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也太久了吧,我悄悄對落地窗里的自己說。他和我離得很近。
下午的陽光有些羞澀,斜著蓋住整個落地窗,順便偷偷蓋住了我。這曖昧的味道并沒有讓我忘記,我等了很久。三點四十分,也就是說我已經(jīng)等了兩個小時,還不能有怨言。等待是我自找的。
在這家麥當勞的二樓上,點一杯可樂,就能靠著窗邊坐一天。但今天我來這,不是為了看風(fēng)景,而是因為它鄰近客運站,能時時觀察到每一輛大巴車的動向。我在等我要坐的那輛車。本來不用等,直接過來坐車就好,但為了掙脫纏人的女友,我撒了謊。我跟她說,飛機三點四十分起飛,我一點就要坐大巴去機場。事實上,我從一點開始就坐在這里,哪也沒去。
明天是清明節(jié),學(xué)校放了小長假。放假前,女友說我應(yīng)該趁這個機會,跟她出去好好玩一玩。我們提前從學(xué)校跑出來,可是又哪也不想去,除了吃飯就是整天躺在潮濕的房里。我跟她說,我倆的“偉大友誼”已經(jīng)敦到不能再敦了。她說,友誼?你不愛我了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本來想開個玩笑掉個書袋的,結(jié)果……我說,你還是中文系的嗎?王小波你都不看?什么呀,她反駁道,我故意繞開他的,據(jù)說他寫的書都很黃。我沒再接話,繼續(xù)和她享受我們偉大的友誼。
跑出學(xué)校的第二天晚上,一曲“偉大的友誼之歌”終了。我點了支煙,坐在床頭裝出若有所思的樣子,其實我什么都沒想,就想清靜一會兒。女友往我懷里鉆,說以后結(jié)了婚要怎么怎么裝修房子,怎么怎么帶孩子之類的話。我使勁吸了口煙,不知道該說什么,這些問題我從來都沒想過,我覺得自己還是一孩子呢,你讓我怎么說?但我知道如果不說話,她馬上就會生氣。僵持了半分鐘,熟悉的馬林巴琴聲響起,我竊喜,有人來救我了。
“喂,誰呀,我正忙著呢。”我拿起電話喊了一聲。
“哦,弟,咋了?”
“沒事,沒事……躺著呢,在宿舍?!?/p>
“放假的話,估計有三四天……閑著沒事?!?/p>
“好,好啊,那你訂票唄?!?/p>
掛了電話,我心里爽得要死。電話是我哥打來的,說他出錢讓我陪他去上海玩,但表面上我裝得很淡定,扔了電話,又拿起煙。女友問,誰呀?我跟她說,我哥讓我陪他去上海一趟,可能有重要的事。女友一下子從我懷里彈起,一臉的不高興,說我不喜歡陪她、不愛她了什么的。我一句都沒聽進去。說實話,我挺喜歡這個女孩,但她有時候黏得像塊糖,讓人挺崩潰的。這好不容易有了單獨出去玩的機會,我還不得趕緊抓住。
我摟緊女友,一邊摸她的長頭發(fā),一邊安慰她,不一會她就安靜了,閉上眼靠著我的肩。但她還是不停地嘮叨,說要每天跟她打電話、發(fā)微信,還不許我跟別的女生玩,亂七八糟說了一大堆。我不停地點頭,腦子里想的全是未來幾天怎么玩的事。
我哥給我訂的是晚上七點飛上海的票,坐大巴到機場也就一個小時,五點出發(fā)都綽綽有余。本來我想,告訴女友我一點就走,然后自己去玩一圈,再回來坐車。沒想到,她不自己去火車站買票回家,非得要送我。到了客運站,她還是不走,說要看著我上車。這不要露餡了嘛,還好我靈機一動,攔了個出租車,讓司機把她送到火車站。我把她往出租車上推,可她的雙臂像蛇一樣纏住我的腰,好不容易才松了手。她總算走了,但她這么一弄,我再去玩一圈的心思也沒了,只好提著行李找地方等車。
我就在這家麥當勞傻坐了兩個小時。手里拿著本杜拉斯的《物質(zhì)生活》,怎么都看不進去。我是那種計劃一旦被破壞就不知道要怎么辦的人,心里像堵著塊大石頭,做什么都不得勁。一輛大巴車來,另一輛大巴車走,我記下它們的車牌,觀察它們的不同,以為等了很久,卻發(fā)現(xiàn)才過了兩個小時。沒辦法,我又換了個事做。不停地跟自己說話,給自己提問題,然后反駁,駁倒自己,接著再提問題、再駁倒。反復(fù)的問與答,使我消磨掉了剩余的時間。
離開那是下午五點,那些問題與答案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登上大巴時,我有一種快感,就像剝掉一塊長了很久的血痂。逃離的感覺輕飄飄的,只有在內(nèi)心飛速旋轉(zhuǎn)時才會產(chǎn)生。
二
凌晨兩點,我到了上海。這一天是清明節(jié)。風(fēng)喊著各種口號往人的身體里鉆,我冷得發(fā)抖,穿過那群上下眼皮打架的人,坐上了擺渡車。
確實有點倒霉,我不僅在麥當勞坐了一下午,還在候機廳坐了一晚上,直到零點才登機。這五六個小時里,無聊的我開始回憶在廣州上學(xué)的這幾年。從大二算起,我有兩年沒回家了,也沒有去過其他地方,好像已經(jīng)把這當成了自己的家,突然離開,還真有點舍不得。我拼命想,卻什么也想不起,快要放棄時,又似乎抓到了一縷記憶的灰燼。我在回憶里徘徊,以為時間會過得快些,但它不給我面子,每一秒都走得很慢很認真。我抽了兩包煙,跟我哥打了三個電話,飛機才終于降了下來。登機時,我想在朋友圈里感慨一番,關(guān)于今天的悲慘遭遇和暫時離開廣州的心情,但我始終都沒能編出一句順耳的話。
我愈發(fā)嫌棄自己,覺得自己就像一只鳥,剛從鳥巢掉下,就被關(guān)進籠子,剛掙脫籠子,又被鎖進了動物園。這段話被我記在嘔吐袋上,是飛機飛到半空中,我面對舷窗外黑乎乎的云才想明白的。我弄清楚了鳥和我的關(guān)系,但我不知道自己在飛還是已經(jīng)落地。
我哥早就到了,一直站在航站樓門口等我。我走出去,看到他在寒風(fēng)中縮緊身子。我們兄弟,從小就沒分開過,但我上大學(xué)這件事好像成了導(dǎo)火索,從那時開始,我們散開了。我哥去成都做生意,我一直在廣州漂。差點忘了,我還有個弟弟,對,應(yīng)該算弟弟,他留在河州,是清真寺的學(xué)生。三個地方像三把鎖,鎖住了我們。轉(zhuǎn)眼間,已是兩年沒怎么見面了,我想念他們嗎?
出租車飛速往外灘駛?cè)?,我哥在那邊訂了房間。車外,上海的夜晚像一個閃爍的黑洞,緊緊吸住我們。我都來不及看清黃浦江長什么樣子。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很快就到了。我說,要不吃點東西?說實話,從中午開始我就餓著肚子。回民出門,吃飯是一個大問題。即便我這個很隨意的人,對這件事也很謹慎,沒有清真的食物我寧肯餓著。我哥笑了,說還是他聰明,出門不忘了帶點吃的。我想起來,回民出門是有這規(guī)矩,哪怕是現(xiàn)在這年月,回民也總有吃飯不方便的時候。這些事,差不多都從我腦子里磨掉了。
說是餓,回房間隨便吃點也就飽了。我哥還想跟我說些什么,我說先睡吧,困得不行了。說著我就睡了過去,沒做夢,但總覺得隨時會醒過來。
我哥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我先醒了,斜躺在床上,喊他接電話。他睡得很死,手機響了好一陣,我喊了幾聲,他才爬起來??吹剿鸫玻也欧判牡靥上?,馬上又睡著了。沒幾分鐘,就感覺有人踢我的腳,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快,起來。起床,回家?!?/p>
“什么?”
“起床,回家?!蔽腋绾鹆艘宦?。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們四點睡的,這才六點……不是……回家?”
我哥掛了電話,深呼一口氣:“趕緊起,回家,奶奶無常①了。”
“啊?哪個奶奶?”我像根釘子一樣釘在床上。
“我們奶奶。”
“我倆回去嗎?”
“不回咋辦?奶奶歿了,你還有心思玩?趕緊起?!?/p>
搶了兩張早上八點的機票,我們隨著清明上墳的車流,往機場走。我要回去了,迫不得已,又一次回到故鄉(xiāng)。
三
中午十二點,我們到了蘭州。從蘭州到河州,還有一段距離,要坐大巴車回去。這兒的大巴車跟我在廣州坐的不一樣,體積似乎要小許多。我跟我哥擠了上去。
從劉家峽這條路往河州走,一路上都是光禿禿的,萬物好像都被人扒去了衣服。樹的新芽沒長出多少,黃色的塵土還在車旁飛揚。我知道,春天早已來了,但在這里它不得不隱姓埋名,忍受被冷落的滋味。許多雪的污漬還在山頂堅持著,任萬物復(fù)蘇,也依舊巋然不動。任何事都要比外界慢一些,慢,無法想象的慢。你見過走路能踩死螞蟻的人嗎?這里有很多。那是一群常年臥在陽光里的人,他們偶爾散步,但要用十秒才能往前走一步。
車故意開這么慢嗎?我覺得它走的路線是S形,彎彎繞繞,竟讓我有些惡心。伴隨著一陣暈眩,我們穿過黃河大橋,這里的黃河水還是那種真正的泥土的顏色,能把人深深地埋進地里。我閉上眼睛,不愿再看,也不愿再想起些什么。我祈禱不要有人認識我,祈禱不要再一次熟悉這個地方。
十公里之后,就到河州了。我哥嚼著口香糖聽著歌,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他知道我在看他,偷偷用余光瞥了我一眼,但他好像沒心思理我,我也沒興趣再跟他說什么。本來我想跟他說,送完奶奶,我要趕緊回學(xué)校。既然他不想聽我說話,那就算了。我轉(zhuǎn)過頭,準備玩弄車窗邊的一只螞蟻,還沒碰到,它就從窗邊掉了下去。我哥用手指敲我的胳膊,我猶豫了一會,轉(zhuǎn)過身跟他面對面。
“沒回來,沒啥感覺,一到這就知道家好了吧。”
“還行?!蔽也恢勒f什么。
“這次奶奶無常,我們倆回來,也是定然①?;貋砹耍秃煤么龓滋??!?/p>
“我想早點回去?!?/p>
“別犟,好不容易回來的。心里的坎還過不去啊?我都不放心上了,你老想著它干嗎。家里人總歸是家里人,哪有隔夜的仇。”
“我不是你。我說了,我要早點走。送完奶奶,我就走?!蔽夜室庹f得很大聲,但后一句又降低了聲調(diào)。
我哥不說話,扭過頭去,又不理我了。我可不在乎,戴上耳機聽起了歌。一首還沒聽完,他就扯掉了我左耳的耳機。
我火氣馬上就上來了:“干嗎?”
“記得一會兒到家,別這個樣子,要難過一點?!?/p>
“我現(xiàn)在就挺不高興的。”
“我是說,一會到家要哭,知道嗎?別讓旁人看笑話。奶奶歿了,孫子們不哭,說不過去?!?/p>
我苦笑了一下:“好……我最后再笑一次,笑完就哭,行吧?”
說完我轉(zhuǎn)頭朝窗外看,瞅見了河州城的老城門。破舊的城門竟然刷上了一層新漆,但我知道它從來都不會改變什么。抖了抖發(fā)麻的右腿,我松開安全帶。真的,我又回來了?
僵硬的河州城像一枚蠶繭,再次緊緊裹住了我。
四
那座房,我早就看見了,青磚大瓦的老房子沒怎么變。我試著讓自己的眼神飄忽不定,不能讓人看到我在看它。那些人就站在老屋外的巷道里,有人沉默,有人說話,還有人走來走去。
“水垂”靠在老屋的院墻外。這種木制的類似于門板的東西,在河州被稱作“水垂”。它有兩個作用,首先是信號,告訴別人,這家里有了亡人。其次,回民的亡人下葬前必須用清潔的水洗周身,“水垂”又會成為放置亡人身體的浴床。從小我就特別害怕看到這個東西,總以為是它帶來了死亡,但此時為了轉(zhuǎn)移那些人的注意力,我只能盯著它看,好像沒有以前那么恐怖了。
我哥像沖刺的短跑運動員一樣,往院子里跑。他把行李扔在地上,我撿了起來,拖著我們的箱子進院。我聽到了哭喊聲,跟我常常在半夜聽到的風(fēng)聲差不多,比較尖銳,還有點鋒利。我哥先喊再哭,節(jié)奏控制得很合適,因為比那些哭喊了半天的人更有力氣,所以他主動擔(dān)任了這一次哭的領(lǐng)袖。喊的聲音要比哭的聲音大,尤其是我哥,喊得很大聲,差點弄哭了我。
我始終沒哭,把眼眶中猶豫的眼淚都給退了回去。
走到院中,我發(fā)現(xiàn)這里也站著不少人。我還是想躲開他們的視線,慌亂中,我的頭開始左右搖擺。真的,我不想再看這個宿命般的棲息地。在這我跑來跑去,跑了十八年,早就跑夠了。跑得我過于熟悉它,熟悉到我想忘記,熟悉到我以為這里也從來不會改變。但我似乎錯了,北邊的三間房明顯翻修過,我曾經(jīng)住的那間東房,也多了一把有鐵銹的鎖。
我的眼睛注定要成長為一挺機關(guān)槍,不停地朝這里掃射。但我沒有料到,那些人的眼睛會迎著子彈撞過來。那些人,包括我的繼母、姑姑和嬸嬸。
北邊最中間的是上房,以前當客廳,后來給奶奶住,現(xiàn)在放著她的肉體。靈魂在哪呢?我往前走了兩步,隔著房門,看到我哥彎曲著雙腿,他已經(jīng)不哭了。房里的人我都很熟悉,不管是死去的還是活著的。因為熟悉,我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后退。我告訴自己,我不可能找到靈魂。
我站在院子中央,望著繼母,用鞋底使勁蹭著地面。到底能不能走過去?我看到了上房里站著那個矮小的人,以前我管他叫父親。河州話里,父親也叫“阿大”,大概意思就是生命中最大最重的一個人,但這重量壓得我喘不過氣。就是他,揮動著那條無形的鞭子,從兒時起,就不停地抽打我的脊背,一直到十八歲那年,終于把我驅(qū)逐出了這院子?;蛟S,我也早早把他驅(qū)逐了。幾分鐘前,我在院里搖頭的時候,就知道他在看我,用他那雙下苦人①的眼睛,那雙積攢了塵土和淚水的眼睛。但對于我,那眼睛和所謂“阿大”的稱呼都已經(jīng)成了一片殘損的羽毛,我決定飛的時候就拔掉了。
回民不跪人,奶奶身邊的活人們就那樣一直站著。人太多了,我要是奶奶肯定得煩死,真死了都不讓人清靜。我了解奶奶,所以決定不去吵她。
我提著箱子,還是向繼母走了過去。她黑色的頭巾底下,露出了一些凌亂的白發(fā)。她竟然長白頭發(fā)了,她不是說她這種經(jīng)常深呼吸的人不會長白發(fā)嗎?她也在流淚,不知道是為了婆婆還是為了自己,那眼淚掛在嘴唇上,不愿意被咽下去。我跟她問好,我說尕媽媽,我回來了。繼母低聲應(yīng)答,沒有開口,也許她覺得,繼子跟影子沒什么兩樣。我杵在那,聽她們說話。繼母和嬸嬸們好像都擅長沉默,話多的是姑姑們,她們在討論,上房里死去的那個人。她們說昨天奶奶還好好的,吃得下、笑得開心,怎么半夜就突然沒了呢。說著說著,她們哽咽,各自抓住一句話,不停地重復(fù)。她們擦擦眼淚、擤完鼻涕又接著說,是她們做得不好,肯定是她們犯了什么錯,老人竟然沒有生病,沒有讓兒女陪她、服侍她就死去,突然就離開了。她們說,奶奶昨晚睡的時候把陪她的外孫女都趕了出來,她要一個人睡,肯定是有了某種神秘的預(yù)感。她們還說,雖然她們子女犯了錯,留了遺憾,但造物主沒有讓老人受罪,人家這種沒有疼痛的死亡,是有福氣呢。我聽著她們說話,數(shù)落在水泥地上的淚珠,順便拔了一根鼻毛。
隱約間,我聽到上房里的人也在討論。比如誰去買卡凡(裹尸布),誰去通知親戚們,誰去雇送葬的大巴車,誰去請阿訇等一系列事。好像有人在指揮,剩下的人在聽令,一切都井井有條。又好像產(chǎn)生了一些分歧,需要大聲討論、爭辯。煩得要死,我覺得他們肯定會吵到死去的人。為什么不從房里出來呢,外面多寬,這還有另一幫人在討論別的話題,兩種聲音混在一起,那多好聽。無聊死了,我真想把耳朵塞住。房子里的人說話,房子外的人也說話,但都太過緩慢、太過瑣碎。
一小孩來找我說話,我好像不怎么認識,估摸應(yīng)該是某個表弟。他竟然摸我的長發(fā),問我到底是女生還是男生?想扇他一巴掌,但我忍住了,我累得手都抬不起來。我對繼母說,我要睡一會兒,太累了,兩天里飛來飛去,真的很累、頭很暈。大姑搶著說,那就去睡會兒吧,你的西房門開著呢。
那房子原來沒鎖住,但也可能是今天才打開。我往西房走,那人從上房走了出來,我們差點撞上。他那張如刀刻過般的臉,這兩年又被多刺了兩刀。我看得清楚,但還是繼續(xù)往前走。他盯著我,我不得不說了一句賽倆目①。這句祝福給他,讓我的脊背抽搐起來。我弟扶著他走,弟弟說,阿大你慢點。我差點忘了,還有人管他叫阿大。我瞄了眼弟弟,他好像長了胡子,這小子也長大了。弟弟跟我說賽倆目,我低下頭,徑直走進西房。
房里連一張床都沒有,擺著舊沙發(fā)和一些雜物。我不知道該睡在哪兒,沙發(fā)嗎?它是柔軟的,應(yīng)該不會讓我觸到那種堅硬的味道。聽著那些哭聲喊聲爭吵聲,我閉上眼睛。
人累了很容易就能睡著,就像人在睡眠中也很容易死去一樣,尤其是我這樣的人。但這兩天我常常有那種隨時要醒來的感覺,這使我更加乏累,以至于無法測量夢的長度。我看到了那雙被刀刻過的手,看到了模糊的母親,那個永遠綁在二十三歲的母親。我看到他們碰撞,看到了血,看到了火,看到我的眼睛被糊住。什么都是燃燒,我這才知道,被燒掉的不僅僅是夢與現(xiàn)實,還有記憶。我半跪著問他,能不能取掉這黏稠的血,滅了火,或者移開那雙手也行。我祈求他收起血色的記憶,不要再擋住我的眼睛。我害怕。
我好像真的醒了過來,房外哭喊的聲音停了。窗外滲進來幾束光,天黑的顏色要比那血好看。我為什么要害怕?怕什么?我不怕,真的,什么都不怕。
五
這一夜我睡得不好,一直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聽到狗吠、聽到鳥鳴。天亮了,外面又有些聲響。弟弟來叫我起床,讓我去洗大凈②。在院子角落的那間狹窄的澡堂里,我拿著幾乎冰涼的水從頭蓋骨往下澆,每一滴都充滿熱情,刺進我的骨縫中。我忍受所有的儀式,想象自己應(yīng)該很干凈。
當我洗完的時候,晨禮差不多結(jié)束了。我抓住禮拜時間的尾巴,自己禮了幾拜。很久沒做,我很生疏,出現(xiàn)了許多錯誤,但我還是完成了它。
晨禮后,院子里又開始吵吵鬧鬧,探望亡人的人來了。這是人最多的時候,我想亡人應(yīng)該沒有醒,不會被吵到。來的人有阿訇、滿拉③,弟弟也站在那些人當中。還有一批鄉(xiāng)鄰,大概都不是認識的人。天下回民都是兄弟,有人死去,不管認識與否,都會來探望。但我現(xiàn)在不自覺地發(fā)愣,我在疑惑,當我死去的時候有沒有人來看我。傷感總是少部分人的事。我和奶奶的子孫們站在門口迎接探望亡人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像我這樣眉頭緊蹙。也對,為什么要傷心呢?我跟每一個男人說賽倆目,或許這是我最接近奶奶的時候。
他們往上房走去,圍著亡人轉(zhuǎn)了一圈。為了防止亡人下巴脫落,亡人的頭從頭頂?shù)较掳投急灰粔K布纏著,我覺得這很恐怖,但他們似乎沒有感覺到。亡人的臉被毛巾蓋著,有人走過時,我的大伯掀開毛巾,讓活人和死人見面。沒有人應(yīng)該悲痛,在他們繞著她轉(zhuǎn)圈的時候,這些彼此陌生的人,享受著認識新朋友的幸福。我站在房外遠遠地望著,沒有進去。我是人群中最容易恐懼的人,不敢見她,只能在這里看,一批人到來,一批人離去。
排著隊的人都走了,院子里的人開始吃飯。一種以牛肉粉條為主的燴菜擺在桌上,他們一邊說活人還是要吃飯,一邊大口咽下那些肉塊。大家吃得很多很滿足,像逃難過來的人,又像在田里勞作了一天的人。我沒心情吃,也許還沒緩過勁來,太累了。許多人吃了幾碗,大約早上八九點,最后一個人才吃完。
當他們準備洗碗的時候,哥哥買來了卡凡。這種用白棉布制成的裹尸布,不能有縫制的痕跡,它似乎是逝者與這世界的最后一道屏障,堅持要保留自己的完整性。還有一部分人準備“抓水”,這就跟我之前洗大凈一樣,只不過亡人不能自己洗,有人要幫他完成這儀式。我什么都沒有參與,在院子中間立正,像一個運籌帷幄的人,看著他們在千里之外決戰(zhàn)。不過我那毛病又犯了,不停地問自己,水抓得起來嗎?
“抓水”在回民中有“男洗男、女洗女”的規(guī)矩,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事。繼母和姑姑嬸嬸,還有一個女阿訇一起走進上房,拉下門簾。其他人都不能進去,包括我,但他們跟我不一樣,沒停下自己的腳步,忙著用壺幫里面的人接水,忙著哭。門簾很厚,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聽到了水流動的聲音,洗的節(jié)奏應(yīng)該很快。沒能進去的人,在外面制造水,好像這樣他們就有可能觸摸到那個死去的人。我聽著水聲,就像聽山泉流動。聽,好像還可以想象出水的模樣,不管黎明時我洗掉的水,還是此刻她用的水,都長著同一副面孔。水,要勇敢地爬過生殖器,爬過手肘、臉、足、耳朵和眼睛,一部分散落在“水垂”上,一部分鉆到地里。
院里放著張凳子,我坐了下來。此時,他們哭的聲音越來越大?!八埂毕缺荒昧顺鰜?,水灑在了外面,要比眼淚多得多。厚門簾拉開了,我只能看到她的側(cè)臉在裹尸布中若隱若現(xiàn),她的身體全被裹住了,只有一張臉,那張含滿水的臉。我知道,回民在有人去世的時候,是不能過于悲傷、不能大聲號哭的。更何況我討厭哭、討厭傷心,討厭這些人從昨天到今天一直重復(fù)的怪樣子。死是我們最終的歸宿嗎?我們會不會再相遇?因此,我懷疑是不是真需要告別。
很多人哭得差不多了,都往房里擠,都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悲傷無法抑制。但所有人都會慢一步,她就要被抬起來了。我踮起腳尖,看到那裹尸布敞開的口,即將被封住。我的大伯動作很熟練,抓住裹尸布,一擰,在手中繞一個圈,再一系,裹尸布就自己纏住了自己。那亡人就像一塊糖一樣,被裹了起來,不管外面的人再想怎么樣,她都得被吃下去。
那些哭聲中夾雜著更為劇烈的質(zhì)問:“為什么丟下我們?為什么這么早走?”我又煩了,心里想,他媽的誰知道自己啥時候死、為啥死啊,你問個鬼。堂姐和繼母也一直往前擠,她們擠不進去,腿還軟了,需要我扶著。我一手一個,抓住堂姐和繼母的胳膊。里面的人也抓住了亡人,把她放進用牛皮做的擔(dān)架上。她要真的走了。
亡人被抬出門,朝著清真寺的方向走。我跟隨這抬人的隊伍,出發(fā)前看到院子里很多人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樣。此時抬人的人,大多是親屬,也有一些鄉(xiāng)鄰,去清真寺有幾百米,他們輪番抬著。我沒敢靠太近,跟在隊伍后面。抬人的人腳步匆匆,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奶奶講過,亡人被人抬著的時候會想,抬我的人,你抬著我慢些走。可是往往事與愿違,我參加過的一些葬禮都是這樣,抬人的人總是走得很快,奶奶也逃不過。不過也沒什么,在這地面上都滾了幾十年,非得多那么幾分鐘干嗎,趕緊走吧。
六
晌禮結(jié)束,有些人就走了,也有不少人留下,為奶奶站“者那則”。站“者那則”之前,阿訇要先說亡人的身份,他說這是某某的母親、某某的妻子,但他沒有說奶奶到底是誰。后來我才想明白,這不能怪阿訇。奶奶根本沒有名字,她的姓是婆家的,名字是我爺爺編的,她哪有真正的名字。不過我想奶奶可能也不會覺得委屈,要名字有什么用?人都沒了,回民又不立碑,沒有人會記得她,非得要個名字干嗎。但這給我留下了遺憾,在我后來準備寫一些紀念奶奶的東西時,我只能給她編名字,這樣不好。我編得不好。也許想到了自己會遺憾,所以當我站“者那則”的時候,我一字一句地回憶那些祈禱詞,沒有忘記自己該念什么。我為活著的死了的人祈禱。
站完“者那則”,阿訇總會說,下午沒有事的兄弟姐妹都應(yīng)該去送一下埋體。但人總是有事的,留下來的人并不多。送葬的車有十多輛,除了一輛卡車用來放亡人之外,剩下的都是可以裝人的大巴,可惜沒有多少人坐。我能看到人群中的她被抬得更高了,人們熙熙攘攘地把她挪到卡車上。很多人都愿意上卡車去陪亡人,可能他們比我更清楚地知道,每個人都會死,每個人都需要陪伴。在卡車上,除了一兩個自己的親戚外,剩下的全是陌生人,他們陪著亡人乘這輛破舊的卡車,走完塵世的最后一段路。
一個多小時前,他們把奶奶抬到清真寺,剛把她放在走廊里,人就散了。他們要去禮拜,而我并不著急。奶奶身邊沒有其他人,只剩我,被留在這。很奇怪,此時我仿佛得到了長生不老藥,能戰(zhàn)勝死的恐懼。我坐在一張不高的凳子上看著她,手離她很近,僅有五十厘米就能觸到她睡著的擔(dān)架。我沒有跟她說話,只想看看那白色的布能不能露出些秘密。答案令人失望,什么都沒有。
我突然想起,她不怎么疼我,我也不怎么愛她。我們的親情中間始終隔著一層陳舊的薄霧,或許是因為我把對那個人的仇怨轉(zhuǎn)了一部分到她身上。年少的我曾惡毒地想過,憑什么就我沒媽,那個人也應(yīng)該失去母親。這份惡念如同鬼魂,纏著我,讓我不自覺地推開她。她可能感覺到了,所以在眾多的孫子中,我成了并不重要的一個。我腦中很難拼湊起完整的畫面,只隱隱記得她曾經(jīng)給我買過圍脖,那是她送我的唯一的禮物。她說讓我早上上學(xué)戴上,就不那么冷了。我從來沒有戴過,很討厭圍脖口罩之類的東西,卻一直記得這件事。那是我離開家的前一天,正在房里打游戲,她走進來,說了那些話,轉(zhuǎn)身就走。我回頭看了一眼,說我知道了,你走吧。她停住,說等我回來,再送我一件夏天穿的短袖。我沒有想過,那是最后一面。兩年沒回來,我穿過許許多多的短袖,但沒機會穿上她買的那件。我問她短袖呢,我回答,買了還沒給你。聲音沒了,我安靜地陪了她十幾分鐘,也許注定我們之間就只能有這么一點關(guān)系。
人一多,恐懼就又回來了,我沒去卡車上,找了輛大巴坐。公墓區(qū)在北山,離清真寺五公里。我的高中也在這條路上,以前我常在這走,但幾乎沒有去過墓區(qū),總覺得它離我們很遠。實際上,墓區(qū)離我們只有幾公里。車動了,坐在后排的我開著窗戶,尾氣的味道極其特殊,像極了回憶。我們這輛車比其他車的人要多一些,大家好像都有點緊張、忐忑,跟第一次去郊游似的,似乎還有點小興奮。車一路向北,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他們都急匆匆地往南趕,沒人關(guān)心這輛車隊送的是什么人。人們每天都要看到許多這樣的車隊,每天都要看到許多的死人。大家很忙,沒時間關(guān)心這些事。
他們把奶奶抬到早已挖好的墓地上,據(jù)說這塊地買的時候很便宜。大家都在等,有人說這兩天去世的人太多了,挖墳的人很忙,奶奶的墳坑還沒有處理好。我咀嚼他們的話。我們是在等人嗎?我們是在等人。
挖墳的人從坡上跳下來,大聲對大伯講,太忙了,那邊剛挖了一個,這馬上就處理好。他跳到墳坑里,不一會就把里面的積土拋了出來。送葬的人們以墳坑為中心,聚集起來?;孛竦膲炌ǔJ悄媳狈较虻囊粋€坑,呈長方形。墓先直著挖下去,在坑底一側(cè),再挖一個與墳坑平行的深洞,上方是弓形,下面是平底,里面能放下亡人。我仔細看著復(fù)雜的墳坑,完成了人生的又一個“第一次”,但我沒靠太近,也沒有考慮進去。奶奶的兩個兒子都跳了下去,大伯到深洞旁邊,我哥和幾個叔伯站在外面,緩緩將尸體拿起來。這時我聽到一絲哭聲,有人在抽搐。奶奶的兒子,尤其是那個人,他的腿像根粉條似的軟了下去。大家沒辦法,只好先把他拉了上來。挖墳的人倒是又跳了下去,他配合大伯,接住了奶奶的尸體。大伯抱著尸體,將奶奶頭朝北、腳朝南地放到深洞里。眼淚掛在唇上的大伯從墳里爬了上來,坑里只留下了那個挖墳人。又一個陌生人,成了最后一刻在奶奶身邊的人。我蹲下來,從我哥分開的雙腿間,看到他用土塊壘好了深洞的洞口,從容地跳了上來,動作熟練??缭缴谰褪沁@么回事?這個人一臉鼻涕,他說,埋吧。很多人往墳邊沖過去,但我往后退了兩步。那些人拿著鐵锨,拼命地往墳里拋土,大家好像很著急,想快點干完這事。我接著往后退,聽后面站著的兩個人談?wù)撨@塊地。一個說這地真不錯,據(jù)說當時買下來也不貴,真占便宜了。另一個說,這地是真好,你看挖出的土里都沒幾塊石頭。我不想聽,再往后退,我弟弟也從拋土的人群中退了出來。我拉著他的袖子,說我們往那邊走走,這人太多了。弟弟很不情愿,但還是跟我走了。
墳坑很快被填滿,挖墳人又走了過去,在墳上不停地踩,邊踩邊說要把土踩瓷實。他像個藝術(shù)家,精心打磨自己的作品。踩了一會兒,他指揮旁邊的人又填了一些土,墳終于是墳了。回民的墳并不會壘很高,五十厘米都算高了,而且每個人的墳都一樣,時間久了,墳與墳有連在一起的危險。那人又往墳上壓了些石塊,他說這樣就不怕雨淋、不怕風(fēng)吹了。他拍拍身上的土,拿了錢,從我和弟弟面前走過,我聽到他自言自語,說這座墳是今天挖的最好的一個。
不知道為什么,我跟弟弟越走越遠,鉆到遠處的墳地里走不出來。等我們再回到奶奶的墓地上時,一個人都沒有了。弟弟埋怨我,說都怪我拉他走,他沒能跟大家一起為奶奶祈禱。我說,現(xiàn)在也來得及。我們伸出雙手,手心朝著臉,為奶奶祈禱。弟弟學(xué)的祈禱詞要比我多,祈禱的時間很久,而我早早結(jié)束,在墳地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我試圖模仿這里漫山遍野躺倒的那些亡人,試著體會他們那種帶有一點幽默的孤獨,但怎么都學(xué)不來,我很好奇,自己和他們到底有哪些不同。
所有人都離開了。我跟弟弟說,我們也走吧。弟弟走一步就回頭看一眼,我知道他舍不得奶奶,但我也知道這里躺著的每個人都要學(xué)會被留下,都要學(xué)會殘酷的浪漫。我抓著弟弟的胳膊,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他問我,我們要走回去嗎?這離家很遠。我說,先走吧,往前走一步就不遠了。
我離這墓地越來越遠,弟弟離家越來越近。我們并排走著,各自虛構(gòu)出不同的路線。
七
從公墓區(qū)門口出來,我跟弟弟倒走得慢了,反正路太遠,快一步慢一步也差不多。墓區(qū)門口坐著一大堆乞丐和瘋子,你看一眼,他們就跑過來圍著你要錢。我弟說他們真的很可憐,在墳地生活,還吃不飽睡不暖。我說,可憐人就很可恨。
感覺走了很久,腿都快斷了,我們才路過我高中的母校。后來我怎么也沒想明白,我們倆那天為什么要使勁走,沒有出租車,我們可以讓人捎一段。但事實就是我們一直在走,跟兩個傻子似的。
走了一會兒,弟弟說,有些餓了,要不去吃牛肉面吧,我請你。我說算了吧,在外地沒其他好吃的,吃不正宗的牛肉面都吃吐了。我想拒絕,但又想去試試久違的正宗的感覺。我說,那就去以前我上學(xué)時常去的那家吧,再往下走走就到了。
那家飯館關(guān)著門,旁邊的店鋪也都關(guān)了,卷閘門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我跟弟弟說,算了不吃了,今天沒口福,人家都要拆遷了。弟弟說,那換個地方吃吧。我說,還是不了,早點回去也好。
走到這可以看到出租車,還有公交車,但那天腦子不知道怎么抽筋了,我倆都沒想去坐車,也沒有互相提醒一句。路邊有幾個人正在燒一些舊衣服之類的東西,大路上四處飄著灰燼,弟弟的臉上也沾上了一塊,我?guī)退∠聛?。這時我才真正看清弟弟長得不一樣了,他的眼睛深深陷入臉中,睫毛卷著,臉上似乎寫著“我不說話”四個大字。
上高中時,為了追一個女孩,我起早貪黑地走這路送她回家,不過后來也沒追上,把自個兒累得夠嗆。今天在這玩起“朝花夕拾”來,我倒有點激動。我那時候怎么喜歡那么一個女的?我跟自己講話,弟弟好像聽到了。他問我,現(xiàn)在又找了女朋友嗎?我說,談了兩三個吧。實際上,我在這兩年里換了七八個女朋友。
弟弟低著頭,好像不愿意讓我聽到他說話:“這樣不好,我們回民的娃娃不能這樣亂跟女孩搞。”
弟弟說:“哥,你應(yīng)該找個好女孩結(jié)婚的,不能玩弄別人?!?/p>
我笑了:“你小孩懂啥,那叫玩?不就是跟幾個女孩聯(lián)系多一些嘛,也不算談戀愛?!逼鋵嵨倚睦锵?,年輕人就該及時行樂,我約姑娘如流水,也沒多大事啊。
說著我們路過汽修店,工人砸車的聲音很大,“咣咣”地要把人耳朵給炸了。弟弟趕緊捂住耳朵,我倒顯得無所畏懼。我說,你別教育我了,學(xué)好你的知識,過幾年娶個媳婦,好好生活。
“那你呢,哥,你不回來了?”
“你還小,不懂,我回不來?!?/p>
“我懂,”弟弟脖子紅起來跟我一模一樣,“誰說我不懂,你就是變了,不愿意回來了。你知道不,阿媽很想你的,她一直念叨你?!?/p>
“我知道,她從小就對我不錯,等我混好了,我會接你們出去,我會報恩的。”我想起我那個繼母,她確實讓我感覺到了母親的溫暖,但母親畢竟只有一個。
“阿大其實也挺……”
“別說他,我早就沒阿大了?!?/p>
“啥?你這說的什么話,我們回民講,天堂在父母腳下呢,你竟然說你沒阿大?你還是回民嗎?”
“你別亂改,你還學(xué)這個呢,那是天堂在母親腳下?!?/p>
“我……”弟弟的眼睛似乎又凹下去一點。
“你不懂這里面的事。”
“我知道,我也聽大哥講了,可那畢竟不是阿大的錯,這都多少年了,活人還得過活人的日子啊。”
我摸摸口袋,好像沒煙了。我努力深呼吸,不想讓自己再生氣。我們沉默著,又往前走了一會,路上的人和車漸漸多了起來。
“你們誰也不知道,我媽躺在床上的那個樣子,她的臉一直在我夢里,有一把火,還有血,你知道嗎?”
“我沒見過大媽媽,可大哥說,大媽媽是心臟病發(fā)作才沒了的,跟阿大也沒關(guān)系啊?!?/p>
“心臟病?你就聽他亂扯吧,他能記得啥?你那個阿大,那時候天天亂逛、打牌,欠人一屁股賬,家里每天都來一大堆人要錢。阿媽那么年輕生了我,身體一直就不好,他不給看病也就算了,天天惹一幫人上門,我媽就是他弄死的,我不會忘的。
“你知道嗎?他在家里倒汽油,點了一把火,當眾燒了我媽的新衣服,就因為他還不了別人錢,外婆給我媽買件新衣服,他都看不下去。他燒了它,你知道嗎?火好端端地就燒起來了,我就聽到我媽在床上不停地咳,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沒的。我就看見了火,我覺得我都能看到血,可我什么都沒看到。她不知道怎的就咽了氣,她還那么年輕,我還那么小……”
“可這……阿大他……”弟弟的口氣也略微有些顫抖,“他也無能為力啊,他知道自己錯了的,他對大媽媽不好,可他后來改了呀。哥,你知道,他是個沒文化的人……咱這層血緣斬不斷啊?!?/p>
“對,他是變好了,他成了老實人了,可我媽呢?她就那樣沒了啊。你們不知道,都不知道,那把火是什么樣子,你們都看不到……你們也都不明白,一個六歲就沒了媽的孩子是怎么活的?!?/p>
“奶奶都無常了,我們家又沒了個人,這埋體送完,這事還不能放下嘛?!?/p>
我的手心發(fā)汗,眼里也冒出一把火,但我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沒有必要再爭辯了,這就是一塊鐵疙瘩,誰都熔不了它。我說,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弟弟沒接話,我低著頭繼續(xù)往前走,等我轉(zhuǎn)過身想跟他再說回去時,他已經(jīng)不見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八
我再次坐上去機場的大巴車,沒有跟任何人說。
車還是走劉家峽這條路,快過黃河大橋時,司機停下車,說車有點問題,讓大家等會兒。好多人都吵吵起來,跟死了人一樣,只有我走下車,一點都不急。有些餓了,我想從書包里取塊面包吃。手伸到包里,跟面包一起拿出來的,還有一封信。我認得信封上是弟弟的字。
我笑了笑,這都什么年月了還寫信,不過這小子的字是大有長進,還“兄長親啟”呢,傻小子。其實我又何嘗不傻呢,有些話當面說、網(wǎng)上說,總覺得說不出口,昨晚收拾行李的時候,我也有過給他寫信讓他來廣州闖蕩的想法。但我始終沒勇氣下筆,這小子倒先給我寫了。
我一手拿著面包,一手拆開弟弟的信。信很厚,紙疊在一起,我拆開,大略翻了翻。他還是那種小孩子的口吻,說想讓我回家,想跟我學(xué)寫作,讓我原諒父親。他還說,他的阿拉伯語學(xué)得很好了,明白我們河州話里的“埋體”原來就是阿語。他說“埋體”不僅僅是死人的意思,還有“停止、熄滅”的含義。他問我,哥,你懂我的意思嗎?
翻到最后一頁,他說他想當作家,給自己取了個“十木”的筆名,沒什么意思,就覺得很好聽。他說想寫我們兄弟的故事,但一直猶豫自己應(yīng)不應(yīng)該寫作。因為在奶奶去世的前一天,他寫了首詩,有點一語成讖的感覺,讓他非常恐懼。他讓我?guī)退胂朐摬辉搶懴氯ィ绻梢?,他想我回家,兄弟倆一起寫作。
我使勁咬了口面包,接著看他附在信后的那首詩,詩名叫《清明來信》,但當我想仔細讀詩的時候,一陣風(fēng)吹來,我一著急,抓著面包和信封,沒抓得住信。
信掉進了黃河,我看著它消失在我的視野中,但沒看見它如何入水,怎樣被浸透。面包吃完了,我手里拿著空空的信封發(fā)呆。在信掉下去之前,我看到了一句詩,“我是一個不需要祭奠祖先的人。我活著迎接”。
一切都是定然,包括這封信掉下去,包括這首詩沒看全,都是定然。我無所謂。
司機喊大家上車,我再次離開這片土地。黃河在我身后,咕咚咕咚地唱著歌,像是從巴顏喀拉山脈一直咆哮著到了這里,從未改變過它的激情。我按下手機的錄音鍵,試試能不能錄到些什么。我不再畏懼。
微微轉(zhuǎn)了下身,我聞到清晨的光。它溫柔地從車窗走進來,摸著我,仿佛在提醒,讓我看到那張臉。我是看到了。在窄小的車窗玻璃上,我隱約看到一張臃腫的毛孔粗硬的臉。他沒有隨我一起晃動,浮在玻璃和陽光之間。
責(zé)任編輯 李倩倩
祁十木,回族,1995年12月生于甘肅河州,廣西民族大學(xué)傳媒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在讀,寫詩寫小說。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詩刊》《民族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作品》等刊物,入選多種選本。著有詩集《卑微的造物》。
① 回族常用語,代指“死亡”。
① 回族常用語,有安排、命中注定之意。
① 方言,指從事重體力勞動的苦命人。
① 問候語,愿造物主的平安、慈憫和吉慶在你上。
② 一種儀式,用特定的方法,以純潔的水洗凈全身。
③ 清真寺的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