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旨彥
他照例圍著一桌麻將,麻將桌舊得發(fā)霉,邊邊角角的地方都長出茸毛了,他們還是把麻將放在上面蹭蹭擦擦。桌子不能自動洗牌,他們倒不介意,事實上,幾乎沒有什么東西會讓他們介意。從他那剃一邊留一邊的胡子大概可以看出來,大老爺一個,粗糙,魯莽。
這么一張摧枯拉朽的臉,主人他就是江老爺。江老爺愛打麻將是出了名的,據說他年輕時候是數錢的,一輩子忘不了一沓錢相疊并攏發(fā)出那“踏踏”的厚積薄發(fā)的聲音。聽不到便耳癢癢手癢癢,于是打麻將作樂。他勉強算個勢利的,他贏錢的模樣,實在是跌宕起伏。
我對他的印象便是一個勢利又有些可愛的老頭。小時候同爺爺到他家里吃飯,他都是有些羞怯地問爺爺要酒,其間他會不斷重復著打麻將的動作,連飯菜都擺成“四足鼎立”之勢,首要話題無非就是問爺爺去不去“老爺窩”打麻將……麻將,麻將,江老爺是一桌麻將,在他眼里,別人也是麻將。
老爺窩里還有這么一個事兒,說江老爺曾經大飲數蠱,七倒八歪,伸手就把老爺窩地上的煙盒撿起來當麻將打。其他老爺一見面面相覷,只得把麻將抬走了,怕是抬走另一桌麻將,會有些麻煩。
這事兒是道聽途說。以其人之性情,也未必不可信。畢竟江老爺對麻將之深愛,人人皆知。要是親眼看一次他打麻將,便深信不疑。
一抬頭,二抬手,三抬牌,四拍小桌。一拍一揮,一摁一點,牌局瞬息萬變,波瀾起伏。江老爺的手很神,江老爺的眼神也是氣象萬千,突擊、狙擊、游擊,犀利而又愚鈍。近乎熾熱的麻將桌前,江老爺時而激動,時而冷靜。麻將場,名利場,戰(zhàn)場。在江老爺看來便是如此。
這便是江老爺之打麻將了。他與麻將,不說天造地設,至少是情投意合。他家里的麻將桌,甚至背靠紅臉青衫的關老爺,前對著燒著香的土地爺。不知這么擺設是有意還是無意,大概江老爺的財運就是從這兒來的吧。可是不知為什么,他家關老爺怎么看都賊眉鼠眼的,那臺上燒落的灰,堆得大大小小、千溝萬壑。
慢慢地,江老爺臉上的斑和坑也是大大小小、千溝萬壑了。也許因為他的孫子長大了,他去看孫子的次數多了,但麻將還是基本不會落下。他依舊蹲在老爺窩的凳子上,照例噴著唾沫星子還運籌帷幄。有些事情,做著做著就老了,到老了才發(fā)現自己本不該做這事,也不知為誰做的;再老,又了悟了。有些東西活著活著就舊了、霉了、臭了、丟了,覺得重要,就撿回來。就像這麻將桌和江老爺。
我不禁同情起江老爺來。一桌麻將,打不了,還沒有兒孫的理解、關心。一次聚餐,我默默地看著他,他的兒孫默默無言,他也茫然地看著他們。那一桌麻將擺得整齊,卻與江老爺有些疏遠。這是第一次,麻將同江老爺相顧無言,唯有明月夜,麻將桌孤寂古今同。
江老爺后來到老爺窩的次數又多了,不過只是為了消磨時光,再也沒有從前之樂在其中了,麻將桌也黯然了不少。他仍會笑——至少老爺窩里有人啊。曾經拍過我肩膀的江老爺的手軟了、弱了,卻胖了。時間熬出來的,總是外強中干。
到頭來,那麻將桌也是隨著年歲漸受冷落了,畢竟用的人少了。那個小庭院,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早寒又不寂寥的秋,現在時逝人老,天寒樂少,時過境遷,滄海桑田。那麻將桌,話淡凳涼情也薄了。當一切揚抑不明無人理睬的時候——一桌麻將,寥寥牌友,零碎秋色,便是人生。麻將,牌友,背景,便是江老爺的人生。
江老爺已經完完全全成了一桌麻將——陳舊、發(fā)霉、長出了茸毛,發(fā)出一些無關痛癢的呻吟,表現一副無人喝彩的牌技。江老爺一輩子在亂如麻將的地方中打拼,從支離破碎、零散不堪的麻將中走出來的一代卻不是他們。
我又看見,江老爺坐在麻將桌前,一擺一弄,一排一推,幾個穿著隨便的老爺子在一旁抽著煙……
[【老師評】]
在江老爺身上,小作者寫出了生活、蒼老、落寞,讀者能讀出孤獨、流逝、感傷……在小作者的筆下,江老爺“活”了,如音容笑貌、舉手投足,其中盡是老人之于麻將的執(zhí)泥與妥協(xié)。在如此不長的篇幅里,將人事與感觸捏合如此,殊為不易。
指導老師:袁海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