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紹龍 蘇醒

早春的清晨地上有些霜雪已經(jīng)化開.接連數(shù)日的溫暖讓地面多少有點變于，這時候新生的植物.也暗暗地萌動，有的想探出頭.有的躲在地下.有的呈現(xiàn)弱不禁風之美，而那些度過嚴冬的枯萎植物。則自有一種高貴的美，兩者同時出現(xiàn)，倒也相映成趣。

蒲公英、薺菜、苦苣菜和各種優(yōu)美的野草，往往比夏天更容易辨認，也更加有意思.仿佛它們的美非要經(jīng)過寒冬才能完全展現(xiàn)。還有各種貼著地面的野草和其他粗莖植物，這些是早來的春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谷倉。它們都是值得尊敬的野草，至少能夠在萬物蕭瑟的寒冬生存。我特別喜歡彎彎的稻穗般的莎草，它能讓我們在冬日憶起夏天，也是少數(shù)幾種藝術家喜歡描繪的植物之一.在植物的王國里，唯有它和天文學一樣，對人類的思想產(chǎn)生過重要的影響。

在這段時光里.白雪消融.春水東流.大地返綠，盛開出第一批令人銷魂的繁花。楊樹枝上水靈靈的幼芽綻裂.香馥馥、黏糊糊、綠茸茸的細葉子張開來.接著.杜鵑就飛來了。

在姍姍來遲的春天里，沒有穿上綠裝的樹林中的一切，都是抬頭可見的：無論各種鳥兒的巢穴，也無論是各種正在鳴囀的鳥兒本身，喉嚨里發(fā)出咕嘟聲的夜鶯，灰色鴿子.連杜鵑在咕咕叫的時候也看得見，還有發(fā)情的野雞，在地面上走來走去，發(fā)出咯咯聲，呼喚著異性。

臨近三月的清晨，景色非常壯觀。青草透著綠色的光芒，樹木也換上綠色的新表.地平線上，一只小鳥鉆進了長滿綠葉的白楊樹的樹冠.瞬間就看不見身影了。

樹林中，雖然樹木的葉子還沒有完全長成，卻一直飄教著樹皮和樹液的清香味。草術全都蘇醒了過來。如煙霧般輕盈籠罩著柳樹.林間的小路是那么顯眼。

四周靜得讓人敬畏。頭頂偶爾傳來幾只飛鳥微弱的叫聲，一只蝙蝠颯颯地呼扇著翅膀疾建掠過.一只貓頭鷹在山中鳴叫，替周遭的寂靜與孤獨訴說著衷腸。水邊頻頻傳來些響動，驚得我不由向身后那個一言不發(fā)的身影投去探詢的目光。

再要不了幾天，過那么一個星期.大自然便會用奇花異草、青蔥的苔蘚、細嫩的綠菌，把樹林中的景象重新打扮一番。五顫六色的野花，應有盡有——有五彩斑斕的蘭花，還有紅的、黃的、橙黃的野百合花。在繁華叢中，隨處可見鮮紅色的石竹。山坳里到處盛開著看似普通但卻非常美麗的花朵.蝴蝶歡快地翩翩起舞，遠近看上去.倒像是花朵在起舞一般美麗。每一棵樹干，每一個樹枝，每一片樹葉，都安然地躺在它們倒下或落下的地方。人每走一步.腳都會陷進潭厚的苔蘚，它像一層細潤的綠雪覆蓋著大地，化小石為靠墊，巨巖為床榻——變出了一座古代斯堪的納維亞式豪華大客廳.布置之精美已經(jīng)超越了所有裝飾藝術與技巧。

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樹林里穿行，一會兒沿著一條行跡模糊的小道或植被茂盛的林中蹄;一會兒艱難地跨過柔軟腐爛的落葉?；蛘咴谇G棘與酸棗枝條的糾纏中努力開出一條路來;一會兒進入一片野草莓、枸杞和桑葚條組成的美妙樹蔭;一會兒出現(xiàn)在一條點綴著金色蒲公英或白色雛菊的青草小徑上.或是在過膝的紅覆盆子叢里費力前行……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在初春比以往更加充滿青春的希望。野雞也發(fā)出微弱的銀鈴般的囀鳴，傳遍了部分光禿潮濕的荒野.仿佛是冬天最后的雪花降落時發(fā)出的叮當聲。此時，小溪唱起贊美春天的歡快歌曲。白鴿低低地飛翔在草地之上，已經(jīng)在尋找剛剛蘇醒的第一批覆有黏泥的生命。偶爾.它們也站在林壑谷地邊的樹頂上.可以任意朝各個方向飛翔，在空中畫下長長的曲線，忽上忽下.時而凌空去捉一只蒼蠅，時而俯沖擊捉水面上的另外一只，不一會兒又回到枝上蓄勢再發(fā)。在所有的林整答地里都可以聽到融雪的滴落聲.而冰在湖里迅速融化……

太陽整天照在一些融化的溪水表面上，這里只見樹木林立.地衣長滿樹身，小山鷹在上空來回盤旋，黑頭山雀在常春藤里頭嘰嘰喳喳，野鴨子和野兔子則在底下潛行?？墒谴藭r此刻，一個更明亮、更合適的白晝來了.一種不同的生物已經(jīng)蘇醒過來.在那里充分表選了大自然的意圖。

看到鄉(xiāng)野外河谷以及樹林都淋浴在如此純潔、如此明媚的春光里，如同一些人相信的，即使是一直熟睡的草木.倘若遇到這樣的春光，也會漸漸蘇醒過來的。不朽就是不朽，用不著什么更強有力的證據(jù)了。萬物都應該在這樣的光線里生活呢.我們?nèi)祟愐彩侨绱?我們的民族也是如此。

黃昏

我的休閑時光，在午后是最為充足、最為富有的。我從來不曾淋浴在那樣美好的渡光里，那是在十月的一個黃昏，夕陽仿佛變成了一汪金色的池塘，魚兒躍動，蕩出了一圈圈金色漣漪，又攪出一個很探的漩渦，讓人的眼神與靈魂不自覺地就淪陷其中。

那是一個初冬暖陽的日子.我像以往那樣在曠野散步，一條小溪從這里出發(fā).唱著愉快的歌兒從腳下淌過。我的心情和溪水都踩在歡樂的鼓點上，但是遠方山巒一側的蕭瑟灌術叢、枯枝敗葉，還有連天衰草，多少讓人有幾分掃興。高懸的太陽大概不忍見人傷心.慢慢墜落，伏在地平線上.像是要給人溫柔的撫慰，原本略微蕭索的美景都被步陽的柔光籠罩，美麗而不妖艷，耀眼但不刺目.整個天際唯留下一片橙黃與明澈。

這綺麗的暮色簡直就是天上奇景，氣溫和暖，空氣純凈，風物嬌美.一切都是那樣柔靜、暖亮。似乎只有我被那夕陽拉長的身影最為美觀，橫糊黝黑地映在野地上，像斜暉中的微塵。

此前，我沒有在意過日落的美景，也沒有見到過更美麗的日落風景.但并不意味蓉它不存在。

事實上，大概自有天日以來，每一天的步陽都是這樣美麗.讓置身其中的人.即便是天真的幼童，都感受到了純粹的歡喜，只能怪我自己錯過了太多的大好景致。

幸好我沒有一直與它擦肩而過。這一刻.步陽全部的燦爛都落進了行人的眼睥。太用是最無私的，即使到了暮色時分.也不忘把光明平等地施與城市及鄉(xiāng)村。所以這片偏僻荒涼的曠野。才有機會被涂抹上如此艷麗的色彩，還能保持著難得的純美與恬靜。

我們在這里散步，只見一條水色清涼的小溪蜿蜒流動，粼粼渡光被鍍上了金色。同樣披上了金色光芒的，還有幾只雄山雞，它們扇動著金色的翅膀，低低地飛翔。新出土的冬小麥苗.寸高的身軀，頭頂上掛著透亮的露珠.在夕陽的反射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若不是小溪、山雞及麥苗的存在.我真忍不住懷疑自己已從人間到了仙境，身旁的溪流草地、西邊的林術丘崗，都籠罩著流光溢彩，迷離朦朧。

美景往往最容易勾起回憶，回憶為舊事籠罩上了更絢麗的色彩.讓人把一次偶人森林的經(jīng)歷描繪得如同一首詩歌：一個令人愉快的黃昏，他進入了森林，林術蒼翠.薜蔓青蔥，鳥兒婉轉啼鳴，野兔奔跑而過，讓人想起在森林里的愉快經(jīng)歷.且忍不住想長期逗留，聽鳥唱，看蝶舞。

在完全放松的狀態(tài)下漫步，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如果讓我一天到晚待在房間里，恐怕我的身體將要生銹。每天必須保證至少四個小時遠離繁雜塵世，漫步于森林里、山水間.我的內(nèi)心才會寧靜.身體才會健康，心靈才會明凈，頭腦才會清醒。即使白天無暇.那么等到下午黃昏之時.我還是會推開房門，到室外去走走.感受黃昏美景奇遇。白晝的蹤跡自然已經(jīng)無處可尋.為了彌補白天沒有散步的遺憾，我必須朝著遠方行走，否則，我就會覺得自己的罪過又加深了一重。

夕陽最后還是要沉睡到地平線下，美好的景色終歸要在這一天結束。此時此刻.落日就像一位慈祥的牧人，夜色趕走暮色，它也把我們趕送回家。多數(shù)的離別都會讓人不舍，但這次我沒有遺憾，既是因為知道風景不曾遠去。更因為這黃昏的奇遇讓我明白.無論在朝圣的路上徘徊，還是踟廚在普通的日常生活里，都會有選般境遇。不期然間，一些意料之外的美景就會如初冬的落日那樣闖入你的生恬，驅(qū)散心扉里的困惑霧霾，帶來徹悟后的喜悅。

雪夜

在鄉(xiāng)村，在冬夜，在不銹鋼門窗外，一陣細細的呢喃時斷時續(xù)，原米是風，像一片片羽毛俯在門窗上.對著人打招呼。偶爾，這陣風也會抓起一些落葉戲耍，沙沙作響……

此時此刻，整個大地都在沉睡。野外林地的洞穴里，田鼠在夢中憨笑。溝壑邊沿上的空心樹里，一只貓頭鷹閉上了它的雙限。野兔、野雞和狗獾全都回到了溫暖的家。狗在火爐旁半睜著眼睛.以似醒非醒的狀態(tài)守護著主人的家。還有圍欄里的牲畜，寧靜安詳?shù)卣局?。干草堆是它們暖和的被子。大地就這樣蛭過去了，可是，它會再次醒來，這不過是告別過去一年的一次短暫休息而已。

夜深人靜，在大自然之外，鄉(xiāng)村也好像遁人沉寂之中，偶爾聽到街上傳來的一塊塊招牌敲擊不銹鋼門窗的聲音。這聲音成了宇宙里的自言自語.在金星和火星之間無限重復飄蕩.仿佛找不到家的輕風?？墒?我們的心卻在這時候觸到了一絲暖盎.好像得到心靈的慰藉和歡樂?？?，那不就是北方五谷女神嗎？她手中無窮無盡的銀色谷粒，正搖搖蕩蕩地飄酒在天空中——雪花為沉睡的大地鋪上了一層棉被。

當我們酲來后.發(fā)現(xiàn)窗臺上覆蓋了一層白雪，冰花結在玻璃上?？雌饋硭姆治辶训模钊诵纳?，站在屋子里，感覺溫暖多了。但我們還是舍不得錯過這寂靜的清晨。我們來到窗邊，透過玻璃往外望去，一片碎玉銀瓊的世界！

遠處的田野像種了棉花.院子里許多透明的冰柱拔地而起。屋頂上偶爾也會有化成水的雪花沿著墻壁流下來，屋檐下和圍欄上更是掛滿了無數(shù)冰錐。在整個森林中.護林的小屋穿上一套素凈的衣裳.像一位仙女在朦朧的氣氛里翩然起舞?？罩型该鞲蓛?玉樹和灌木用力伸展它們的樹枝.像在伸懶腰，或是在用力品嘗這清澈的早晨。這是大自然的作品，它在一夜之間創(chuàng)造了選幅玲瓏美圖，令壘世界的藝術家們歡欣雀躍。

我們不舍得將這幅美景拒之門外，于是打開門.一陣寒風夾著白雪迎面而來.冷到骨于里。走到外面，冷颼颼的，晨星將要隱落在地平線下。東方透出一絲光芒，這是太陽露出了它的第一個微笑。

相比之下，西方的地平線好像被兇殘的外族鐵騎摧毀一般，存留暗淡荒涼的廢墟。在清晨的灰塵里，各種聲音顯得格外安靜，像來自龍王的宮殿，或是西方神秘的世界。雞鳴.牲畜低吟，還有伐木聲，簡潔而有節(jié)奏，仿佛不是天外來客。院子里一層厚厚的白雪，上面有麻雀和鴿子走過的痕跡。這是大自然的細枝末節(jié)卻傳遞了一個重要的信息：即使雪花飄舞，大地也從來靜息。

打開院子大門.我們往那條鄉(xiāng)間的幽徑走去。踩在雪花之上，就像踏在柔軟的細沙上一樣。身旁駛過一個騎電動車的農(nóng)民，他正往遠方的集市趕去.身影越來越遠。小路兩邊的農(nóng)舍透出亮麗的光輝。這是白熾節(jié)能燈透過窗口上的積雪發(fā)射出來的光。裊裊炊煙從每家每戶的煙囪里飄出，像一朵朵白云，游蕩在樹木和白雪之間。

我們走近農(nóng)舍，砍柴聲混雜著雞犬喧鬧的聲音.雜質(zhì)在稀薄的空氣里洗去，隨著白雪沉降在大地上，獨留動聽的那一部分。時斷時續(xù)的鄉(xiāng)間樂曲，仿佛來自遠方，因為雪的阻礙.斷斷續(xù)續(xù)，卻清晰無比，格外迷人。

冬天的空氣比較干凈.不像夏天那樣混濁，聲音自然也就清脆響亮。我們走在結冰的路面.就像打鼓一般咚咚作響，好像踩在實心術上。這時候，整個大自然的聲音完美地融合，像神仙在吹奏著交響樂。冷風呼呼作響.樹上的小冰柱在風的吹打下掉落地上，發(fā)出清脆的斷裂聲?？諝夥浅８稍?，就像水汽已經(jīng)全被凍結一樣。因為這樣，空氣更清新，仿佛褪去了所有的粉墨.連灰塵都避明得發(fā)光。每吸一下，仿佛飲人了大自然最純凈的甘泉。

往頭頂望去，云朵都聚集在遠處，整片天空呈現(xiàn)出弧形，就像一座寬闊壯觀的皇宮的走廊一樣。太陽出來了，從東方的樹林中慢慢升起。冰晶隨著溫度的升高而逐個碎裂，整個空氣噼啪響，像一場歡樂的敲擊樂。很快，陽光普照大地.連最西邊的地平線都變成了金邊。

我們的思想在逸溫馨的光線中跳動著.身體像一群活潑的孩子.一驚一乍地走過冰層。陽光感動了我們，這寒冷的季節(jié)頓時成了陽春三月。如果能讓心貼近自然，將它看作我們的朋友或母親.一定會和所有活在自然懷抱中的生物一樣，對寒冷毫無畏懼。如果我們多吃一些簡單的素食，不要繁復的烹飪手法，也會像大樹那樣挺拔著身軀，在冬日里任憑嚴寒侵體。

大自然在冬季里顯得純凈無瑕。那些腐朽了的斷根，長滿青苔的石頭和欄桿.還有枯枝敗葉，全安睡在白雪之下，就像一張純凈的紙巾拭去了桌面上所有油污。原野上空曠清靜.森林里風聲呼嘯.在這些寒玲的地方，美好的精神和道德如花綻放。骯臟污穢的東西抵不住這種寒冷，只有那些圣潔的事情才能勇敢面對。

在最高的山蟑上，除了刺骨的寒風外，別無其他。它堅守著這塊領地.令人贊嘆不巳。諸如此類.在所有事物都尋求庇護的當下，寒風卻做立雪中，想來.這一定是來自大自然靈氣的孕育。

雪讓空氣變得純凈，如泉水一般甘洌.我們非常喜歡在這種環(huán)境里呼吸。一般沒到很晚的時候，我們都不會輕易回家，就這樣靜靜地在寒冷的空氣里走著。經(jīng)常會有寒風如刀片一樣刮過肌膚，我們就像走在密密麻麻的荊棘地里.被刮開許多口子。但正是這種歷練強壯了身體，讓心靈也變得更加堅定。我們在這里行走。就是為了向大自然討取這種堅韌。這種不懼寒冷的堅韌。

我們走到一片冬麥面前.它在深秋時發(fā)芽，這時候在下面藏著一把大自然的地火。這種地火無時無刻不在燃燒著。它在每年的春夏潛藏起來.厚積薄發(fā)，在最寒冷的季節(jié)如巖漿般滾滾而出.將整片冰雪融化殆盡。

這時候.冰雪正在地火的擁抱下慢慢地消逝，連我們的心也隨之融化了。溫暖在寒冬里顯得格外美，牽動著人們的思緒。我們好像看到了一條清澈的小溪，許多石頭靜臥在里面.在陽光下透著光亮。還有溫泉在深林里流淌著.水珠四濺.引來幾只野兔和鴿子。池塘和沼澤地熱氣升騰.如同地熱仙境。幾只田鼠睜開惺忪睡眼，走出洞穴，在墻壁下警惕地走過。頭頂?shù)臉涓蓷⒅鴰字宦槿?，它們正歡快地唱歌。冬天的太陽溫暖至極，任何火焰都比不上。

它的溫暖是太陽直接照射的結果，而不像夏天那樣，先烤熟地面，再反射出來。它會跟在我們背后走過積雪的森林。背部在它的觸碰下，在嚴冬之中感覺格外舒服。這冬天里的太陽，深得人爰！陽光將恩惠贈予我們，并愿意陪著我們走過這濕冷偏僻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