戲等級已經升到了六十級，有15個網友加入了他的軍團。圣斗士星矢重生金牛實戰(zhàn)這款游戲中，他軍團里的其他玩家，當金牛第一次出必殺，就被推到墻角打死了，只有雅典娜和他配合得如同一個人，金牛第二次出必殺，他們仍然充滿活力。

雅典娜玩圣斗士游戲，像研究人造衛(wèi)星的專家，對升天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部位的工作狀況都爛熟于心。雅典娜也和他一樣想開辟宇宙的能源之力，達到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境界。她說，剛畢業(yè)找不到工作，天天祈禱身體里的小宇宙爆發(fā)超人力量，讓她找一個好工作。她說，我身上的小宇宙真的爆發(fā)過一次，以前公司主管是典型的拉達曼迪斯轉世，是非不分，卑鄙無能，總把自已的錯誤推給別人，還極其好色，我一招就把他制服了。她沒說是如何制服的，他也沒問，不管怎樣他終于找到了知音。

他和雅典娜有同樣的命運，不管在什么單位，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能遇到拉達曼迪斯轉世。大學畢業(yè)三年，他曾在五家單位或公司上過班，時間最短的只有兩個月就辭職了，時間最長的是蒸洲廣電綠網，也只做了10個月。蒸洲綠網是事業(yè)單位，父親花了五萬塊錢送禮，才搞了一個勞務派遣指標。父親說，五萬錢買來的指標，再也不能一言不合就走人，今后就在綠網不要換來換去了。綠網畢竟是電視臺的下屬單位，名聲也好聽。

他在蒸洲綠網做論壇網管，每月還有五千元人民幣的廣告任務，沒完成扣百分之五十的工資。他幾乎每個月都要扣工資。綠網論壇一天十來帖，有天不到三帖，開會時總監(jiān)批評他，并要求他半月內扭轉局面，否則停發(fā)工資。一個僵尸網站，就是神仙也沒辦法。明明是把一口黑鍋扣在他身上。一想到替領導背黑鍋，心中就有股火直往外冒。在綠網憋了一肚子氣，早想爆發(fā)了，這天終天找到了機會，也不管開會什么的，當場就和總監(jiān)針鋒相對，最后罵街似的，要不是兩個同事一左一右使勁拉著他，他會把總監(jiān)揍一頓。真要打，他可能打不贏，總監(jiān)比他高一個頭，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只想動手。于是，一氣之下，就把綠網炒了。

離開綠網后，父親賄賂人事干部的五萬塊錢就打了水漂，因此，他不敢告訴父親他把綠網炒了，連家都不敢回，天天買兩個饅頭在網吧里瞎混。

他們相互加了QQ好友。開網吧的？她問。不是，把單位炒了。她又問，知道刷客嗎？他說，不知道。她說了很多他從未聽說過的刷客的事情，還說刷客是一個很賺錢的行業(yè)。正想請她幫忙加為會員，他打的字還沒發(fā)送，雅典娜就把邀請加入的語音發(fā)過來了。

牙刷剛插進左邊口腔，白泡泡就溢到嘴外，他突然把刷牙的動作停下來，拿出2012年版的一元硬幣，心中默念道：如果是花朵表示雅典娜在線，如果是一元……他立即把沒上線的念頭壓住。他把硬幣往上拋，超過頭頂后，再當當落地，轉了三圈。他彎腰拾起硬幣，想再丟一次，正準備往上拋時，想起小時奶奶說，硬幣只能拋一次，第二次就算是拋出了想要的那面也不靈驗了。

雅典娜有三天不在線了。這三天，對他來說就如三年一樣難熬。

2

QQ聯(lián)系人上雅典娜女神舉著法輪的頭像，仍是一根根淺灰色的線條，頭頂上藍色的橢圓也沒透出亮光。如果雅典娜上了線，法輪周邊淺灰色的線條金子般閃亮，頭頂上仿佛是一顆不管估價多高都不過分的透明寶石。

五天了，法輪和寶石仍在昏睡。他和雅典娜的會話框里有五屏文字，其實就是兩個字：“老婆”“老婆”。他想用這種方式告訴雅典娜，一個癡情男人在對著空曠的宇宙呼喚，希望把斷了的線重新連接。第一天，他只呼喊了一聲，后來一天加一聲，昨天，呼喊了六聲，剛才他又把字體設置為紅色，意為帶血的呼喚；還變了形，加大到三十六號。

他從電腦桌旁站起來，到了廁所拉開褲子才明白并非要解小便，回到臥室，在電腦旁站了不到兩分鐘，又走到窗前；云夢路上各家商鋪的熒虹燈依然閃爍，而路燈慘白的光芒，讓一條街都受了牽連似的失了血。零零星星幾臺汽車競賽般往前追趕。

肚臍下的腫脹感像洪流沖擊堤壩，壓力一波勝過一波。其實他知道，這種腫脹感小便是解決不了的。雅典娜五天沒上線，他心中的那份焦慮與下腹頻繁出現的腫脹有關。

開始他們只開通語音。雅典娜有普通話二級甲等證書，平時說話總讓人聯(lián)想到新聞聯(lián)播里正襟危坐的主持人，只有在他們同步快樂時，那普通話里的曖昧、色情才肯暴露。從語音升級到視頻，是一年以后，他的視線穿越網絡，也許還經歷千山萬水，才見到小南瓜一樣圓實飽滿的線條。這是他視線的上限，再往上就如一場好戲的大幕還沒拉開。

白晳細嫩的胴體，胸以上都藏在大幕里，他想把大幕拉開，雅典娜死守拉啟大幕的按扭，不給他機會。她這樣解釋說：臉蛋長得丑，不敢見人。有個大學師兄在教導他如何追女朋友時曾說，長得漂亮的女人才敢說自己丑，丑女人從來不說自己丑。

后來發(fā)現，關著大幕并沒讓快樂打折，相反，他可以用任何一個女明星的面孔將那塊大幕打開，樂得每次都可以換一個女明星，也許，雅典娜也把他想象成任何一個男明星。

3

找不到雅典娜，他的魂浸進網絡隨著網線不知跑到哪個角落里了。今天要給網店刷五百個單，還要帶廣告去三百家博客，已經是零晨一點，完工率還是零。他把憋住的一口氣慢慢地運到頭部，想用此方法清除腦殼里的雜念，不再去想雅典娜，安安心心刷單。

打開離離原上草網店，屏幕上一片茂盛的草地，離離原上草五個異體字在太陽的光芒中升起來。離離原上草，他默念著從小就熟悉的詩句，突然發(fā)現了這家網店不興旺的秘密，一歲一枯榮，能旺起來？開店一年，點擊數不到一百，僅兩條留言， 一條是“發(fā)貨真快，兩天就到了”；另一條只有兩個字，“不錯”。顧客的名字叫雅典娜女神，留言時間是二十天前。明顯不是同一個人，但見到“雅典娜”幾個字，他的思緒又亂了。

一走神，不知鼠標何時游出了“離離原上草”幾個字，不由自主地從甲游到乙，又從乙到丙……游遍了大半個中國網站都沒見到雅典娜的蹤跡。

這時他看到一條新聞和一張面熟的照片。其他網上也有這條新聞，但沒有照片，因此沒引起注意?？吹秸掌笏抨P注這條新聞。

新聞說，有個叫花季的女孩，在出租屋里，被掛衣架的勾子扎進頭部，流血過多，不幸死亡。根據現場痕跡分析，警察初步確定為他殺。死者住十三樓，頂層。警察說，門窗沒壞，兇手應該是死者的熟人。

照片上的女孩就住他樓上，以前不知道她叫花季。新聞還說這起謀殺案發(fā)生在蒸洲市洞庭至尊小區(qū)。

這時，他想起電梯里的兩次相遇。

那天，他從十二樓下一樓，電梯門剛開，一個女孩站在電梯門口，他側著身子進去，和女孩的手臂擦了一下。女孩把他當吃豆腐的色狼，黑眼球朝他瞪過來，樣子比狼還惡。他感受到她全身都散發(fā)著惡意。電梯剛在一樓停穩(wěn)，兩人同時起步準備出門，他用力把她擠到了后面?！肮秀y，嗯去摻墳哪！男銀家讓到女銀家都不曉得，冇嬲得長（臭男人，搶著投胎哎，女士優(yōu)先都不懂，沒教養(yǎng)）！”一口蒸洲鄉(xiāng)下話，他沒聽懂一個字，但從語氣上聽得出肯定是罵他。“你以為你長得漂亮？”他嗆了她一句，沒回頭，也不知她聽后是什么表情。

第二次，他們又在電梯里相遇。他放了一個屁?！澳X殼里進了屎，不知恥?！迸⒘r眉毛緊鎖，臉上肌肉仿佛從左面扭到了右面，突然轉過身，白色睡袍一樣的裙子遮蓋了腰下的曲線。

這次他聽懂了，罵他的屁是從嘴里出來的。他想再放一個還臭一百倍的，臭死這婊子。可惜，屁不是他想放就能放出來的，尤其是臭屁。他還是運了一口氣到肚子里，做了一個放屁的動作。

“哈流氓，死爛仔。”

沒想到女孩就住在他樓上，還有個浪漫的名字——花季，只是從此就沒見過了。

4

點開刷刷刷群，雅典娜女神手握法輪的圖像仍是灰色的。往日春風是群主，專門分發(fā)刷單，任務完成后給他們的銀行卡上打錢。他打開發(fā)送框，@往日春風的頭像說：見到雅典娜了嗎？發(fā)送完后看到往日春風的頭像才知道她不在線。群里三十五個人，二十三個在線，問了十五個后，他突然想起來，這是第五次逐一逐一地問。

離開刷刷刷群，又去雅典娜以前常去的網店和一個叫卡吧的論壇溜達了一圈。他成了一只失去鼻子的獵狗，捕捉不到雅典娜的丁點氣息，毫無頭緒地四處亂竄，就連一天十來次點擊量的鄉(xiāng)鎮(zhèn)門戶網也成了希望之地，明知她不會去，但僥幸心理像春天埋在地里的種子。繞了一圈，他又回到了刷刷刷群，發(fā)瘋似的，不管別人煩不煩，在群里刷了兩滿屏：“見到雅典娜了嗎？”

進群前往日春風對他說，刷刷是一個前景廣闊的新興行業(yè)，刷刷刷群只是公司的窗口之一。后來，他又入了三個群，也是雅典娜介紹的。

兩小時后，往日春風給他發(fā)了十個憤怒的表情包，接著是一版警告他的文字。昨晚刷單，他把離離原上草和霸王的留言搞混了。往日春風說，店家提出強烈抗議，并要求賠償。公司決定罰你半個月刷單收入賠償店家，以后再出錯誤，就從群里滾蛋！

不可能出錯。他說。

嘴硬，你看截圖。往日春風把截圖全部發(fā)送給他。

每刷完一個網店，就要截圖給往日春風做結帳依據。他注冊了十個賬號。雅典娜說往日春風有二十幾個賬號。他打開截圖，自己都驚呆了。離離原上草做按摩器材生意，跑步去巴黎的賬號留言說：“謝謝店家的精品，聲音又大又好聽?！被⒒⑸牧粞愿尩昙疑鷼猓骸皠拥迷娇炻曇粼酱蟆！痹倏雌渌藯l留言都是從不同角度說聲音大。往日春風說，你這是在砸別人的場子。霸王的主產品是充氣娃娃，跑步去巴黎卻說安靜得連縫衣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其他帳號的留言也說沒有任何聲音。這是說店家的充氣娃娃是啞巴。

怎么會呢？他理了理昨晚問題出在哪里，但又理不出頭緒。

往日春風又在群里@他說，雅典娜十多天沒上崗，違反了群規(guī)，已經被踢出去了。

他原以為網絡上都是各干各的，互不見面，誰也管不了，沒想到往日春風也和綠網的總監(jiān)一樣是個邪惡之人。

那天，他上午說老子炒你綠網的魷魚，下午綠網財務就把工資算出來了。財務說，這個月還剩三天，總監(jiān)講了按一個月算薪。他沒完成廣告，照例又扣半個月工資。他從出納手中接過錢后，頭也沒回離開了綠網工作區(qū)，但出電視臺大門時，在門口站了半個小時。他感覺這事做得太沖動了，當時如果有人挽留一句，說不定他就順著臺階下來了，畢竟綠網的工作是五萬塊錢換來的。

群名片里果然沒有雅典娜的頭像了。

他把一腔怒火都捏到拳頭上，假如往日春風就在眼前，這一拳肯定會毫不客氣地送給她，他才不管什么男人打女人沒有紳士風度的狗屁話。

5

起床后他先用手機叫外賣，再小便，然后洗臉刷牙，之后將熱得快插上電源。以前天天喝礦泉水，半年不到，一邊墻堆滿了空瓶子。刷單時見熱得快燒一杯開水只要兩分鐘，順便下了單。熱得快咕咕地響起來時，送外賣的按門鈴了。飯盒還未完全打開，紅燒肉的油香就鉆進了鼻子。他是這家店的?？?，十五塊一盒，有五坨拇指大的五花肉。他每隔一天就要點次紅燒肉，這些天瘋了似的找雅典娜，把紅燒肉都丟到了一邊，至少五天沒點了，剛張開眼睛肚子就提抗議。

廚房里的小餐桌是房東的，僅能坐一人，手腳還伸到了桌子外面。餐桌上堆滿了空快餐盒和方便面包裝箱。他從不坐在餐桌旁吃飯，電腦桌既是工作臺也是餐桌。二十四小時，三分之一和床在一起，大約三分之二和電腦在一起。說大約是有時候要上廁所、下樓收快遞。

上次把離離原上草和霸王的留言搞混后，又有三晚沒刷一條留言，往日春風雖沒像上次那樣嚴厲警告，但也提醒他，想繼續(xù)刷就遵守規(guī)矩，不能想來就來。今晚不找雅典娜了，專心工作，把耽誤的補回來。

他剛調整好情緒，準備認真刷單時，窗外傳來女人的叫罵聲，普通話里夾著容縣話：婊子養(yǎng)的姑兒，老子怕你不成？他又起身走到窗口，外面是由紅燈綠燈組成的燈海，只聽到聲音看不到叫罵的人。容縣人講姑兒是姑娘的意思。一句姑兒勾起他想家的念頭，三年沒回家，突然想給父親打電話。

他給父親打電話都選擇晚上或者中午十一點兩個時間段。如果是晚上他就說，剛起床。如果是中午十一點他就說，快吃中午飯了吧，我這里半夜，準備睡覺。父親曾問他，美國能用中國電話號碼？他說，在美國另外買了一個手機，國內的號碼留著給家里打，便宜一些。每次通話只要超過二分鐘，就聽到母親在一旁催促說：啰嗦什么，這是國際長途，掛了吧，掛了吧。

他拿起手機，又放下了。不知道和父母說什么，還怕在電話里泄露自己糟糕的處境。

假裝去美國的計謀是雅典娜出的。炒了綠網，就是丟了五萬塊錢，他不知要如何說才能不讓父母生氣。雅典娜說，最好的辦法是講勞務出國，同時還發(fā)了兩個壞笑的表情圖。事實證明，這確實是一個好點子。他對父親說辭了綠網的工作，找了一家勞務公司準備去美國，邊工作邊學習。父親連說：好，好，我兒有出息。仿佛不曾有過五萬塊錢的事。

刷單確實是個賺錢的職業(yè)，剛刷半年就賺了將近七萬塊錢，他用六萬三千一百元人民幣兌換了一萬美元，再打入父親的存折。還上父親給綠網送禮的五萬塊錢后，肩上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擔。

6

殺害花季的兇手是快遞韓小哥。

他認識韓小哥，電腦桌上還放著他的名片，春天快遞蒸洲二部韓家成。其實他不知自己大還是他大，憑感覺他大一些，所以叫他韓小哥。韓小哥開電動三輪車，半人高的鐵皮箱放在車上，看上去像一臺帶小型集裝箱的三輪貨車，每天上午十一點來洞庭至尊。

韓小哥那張時刻準備妥協(xié)的笑臉，看來是偽裝的，為了方便逾越別人心中的警戒線。

他每天收一堆包裹，十個二十個不等，都是幫網店刷成交量的空包。他自己購物一星期也就三五個。給他送快遞的，除了韓小哥外，還有三個小哥和一個大叔。

新聞說，花季的快遞是韓小哥親自送上十三樓的。他也和韓小哥說過請他送到家里，韓小哥笑盈盈說，兄弟，不行哎，這些東西丟一件我都賠不起。男的叫他送他不送，女人讓他送就送，這韓小哥骨子里就是個好色之徒。

花季在防盜門上裝了攝像頭，韓小哥幾月幾日幾點幾十進去，全記錄在案。警察第二次偵察現場才發(fā)現攝像頭。警察來來回回幾次，他都不知道，頭頂上的事情仿佛發(fā)生在海角天涯。

韓小哥說，我沒殺人，只推了一把，她就倒在一堆快遞盒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掛衣架就倒下來了。我當時在氣頭上，以為最多砸一個包，沒管她就走了。

韓小哥還說最恨各種各樣的托。“我父親是被醫(yī)托害死的。結婚布置新房時，我在網店買了一臺電視機，沒用一個月就壞了，后來發(fā)現是舊貨翻新。我看了十來家網店，最后下決心在某某家電下單，是看了一個叫雅典娜的留言。”

雅典娜？他心中顫抖了一下，又繼續(xù)往下看。

“打開留言欄，上百條留言都說好，雅典娜的留言讓我動了心，說她買了一臺后，又代親戚買了兩臺。再看成交量，多的一天上了五十臺，少的也有二十多。后來看3·15晚會，才明白留言和成交量都是托，電視里說是刷客，專門給網店刷假信譽假成交量。說穿了是托。做托的都是騙子?！?/p>

韓小哥一句都是騙子，仿佛某個權威對他猛喝一聲，全身震動。

雅典娜介紹他進刷客群時，他沒意識到刷客的灰色性質。有天，網友在論壇罵賣假貨的網店斷子絕孫，罵替網店刷假信譽的也不得好死，他才意識到這不是光彩的賺錢方式。雅典娜安慰他，替網店刷單不違法，刷族只是一個灰色職業(yè)，不存在不光彩的說法，至少比貪官和做皮肉生意光彩得多。

他有兩個夢想。第一個已實現，五萬塊錢到了父親的存折上。第二個是存滿一百萬，在蒸洲市區(qū)買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的房子，再回容縣，把去美國的謊圓了?？梢哉f第二個夢想與他相距不遠了，用十步計算，已經走了五步還多。他有了五十多萬的現金存款，每月平均有二萬的刷單收入，只要堅持下去，夢想就能成真。不管它光彩不光彩，絕對不能放棄。不刷單又去干什么？他覺得這工作最適合他，不和他人直接打交道，還能賺到錢。

3·15晚會曝光網店刷假信譽假成交量，他雖沒看電視，但網頁上鋪天蓋地都是晚會曝光的事情。他擔心大整頓，如果像掃黃一樣把他們都抓去派出所，麻煩就大了。那些天，街上似乎有了噪音，尤其是汽車喇叭，他一天被驚醒兩三次；就算睡著，也是一半睡眠一半夢，警察在他夢里無孔不入。這時，往日春風在群里要大家莫慌亂，這只是電視臺的一檔節(jié)目，過兩天就沒事了。果然，兩個星期后網上關于刷單的議論就水洗了一樣沒蹤影了。

他腦袋里突然跳出一串疑問，花季就是雅典娜？韓小哥咋知道的？花季一口蒸洲鄉(xiāng)下話，他根本聽不懂，而雅典娜一口不比播音員差的普通話，他根本沒辦法把二者統(tǒng)一。退一步，即使就是一個人，韓小哥為什么要殺害她？新聞中插入三張廣告圖片，他用鼠標拉動網頁下拉條，想快速跳過，因心情太急迫，用力過重，反拉到了底部。一上一下來來回回了三次。

韓小哥說，有天，花季有十個快遞，有兩個收貨人名字寫的雅典娜，看到那個名字，就想起網上買的那臺假冒偽劣電視機。我當時有一個預感，這就是那個網托騙子。只是我沒想到這騙子就是花季。我對她說，有兩個包裹壓壞了，驗一下看有沒有損失。她說不要驗，是空的。這時我斷定花季就是騙子雅典娜。我問她，某某家電的好評是你刷的？她說，那樣的網店刷了十多家，記不清了。我說你這個騙子，賠我的電視機錢。后來就發(fā)展成爭吵，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動手了，到底誰先動手，我也沒印象了，最后她想打我，我就用力推了她一把。

7

如果不看電腦上留下的痕跡，他不知道自己三天三夜沒睡覺了。那天看完韓小哥自述，便把與韓小哥和花季案件有關的新聞網頁痕跡全部清除了，仿佛要把自己從這事件中剔出去。后來，他一頭扎在電腦上玩圣斗士星矢游戲，再后來不知怎么去了一個叫擼擼擼的網站看視頻。以前，他不上擼擼擼這類網站，怕病毒損壞電腦?，F在仿佛就是要病毒來摧毀電腦，360防毒軟件發(fā)出可能有木馬病毒的警告，他當作沒看見，直接點了進去。

腦殼上仿佛壓了一塊兩百斤的石頭，頭上的疼痛如波紋向四周蕩漾，一個連著一個，永不停歇似的；肚子里空得好像肚皮與脊骨粘到了一起。打開抽屜，兩筒早餐餅都吃完了，250毫升裝的牛奶也只余下五個空盒子。拿起鼠標準備點外賣，一看時間，零晨一點十五分，外賣也沒戲。不知是饑餓感讓壓在頭上的那塊石頭翻了倍，還是頭愈暈肚子就愈餓。他翻遍了所有家當，僅找到一包茶葉，包裝上標記150克，不記得是在哪家網店購物送的。他拿了一把茶葉放在嘴里，干澀，還有一絲苦味，于是用熱得快燒了一杯開水，將其泡濕，再撈起來放入口中。茶葉的口感立即變成青菜一樣柔軟，舌苔上有一絲甜甜的回味。

刷刷刷群突然彈出一條消息。見是往日春風發(fā)來的，才想起有六天沒刷單了。他進群后才發(fā)現消息是請他離開刷刷刷群。往日春風說：你半個月內連續(xù)六天缺崗，還多次出現張冠李戴的錯誤。我們是有紀律的工作群，為了嚴肅紀律，從現在開始，請你離開此群。因你違規(guī)在先，并且還有客戶的賠償未清，入群交的1000元保證金無法退你。祝你好運！他曾想賺夠買房子的錢就離開，萬萬沒想過現在就不讓他干了，內心里有份淡淡的失落。這些天的事情都來得突然，心都被疼痛占領了。三分鐘后，他就被往日春風踢出來了。

仿佛有一條專噬綠葉的蟲子，把他心中多年積聚的自信和期待，啃成了一株僅留下枝條的禿樹，凄涼的風景從心中生長出來，蔓延到全身。他突然就想家，想父母，仿佛真的孤身在異國他鄉(xiāng)。他解開手機鎖，想給父親打電話，一看零晨一點，又把手機放回電腦桌。父母正在睡覺，老年人睡眠不好，半夜鬧醒就再也睡不著了。

半小時后，一首圣斗士的歌曲《雅典娜的愛》響了起來。不看手機也知道，這個時間給他打電話的沒有別人，只有他父親。父親曾說，這時正是你們中午，不會影響休息，也不會影響學習，我們老了反正睡不著。

“爸，您還沒睡？”他才想起來四十多天沒給家里打電話了，以前的慣例是每月給家里打個電話。“曉得你工作忙，本來不想打，如果不打你媽一晚都會睡不好?！甭牳赣H一說，他眼角立馬就發(fā)熱，一股淚水到了眼眶旁，聲音也有些哽咽?！奥曇羯沉耍忻傲?？”他忙控制住情緒說，“不要緊的，快好了。”

“超過二分鐘了，掛了吧，掛了吧?！彼牭侥赣H在電話里說。父親主動把電話掛了，手機還在他的掌心上，淚水突然從眼眶里飛奔而出，他像小孩一樣張口哭出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