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潤凱
1861年,45歲的彭玉麟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當時,他正率領湘軍水師在武漢與太平軍作戰(zhàn)。一道升官諭旨急速送到前線,皇帝要他出任安徽巡撫——這本是天大的好事,無數(shù)官僚苦熬一生,遠未抵達這個位置。更難得的是,彭玉麟僅讀過縣學,沒有科舉功名。
但彭玉麟竟然毫不心動,決定要辭官。曾國藩勸他不要辭,彭玉麟根本不聽。他上疏辭官,一次不行,再辭一次。
他極其認真地陳述了自己辭官的主要理由:一、自己只讀了縣學就從軍打仗,不懂刑名(法律)與錢谷(經(jīng)濟),缺乏做巡撫的文才,唯恐誤國誤民;二、從軍以來,一直率水師作戰(zhàn),這是自己的長處,當此國家用兵之際,舍水師而做巡撫,將是國家的損失;三、自己的性格比較生硬偏激,不懂圓融變通,出任巡撫恐怕無法做到精深穩(wěn)健。兩道辭官的奏折遞上去后,清廷深受感動。
終其一生,他都在辭官。歷史學者李志茗經(jīng)過統(tǒng)計認為,彭玉麟實際辭官8次,請求開缺回籍9次,請求開除差使職務6次,一共達23次。
1864年,湘軍打敗太平軍,清廷對湘軍將領論功行賞,封官加爵。彭玉麟的水師與曾國荃的陸軍并稱湘軍的左膀右臂,居功甚偉。彭玉麟因此獲任漕運總督,是一個別人眼紅的肥缺。他卻堅持要辭官。
1881年,兩江總督劉坤一被召入京,朝廷第一個想到的頂替人選就是彭玉麟。彭玉麟依然上奏推辭。最后左宗棠毫不客氣,走馬上任。
1883年,彭玉麟已67歲。朝廷又主動提拔年邁的他為兵部尚書。但彭玉麟還是不領情,就在此時傳來戰(zhàn)事消息,他突然說不辭了——原來,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了,老將又要上場了。
以前彭玉麟屢辭高官時,官場中人難免蜚短流長,張之洞就曾批評他“孤行己意,堅不任職”,“有識之士,不無遺議”。直到彭玉麟勇任中法戰(zhàn)爭前線欽差大臣,官員們才相信,這名老將真的是烈士暮年,壯心未已。張之洞也改變了對彭玉麟的看法,從批評到贊賞,從贊賞到敬服。
很快,清廷任命張之洞為兩廣總督。張之洞二話不說,走馬上任,與彭玉麟共事一方。后世史家公認,中法戰(zhàn)爭中,中國在戰(zhàn)場上不落下風,尤其是老將馮子材取得鎮(zhèn)南關大捷,離不開彭張二人同仇敵愾。
戰(zhàn)爭結束后,彭玉麟要離開廣東,張之洞十分不舍,提出要拜彭玉麟為師。彭玉麟大為震驚,連忙回絕。張之洞對彭玉麟的景仰可見一斑。
中法戰(zhàn)爭以清廷接受和議的屈辱方式收場,后來被評論為“中國不敗而敗,法國不勝而勝”。彭玉麟無法接受這一勝負顛倒的戰(zhàn)果,時任帝師翁同龢在日記中說:
彭(玉麟)電請勿撤兵,先向法索兵費一千萬。
清廷不聽,和議完成。本已年老體衰的彭玉麟經(jīng)此刺激,身體幾乎垮掉了。在殘燭之年,彭玉麟終于回到老家衡陽,回到他最后的歸宿——那座四周種滿梅花的退省庵。
回首往事,在他37歲那年,他經(jīng)不住曾國藩的一再邀約,出山加入湘軍水師,獨率一營。在炮火如雨中,他獨立船頭,只說一句:
今日,我死日也。吾不令將士獨死,亦不令怯者獨生。
遂一戰(zhàn)成名。日后成長為中國近代海軍的奠基人,全憑當年“不要命”。在他出山后第二年,因為率水師攻陷太平軍要地,朝廷獎勵他4000兩白銀。他轉手就全部用于救濟家鄉(xiāng)。他要求叔父從中拿出一些銀兩辦所學堂,期望為家鄉(xiāng)“造就幾個人才”。他不曾為子孫留錢,說“錢愈多則患愈大”。他一生崇儉,加上一生都在辭官,被稱為“三不要”——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命。
人無欲則剛。彭玉麟曾下令斬殺安慶惡少、李鴻章之侄李秋升,然后致信李鴻章說明情況,李鴻章看后只得說“李秋升死有余辜”。他曾覺察出曾國荃為人不正,建議曾國藩“大義滅親”,曾國荃為此對他忌恨不已,曾國藩卻只能勸弟弟要反躬自省。
這名猛將亦有鐵血柔情時。人們說他“百戰(zhàn)歸來,一心畫梅”,據(jù)說畫了上萬幅。而他最愛的梅花,或許深藏著他一生的愧憾。
據(jù)史學家考證,1843年,因為舅舅去世,彭玉麟將外祖母和其養(yǎng)女竹賓姨(即梅姑)接來衡陽奉養(yǎng),由此產(chǎn)生了一段孽緣。竹賓年齡和彭玉麟相當,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彭玉麟要娶梅姑為妻,和母親商議,彭母以梅姑是長輩為由拒絕,并在不久后將梅姑嫁給了他人,彭玉麟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梅姑數(shù)年后因病去世。彭玉麟傷心欲絕,開始畫梅寫詩,以作紀念。
他曾用過一枚印章,自稱“古今第一癡人”,對這段感情的創(chuàng)傷與癡絕表露無遺。
1890年,光緒十六年。彭玉麟病逝于衡陽退省庵,享年74歲,謚號“剛直”。他的去世,被史學家稱為“大清帝國最后一抹斜陽的消逝”。
(摘自《同舟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