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儀
李東陽不僅是著名的文學家、政治家,更是明代復古格調(diào)派詩歌理論的奠基者。徐朔方在《明代文學史》稱贊他為“明代詩史上第一個真正的詩人”。[1]因此,我們可以看出李東陽對當時乃至后世文壇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二十世紀以來,李東陽也逐漸受到了學術界的重視,尤其是關于他的著作生平以及詩歌的創(chuàng)作與理論。近些年,學術界似乎把重點放在了李東陽的樂府詩研究上。
《明詩別裁集》序言中說道:“宋詩近腐,元詩近纖,明詩其復古也?!盵2]也就是說宋詩近乎迂腐,元代詩歌又太過纖弱,而明詩恰恰受到元末明初時的文學復古思想的影響,詩歌復古便成為了一種極為流行的創(chuàng)作趨勢。這種復古思潮可以說是當時的時代背景和詩歌自身發(fā)展相互糅雜的結果。明朝初葉,楊世奇、楊榮、楊溥三位內(nèi)閣大臣,領導文壇幾十年,形成了風靡全國的臺閣體。臺閣體詩文的內(nèi)容大多比較貧乏,一般都是歌功頌德,詠唱太平,藝術上追求典雅平正,這樣導致了“真詩漸亡”的結果。李東陽在文學史上的首要貢獻之一,便是結束了臺閣體的統(tǒng)治。他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繼承了唐宋以來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力求打破模擬抄襲之風,充滿了真情實感。作為統(tǒng)治階級,李東陽深刻地認識到儒家在意識形態(tài)中起主導作用,維持國家的正常運轉需要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宣揚。文學作為重要的載道工具,歷來被統(tǒng)治者和士人階級所重視。因此,李東陽提出文學復古的理論:“文章關乎氣運,亦系于時尚?!盵3]
在當時的詩壇,臺閣體盛行,奢靡的詩風對國運會產(chǎn)生消極的影響,從李東陽的社會地位出發(fā),提倡文學復古勢在必行。薛泉說過,“李東陽力主詩歌抒寫真性情.從明代詩歌發(fā)展的歷程看,當然屬于復古?!盵4]《麓堂詩話》的刊印者王鐸認為“用托之木,與滄浪并傳”。[5]《滄浪詩話》以唐詩為典,這一點正與李東陽不謀而合。他認為:“惟嚴滄浪所論,超離塵俗,真若有所得,反復譬說,未嘗有失?!盵6]李東陽在《麓堂詩話》中明確了其詩歌復古的方向,為他的復古文學思想和復古文學創(chuàng)作打下基礎。于是,李東陽的一百零一首擬古樂府詩便應運而生。
李東陽推崇漢樂府,《擬古樂府》可以說是他模仿漢樂府所作。其擬古樂府或描寫社會生活,或反映民生疾苦,皆取材于正史官書。正如李東陽在《擬古樂府引》中說:“間取史冊所載忠臣義士、幽人貞婦、奇蹤異事,觸之目而感之乎心,喜愕憂懼、憤慈無聊,不平之氣,或因人命題,或緣事立義,托諸韻語,各為篇什,長短豐約,惟其所止,徐疾高下,隨所會而為之。內(nèi)取達意外求合律,雖不敢希古作者,庶幾得十一于千百?!盵7]可見詩人取材于史籍,微言大義,卒章顯志,議論精辟。例如《三字獄》:“朋黨謫,天下惜。惜不惜,貶李迪。三字獄,天下服。服不服,殺武穆。奸臣敗國不畏天,區(qū)區(qū)物論真無權。崖州一死差快意,遺恨施郎馬前刺?!盵8]前四句皆為三字短語,讀起來語氣緊湊,情緒上慷慨激昂,成功地表現(xiàn)出詩人義憤填膺的悲憤情緒。
李東陽從糾正當時的文壇風氣出發(fā),并且借鑒了《滄浪詩話》的論述,明確提出文學復古的主張,在創(chuàng)作樂府詩時貫徹實行了他的復古理論,從而留下了對后世影響極深的101首擬古樂府詩。王世貞晚年時在《弇州讀書后》中對李東陽的擬古樂府詩大加贊揚:“向者于李賓之擬古樂府,病其太涉議論,過于翦抑,以為十不得一。自今觀之,奇旨創(chuàng)造,名語疊出,縱不可被之管弦,自是天地間一種文字?!盵9]可以說從其客觀結果來看,李東陽的文學復古思想對當時及后世的文學理論發(fā)展和文學創(chuàng)作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漢魏之后的樂府詩大約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用古題,仿古調(diào),另一種則是用新題,卻也失去了古樂府的韻味。所以李東陽感嘆道:“今泥古詩之成聲,平仄短長,字字句句摹仿而不敢失,非惟格調(diào)有限,亦無以發(fā)人之情性?!盵10]他認為可以“因人命題”而不必承襲古題。正因為他的樂府詩踐行了這種主張,才會對后世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
張煥玲在《論楊維楨、李東陽樂府體詠史詩創(chuàng)作及清人的全面接受》一文中提到:“在明代詠史樂府的眾多創(chuàng)作者中,李東陽影響最大,擬古而不剿襲,舊題新意,變今為古,自出機杼,自問世后就掀起一股有關樂府體詠史詩的體裁、題材、音節(jié)、修辭討論的熱潮。”[11]我認為李東陽的樂府詩之所以影響最大,是因為他打破了傳統(tǒng),另辟蹊徑。他在《鏡川先生詩集序》中嚴肅批評道:“林子羽《鳴盛集》專學唐,袁凱《在野集》專學杜,蓋皆極力摹擬,不但字面句法,并其題目亦效之。開卷驟視,宛若舊本。然細味之,求其流出肺腑卓爾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也。”[12]他認為林子羽、袁凱等人守著固定的詩法,而不是抒發(fā)肺腑之情。因此可以看出李東陽認為可以效仿,但不能模擬,應在擬古中出古,并且要抒發(fā)真情實感。從他的樂府詩題目來看,大多沒有直接采用樂府舊題,而是自擬新題,扣住所寫內(nèi)容,開門見山地揭示主旨。例如《城下盟》:
澶州城南見黃蓋,澶州城北胡兵退,南朝相公方鼾睡。讒言后出功臣猜,城下一盟成禍胎,孤注之說何危哉。城下盟,君不辱,猶勝金陵與西蜀。當時若恥城下盟,縱寇不追真大錯。[13]
這首詩的背景是景德元年,宋真宗御駕親征,澶洲大捷。“城下盟”指的便是澶淵之盟,而促成這個盟約的功臣卻被小人陷害,引起了宋真宗的猜忌,以至于被疏遠冷落。雖然當時宋軍打敗了遼軍,但由于宋真宗的軟弱無能,在有利的情形下不乘勝追擊反而屈膝求和,結果后患無窮?!罢娲箦e”充分顯示出作者對這個所謂的“城下盟”的反對態(tài)度。
李東陽在《擬古樂府引》中指出:“嗣是以還,作者代出,然或重襲故常,或無復本義,支離散漫,莫知適歸;縱有所發(fā),亦不免曲終奏雅之誚。”[14]正因為反對模擬,他的創(chuàng)作便體現(xiàn)出大膽創(chuàng)新的特點。郭瑞林在《不拘舊套,令創(chuàng)新格——論李東陽的樂府詩》一文中表明:“為了詩體的多樣化,為了擴大、激活樂府詩的功能,這種變革、創(chuàng)新本身是值得肯定的?!盵15]直至現(xiàn)在,我們許多學者也是肯定了李東陽擬古樂府的創(chuàng)新思想以及對后世文壇的巨大影響,對于詩學發(fā)展的關鍵作用,李東陽勢必會被歷史所銘記。
朱林寶主編的《中華文化典籍指要》中曾簡單評價其擬古樂府:“因人命題,諷刺并見,不事雕琢,含蓄可味,頗得時人及后人的好評。”[16]薛泉在《溟南敝帚集》中的評價則更為具體,“在李東陽看來,古詩、律詩各有音節(jié)、字數(shù)限制,特別是律詩在起承轉合方面,更是有法可循,為之不難。而樂府長短句則不然,其‘初無定數(shù),最難調(diào)疊’,但‘亦有自然之聲’。”[17]這里的“自然之聲”便是指詩歌的語氣語調(diào)與詩人的情思完美融合。綜觀李東陽詩論其于“兼比興、協(xié)音律、言志厲俗”三者中,更重視的是詩的音律特征。李東陽指出:“古所謂‘聲依永者’,謂有長短之節(jié),非徒永也。故隨其長短,皆可以播之律呂,而其太長太短之無節(jié)者,則不足以為樂?!盵18]李東陽強調(diào)詩的音樂性必須體現(xiàn)在詩的節(jié)奏上。他極力維護詩的這一原始屬性,認為“以聲統(tǒng)字”、“求聲于詩”乃“天下之理”和“天機”所在。例如《花將軍》:
花將軍,身長八尺勇絕倫,從龍渡江江水渾。提劍躍馬走平陸,敵兵不能逼,主將不敢瞋。殺人如麻滿川谷,遍體無一刀槍痕。太平城中三千人,楚賊十萬勢欲吞。將軍怒呼縛盡絕,罵賊如狗狗不狺。檣頭萬箭集如猬,將軍愿死不愿生作他人臣。郜夫人,赴水死,有妻不辱將軍門?!瓋耗晔骞偃f戶,九原再拜君王恩。忠臣節(jié)婦古稀有,嬰杵尚是男兒身。英靈在世竟不朽,下可為河獄,上可為星辰。君不見金華文章石室史,嗟我欲賦豈有筆力回千鈞。[19]
這首詩意境渾厚,抑揚頓挫,頗有歌行的韻味,讀來情緒豐沛激昂。
他不僅以有無“音韻”評論古詩和近體詩,并且有無“自然之聲”批評“古、律詩”和“樂府、長短句”?!端膸烊珪吩u價李東陽的《詩話》:“其論詩主于法度音調(diào)。法度,主要指詩歌的體裁規(guī)矩;音調(diào),主要指詩歌的節(jié)奏。”[20]但在李東陽看來,聲與情是不能被分割的,要隨情附聲,而不是為了情去押韻。他強調(diào)“得于心而發(fā)之乎聲,則雖千變?nèi)f化,如珠之走盤,自不越乎法度之外矣?!盵21]只有由情自然而然形成的音韻節(jié)奏,才是“自然之聲”,如果因循固定法度格調(diào),做出來的皆為下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