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璇 余德文 譚嘉儀

作為東野圭吾的優(yōu)秀推理小說，《惡意》在敘事結(jié)構(gòu)、話語蘊藉、審美意識、藝術(shù)構(gòu)思等方面都值得研究。學界對《惡意》的研究,多數(shù)是在上述文本解讀的視域下完成，而從文學接受的視域看《惡意》則很少見。本論文則從文學接受的視角審視這部小說,著重研究期待遇挫現(xiàn)象在《惡意》中的體現(xiàn)。

一般推理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模式是：“案件發(fā)生—尋找兇手—了然動機—真相浮現(xiàn)”。在東野圭吾推理小說《惡意》中，整本書最大的懸疑并非“誰是兇手”，而變成了“動機是什么”。警方找到兇手之后，花了巨幅的時間去調(diào)查兇手犯案的真實動機。這種特殊的情節(jié)發(fā)展模式可以歸納為“案件發(fā)生—尋找兇手—兇手告知‘動機’—懷疑‘動機’—調(diào)查真相—真相浮現(xiàn)”的結(jié)構(gòu)。

一本推理小說,固然是以兇手逐漸浮出水面的情節(jié)為發(fā)展脈絡。這是讀者在通讀一般推理系小說時，作為接受主體，在心理上形成的思維指向和觀念結(jié)構(gòu)，即讀者所形成的一貫的“期待視野”。然而，作為偵探推理系的小說《惡意》，其推理過程并不是“找兇手”的過程，而是“找動機”的過程。在讀《惡意》時，讀者在上述的“期待視野”前提下所形成的“前理解”會被打破，從而產(chǎn)生“期待遇挫”。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兇手在書中的三分之一處已經(jīng)知曉，但動機在書中警官加賀恭一郎自我質(zhì)疑的“引導”下變得撲朔迷離。

另一大期待遇挫體現(xiàn)在《惡意》的“動機”上。讀者一開始了解的動機的版本是來自于“野野口修的手記”。緊接著，讀者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真正的動機，真正的動機則是在加賀的不斷推理中慢慢浮現(xiàn)的，其版則本來自于“加賀恭一郎的闡明”。這時，讀者便發(fā)現(xiàn)前后出現(xiàn)了兩個不同的作案動機，而后者才是本部小說的真相。

這種閱讀反差使讀者的期待視野與文本之間呈現(xiàn)出“期待遇挫”的現(xiàn)象，即作品中的情節(jié)與讀者的前理解不完全一致，這打破了讀者的期待慣性，誘導讀者進入不一樣的推理藝術(shù)空間。

一.如何遇挫

為了更好地闡述《惡意》中期待遇挫現(xiàn)象的體現(xiàn)，本論文根據(jù)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時間脈絡，分成三大時間段。

（一）日高邦彥受害當日—野野口承認自己是兇手

在小說中，第一章是以兇手野野口修的手記出現(xiàn)的，此時讀者還不知道兇手是野野口修。手記敘述了受害者日高死亡的過程。這其中也埋下了許多伏筆，如用來刻畫日高形象的“毒貓事件”、日高家門口的八重櫻的環(huán)境描寫，以及簡簡單單的對受害者妻子日高理惠目送來拜訪的野野口修至大街上的細節(jié)描寫、野野口回家后責任編輯大島拜訪，還有案發(fā)后對于加賀警官調(diào)查身為作家的受害者的生平信息時，作為其朋友的兇手野野口推薦的《螢火蟲》一書，都在后續(xù)情節(jié)當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有趣的是，這些線索和伏筆都出自野野口兇手身份被道破之前寫下的手記。換言之，這是野野口的一面之詞。讀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相信了這些細節(jié)，甚至不甚在意。但是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種內(nèi)聚焦敘述產(chǎn)生的不可信任感從讀者心里油然而生，從而能夠讓東野圭吾在后期輕而易舉地打破讀者前理解，造成遇挫現(xiàn)象。

在調(diào)查真兇的過程中，野野口的手記里的細節(jié)也在逐漸被推翻，讀者對野野口的信任在逐漸被打破，使讀者期待遇挫，推翻的線索如下：

1.加賀首次懷疑野野口修是殺人兇手，是因為野野口無意中向警方問到日高的死亡時間。而野野口詢問的目的是確認警官是否將死亡時間落到他所安排的時間范圍內(nèi)。這一點破綻讓加賀開始懷疑。

2.香煙的數(shù)量。日高桌面上的煙灰缸中只有一根香煙，按理來說，日高在藤尾走后會抽許多的煙，但煙灰缸中只有一根，不合常理?？赡苋崭呤遣荒艹闊煹模匆驯粴⒑Γ?/p>

3.理惠送別野野口之地。野野口在手記中提到，他離開日高府時，理惠送他至大街；但實際上，理惠僅送他至玄關(guān)處。從這一點加賀警官開始完全懷疑野野口手記的真實性。

4.六點十三分時日高撥給野野口的“電話”。如果日高用自家電話打給野野口，那么按重撥鍵會撥到野野口家，結(jié)果卻是撥到了加拿大的溫哥華。

雖然這些細節(jié)在野野口的手記中有所體現(xiàn)，但由于當時兇手的身份未顯露，所以讀者偏信于野野口的一面之詞，加賀警官也如此。隨著加賀警官開始懷疑，讀者對野野口的信任也在逐漸瓦解，野野口在手記中敘述的“事實”也全部變成了掩蓋他犯罪的謊言。同樣的，這也出現(xiàn)了期待遇挫。值得一提的是，書中的加賀警官，既以讀者的視角來審視整個案件，同時也推動讀者思考，以他的不斷質(zhì)疑、詢問來引導讀者走出劇情迷局。

（二）野野口默認其“動機”—加賀警官質(zhì)疑該動機

加賀警官逮捕了野野口修之后，野野口修對動機三緘其口：“人是我殺的，動機根本不值得一提?！焙髞恚骸安徽f也不行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說，你也會把你剛剛講的話當成事實呈報”，在野野口默認了“動機”之后，讀者會以為“不甘心繼續(xù)當日高的影子作家；而且因初美之死懷恨在心”就是野野口的犯案動機，但是隨著加賀提出的四個質(zhì)疑，即

1.日高用殺人未遂的證據(jù)威脅野野口，讓他為其代寫作品。反過來說，如果野野口舍棄一切主動投案，日高豈不是也受損失？

2.初美死后，野野口為何仍不反抗？不像正常人的處理方式。

3.理論上，錄像帶和刀子并不能當作殺人未遂的證據(jù)。

4.野野口寫道自己和日高的關(guān)系是“親密無間”，但在羈絆如此之深的情況下，兩人真的會親密無間嗎？

讀者再次遇挫。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個兇手的犯案動機都可能是假的。便又開始懷疑野野口犯案動機的真實性。

（三）加賀警官調(diào)查其動機—真實動機的浮現(xiàn)

加賀警官提完四個疑問后，就開始著手調(diào)查野野口的真實動機，至此，東野圭吾想讓讀者出現(xiàn)的兩大期待遇挫已經(jīng)完成。但讀者仍然意猶未盡，因為他們并不知道真實動機是什么，文本中又是如何推理出這一真實動機的。所以，東野圭吾在后期開始展現(xiàn)真相浮現(xiàn)的過程。而東野圭吾別出心裁的地方在于，他在寫加賀警官探尋的過程中，文本并未以陳述、對話等形式呈現(xiàn)，而是以受訪者的“自說自話”的方式來體現(xiàn)加賀警官的訪問過程，乍一看讀者如在觀察一個接到電話的人的話語——即只聽得到“答”，而聽不到“問”。但讀者卻可以根據(jù)“答”來推斷加賀問了什么。文本在這一部分將加賀這一人物角色淡化甚至隱去，把受訪者的話語放在了首要位置。根據(jù)這些訪問，得到了如下結(jié)論：

1.推翻錄像帶證物的證據(jù)——日高理惠證明去年年底日高邦彥還是單身，常不在家，野野口有拍視頻的條件；野野口也可以從玄關(guān)處拿到鑰匙進去日高家；錄像帶中櫻花樹的影子只有一道，然而七年前，日高家有兩株八重櫻。所以錄像帶并未如野野口所說攝于七年前，而是攝于最近。

2.推翻手稿證物的證據(jù)——野野口手上的繭。野野口平時用打字機寫作，右手不可能出現(xiàn)這種常用筆寫作的人才會有的繭。所以只有可能實在近期大量抄錄文稿，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繭。自然而然地，手稿并非如野野口所說是舊物，而是抄錄于近期。

3.推翻《死火》為代筆一事的證據(jù)——煙火師傅的證詞。煙火師傅僅僅從照片中認得日高，而對野野口無印象。因此《死火》只能作于日高，而非野野口。

4.推翻《禁獵地》是代筆一事的證據(jù)——初中同班同學中冢昭夫指出兩三年前日高曾問過藤尾強暴案的事情，給了施暴過程的照片。這些則是日高在完成《禁獵地》時的素材，如果這本小說為代筆，那么日高完全不用來尋找素材。

5.推翻日高初美與野野口相戀一事的證據(jù)——無人能證明野野口與初美的關(guān)系，甚至沒有人證能證明野野口身邊有親密的女性。而從野野口家搜集的物證（如旅游申請表、項鏈等）則死無對證，無法證明野野口所說的真實性。

6.推翻日高殺貓一事的證據(jù)——找到野野口家的農(nóng)藥，與從貓尸上驗出的農(nóng)藥是同一種，因而貓是野野口殺死的。從而推翻日高“殘暴兇狠”的這一種人設。

從這些“推翻”中可以看出，許多能夠用來證明野野口虛假動機的線索，都是野野口自己故意為之的，并非真實。這些曾讓讀者深信不疑的證據(jù)全部都成為不實的謊言，這樣一個又一個小方面的期待遇挫使得“原來之前的動機是假的”這一大方面的期待遇挫得以完成。而且不難發(fā)現(xiàn)，有些遇挫的伏筆甚至是在文本的一開始就出現(xiàn)的，如日高府門口的那株八重櫻。最后，即可推出野野口的真實動機，即“因為《禁獵地》一案，藤尾美彌子打算與日高對簿公堂，而野野口協(xié)助藤尾施暴的照片極有可能會公之于眾，野野口認為這既會讓他的人設崩塌，又會無法損毀日高的好形象?！边@一大遇挫是整部書的一大亮點，是東野圭吾對讀者撒的最大的一個謊。

二.為何遇挫

幾乎沒有一個讀者會純粹喜愛那種毫無新意的陳詞濫調(diào)。因此，東野圭吾在小說結(jié)構(gòu)上制造遇挫現(xiàn)象，打破了原有偵探小說的公式化結(jié)構(gòu)，將“動機”作為遇挫的關(guān)鍵，從最根本的小說結(jié)構(gòu)上改變了接受者（讀者）的視界，因而就吸引了讀者的眼球，提升了讀者的閱讀興趣。

究其根本，需要看回小說的題目——惡意。為什么小說名叫“惡意”？這種惡意來自何處？上文說到，野野口的作案動機是東野圭吾對讀者撒的最大的一個謊，而“動機”恰恰是“惡意”的來源。但是，讀者單靠野野口修的“虛假動機”和“直接動機”并不能領(lǐng)會到“惡意”的悚然。所以，這就需要分析野野口修作案的根本動機。

從野野口幼時到作案動機的行成，有幾件事值得注意：

1.幼時，野野口的母親對鄰居（日高家是之一）的厭惡感，使野野口形成一種對周圍人的鄙夷的心理。可是在小學時代，他卻被自己所鄙夷的人（即日高）從校園暴力中拯救出來。

2.中學時代，野野口與藤尾一起欺負日高，然而日高幫野野口走出歧途，因而野野口在自己鄙夷的人面前有自卑感。

3.兩人均有作家夢，且野野口語文成績更好，但日高卻先捷足先登，成了知名作家，野野口嫉妒之。

4.野野口沒有成為作家，而且不幸罹患癌癥，他不愿意抱著對日高的惡意離開人世，因而決定“貶低日高的人格，摧毀其形象”。

因此不難推斷出，野野口犯案的根本動機即為“貶低日高的人格，摧毀其形象”。

可以看出，野野口對日高的惡意來源于人性，是人心底里對于強者的嫉妒、憎恨。野野口在日高強者的光輝下看到自己的陰影，從而產(chǎn)生了強烈自卑感。這種嫉妒和自卑在不斷形成和無限放大，以至于讓野野口喪失了理智和自我，讓他想要毀滅那奪目的光輝，那自己陰暗的影子也便可隨之消失。這樣的毀滅，不僅僅是對日高邦彥生命的毀滅——因為僅是失去生命，日高還有鮮花和掌聲，而他自己卻要背負罵名——還有對他成就以及名聲的毀滅。

而東野圭吾不斷讓讀者進行期待遇挫的目的，是隱藏。隱藏野野口這些對日高的可怕、可憎、陰暗的恨。

三.遇挫的效果

東野圭吾設置的這兩大遇挫會在讀者在接受文本的過程中達到什么樣的效果？

首先，當我們在讀一部作品時，我們不會只看到與自己原有期待恰相吻合的東西，而絲毫不顧及作品中其他雖不與定向期待對峙卻也不全相同的那些東西，這就是創(chuàng)新期待在暗中起作用且作用的結(jié)果就形成了期待遇挫。更重要的是，當作品基本與定向期待一致因而滿足了定向期待的主體顯現(xiàn)時，創(chuàng)新期待往往會打破這種低層次的心理平衡，而產(chǎn)生尋求新奇、怪、僻的希冀。這樣，單純的定向期待就提升為創(chuàng)新期待，就會在作品中著意搜索超越原有視界的新東西。如果說定向期待是封閉性的，那么創(chuàng)新期待則呈開放性，它會打破讀者的前理解，打開讀者閱讀的視野1。

在《惡意》里，讀者的前理解的被打破，就體現(xiàn)在“惡意”二字浮現(xiàn)的過程。讀者之所以期待遇挫，是因為他們在閱讀接受中一步步接受到與他們自己的原有的理解不一樣的對“惡意”的理解。上文說到，野野口對日高有著可怕、可憎、陰暗的惡意。如果在小說的一開始就點明這些惡意，使之貫穿全文，那讀者對于“惡意”的感受則不會那么深刻。而在小說最后真相大白之時，“惡意”這一文本主旨才能透露出它本有的陰森。這時，讀者便已達到了文學接受的高潮，形成了文學接受高潮后的余味，進入了一種心理延續(xù)和不斷回味的狀態(tài)。

另外，讀者的定向期待會以習慣方式推拒作品。但是，漸漸地他們創(chuàng)新期待會發(fā)生作用，會逐漸從費勁地理解到適應、熟悉、習慣，甚至喜歡起這種新的寫作手法2。

讀者在閱讀《惡意》的時候，先是毫無防備地相信野野口的手記，并且毫不懷疑。但隨著劇情的推進和眾多線索的被推翻，真相在小說的后期逐漸浮現(xiàn)。這個過程中，讀者開始期待遇挫，而創(chuàng)新期待開始發(fā)揮作用，讀者遇挫后，會將小說的許多線索在腦海中不斷重新組合、重新分析，以至于在后期讀者對小說的劇情能夠從困惑到醒悟，自我構(gòu)建出一個完整的推理系統(tǒng)和對小說劇情的正確理解。東野圭吾的高妙之處就在于，各章引入的人物包括警察和偵探，都僅是從各自的視角呈現(xiàn)某些疑點、清理某些線索，而不對嫌疑人和案件做出結(jié)論性的判斷。作品讓讀者一起來“拼圖”，而又始終未將拼圖定型。作者有意讓“神探”退位了，留下未曾彌合的空白，將最終判斷的權(quán)力留給了讀者3。這就使讀者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隨著劇情“推理”、“破案”，最后真相大白，這樣便讓讀者把自己代入了書中“偵探”的形象，在閱讀中得到文學接受的高潮。偵探系推理小說大受歡迎的原因也從此可見一斑。

四.總結(jié)

總而言之，東野圭吾的小說《惡意》側(cè)重于探尋犯罪動機，這種特點極大地影響了讀者的閱讀期待，與讀者原有的期待視野大相徑庭。由于情節(jié)的模糊性和不可靠性，從而導致了讀者期待遇挫，這打破了傳統(tǒng)偵探或推理小說“案件發(fā)生—尋找兇手—了然動機—真相浮現(xiàn)”的情節(jié)模式，給讀者留下極大的接受高潮后的余味。由于其不可靠的內(nèi)聚焦敘述，《惡意》構(gòu)成了“羅生門”式的迷局4，因為故事情節(jié)的一波三折、動機的真真假假不斷轉(zhuǎn)換，且不斷穿插的“發(fā)現(xiàn)線索—推翻線索—再發(fā)現(xiàn)線索”情節(jié)，造成讀者期待遇挫。正是通過精巧的情節(jié)設置，讀者才能在文學接受的視域下不斷“遇挫”，從而不斷地加深對“惡意”的理解，進而體悟到東野圭吾筆下世界的人性的復雜與陰暗。

從文學接受的視域來看，東野圭吾在《惡意》中成功地讓讀者的期待視野遇到挫折，這不僅讓讀者能夠充分體味作品的內(nèi)涵和旨趣，也更能深化小說“惡意”的主題。這或許就是《惡意》與眾不同的原因。

注 釋

1.朱立元.接受美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143-144

2.朱立元.接受美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144

3.侯立兵.東野圭吾《白夜行》的敘事解讀[J].廣東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7,37(01)：42-46

4.“‘羅生門’式的迷局”這一表述引自：肖祥.東野圭吾《惡意》的敘事藝術(shù)[J].華中學術(shù),2017,9(04)：74-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