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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長安的士人與寺院文化?
——以《寺塔記》爲中心

2019-11-26 09:40李芳瑤
中華文史論叢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佛寺

李芳瑤

提要: 文章首先通過《寺塔記》嘗試復原段成式等人遊覽晚唐長安佛寺的大概行程,尤其注意到詠寺詩藴含的信息。其次,關(guān)注到《寺塔記》一文所涉及的佛寺均爲長安街東的高等級寺院,即段成式等人有意選擇了皇家寺院和官人寺院作爲遊覽對象。最後,論證《寺塔記》記載的傳奇故事來源並非如前輩學者所認爲的是僧人口耳相傳,更可能是寺院中的石刻文獻。

關(guān)鍵詞: 《寺塔記》 長安 佛寺

《寺塔記》是晚唐士人段成式所作《酉陽雜俎》中的一篇文章,(1)本文主要使用許逸民《酉陽雜俎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參考方南生點?!队详栯s俎》(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以及秦嶺雲(yún)點校《寺塔記》(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年)。記録了段成式與好友遊歷長安街東佛寺的所見所聞。《寺塔記》具有獨立的學術(shù)價值,黃苗子認爲關(guān)於唐代壁畫的研究除了敦煌石窟和墓葬壁畫等實物外,唯有依靠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朱景玄《唐朝名畫録》和此篇而已。(2)黃苗子《藝林一枝: 古美術(shù)文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年,頁297。亞歷山大·蘇博將此文翻譯成英文,從傳説的角度討論了該篇與《歷代名畫記》、《唐朝名畫録》的不同之處。(3)Alexander. C. Soper, “A Vacation Glimpse of the T’ang Temples of Ch’ang-an: Ssu-t’a Chi by Tuan Ch’eng-shih”, Artibus Asiae 23/1, 1960, pp.15-40.艾麗薩·蒂德以《寺塔記》爲主要分析文本,從城市空間的角度討論了長安寺院所提供的娛樂、鑑賞、回憶等功能。(4)Alexei Ditter, “Conceptions of Urban Space in Duan Chengshi’s ‘Record of Monasteries and Stupas’”,T’ang Studies, 29, 2011, pp.62-83.本文嘗試討論《寺塔記》中的幾個細節(jié)問題,以幫助讀者更好地了解晚唐長安的士人娛樂與寺院文化。

一 段成式的遊程

段成式(803?—863),字柯古,六世祖段志玄爲唐開國元勳,陪葬昭陵,父段文昌爲穆宗和文宗時期的宰相。段成式以門蔭入官,任秘書省校書郎兼集賢院校理,居住於長安城東南修行坊(見附圖)。高宗時期興建的東內(nèi)大明宮在中晚唐取代西內(nèi)太極宮成爲國家政治中心,長安官員住宅逐漸聚集於朱雀大街以東尤其東北部,與城西富人聚居區(qū)形成“東貴西富”的區(qū)域格局。(5)參見妹尾達彥《唐長安城の官人居住地》,《東洋史研究》第55卷第2號,1996年,頁35—74。修行坊雖不在東北部,然臨近長安東南部著名的遊覽勝地曲江,亦得風景優(yōu)美之宜。

會昌三年(843)夏季,段成式與同爲校書郎和集賢校理的張希復、(6)張希復爲張薦子,牛僧孺婿,亦好志怪獵奇,與段成式意氣相投。任職於尚書省的鄭符兩位好友進行了一次遊寺活動,即《寺塔記》序所載:

武宗癸亥三年夏,予與張君希復善繼同官秘丘,鄭君符夢復連職仙署。會暇日,遊大興善寺,因問《兩京新記》及《游目記》,多所遺略。乃約一旬尋兩街寺,以街東興善爲首,二《記》所不具,則別録之。遊及慈恩,初知官將并寺,僧衆(zhòng)草草,乃泛問一二上人及記塔下畫跡,遊於此遂絶。後三年,予職於京洛及刺安成,至大中七年(853)歸京,在外六甲子,所留書籍,揃壞居半。於故簡中,覩與二亡友遊寺,瀝血淚交,當時造適樂事,邈不可追。復方刊整,纔足續(xù)穿蠧,然十亡五六矣。次成兩卷,傳諸釋子。東牟人段成式柯古。(7)《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43。

開元時期史官韋述寫作的《兩京新記》詳細記録了長安外郭城的坊里建築、人物傳奇和風俗典故,此書在晚唐時期成爲文士遊覽長安的旅遊指南。(8)文段中提到的《游目記》史籍中沒有更多記載。據(jù)《寺塔記》轉(zhuǎn)引內(nèi)容,所載多爲長安寺院的名家壁畫。段成式等人首先遊覽了興善寺,認爲《兩京新記》和《游目記》多有缺漏,計劃以十日遊遍外郭城寺院,以所見補兩書不足。他們遊覽到慈恩寺時,得到寺院將要合并的消息,即武宗“會昌毀佛”的先聲,行程至此結(jié)束,故所記僅限於長安街東寺院。大中七年,段成式外任歸京,當時張希復和鄭符已故,曾經(jīng)遊覽的寺院亦遭法難,故簡重拾,人物皆非。段成式綴集當年的文稿,將所得兩卷“傳諸釋子”,所以《寺塔記》兩卷單獨流傳,後人將其收入《酉陽雜俎》中,是爲續(xù)篇卷五、卷六。

正如段成式所言,《寺塔記》在整理時原稿就已經(jīng)“足續(xù)穿蠧”、“十亡五六”,所以現(xiàn)存《寺塔記》所記載的寺院順序並非段成式等人的遊覽順序。即使將寺院位置反映於長安坊里地圖之上,依記敍順序標注寺院(附圖),也難以將數(shù)字順序與寺院的地理分布相聯(lián)繫,進而找到段成式等人的遊寺路線。故遊寺順序這個問題往往爲此前的研究者有意忽略,避而不談。

段成式等人每遊覽一寺時,常以寺中重要景觀如庭院、花木、建築、壁畫爲題,連句作對。前輩學者多使用《寺塔記》的敍述性文字,較少討論詠寺詩。這些被忽略的詠寺詩恰好隱藏了關(guān)於遊程的重要信息。根據(jù)序言,段成式一行人的遊程從興善寺開始。興善寺詩中,張希復“乘晴入精舍”、鄭符“一雨微塵盡”均説明他們在雨後來到寺院。(9)《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64。興善寺後緊接安國寺,安國寺詩中張希復有“重疊碎晴空,餘霞更照紅”,(10)《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83?!八抻晗闾砩?殘陽石在陰”句,(11)《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86。説明遊安國寺之前亦下雨,且遊寺的時間爲傍晚。故有理由推測,興善寺和安國寺在同一天行程中。又,安國寺的徵事對中,段成式“効殿林”對後自注“夜續(xù),不竟”,(12)《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88。意思應(yīng)爲晚上繼續(xù),沒有寫完。如上述推測無誤,則段成式一行人傍晚到達安國寺後留宿寺中,夜間再度舉行了賦詩作對的活動。

確定安國寺爲第二所遊覽寺院,結(jié)合安國寺的地理位置,可進一步推測整個遊程。安國寺所在的長樂坊位於長安外郭城最北端,大明宮以南第一街,皇城東第二街。段成式等人以安國寺爲第二站,顯然計劃從北至南遊覽街東寺院。又根據(jù)各寺的聚集分布情況,長樂坊、隔街翊善坊(保壽寺)、與翊善坊隔丹鳳門街相對的光宅坊(光宅寺)位置臨近,是爲第一個街區(qū)單元,安國寺、保壽寺、光宅寺應(yīng)在同一批遊覽行程中。

第二個街區(qū)單位爲道政坊(寶應(yīng)寺)、道政坊南的常樂坊(趙景公寺、雲(yún)花寺)、與常樂坊對角的安邑坊(玄法寺),這幾個坊中寺院應(yīng)在同一次遊程中。寶應(yīng)寺、趙景公寺、玄法寺均多畫作。寶應(yīng)寺“韓幹畫《下生幀》,彌勒衣紫袈裟,右邊仰面菩薩及二獅子,猶入神”;(13)《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814。趙景公寺,“南中三門裏,東壁上,吳道玄畫《地獄變》,筆力勁怒,變狀陰怪,覩之不覺毛戴”,(14)《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89。“西中三門裏門南,吳生畫龍及刷天王鬚,筆跡如鐵”;(15)《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93。玄法寺,“西廊壁,有劉整畫雙松,亦不循常轍”。(16)《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826。如此細緻的觀察鑑賞,應(yīng)需要比較好的日光,推測遊寺時間在日間。雲(yún)花寺應(yīng)是這段遊程的最後一站,同遊的僧人昇上人有“共入夕陽寺,因窺甘露門”句,(17)《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812??芍竭_時間已是傍晚。

第三個街區(qū)單位爲崇仁坊(資聖寺)、以南平康坊(菩提寺)、再南宣陽坊(奉慈寺、淨域寺)、宣陽坊東崇義坊(招福寺),這幾個坊中的五所寺院應(yīng)在同一次遊程之內(nèi)。寺院數(shù)量較多,遊程可能分日完成。資聖寺、菩提寺、淨域寺、招福寺亦多精美畫作。資聖寺,“中三門外,兩面上層,不知何人畫,人物頗類閻令”,“聖僧中龍樹、商那和修,絶妙”;(18)《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六,頁1925。菩提寺,“食堂東壁上,吳道玄畫《智度論色偈變》,偈是吳自題,筆跡遒勁,如磔鬼神毛髮。次堵畫禮骨仙人,天衣飛揚,滿壁風動”;(19)《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840。淨域寺,“門內(nèi)之西,火目藥叉及北方天王,甚奇猛”,“西廊萬壽菩薩院門裏南壁,皇甫軫畫鬼神及雕形,勢若脫”;(20)《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六,頁1893。招福寺,“庫院鬼子母,貞元中李真畫,往往得長史規(guī)矩,把鏡者猶工”。(21)《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六,頁1907。推測遊覽時間亦在白日。

第四個街區(qū)單位爲昭國坊(崇濟寺)與以南的晉昌坊(楚國寺、慈恩寺)。慈恩寺爲最後一站,這與《寺塔記》序言中的“遊及慈恩,初知官將并寺,僧衆(zhòng)草草,乃泛問一二上人及記塔下畫跡,遊於此遂絶”的記載相應(yīng)。

以上遊程僅以現(xiàn)存的《寺塔記》文本推測。段成式等人遊覽的寺院應(yīng)比現(xiàn)存《寺塔記》記載的多,如《兩京新記》輯佚條目所記載的靖安坊崇敬寺也應(yīng)在段成式等人的計劃行程之內(nèi)。(22)辛德勇《兩京新記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頁16。

二 寺 院 的 選 擇

隋唐兩朝承前代遺風,上至皇室王族,下至平民百姓皆踴躍建寺,京師長安更成爲百寺聚集的佛教聖域。長安寺院可大致分爲三個等級: 皇家建立和供養(yǎng)的寺院,官人建立和供養(yǎng)的寺院,普通民衆(zhòng)或僧人建立的民間寺院。(23)此分類參照北魏法琳“國家大寺”、“王公貴室五等諸侯寺”、“百姓造寺”的劃分方式。法琳《辯正論》(T.2110)卷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52),頁507中—下。又參見季愛民《隋唐長安佛教社會史》,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頁14?!端滤洝酚涊d的寺院體現(xiàn)了兩個集中性,一爲集中於隋至唐前期建立的寺院。所載十七所寺院中,(24)本文認爲安國寺部分所提及的“光明寺”不應(yīng)統(tǒng)計在內(nèi)。許逸民在《酉陽雜俎校箋》中認爲此光明寺即開明坊之光明寺。按: 安國寺中提及光明寺兩處,第一處提及安國寺僧法空從光明寺中移來當陽彌勒像,又言“寺在懷遠坊,後爲延火所燒,唯像獨存”(《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76),可知此光明寺原在街西懷遠坊,至法空移彌勒像時已經(jīng)不存。第二處爲“光明寺中,鬼子母及文惠太子塑像”(《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79),“光明”二字有較大可能爲衍訛。十四所爲這一時期所建(附表)。這與隋唐前期皇家和貴族建寺高峰有關(guān),據(jù)北宋宋敏求《長安志》,隋大業(yè)初大興城已有佛寺一百二十所;(25)宋敏求《長安志》卷七,西安,三秦出版社,2013年,頁255。入唐之後高宗、中宗時期再次出現(xiàn)了皇室和百官建寺的高潮,玄宗以後熱度漸降。二爲《寺塔記》記載的寺院全集中於皇家寺院和官人寺院兩個等級,即使考慮到段成式的原稿“十亡五六”,就現(xiàn)存文稿的比例看,皇家和官人寺院仍然是段成式等人行程的主要目標。

《寺塔記》所記集中於皇家和官人寺院的原因應(yīng)該在於,清靜優(yōu)雅的寺院環(huán)境、構(gòu)思精巧的建築、珍稀的花木壁畫,這些對文人具有極大吸引力的自然和人文景觀只有通過皇家的權(quán)勢和達官貴戚的財力才能聚集。以皇家寺院爲例,隋唐前期,長安外郭城的坊里仍有較大的空間建造規(guī)模宏大的寺院,如隋朝皇室建置的莊嚴寺、總持寺、大興善寺均盡一坊之地;入唐以後興建的慈恩寺、西明寺雖不能盡占一坊,但亦占有廣大面積,得以構(gòu)建龐大的建築羣和優(yōu)美的園林環(huán)境。《兩京新記》記載慈恩寺:

隋無漏寺之故地,武德初廢。貞觀二十年,高宗在春宮,爲文德皇后所立,故以慈恩爲名。南院臨黃渠,竹木森邃,爲京城之最。寺西院浮圖,六級,高三百尺。(26)《兩京新記輯?!?頁19。

“竹木森邃,爲京城之最”是韋述作爲世俗民衆(zhòng)的觀感,佛教文獻對此景象更是極盡溢美之辭,《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七記載慈恩寺的興建:

於是有司詳擇勝地,遂於宮城南晉昌里,面曲池,依淨覺故伽藍而營建焉。瞻星揆地,像天闕,放(仿)給園,窮班、倕巧藝,盡衡、霍良木,文石梓桂櫲樟栟櫚充其林(材),珠玉丹青赭堊金翠備其飾。而重樓複殿,雲(yún)閣洞房,凡十餘院,總一千八百九十七間,牀褥器物,備皆盈滿。(27)《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頁149。“放”當作“仿”,“林”當作“材”,據(jù)文義改。

其中“給園”即舍衛(wèi)城逝多林給孤獨園。宿白在《試論唐代長安佛教寺院的等級問題》中認爲,慈恩寺建造過程中沒有依照玄奘建議,建塔於寺院門正南,而另於西側(cè)建塔院,並不符合“給園”應(yīng)有的印度“塔廟”形制。(28)宿白《試論唐代長安佛教寺院的等級問題》,《文物》2009年第1期,頁34—36。對於長安市民而言,包括慈恩寺在內(nèi)的佛教大寺的建置布局是否完全相符於印度模式,並不影響他們在視覺上感受寺院的恢弘和莊嚴。“給園”的説法可以視爲佛教的宣傳文本,將觀者觀看建築和園林受到的視覺衝擊導引向?qū)Ψ鸾虦Q域的想像。

皇家寺院不僅園林景觀由皇家敕建,其中的建築也常常由皇家建築移就。永壽寺是中宗爲永壽公主立,“佛殿名會仙,本是內(nèi)中梳洗殿”。(29)《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六,頁1920。安國寺爲睿宗在藩時的宅邸,玄宗時拆卸自己的寢堂營建爲安國寺的佛殿。還有招福寺,《寺塔記》記載:

崇義坊招福寺,本曰正覺,國初毀之,以其地立第賜諸王,睿宗在藩居之。乾封二年,移長寧公主佛堂,於此重建此寺。寺內(nèi)舊有池,下永樂東街數(shù)方土填之,今地底下樹根多露。長安二年,內(nèi)出等身金銅像一鋪,并九部樂,南北兩門額,上與岐、薛二王親送至寺,綵乘象輿,羽衛(wèi)四合,街中餘香,數(shù)日不歇。景雲(yún)二年,又賜真容坐像,詔寺中別建聖容院,是睿宗在春宮真容也。先天二年,敕出內(nèi)庫錢二千萬,巧匠一千人,重修之。(30)《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六,頁1904。

睿宗聖容院門外,鬼神數(shù)壁,自內(nèi)移來,畫跡甚異。鬼所執(zhí)野雞,似覺毛起。(31)《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六,頁1907。

這段材料的“乾封二年”、“長安二年”等時間頗爲錯亂。此寺應(yīng)在睿宗時期重建,佛堂由中宗女長寧公主宅中移來,聖容院外的壁畫由禁中移來。

寺院得到的皇家賜予的造像、畫幀、經(jīng)藏以及皇室成員衣物都爲遊寺的士人所特別關(guān)注。上引招福寺所供奉的等身金銅像、睿宗坐像皆皇家御賜。興善寺有隋文帝賜物,“髮塔內(nèi)有隋朝舍利,塔下有記云: 爰在宮中,興居之所。舍利感應(yīng),前後非一。時仁壽元年十二月八日”;(32)《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53。崇濟寺有“天后織成蛟龍披、襖子及繡衣六事”;(33)《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六,頁1916。楚國寺“長慶中,賜織成雙鳳夾黃襖子,鎮(zhèn)在寺中”,“太和中,賜白氈黃胯衫”。(34)《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931。

研究者統(tǒng)計《全唐詩》的長安詠寺詩中,詠慈恩寺的詩歌有一百一十六首,青龍寺四十五首,薦福寺二十五首,興善寺十八首,(35)王早娟《唐代長安佛教文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頁173。這些詠唱集中的寺院都是皇家供養(yǎng)的寺院。慈恩寺因有進士題名雁塔的傳統(tǒng),存留詩句最多,第二大類詠寺詩爲皇帝與朝臣遊宴時所作,故所詠皆爲皇家寺院。除了雁塔題名詩和遊宴詩,其他詠寺詩多與《寺塔記》詠寺詩類似,以名木奇卉、亭臺樓榭、珍像寶經(jīng)、壁畫書法爲主題,由此可見皇家寺院對於文人墨客的吸引力。

官人寺院一般爲貴族、官僚將所居住宅邸或其中一部分用以建寺。相對皇家寺院,官人寺院所能調(diào)用的資源較少,然而爲了積累功德,供養(yǎng)人往往傾盡財力,全心雕琢。代宗宰相王?俚?“妻李氏卒,捨道政里第爲寺,爲之追福,奏其額曰寶應(yīng),度僧三十人住持。每節(jié)度觀察使入朝,必延至寶應(yīng)寺,諷令施財,助己修繕”。(36)《舊唐書》卷一一八《王?俚?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3417。寶應(yīng)寺“東廊北面,楊岫之畫鬼神,齊公嫌其筆跡不工,故止一堵”,(37)《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816??梢娡?俚?之用心與計較。保壽寺爲高力士建造,也通過權(quán)勢誘逼百官捐助,“初鑄鍾成,力士設(shè)齋慶之,舉朝畢至,一擊百千,有規(guī)其意,連擊二十杵”。(38)《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六,頁1880。建寺時用思精巧,“經(jīng)藏閣規(guī)構(gòu)危巧,二塔火珠,受十餘斛”。(39)《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六,頁1880。寺中藏先天菩薩幀、張萱石橋圖,都爲玄宗賜高力士,再施於寺院。

除了建寺人,寺院也常與周邊居住的官人建立供養(yǎng)關(guān)係,從而得到官人布施。上文述及長安東北部是中晚唐高官聚居區(qū),平康坊位於城東偏北,坊內(nèi)的菩提寺因近李林甫宅得到李家贈物,又鄰近宣陽坊郭子儀宅,得“郭令玳瑁鞭及郭令王夫人七寶帳”。(40)《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845。

三 傳奇故事的來源

唐代文學的兩大代表類型——詩歌與傳奇小説都常常在文人遊寺過程中創(chuàng)作産生。很多傳奇小説的情節(jié)以寺院爲空間背景展開,各種傳奇故事的傳播更與寺院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繫。李豔茹、李瑞春在《佛教寺院與唐代小説》中以唐臨《冥報記》、郎餘令《冥報拾遺》爲例,論證佛教色彩濃厚的小説多爲作者通過寺院僧人的講授獲得,且進一步認爲《寺塔記》所述故事也多由寺僧講述。(41)李豔茹、李瑞春《佛教寺院與唐代小説》第四章《唐代寺院與小説創(chuàng)作者之關(guān)係》,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頁191。

《寺塔記》中的確記載寺僧向段成式等人講述寺院歷史和名物典故,如:

遊及慈恩,初知官將并寺,僧衆(zhòng)草草,乃泛問一二上人及記塔下畫跡,遊於此遂絶。(42)《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43。

(菩提寺)寺主元竟,多識釋門故事,云:“李右座每至生日,常轉(zhuǎn)請此寺僧,就宅設(shè)齋?!?43)《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845。

宣陽坊淨域寺。本太穆皇后宅。寺僧云:“三階院門外,是神堯皇帝射孔雀處。”(44)《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六,頁1892。

另,興善寺與慈恩寺內(nèi)容的篇幅對比亦間接説明段成式的一些信息來自寺僧。興善寺爲隋文帝敕建,慈恩寺爲唐太宗敕建,兩寺地位相亞,可述的文物、壁畫、傳奇故事亦應(yīng)相當。然《寺塔記》關(guān)於興善寺的記載十分詳細,關(guān)於慈恩寺僅寥寥數(shù)語。究其原因,應(yīng)在於段成式至慈恩寺時正值抑佛法令下達,寺僧人心惶惶,無心伴遊,故段成式難以通過他們獲知更多的信息。

然而,《寺塔記》所記載的傳奇故事是否來自寺僧講述?下文嘗試更細緻地分析。對比《寺塔記》與同時期的史料,可以確定一些傳奇故事有確定的史源。興善寺後的曲池爲寺中著名景觀,屢見於唐人詩句。《寺塔記》記述曲池:

寺後先有曲池,不空臨終時,忽然涸竭。至惟寬禪師止住,因潦通泉,白蓮藻自生,今復成陸矣。(45)《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55。

幸運的是,曲池乾涸之事又見於嚴郢撰,徐浩書《大唐興善寺大廣智不空三藏和尚碑》(簡稱《不空碑》):

其(按: 不空)歿也,精舍有池水竭涸之異。(46)嚴郢《大唐興善寺大廣智不空三藏和尚碑銘并序》,《全唐文》卷三七二,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3年,頁3783下。

池水復現(xiàn)之事見白居易爲興善寺撰《傳法堂碑》:

有問師之名跡,曰: 號惟寬,姓祝氏,衢州信安人?!?元和)五年,問法於麟德殿。其年,復靈泉於不空三藏也(池)。(47)朱金城《白居易集箋?!肪硭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頁2690—2691?!耙病碑斪鳌俺亍?據(jù)《文苑英華》卷八六六白居易《西京興善寺傳法堂碑》、《宋高僧傳》卷一《唐京兆興善寺惟寬傳》改。

不空、惟寬皆爲唐中期興善寺的高僧。安史之亂中密宗不空密助肅宗,戰(zhàn)亂之後得到肅宗回饋,興善寺成爲密宗譯經(jīng)中心。不空圓寂後,代宗下令保留其曾經(jīng)居住的院落,建塔紀念,即《寺塔記》所記“不空三藏塔”,同時立《不空碑》於塔旁。禪宗高僧惟寬元和四年(809)受憲宗之詔從少林寺來京,先駐安國寺,後駐興善寺,其時早已乾涸的曲池水復湧,是爲一時聖跡。惟寬圓寂後,弟子請白居易寫《傳法堂碑》敍惟寬生平,碑立於惟寬曾經(jīng)説法的傳法堂附近?!恫豢毡泛汀秱鞣ㄌ帽范寄軤懚纬墒竭[興善寺時所見,應(yīng)是《寺塔記》所述曲池神跡的故事來源。

還有間接證據(jù),説明《寺塔記》所述寺院傳奇來自某類文本?!端滤洝饭庹掠涊d僧竭故事:

建中中,有僧竭造曼殊堂,將版基於水際,慮傷生命,乃建三日道場,祝一足至多足、無足,令他去。及掘地至泉,不遇蟲蟻。又以複素過水,有蟲,投一井水中,號護生井,至今涸。又鑄銅蟾爲息煙燈,天下傳之。今曼殊院嘗轉(zhuǎn)經(jīng),每賜香。寶臺甚顯,登之,四極眼界。(48)《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六,頁1871。

僧竭故事又見《宋高僧傳》卷二七《唐京師光宅寺僧竭傳》:

釋僧竭者,不知何許人也,生在佛家,化行神甸。護珠言戒,止水澄心。每嗟靳固之夫,不自檀那之度,乃於建中中造曼殊堂,擬摹五臺之聖相。議築臺至於水際,竭懼傷生命,俾立三日道場,呪其多足至無足,當移竄相避,勿成某梵行之難。將知至誠所感,徵驗弗虛,掘土及泉,了無蠢動焉。常以複素爲漉袋,遇汲有蟲,投諸井坎,時號護生井,恒盈不涸。又觀其飛蛾蠛蠓,錯認火明爲可飛之路,故犯之,乃鑄銅蟾爲息煙調(diào)。天下傳其制度。其曼殊院嘗轉(zhuǎn)經(jīng),每敕賜香。此寺本七寶臺寺,內(nèi)有天后所造之臺,竭居於中焉。(49)贊寧《宋高僧傳》卷二七,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頁675。

《宋高僧傳》僧竭故事與《寺塔記》重合之處甚多,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寺塔記》言護生井“至今涸”,《宋高僧傳》言“恒盈不涸”,《寺塔記》信息反較《宋高僧傳》晚??梢酝茰y,僧竭故事記載於某種更早的文獻載體,爲段成式轉(zhuǎn)録並更新了關(guān)於井水的信息。

《寺塔記》菩提寺束草師故事在《宋高僧傳》中亦有對應(yīng)記載,《寺塔記》爲:

又寺先有僧,不言姓名,常負束藁,坐臥於寺兩廊下,不肯住院。經(jīng)數(shù)年,寺綱維或勸其住房,曰:“爾厭我耶?”其夕,遂以束藁焚身。至明,唯灰燼耳。無血膋之臭,衆(zhòng)方知異人,遂塑灰爲像。今在佛殿上,世號束草師。(50)《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850。

《宋高僧傳》卷二三《唐京兆菩提寺束草師傳》述:

釋束草師者,無何而至京兆平康坊內(nèi)菩提寺。其爲人也,形不足而神俊,吟嘯自得,罕接時人,且不言名姓。常負束藁,坐臥於兩廊下,不樂住房舍,或云此頭陀行也。經(jīng)數(shù)年,寺內(nèi)綱任勸其住房。或有誚其狼藉,曰:“爾厭我邪?世不堪戀,何可長也?”其夕遂以束藁焚身,至明唯灰燼耳,且無遺骸,略盡污塗之臭,又無延燎驚咤之聲。計其少藁,不能焚此全軀。既無孑遺,然其起三昧火而自焚也。衆(zhòng)皆稱歎,民多觀禮焉。京邑信士遂塑其灰爲僧形,置於佛殿偏傍,世號束草師,禱祈多應(yīng)焉。(51)《宋高僧傳》卷二三,頁590。

《宋高僧傳》所記故事細節(jié)較《寺塔記》多,通過《宋高僧傳》“或有誚其狼藉”的記載,才理解束草師何以有“厭我”之言?!端胃呱畟鳌返氖妨蟻碓达@然並非《寺塔記》,而是兩者共同的史源?!端胃呱畟鳌窢懕彼翁脚d國七年(982)僧人贊寧奉敕編纂,引用史料包括正史野史、石刻碑銘。和口頭講述相比,石刻文獻穩(wěn)定性自然更高,流傳後世的可能性更大。可以推測,向段成式“講述”僧竭、束草師故事的“敍述者”並非僧人,而更可能是與《不空碑》、《傳法堂碑》類似的石刻碑碣,它們立於段成式所遊覽的寺院之中,是《寺塔記》中寺院傳奇故事的直接來源。包括僧人碑碣在內(nèi)的寺院石刻史料早爲佛教研究者所關(guān)注,而《寺塔記》對此類材料的引用,提醒了文學研究者須注意到佛教文獻與小説、傳奇等世俗文獻的直接聯(lián)繫,以及這種文獻聯(lián)繫背後所體現(xiàn)的佛教情境對世俗社會的影響。(52)此處沒有忽略段成式的佛教信仰,但正如《寺塔記》序言所説,此文源於段成式與朋友的一次休閑遊歷,而非佛教徒的巡禮和朝拜活動。

餘論 《寺塔記》所見的晚唐長安寺院文化

唐代佛教浸染文學頗深,然佛教文化內(nèi)部亦有地區(qū)和階層的區(qū)分,每一個受到佛教文化影響的文本都有其形成的特殊情境?!端滤洝烦尸F(xiàn)的是長安皇家和官人供養(yǎng)的高等級寺院的面貌,整個遊程體現(xiàn)了段成式及其所在的士人階層的觀賞品位和審美標準。《寺塔記》詠寺詩的主題均圍繞段成式等人認定的寺中最重要的建築或者藝術(shù)品,連寥寥記下的寺院傳説都可能來自白居易的手筆。他們遊覽趙景公寺時,發(fā)現(xiàn)三階院“門上白畫樹石,頗似閻立德。予攜立德《行天祠》粉本驗之,無異”。(53)《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91。白畫樹石未敷彩,已被忽視多年,經(jīng)過段成式的鑑別和驗證纔重新獲得價值認定,這個選擇就是士大夫?qū)徝赖捏w現(xiàn)。他們遊寺的時間亦有講究之處,安國寺著名的景觀紅樓曾是睿宗在藩時的舞榭,(54)《酉陽雜俎校箋》續(xù)集卷五,頁1773。選擇夜宿寺中或許更容易幫助他們聯(lián)想當年王府歡宴的場景。綜而述之,士人獨特的藝術(shù)與文學視角貫穿了整個遊程。

因此,段成式爲《寺塔記》劃定了知識和審美的邊界,它所呈現(xiàn)的長安寺院文化與廣泛的長安寺院宗教文化之間存在區(qū)隔?!端滤洝匪从车耐硖崎L安寺院文化是被士人選擇、限定甚至重新描述的。在段成式等人根據(jù)他們的知識儲備和鑑賞品位做出層層選擇的過程中,更多不同類型的寺院及它們所承載的文化已被排除在《寺塔記》的記録之外。當一般百姓來到這些高等寺院,他們的目的並不在於感受段成式所敍述的高雅文化?!端胃呱畟鳌酚涊d束草師像時強調(diào)此像“禱祈多應(yīng)焉”,或許才是普通百姓更重視的寺院功能和寺院石刻的宣傳重點,而被段成式轉(zhuǎn)録時刪削忽略。

(本文作者係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講師)

附圖 段成式遊覽寺院示意圖(底圖爲平岡武夫《唐代長安與洛陽·地圖》一三《長安坊里圖》)

★段成式所居修行坊

1. 大興善寺。2. 大安國寺。3. 趙景公寺。4. 雲(yún)花寺。5. 寶應(yīng)寺。6. 玄法寺。7. 菩提寺。8. 奉慈寺。9. 光宅寺。10. 保壽寺。11. 淨域寺。12. 招福寺。13. 崇濟寺。14. 永壽寺。15. 資聖寺。16. 楚國寺。17. 大慈恩寺。

附表 《寺塔記》寺院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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