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諾

陳劭的《韋諷女奴》，開篇寥寥數(shù)筆之后，寫小童在庭院中除草時，挖出了一個女人：“見人發(fā)，鋤漸深漸多，而不亂，若新梳理之狀。諷異之，即掘深尺余，見婦人頭，其肌膚容色，儼然如生。更加鍬鍤，連身背全，唯衣服隨手如粉。其形氣漸盛，頃能起，便前再拜?！辈坏桨僮郑憬淮艘粋€靈異事件的起始。而在《長滿了眼睛的陽臺也會迎風流淚嗎》中，則在前進了五分之一后，才引出那悄然萌發(fā)的擬態(tài)生命體。在此以前，作者先描摹了一個平常的家庭及聚會，在正常要素的構成下，父親，母親，兒子，一個帶大陽臺的空間，在看似平淡的敘述中，隱隱牽發(fā)著若有若無的不安與別有所指。隨著敘述沉穩(wěn)的推進，就會看到這些不安與所指擰成的一股結實繩索，它指向一個實體，同時也是一個怪物，因為非人而怪異，在這些出色的細節(jié)和氛圍營造中，悄無聲息，似乎也是順理成章地出場。這個擬態(tài)生命體作為非人的存在，在志怪的綿長傳統(tǒng)里并不鮮見，那么又是什么使得這篇小說有著自己的特色并成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小說？在《韋諷女奴》這類志怪小說里，只有對于一個事件的完整交待和寥落的細節(jié)刻畫，基本在平面上展開，這些細節(jié)是寫意筆劃中的點睛之筆，而在一篇滿是細節(jié)的小說中，這些細節(jié)更像是黑色枝蔓所織成的一個密致繭體，它是立體的，幾乎沒有一處多余的旁枝之筆，那些繁復的花紋藤蔓則在繭體的壁面上游走，卻又始終不會逸出繭體之外。而這，包括對于人物心理的刻畫、人物多層次的塑造，正是與志怪小說的區(qū)別之處。

人物的心理刻畫和多層次僅僅指主人公“我”而言，而擬態(tài)生命體“她”更顯得像一個預先刻制而成的模子里的標本。作為“完美情（戀）人”的樣本，“她”有著無可挑剔的外形，柔順的看似可塑造的性情，絕對的服（依）從，對自己的命運不好奇也不反抗，甚至“我”舉起斧頭要砍向“她”時，“她”也僅僅是讓“我”的母親走開，然后“抬起頭來，那雙看不到鞏膜的雙眼居然慢慢閉合起來”，顯出聽天由命的悲劇意味。這種絕對的逆來順受，即便在志怪小說里也是少見的，于逖《畫工》中的進士趙顏愛慕畫上的美人，對著畫晝夜不息地喚上一百天“真真”，畫上的美人果然走了下來，和趙顏同居，并生了一個兒子，后來趙顏的友人認為真真是妖怪，勸趙顏用神劍斬之，趙顏帶著那把劍剛進入屋子，真真覺察了，對趙顏道：“君今疑妾，妾不可住?！闭f完便帶著兒子回到了畫中，“睹其障，唯添一孩子，皆是畫焉?！壁w顏還沒有舉起那把劍，真真便已不允，而“她”與真真相比，顯得是那么地令人心疼的柔順。這種溫馴，一旦和愛情、情感聯(lián)系起來，則會顯得有幾分受虐的迷人，假如僅以男性的視點來看;而且它也有一個美妙的理由：“她”是由“他”創(chuàng)造的，恰如創(chuàng)世之初上帝用亞當?shù)囊桓吖莿?chuàng)造了夏娃。但夏娃會受到蛇的引誘，而“她”，這個擬態(tài)生命體則不會。“她”幾乎處于永恒的、靜止的形象禁錮之中。也因此，無論“她”怎么顯得像一個“人”，甚至會模擬人的語言、行為、思維、情感，但她永遠不會是人?！八比狈θ诵?。

鮑里斯·維昂寫過一篇所謂的超現(xiàn)實主義小說《歲月的泡沫》，其中女主人公所具有的、惟一實現(xiàn)的功能就是“美麗”，并且因這“美麗”而享有被供養(yǎng)的特權，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標本。雖然維昂的小說在描述上充滿了超現(xiàn)實的細節(jié)和想象，但主人公們卻是實實在在的人類。和《陽臺》這篇不同，雖然女主人公如此地類型、干癟、枯燥，猶如蠟像館精致的蠟像，與之相比，“她”奇異、絕對的柔順倒更有魅力和神秘。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維昂筆下的蠟像女主人公也是柔順的，不是對男主人公柔順，而是屈服于命運的柔順：女主人公在新婚旅行中罹患了一種奇特的病，心臟上長了一朵藍色的睡蓮，并最終因睡蓮的不斷長大而死亡。同樣都是植物，一種是誕生，一種是死亡，雖然孕育了生命的植物顯得陰森、悒郁，而死亡的植物則妖嬈、明艷。

雖然顯見的是擬態(tài)生命體的柔順服從，除了絕對的服從，“她”對“他”還表現(xiàn)為無時無刻的需求，具化為時時向“他”伸出的那雙手，就像“她”從中而來的那些巨型植物的枝葉，而在這些遮蔽的、濃重深色的枝葉所織成的網中，“他”對于“她”的需求也在增加，最終達成了雙向，完成了那個無處逃逸的繭體。而這一切都是通過“我”的單視覺的角度加以呈現(xiàn)，與“她”的相對單調相比，“我”的內在心理活動可說是跌宕起伏，極為豐富，其脈理的細膩豐富可媲美孕育了“她”的那些植物株體。同一般的志怪小說不一樣，志怪的主人公多為男性，最初是為妖魔鬼怪所迷惑迷戀，在得知真相后遂轉為厭棄斬殺（中后期的志怪在這點上有了很大改善），“我”的過程則是相反，從最初的駭怕厭惡到后來的不忍憐愛。“她”從不知名的黑暗中而來，因為這未知在最初引發(fā)了莫名的恐懼，但“我”自己在這過程中所產生的種種更加黑暗的想法，甚至在最后實施的黑暗舉措，與之相比，“她”顯得是那么無辜、純潔。“她”的黑暗是外在的、浮淺的，“我”的黑暗是內在、隱匿的，這是更堅硬、更深不可測的黑暗，是人性才具有的黑暗;“她”是平面的，“我”是折疊的，“我”才是這一切的起源和核心。

這是一篇通篇強調異性（異質性）的小說。除了貫穿全篇的既為具象也為象征的植株體（包括“她”）之外，另一個重要的象征是“陽臺”?！瓣柵_”既在標題中出現(xiàn)，也在開篇即被提及，作為建筑的附屬物，并非必需品，換一個角度來看即顯得怪誕而不可理喻，它更像是一種秘密的、通向夢境（甚至噩夢）的途徑，是現(xiàn)實與夢境的聯(lián)接點，探出邊界、觸及可能性的平臺載體，拼疊起來的，儲存了個人未知、荒誕與晦暗特質的探索空間（像一個個的異形玩具盒，從這點來說，我對“陽臺”比對“她”更感興趣）。從這個意義來說，“陽臺”也為建筑的異體，它所貫注的意象和隱秘氣質也與孕育了“她”的植株體相應和，一個幽秘、異類、灰暗的發(fā)源地。

還有一點值得一提，這是我在重讀之后印象頗深的，在作者看似平淡、不急不緩的敘述中，每一個從容的句子都落在它恰到好處的點上，最后衍生編織成的一張網，也可以說是前面提到的那個密致繭體，都在作者強有力的掌控之下，每一個細節(jié)和意象回過頭去看都在它們應有的位置上，甚至那些陰暗的植物也因為這種紓緩的敘述而顯得有幾分迷人?？梢耘e兩個例子，一個是“我”存心想讓“她”干渴而死，不給“她”澆水時，父親問“我”“這兩天澆花了嗎”，當時“我”和父親在看電視，電視里出現(xiàn)的鏡頭是一個女人掉進了泳池里，這和水正相呼應;另一個是“我”和“她”來到外地的一個旅館時，提到了旅館后山坡上的懸崖，按“我”最初的想法是想把“她”推下去，后來我不忍，回到旅館看電視時，電視放的畫面是一輛車子在山坡上翻滾著落下了山腳，暗合了“我”的想法。多次出現(xiàn)的“電視”，及“電視”相對封閉所形成的空間，無疑是另一種“陽臺”，它呈現(xiàn)畫面所對應的人物想法，因為直觀，就像觀看一個人的大腦內部構成或那些本來秘而不宣的玩具盒子一樣，顯得異類、具象又有幾分駭人。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