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產(chǎn)生要當作家的妄想是在初中階段。我的家庭鼓勵了我這妄想。父親為我開列了一個很長的書目,并四處奔走想辦法從已經(jīng)關閉的市級圖書館借出那些禁讀的書。在父親喜歡的作家中,就有孫犁先生。為了驗證我成為作家的可能性,父親還領我拜會了他的朋友、《小兵張嘎》的作者徐光耀老師。記得有一次徐光耀老師對我說,在中國作家里你應該讀一讀孫犁。我立即大言不慚地答曰:孫犁的書我都讀過。徐光耀老師又問:你讀過《鐵木前傳》嗎?我說,我差不多可以背誦。那年我16歲。現(xiàn)在想來,以那樣的年齡說出這樣一番話,實在有點不知深淺。但能夠說明的是孫犁先生的作品在我心中的位置。
時至今日,我想說,徐光耀是我文學的啟蒙老師。他在那個鄙棄文化的時代里對我的寫作可能性的果斷肯定和直接指導,使我敢于把寫小說設計成自己的重要生活理想;而引我去探究文學的本質,去領悟小說審美層面的魅力,去琢磨語言在千錘百煉之后所呈現(xiàn)的潤澤、力量和奇異神采的,是孫犁和他的小說。
那時還沒有“追星族”這種說法,況且把孫犁先生形容成“星”也十分滑稽。我只像許多文學青年一樣,迷戀他的文字帶給我們的所有愉悅,卻沒有去認識這位大作家的奢望。但是一個機會來了。1979年,我從插隊的鄉(xiāng)村回到城市,在一家雜志做小說編輯,業(yè)余也寫小說。秋天,百花文藝出版社準備為我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我被李克明、顧傳菁二位編輯熱情請去天津面談出版的事。行前作家韓映山囑我?guī)Х庑沤o孫犁先生。這就是我的機會,而我卻面露難色??梢哉f,這是我沒有見過世面的本能反應;也因為,我聽人說起過,孫犁的房間高大幽暗,人很嚴厲,少言寡語,連他養(yǎng)的鳥在籠子里都不敢亂叫。向我介紹孫犁的同志很注意細節(jié)的渲染,而細節(jié)是最能給人以印象的。我無法忘記這點:連孫犁的鳥都怕孫犁。韓映山看出了我的為難,指著他家鏡框里孫犁的照片說:“孫犁同志……你一見面就知道了。”
我?guī)Я诵?,在秋日的一個下午,由李克明同志陪同,終于走進了孫犁先生的“高墻大院”。這是一座早已失卻規(guī)矩和章法的大院,孫犁先生曾在文章里多次提及,并詳細描述過它的衰敗經(jīng)過。如今各種凹凸不平的土堆、土坑在院里自由地起伏著,稍顯平整的一塊地,一戶人家還種了一小片黃豆。那天黃豆剛剛收過,一位老人正蹲在拔了豆秸的地里聚精會神地撿豆子。我看到他的側面,已猜出那是誰??匆妬砣?,他站起來,把手里的黃豆亮給我們,微笑著說:“別人收了豆子,剩下幾粒不要了。我撿起來,可以給花施肥。丟了怪可惜的?!?/p>
他身材很高,面容溫厚,語調洪亮,夾雜著淡淡的鄉(xiāng)音。說話時眼睛很少朝你直視,你卻時時能感覺到他的關注或說觀察。他穿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褲,當他騰出手來和我握手時,我發(fā)現(xiàn)他戴著一副青色棉布套袖。接著他引我們進屋,高聲詢問我的寫作、工作情況。我很快就如釋重負。我相信戴套袖的作家是不會不茍言笑的,戴著套袖的作家給了我一種親近感。這是我與孫犁先生的第一次見面。
(選自《鐵凝散文》)
品讀
作者在寫見到孫犁先生前,做足了心理準備——從表達角度而言,就是層層鋪墊:從徐光耀到韓映山,從《鐵木前傳》到孫犁照片,直到在李克明陪同下走進“高墻大院”,才有了從當初“面露難色”到當下“如釋重負”的變化。這次曲折的“初見”是何等順利、美好,值得珍藏,反復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