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遙對體制內(nèi)的生活深有體驗,也深有感悟,他曾從事過多年的基層政府文秘工作。某種程度上,《鰈魚尾》中“寫材料”的江漁和燕非長期陷于工作之困之苦,身體和精神遭受摧殘,大約也有著他的夫子自道。一般而言,“體制內(nèi)”(指行政工作)的作家并不多見,因為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一切特質(zhì)均與“體制”相悖離。楊遙卻做到了不動聲色的平衡,實屬不易。
《鰈魚尾》講述在一個等級森然、秩序井然的行政單位里,江漁長期從事寫材料的工作,她的上司老K“對材料有種特殊的嗜好”,“既要準確傳達意思,又要體現(xiàn)個人風格”,在這種嚴苛的標準下,人到中年的江漁累出了心臟病,這才將一顆向上之心收斂了起來。無論是在業(yè)務上還是仕途上,江漁都是一個“失敗者”、“失意者”。當她在體制內(nèi)耗盡一生,在失望、孤獨、疾病中慢慢沉向生活的深淵時,一個“外來者”燕非卻橫亙在她與這深淵之間,暫時減緩了她下墜的速度和節(jié)奏。
這個結(jié)構(gòu)的設置意味深長。體制內(nèi)的“失意者”與“外來者”,構(gòu)成了互為曾經(jīng)、互為未來的鏡像。小說大部分時候都是通過江漁的視角來觀察燕非:燕非貧困落魄,春暖了還穿著黑色棉襖或厚西服,熱得額頭滴汗,甚至還得了個外號“黑棉衣”;燕非節(jié)儉用度,為此他不惜搞到“通訊員”的身份證明,只為吃食堂能省一兩塊錢;燕非有才華又勤勉,他出版過詩集,在寫材料方面得到老K的認可……諸如此類,都向我們展現(xiàn)出一個典型的體制內(nèi)的灰色小人物。如果沒有意外,他就是下一個江漁,在不起眼、不重要、沒有價值感的工作崗位上聊度余生。
作者用了諸多細節(jié)堆疊起了燕非的形象。他的生活越是困窘,他所展現(xiàn)出來的樂觀、能力、堅韌就更加動人。即便是在穿著黑棉襖的不得體的春天,他也有著粉紅的嘴唇、單純的笑容和修長的身材,寒酸外表之下有著自帶光華的沉靜。正因為江漁比老K、劉哲都深入地看到了燕非不同凡俗的另一面,她逐漸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在業(yè)務上,她為他提供自己以前寫的材料樣本,在生活上,她想盡辦法幫他省錢。體制內(nèi)的“失意者”幫助沒有名分、更加失意的“外來者”,在這里,情節(jié)的戲劇性、情感的跌宕性都頗具看點。
但這一切都是沉默的、含蓄的。江漁從未表達過,因此我們也無從知道燕非是否知道江漁的心事。楊遙用了諸多的留白讓我們自行猜想。年輕時長得像山口百惠的江漁固執(zhí)地選擇了獨身,卻很愿意與燕非分享她極為私人化的秘密:邀請他吃自己覺得世界上最好吃的柔滑軟嫩的鰈魚尾。對于極其內(nèi)向羞澀而自尊、仿佛包裹著疼痛之核的貝殼般的江漁而言,分享這個秘密,其實就是裸露了真實的自己,就是剖白了最為隱秘的情感。
楊遙用“鰈魚尾”作為含義豐富的意象,打開了江漁的生活和情感世界,由此寫出了這世界上僅存不多的極為寶貴的一類人:有潔癖、有尊嚴、有想法,不失天真心性,不改潔白本性。但很顯然,這樣的人在污池泥淖的世間是沒有免疫力和抵抗力的。所以,江漁心臟病發(fā)、孤獨地死亡成為了一種必然。至于她的死與燕非未赴約有沒有關(guān)系,楊遙并沒有告訴我們。心臟病,是“心”有了問題才生了“病”。
我不知道楊遙所贊嘆的那類“在特殊境遇之下不屈服”的人是誰。但我以為,江漁是比燕非更有韌性、更為高貴者。燕非不敢面對比他年長的江漁的感情,卻俗氣而熱烈地約會移動營業(yè)廳的營業(yè)員,那個方臉、雙下巴、滿臉青春痘、牙齦之間黏糊糊的像吃了飯沒有刷牙的年輕女孩。他給她背詩,他看她的目光有如蜂蜜加了花瓣,或許他還會向女孩講起自己在“大院”里寫材料的“輝煌”業(yè)績。在這樣沒有任何底子的女孩面前,燕非收獲的不僅有“愛”,更有“崇拜”。他需要這樣一無所知的對象來填補、夯實自己在世俗資歷上的稀薄與匱乏,他終究還是免不了一個“俗”字。在這一點上,他完全匹配不上自己曾經(jīng)閃現(xiàn)過的內(nèi)心光華。
燕非辜負了自己的“恩人”,他的悲痛是真,但他以此獲利也是真。他為江漁寫的悼詞感動了無數(shù)人,他寫的二百行長詩《悼江漁》發(fā)表后,更是獲得人們的稱贊與賞識。不久,燕非被調(diào)進了單位,成為正式員工,就坐在江漁以前辦公的地方。還有比這更具嘲諷性的結(jié)局嗎?在小說最后,燕非和牙齦黏糊糊的女朋友去了江漁請他去的那個飯店吃鰈魚尾,“是懷念令他尊敬的年長的朋友,還是感謝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后遺贈他的厚禮,或是慶祝新生活?”在創(chuàng)作談《活著之上》中,楊遙請讀者猜一猜。這三種結(jié)局,我均要帶著一種反諷性的態(tài)度去看待。不如此,我便覺得愧然于那個潔白而純粹的靈魂。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