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汝 孫立春
1938年2月,火野葦平的《糞尿譚》獲得了第六屆芥川獎。當時的火野葦平正作為杭州警備部隊一員駐守在杭州,為此軍部還特地派遣小林秀雄從日本專程來到杭州進行頒獎。這種超乎常規(guī)的授獎方式無疑是對火野葦平的一種鼓勵與隱形的要求,為之后火野葦平在火線上從事戰(zhàn)爭的宣傳與文學活動埋下了鋪墊。同年4月,火野葦平就被派往華中派遣軍報道部,5月隨軍參加徐州會戰(zhàn),并以徐州會戰(zhàn)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其代表作品《麥與士兵》,成為紅極一時的暢銷書。緊接著同年11月以杭州灣登陸為題材發(fā)表了《土與士兵》,12月以杭州警備留守為題材發(fā)表了《花與士兵》。之后陸陸續(xù)續(xù)輾轉戰(zhàn)場,先后參加了漢口作戰(zhàn)、安慶攻克戰(zhàn)、廣州攻克戰(zhàn)、海南島作戰(zhàn),并以不同戰(zhàn)場為題材發(fā)表了《海與士兵》(后改為《廣東進軍抄》),《東莞行》,以及《海南島記》等等作品。之后,《麥與士兵》、《土與士兵》、《花與士兵》這三部作品由改造社分別出版單行本,火野葦平總稱為《我的戰(zhàn)記》,評論者則稱為“士兵三部曲”,這三部便是火野葦平的侵華文學作品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品。作品的大量發(fā)行給當時日本國內喧囂的軍國主義氣焰推波助瀾,鼓勵著全民加入這場不義之戰(zhàn)中。“對這種不義之舉,竟然有的評論家還堅持認定火野葦平的作品與一般頌揚侵略戰(zhàn)爭的文學有別,更有評論者認為火野葦平在某些地方表現(xiàn)了對中國老百姓的“同情”,表現(xiàn)了對戰(zhàn)死的中國士兵的憐憫之情,而認為這些作品所表現(xiàn)的內容是“人性的”,甚至是“人道主義”的。”(王龍,2015:89)但遺憾的是這種“辯白”無疑是荒謬的,在處于一個受軍國主義驅使,人人身陷戰(zhàn)爭狂熱的年代下,身為軍人兼從軍作家雙重身份的火野葦平也沉浸在為“報效祖國,效忠天皇”的迷亂氛圍中,成為宣傳軍國主義的文字工具。
火野葦平曾自白過自己作為作家的身份從獲獎的那刻起就已經定格。而火野葦平作為作家定格的那個昭和10年代卻是片岡良一所說的“……國家主義、超國家主義、國粹主義、軍國主義、右翼、以及諸如此類詞語將昭和十年代染上卡其色的時代。也是無法忘懷的最壞的時代?!保ㄌ镏衅H太郎,1971:30)在那個年代日本國內早已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法西斯熱潮,軍國主義風行,言論和思想都受到了嚴酷的控制。一批又一批的左翼作家和共產主義者在日本政府的殘酷鎮(zhèn)壓下紛紛“轉向”,宣布脫離馬克思主義及共產主義陣營,為日本法西斯政權服務。僅剩下少數還頑強抵抗的拒轉向者,要么流離失所,要么遭到嚴刑拷打致死。1935年前后,日本國內左翼作家或無產階級文學的反戰(zhàn)文學幾乎銷聲匿跡,日本文壇就此步入了“最壞”的黑暗時代。在這樣一個政治高壓與嚴酷思想控制的時代,火野葦平也迅速被卷入這場黑暗潮流的漩渦之中,與日本法西斯主義同流合污,搖身一變?yōu)槿毡拒妵髁x的吶喊者,成為侵華戰(zhàn)爭的幫兇。
在前線,火野葦平一手握鋼槍,一手持筆桿書寫著戰(zhàn)爭的謊言,以掩飾日軍的惡行,達到宣揚“圣戰(zhàn)”的目的。關于戰(zhàn)時火野葦平對侵華戰(zhàn)爭的態(tài)度,筆者認為有必要從他以戰(zhàn)場為題材所發(fā)表的一系列作品來探討。
身兼軍人與作家的雙重身份,給了火野葦平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相比與其他走馬觀花式的從軍作家,切身經歷槍林彈雨的火野葦平對戰(zhàn)場、士兵的描述則更“真實”且令人信服。在《士兵三部曲》中,首先就對日軍形象進行了塑造,在他的筆下,日本士兵都是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在艱苦的行軍環(huán)境下他們會為了報效祖國而咬牙堅持,在生死離別的戰(zhàn)場上他們會依依相惜,在異國他鄉(xiāng)也會油然生出思鄉(xiāng)之情,他們都是一群“真實”的普通人。在《麥與士兵》中,作者描述日軍在漫無邊際的麥田里行軍,黃沙塵土和跋涉的汗水染黃他們的衣服和毛巾,散發(fā)出陣陣臭味,然而沒有替換的衣物只能將就?!安煌5男熊娐肥鼓_底生出了水泡,忍痛涂上碘酒,踩爛水泡,像虐待自己的雙腳一般繼續(xù)行軍。雙腳已站不住般的劇痛,覺得快不行了,但咬咬牙又繼續(xù)堅持了下去?!铱粗勘@些又臟又爛的腳,感受到了一種值得尊敬的東西。”(尾崎士郎,火野葦平,1968:350)諸如此類描寫戰(zhàn)場上生活條件的艱苦,體現(xiàn)士兵“吃苦耐勞”形象的描述在《士兵三部曲》中多次出現(xiàn)。此外,還通過美化日軍,塑造出“忠君報國、正義高尚”的高大形象。比如,在《海南島記》中面對中國軍隊發(fā)出的招降宣傳,日軍的態(tài)度是“……支那軍隊拼命的呼吁,卻招來日軍的反感,反而加強了日軍滿腔燃燒的愛國心?!?。在《土與士兵》中,“為了祖國而奮勇前進,這比什么都簡單而又單純。也是最崇高的事情。為此,我們前進。在戰(zhàn)場上,被槍彈打中將要死去的時候,大家嘴里只知道喊出‘大日本帝國萬歲’”。(王龍,2015:106-107)“看到好幾個抬著負傷的戰(zhàn)友逃跑的敵人,日本人果真是不行呀,該說是多性情呢還是說容易心軟,看著這些敵人,還要開槍射擊這種事實在是令他們感到厭惡……”,這些本是侵華戰(zhàn)場上殺人如麻的日本士兵在火野葦平的筆下,卻被塑造成富有“人情味”、樸實真誠的正義形象,充滿著“庶民”的色彩。有人指出“庶民性”正是火野文學的特點之一,這些表現(xiàn)庶民性內容描述也體現(xiàn)了火野葦平作品中帶有“人性的”色彩。但這些所謂的庶民性就如進藤純孝所說、“不過是基于‘與歷史的發(fā)展方向一致’、基于‘在狂熱軍國主義的驅使之下’而產生的事實?!保ㄇ疤锝鞘i,1983:21)很明顯,火野葦平在戰(zhàn)時儼然是一個軍國主義的擁護者,在這種基礎上創(chuàng)作出的戰(zhàn)爭文學又何來“人性”,更談不上“人道主義”。在這些作品中,民眾只能看到“忠君愛國、正直高尚”的日軍的美好形象,卻看不到掩蓋在美好光環(huán)下那罪惡的行徑。
與日軍“高尚”的形象相比,中國軍民就顯得很“不上檔次”。在《麥與士兵》中有一段借一個中國老太太的嘴,說到:“中國軍隊每到一處,米、錢、衣服、姑娘、什么都洗劫一空。日本軍隊什么都不拿,非常好?!保ㄍ跸蜻h,2015:201)面對“友好、正義”的日本軍隊,中國人民都表示熱烈歡迎,還會自制太陽旗,看到日軍更是笑臉相迎,搖旗吶喊。在淪陷區(qū)家家戶戶都插著太陽旗,到處都貼著“歡迎大日本”、“歡迎親華勝利大日本”的紅紙。中國老百姓還會自己端上茶水,拿來雞蛋等食物送給日軍。但是,面對中國老百姓這種討好的舉動,日軍還表示出不解與輕蔑。例如,“我們日本軍隊每占領一個支那城鎮(zhèn)的時候,留下來的支那人就到我們的駐地來,面臉堆笑地和我們套近乎。這種作法我們是無法理解的。我想,這如果是在日本,敵軍攻來的時候,不是軍人的國民誰都不會討好敵人,連小女孩也會同仇敵愾地反抗,戰(zhàn)斗到最后一個人,直到以死相拼。所以,我們對“蘿卜”、“咸菜”(作者對兩個漢奸的稱呼——引者注)為代表的支那人,單個的人覺得親近。但對這整個的民族,置本國失敗的命運于不顧,為了個人的性命而向敵人獻媚,是感到輕蔑的。用我們士兵的話說就是:都是些沒有廉恥的東西?!保ㄍ跸蜻h,2015:201)《海南島記》中面對淪陷區(qū)的居民如往常一樣開市做生意的情景時,“光是當地的居民非但不逃跑反而留下來這種事就足夠令人驚訝,占領不久后就呈現(xiàn)這樣一種狀態(tài)更是讓我感到不知所措,難道這里的人都是傻瓜嗎?我不禁這樣想到?!保ɑ鹨叭斊?,1939:107)不僅如此,對于中國老百姓這種“愚弱、唯唯諾諾”的性格,火野葦平還得出了一個所謂“合理”的解釋:因為中國的老百姓時常處于動亂的政治環(huán)境與強權的壓迫下,逐漸形成了這種根深蒂固的劣根性。更荒謬的是將其用來解釋戰(zhàn)爭的正當性,“當然,將他們從這種桎梏之中解放出來,是我們當下的使命。”(火野葦平,1939:107)可以見得,這些描述無非是讓民眾們相信日軍的到來是為了“幫助”和“拯救”中國人,美曰其名多虧于“皇軍”的庇護與幫助,中國老百姓才得以脫離苦海,安居樂業(yè)。面對愿意“出手相助”的日本軍隊,中國民眾應該協(xié)助他們共同實現(xiàn)“大東亞繁榮”。此般黑白顛倒,將這場不義的戰(zhàn)爭硬說成為光榮的事業(yè)的火野葦平,宣揚“圣戰(zhàn)”的企圖無疑昭然若揭。
姑且不論火野葦平的作品是否有體現(xiàn)對侵華戰(zhàn)爭或法西斯主義的抵抗,光是以他當時作為一名侵華日軍報道部成員的身份來看,寫出反戰(zhàn)的作品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鹨叭斊缴钪@一身份對他的寫作意味著什么,軍部政府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內容也有十分明確且具體的規(guī)定與限制。在火野葦平的自述中,有這樣一條限制:“不能寫涉及戰(zhàn)爭中所必然出現(xiàn)的罪惡行為”,僅看這一條規(guī)定就知道,這些在軍部授意與掌控下的作品是不可能會出現(xiàn)描寫日軍焼殺奸掠的真實情況,更不可能奢求其會表現(xiàn)出反戰(zhàn)的情緒的描寫。
此外,也有人認為這些侵華文學作品是火野葦平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寫下的產物,并不是出于其本人的意志。理由是火野葦平在《士兵三部曲》中面對被殺害的中國士兵,也有體現(xiàn)出內心的不忍與憐憫的描述,這便是火野葦平的“人道主義”,作品中充滿“人性的”證明。但事實上,加入日軍報道部成為皇軍的“御用作家”這條路是火野葦平自己的選擇。前田角藏也認為踏上這條路并不是火野葦平在沒有選擇余地下的無奈之舉,當初派遣他到中支部派遣軍報道部時,他完全可以以沒有自信承擔重任為由拒絕,但他卻沒有。同時,火野葦平在自敘里也說到,當時作為分隊長且擔任伍長一任的他起初并不想離開現(xiàn)在的隊伍,還向他的戰(zhàn)友表明自己會好好回絕上級的好意繼續(xù)留在隊伍里。但最終火野葦平還是選擇加入報道部,作為一個軍隊作家為軍國主義效命。并且即使軍部對寫作內容有規(guī)定和限制,火野葦平仍然可以選擇保持沉默不出風頭,但他卻在沒有任何人強制命令的情況下主動創(chuàng)作出了一系列的戰(zhàn)爭文學。這一來他站在軍國主義的陣營,宣揚“圣戰(zhàn)”為皇軍效力的態(tài)度早已不言而喻?;鹨叭斊降难孕信c內心活動也不經意地暴露出他對軍國主義與天皇的“忠心”。例如他在給孩子的書信中寫到:“爸爸就要殺那些支那人了。爸爸使用那把爺爺給的日本刀,像巖見重太郎(生于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的武士——引者注)那樣。等我把敵人的青龍刀和鋼盔帶回去給你作禮物好嗎?”(王向遠,2015:196)要去殺中國人這種殘酷冷血的話卻能作為向孩子炫耀的資本,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還有面對共產黨對日軍的“污蔑”,火野葦平這樣為其申辯:“……一切對日本的誹謗,說是帝國主義,又或是資本家和軍閥的走狗的等等這些言論,這些企圖分裂日本國民,制造內訌的行為對日本人來說都是沒用的……對這些武士來說,左翼公式主義的呼喊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日本的軍隊只管殺以外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保ɑ鹨叭斊剑?939:62-63)
顯而易見,戰(zhàn)爭下火野葦平早已被軍國主義的狂熱氛圍所感染,淪為軍國主義的宣傳工具。在他眼里侵華戰(zhàn)爭是一場“拯救中華,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的光榮“圣戰(zhàn)”,日本軍隊是忠君報國的“偉大軍隊”,在炮火硝煙的前線上勇敢頑強的奮斗著。就這樣,通過文字火野葦平竭盡全力向日本國內人民群眾傳遞“圣戰(zhàn)”的豐功偉績,使得越來越多的劊子手紛紛投入侵華戰(zhàn)場。
1945年日本戰(zhàn)敗,在美國占領軍最高司令部文件的支持下,日本文學界也開始對文學者的戰(zhàn)爭責任進行揭發(fā)和追究,作為戰(zhàn)爭中積極協(xié)助鼓吹軍國主義的主要人物,火野葦平被定為“戰(zhàn)犯作家”。1948年被逐出“文筆家”之列,解除公職,其戰(zhàn)爭責任受到嚴厲追究,日本的《赤旗》雜志將他指定為“第一號文化戰(zhàn)犯”。(王龍,2015:112)1950年火野葦平的處分解除,1955年受邀來中國和朝鮮進行訪問旅行,并以途中的見聞為題材,寫下了游記《赤色國度的旅人》。1959年,以戰(zhàn)敗前后的經歷為題材寫下生涯中最后一篇長篇小說《革命前后》,次年,服下100片安眠藥自殺,死前留下了遺書。
1945年8月15日,日本的戰(zhàn)敗,無疑對火野葦平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戰(zhàn)敗后短短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心情激憤的火野葦平就在朝日新聞上發(fā)表了小說《悲傷的士兵》,并表示放棄文學創(chuàng)作。小說中寫到“如今,我依舊忘不了八月十五日的痛哭”;“戰(zhàn)敗的恥辱與現(xiàn)實”;“為了皇軍,無數的人獻出生命……”;“說日本是軍國主義,日本人是好戰(zhàn)的民族是最大的誤解”;“這才是作為臣民響應圣斷(天皇的旨意)的唯一之路”。這些言論足以體現(xiàn)出火野葦平難以接受戰(zhàn)敗的事實,同時也證明了他戰(zhàn)時鼓吹軍國主義這一不爭的事實。然而,收錄在1959年發(fā)表的《革命前后》中的《悲傷的士兵》,雖然大體上與初次發(fā)表的內容一致,但刪去或修改了如上文中帶有軍國主義色彩的文字。對于這一修改,我們是否可以像田中艸太郎所說,從善意的角度來推測,戰(zhàn)后經歷14年的歲月使得火野葦平的“國家觀”和“天皇觀”發(fā)生了改變,他自己無法忍受這些赤裸裸地帶有國粹色彩的文字而主動要求刪去,這是他對侵華戰(zhàn)爭所犯下罪行的某種懺悔。然而,回顧戰(zhàn)后火野葦平的作品,卻發(fā)現(xiàn)他反省侵華戰(zhàn)爭罪行的作品實際上寥寥無幾。唯一一部對戰(zhàn)后中國進行訪問所寫下的《赤色國度的旅人》,十多年后重新踏上曾經侵略蹂躪過的土地,火野葦平表示:“當初征服中國時的驕傲與興奮心情多愚蠢,現(xiàn)在后悔也沒用,謝罪也晚了吧?!保ɑ鹨叭斊?,1955:118) 這些雖然看似流露出對戰(zhàn)爭的反思,但實際上不堪戰(zhàn)敗的心情占更多。這是面對新中國的友好與進步表現(xiàn)出的一種懷疑與疏離感,而不是真誠的贊許與接納。文中多次描寫他身為一個“戰(zhàn)敗國”的人來到戰(zhàn)勝國中國是一種接受拷問時復雜、苦悶心情,盡管在新中國受到友好的接待,但他卻表示“不想迎合中國人”。并且在新中國的治理與規(guī)范下以前臟亂差環(huán)境得到改善,亂收費、街頭乞丐、性工作者等不良風氣也消失。面對這些積極的轉變火野葦平卻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出更懷念“曾經的支那”,自顧認為這好現(xiàn)象是專制體制下對自由的束縛,認為新中國是追求真正自由與和平人士難以居住的地方。在這部游記的最后,火野葦平寫道:“無論新中國如何如何迅速建設起來,作為一個國家如何發(fā)展,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在這個國家呆著。”(王向遠,2015:291)相比之下現(xiàn)在的好情形,侵略戰(zhàn)爭時淪陷的中國才是“王道樂土”,這自相矛盾,尖酸刻薄的言語更暗含他不甘戰(zhàn)敗的內心。
火野葦平對日本的失敗一直耿耿于懷,戰(zhàn)時被捧為“國民英雄”榮譽歸國的他,然而戰(zhàn)敗后卻被判為“第一號文化戰(zhàn)犯”,受到解除公職的嚴厲處分。更令人諷刺的是日本宣布投降的8月15日也是火野葦平的長篇小說《陸軍》原定出版的日子,嘔心瀝血的作品轉眼就成為沒有價值的廢紙,不言而喻,想必他內心充滿了憤慨與苦悶。面對戰(zhàn)敗后國內情勢的迅速轉變,戰(zhàn)爭歸還后的士兵包括火野葦平都成為了國民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對象。對此他內心感到不平,指責戰(zhàn)敗的真正原因是日本國民“道義的頹廢、節(jié)操的欠缺”。(火野葦平,1939:404)一直“據理抗爭”堅持忠君愛國的士兵是無罪的,火野葦平在為日本軍隊開脫的同時實際上也是在為自己抱不平,這一點在《赤色國度的旅人》中也顯露出來。文中火野葦平面對新中國隨處可見指責侵略戰(zhàn)爭、反對日本法西斯的宣傳海報和標語中出現(xiàn)的日軍形象和稱呼表現(xiàn)出十分敏感,并一直強調自己被說是“日本鬼子兵”,在意中國人說“日本鬼子”。觀看話劇時,看見活躍在舞臺上,飾演為祖國不惜性命的中國人民軍隊,火野葦平的竟將這正義的形象與侵略戰(zhàn)場上日軍相提并論,認為兩者的性質是完全相同的?!澳腔钴S在舞臺上的人民軍士兵和曾經的日本士兵是如此的相似。不,兩者完全就是一樣的。那份愛國心、那犧牲的精神、那艱苦、那勇氣、還有那勇敢的行為都是一樣的?!辈⑶疫€委屈地認為,“但不同的是,中國的軍人是英雄,而日本的軍人卻是‘日本帝國主義爪牙下的鬼子兵 ?!保ㄉ褡訊u健,2012:295-296)可見火野葦平是為自己申辯,對侵華戰(zhàn)爭所應承擔的責任還在依依不饒的討價還價。除了為自己開脫還在為天皇“喊冤”,“……曾經在戰(zhàn)場上,如果被子彈擊中倒地之前,我會高喊大日本帝國萬歲,天皇陛下萬歲。在《麥與士兵》、《土與士兵》等作品中我也是這樣寫的。我是個笨蛋,從來沒把這場戰(zhàn)爭當作是侵略戰(zhàn)爭,只是一心堅信祖國處于危機,祈禱祖國的勝利。為此,自己也要竭盡所能去戰(zhàn)斗,我的愛國心背后有天皇陛下的影子一直如影隨形。為了陛下去死——直到現(xiàn)在想起來也感受到一種純粹的感動?!?、“日本戰(zhàn)敗,天皇開始受到國民痛罵的時候,我對謾罵天皇的淺薄國民感到憎恨。在絕望中,在戰(zhàn)敗下充分反省的同時,我絲毫沒有對天皇產生痛恨的心情?!保ㄉ褡訊u健,2012:211-212)這些自白充分暴露了火野葦平的真心,顯然這根本不是對戰(zhàn)爭的懺悔。
無論如何,火野葦平都應該承認戰(zhàn)時他作為一個軍隊作家,炮制了大量的侵華文學的責任與罪行,而不是以“受害者”的身份自居反過來抱怨戰(zhàn)爭本身,為自己訴苦和開脫。對于侵華文學的炮制者,有人說,戰(zhàn)時他們也許是因為受軍國主義的政權的驅使,不得已才協(xié)助戰(zhàn)爭。對于這些辯護,王向遠先生認為“既然這樣,那么照理說,戰(zhàn)后他們有著充分的自由和機會,憑著他們的良知把他們在戰(zhàn)爭中不敢說的話,不敢寫的東西說出來,寫出來。寫出‘反侵華文學’,‘ 反侵略文學’,以正視聽,以挽回他們炮制的侵華文學所造成的的惡劣影響”。(王向遠,2015:291)然而,能做到的人寥寥無幾?;鹨叭斊讲粌H沒有寫出反省侵華戰(zhàn)爭罪行的作品,還一直為自己的罪行辯護、開脫,他的作品與其說是“反戰(zhàn)”,不如說是“反對戰(zhàn)敗”。經歷處分和詰問,卻仍然冥頑不靈,不愿真心實意地去懺悔去反省,顯然對侵略戰(zhàn)爭所應承擔責任的認識還遠遠不夠。
火野葦平的一生充滿了戲劇化色彩。浮生若寄,造化弄人。如果火野葦平當初沒有被授予芥川獎的話,或許他的人生會是另一番景象。但無論如何,火野葦平對侵華戰(zhàn)爭所應承擔的責任是無法推卸的。戰(zhàn)時作為軍國主義的宣傳機器炮制侵華文學,為帝國主義搖旗吶喊的不義行為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戰(zhàn)后的火野葦平雖然在訪問新中國時流露出一種自責,但這微不足道的反省念頭比起他應承擔的罪行還遠遠不夠。他更多表現(xiàn)出一個戰(zhàn)爭“受害者”的形象,為自己的責任與罪過開脫,顯得訴苦有余而反省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