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暗濁的光線緊貼他的皮膚,粘在他的眼瞼上。他閉緊嘴巴,翻動兩三下眼皮,蠢蠢地站在水里。他站在河中央,冰涼的爽快感麻痹了全身。光線變亮,山巔簡直在發(fā)光。有一些東西,連同心跳一起復(fù)蘇,接著像污水一樣暈染而開在天邊。吉保避開喧騰的水聲揚(yáng)起腦袋,眺望山架橫亙。
他看見了周本加。周本加在灌木林中坐著不動彈。吉保喊了一聲。他丟下卡在水底石縫中的鞋子上了岸,揀軟草的地方邁了幾步,他用更尖銳地聲音喊道:“在山頂上,你快去呀、快去呀——”
過了片刻,周本加起身,接著上山。郁郁蔥蔥的林子淹沒他,一會兒又影影綽綽地出現(xiàn),又消失。他走的路線很不理想,他對山頂一無所知。
吉?;氐胶永?,扶著石頭拔鞋子。膠鞋弄破了,但還能穿。剛才還好好的,這會兒卻下起了雨。雨水打濕了頭發(fā),散發(fā)著霉味。正直上午時分,氣溫很低,但雨水不冷,多了一種油膩感,宛如春雨。他時刻關(guān)注著周本加,他在一個凸出的圓鼓鼓的重臺之上,他在招手,聲音像受潮的磁帶,聽不清楚。但他一直在招手,一直在說什么。
吉保愣愣地傾聽了一會兒,然后放棄了。
吉保常常會放棄關(guān)于周本加的一些事情,一如現(xiàn)在。
周本加常說自己是海西蒙古某個王爺后裔,上個世紀(jì)初的幾十年先輩還在過著頭人的生活:吃的是膘情月份都恰到好處的嫩羊羔肉,喝的是人生果、葡萄、野蜂蜜和牛奶以及上好的奶酪秘制的果飲;騎的馬至少是在佛爺座下馴化三年以上的踏雪駒,馬鞍子和鞭子全鑲著金邊銀沿……他老拿這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來顯擺優(yōu)人一等,容不得別人質(zhì)疑。有一次,桑赤彎的大年志海說他是成吉思汗的弟弟的裔孫,和成吉思汗源于一家——當(dāng)然不是被射死的那個——而且大年志海特別強(qiáng)調(diào):當(dāng)年——千年之前——圣祖和弟弟感情深厚,無人替代。這個神秘的弟弟戰(zhàn)功累累,智謀也好,無疑是圣祖的心腹和手臂,他的排位在圣祖的三弟和八弟之間,以笑容出世……
對此周本加義憤填膺,以胡說八道的名義揍了大年志海。他后來以神靈起誓大年志海的話純屬信口雌黃,沒一句真話。他異常認(rèn)真,專門前往縣文化館,查資料請教專家,一心想要揭穿大年志海不可告人的陰謀。周本加他不聽帶有“為你好”之類詞兒的勸告,他無理取鬧,一意孤行,非得把事鬧得很尷尬不可。他不顧后果的自作主張讓很多人都不爽,而且最可怕的是,他從不借鑒歷史,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在他眼里相當(dāng)于狗屎。
周本加十五歲之前的確高人一等,十五歲之后卻蹉跎歲月,至今差一歲又到了另一個十五年,他既不高——僅一米六二——也不壯,常年保持一種既定成規(guī)的硬冷的表情。他的笑容只有三種情況下才會出現(xiàn):自我陶醉的時候,自我迷戀的時候和自我欣賞的時候。通常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自己在笑。但不得不說,周本加很快,他的速度源自于難以解釋的驚人的爆發(fā)力,像火山一樣狂暴,卻又不帶熱量。任何時候他都輕飄飄如一片羽毛。他常拿巖羊和自己做比較,遺憾少生了兩條腿,不然他就是豹子。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絕對是相當(dāng)?shù)钠仁箘e人利用幻想做出公正的評判。假如他覺得某些話說得不公允,很可能會和說這些話的人鬧翻。他在夏秋之際對此最為上心,因為他的眼睛常常留意著懸崖峭壁出現(xiàn)的巖羊,就算看不見巖羊,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青色的山峰或紅色的懸崖,他就會說:“看那地方,你們說我和那里的巖羊誰跑得快?”
“也許是你跑得快?!?/p>
“我會很快證明給你看?!?/p>
說這話的時候,周本加心情平靜,琢磨如何讓吉保吃癟。吉保的真實想法他知道,絕不看好他,他的敷衍相當(dāng)于在變相地侮辱他。和吉保死不往來是不可能的,只有另想辦法。吉保還差一歲也到他這個年齡,他們一起生活近十個年頭。
2
吉保穿上鞋開始上山。周本加還坐在那里,沒再喊什么。他在歇著,緩口氣,他的肺腑會發(fā)出一陣陣沉悶的聲音。他的速度比不上往年的任何一年,他離巖羊越來越遠(yuǎn)。
但周本加念念不忘吉保的真實想法,并且越想越有氣,昨天他提醒說:“別得意,很快我就會做到的,到時候——”
“我知道。”吉保截斷了他的話。
也許是沒有一個女人的緣故,吉保覺得周本加變得一年比一年神經(jīng)兮兮的。他再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他剛來那會兒,簡直是一個移動的音箱,成天喋喋不休。當(dāng)吉保第一眼看到周本加的時候,極度地驚詫世界上居然會有這么臉白的男人,白得像雪一樣耀眼,他憑什么?
盡管第一眼就看周本加不順眼,但他還是把他留下來了。第一年周本加是吉保的放羊娃,第二年就變成了兄弟。第三年,吉保覺得周本加就是他的家人。當(dāng)?shù)谒哪昙=Y(jié)婚,他和妻子把周本加當(dāng)親哥哥一樣敬了酒。周本加喝了兩龍碗青稞酒,醉得不省人事。
自從父親去世,三年來家里終于有了活氣了。
吉保鉆進(jìn)灌木叢,蚊子成群結(jié)隊,響成一片。他將圍套蒙到臉上,動作僵硬地?fù)荛_擋路的高山柳枝條,繞過一根根直愣愣的灌木樁子。高山柳的葉子或翠綠或墨綠,油汪汪的,彌漫著一種使人腦門透涼的味道;長得宛如刺猬的榔麻,守護(hù)著高山柳。這種植被低矮,但粗壯、結(jié)實、本領(lǐng)高強(qiáng),遠(yuǎn)不像高山柳那么脆弱。林子里多有意想不到的東西,各種動物和家畜的尸體,各種動物脫落的角、糞便、極為少見的艷麗的花朵、植物,還有許多形態(tài)、顏色、味道各異的泉水……
這面山體有三個呈連續(xù)性臺階的重臺,坡度斜緩地展開,每個重臺之間的高度相差大約幾十米,臺階之上又是一片潮氣騰騰層層疊疊的密林。自從見識過真正的森林后,吉保就覺得灌木林處處都暴露出一股小家子氣。平臺上是硬如牛皮的草甸,這里可以舒服地坐著休息一會兒,而不用擔(dān)心潮氣和水分像小蛇一樣竄出草地侵入身體。這里被林子環(huán)繞,有微風(fēng),蚊子很少,仿佛有一層紗將林子隔開了。吉保一口氣來到這里,他急急忙忙地趴在草皮上,臉頰緊貼著毛針般的草叢,嗅著嫩綠的青草散出的香味,享受著渾身放松時的那種慵懶的墜落感,靜靜地一動不動。
旁邊離得不遠(yuǎn)有一塊石板,斜著身子長出來有一米高,石板的緊根處有一個洗臉盤大小的凹坑,僅一掌深淺,一股碧綠的瘦弱的泉水無聲無息地涌動著,半天才冒出一個泡泡。小坑蓄滿了清泉也不見往外流淌,永遠(yuǎn)滿滿的。倘若有誰喝了小池里的水,很快就重新蓄滿了。吉保喝了一小口,冰澈入骨,透心涼,他下意識地抖了抖身子。他瞧見平臺的邊緣一處有十幾粒黑亮如珍珠的糞蛋,正你親我熱地擠在一起。比羊糞蛋兒要大一號,也沒有那么圓,是馬鹿的。馬鹿途經(jīng)此地,喝了泉水,順便留下顯示存在感的證據(jù)。吉保習(xí)慣性地環(huán)視一周,確定沒發(fā)現(xiàn)犄角之類的東西,連白顏色的枝干似的東西也沒有。沒有就沒有,他也不失望。頂多砸砸嘴,瞇瞇眼。他連續(xù)三年在靠近狼彎的地方拾了三支鹿角,有一支的根部缺失了一半,影響了美觀,被他用來當(dāng)衣架,意想不到的好用。另外兩根他賣了,那錢什么事也沒做成就沒了。要說也有好幾百塊錢,但一點也不禁花。今年到現(xiàn)在他還一無所獲,但他不著急,直覺有那么一根品相完美的六叉或八叉鹿角在某個神秘的地方默默地等待著他去發(fā)現(xiàn),并經(jīng)他的手現(xiàn)世。
吉保大概估摸了一下周本加現(xiàn)在的方位,繼續(xù)追趕。今早數(shù)羊,連續(xù)三遍都差了十二只羊,他希望山頂?shù)陌禎嶂虚W現(xiàn)的那些移動物體是它們而不是巖羊,而且它們昨晚最好不要碰到別的東西,不然很可能已經(jīng)不是十二只了,也許是四五只,或八九只。其他的……還是不說的好,老人們很忌諱把不吉祥的事物說出口,即使在心里多想想也是不行的。
十二只羊中,有一只是四歲的黑羊,三只羊羔,剩余的應(yīng)該是大羊。更具體的吉保不清楚,相信周本加也稀里糊涂。即便他天天跟著羊群,但要把每一只羊的相貌特征都牢記是辦不到的事情。他又不是神仙,又不是超人,哪能那么能干?
今早,吉保和周本加踏遍營地附近的山坳、那些大大小小的林子,以及別家的畜群,又從山口去了大陽坡和幾條河谷。一遍遍地把心沉入谷底。在來這之前,吉保拉在后面,也就十幾分鐘,周本加丟下他走了,一聲不響地走了。吉保眼看著他過了河,上了對面的大陰坡,然后入林。幾次閃現(xiàn)之后就到了現(xiàn)在吉保所在的這個位置,他剛才就站在這里朝吉保喊。
吉保開始攀登去第二個重臺,與現(xiàn)在的這個離得足夠遠(yuǎn),一個到了那兒之后必須休息的距離。此時周本加已經(jīng)再也看不見了,他加快了步伐。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會兒,然后停了。頭頂格外地亮起來,幾乎要撥云見日了。灌木叢中無路,行走方向不定。有時候和預(yù)想的路線偏出幾十米幾百米,吉保在半山腰的林中遇到一條盤斜往上的小徑,疑似馬鹿的路,盡管斷斷續(xù)續(xù)的但好歹能省一些腳力,他跟著小徑走。再往上,接近山體腰部,再往上,一片高山柳枝枝葉葉密密麻麻地連在一起,宛若一個整體。吉保雙手用力向前分,使勁地沖,或是極度——幾乎是趴著——彎著腰,勾著頭,四肢并用……
吉保開始后悔這么走了。老老實實地到埡口,然后沿著山脊走絕無這類煩惱,而且也不怎么慢。他又開始想念馬。在陽坡時是遇到了馬群的,當(dāng)時吉保建議騎馬。周本加就問騎哪匹?
“當(dāng)然是兩匹騸馬呀?!奔`洁?,“還能騎母馬不成?”
周本加瞪了他一眼:“僅僅一天時間,你以為那兩個家伙這么快就會緩過勁兒了?白癡!”他這樣罵道。
“罵什么罵?”吉保惱羞成怒,“好好說話你會死???”
“都找了幾天了?那些牛還沒著落,你又鬧出這事。你到底有沒有用心?我這么一想,”他說,“那天你和耶拉卓瑪吵吵鬧鬧,之后你一夜未歸,去了哪里我知道。你的心思在紅口子那里,不在這兒?!彼荒_踢開一塊冬天的牛糞?!皬拿髂昴銈兙痛诙C子上,不用來了。真是他媽的煩透了你們?!?/p>
“我倆怎么了?誰誰誰沒有心思啦?”他抻著脖子辯解,“什么紅口子黑口子的,你胡亂猜什么猜?”
“我現(xiàn)在一看見你倆就煩,別等明年了,等牛一找到你們就走吧?!?/p>
“走走走,走了誰擠牛奶,怎么取酥油?”
“到秋天再擠,不夠就買。”
“再說,去冬窩子我干什么呀?”
“干什么?事情多了去了,那倒了的圈、那只能做做樣子的草場隔欄、那漏雨的庫房、那……這些都不用干嗎?”
“我一個人怎么弄?這些可都是體力活?!?/p>
“耶拉卓瑪不是人?你們兩人齊心合力,還怕沒活干?”
“她?”吉保不屑地撇著嘴,“就她,還能指望什么?”他極其誠懇地對周本加說:“還是咱倆干活的好,配合默契,省心省力,還快速?!?/p>
……
他們最后沒能達(dá)成一致,誰也說服不了誰。
周本加打了個迂回,給馬換了覓食地。他專揀少鞭麻而草叢茂密的地方,為此走了很遠(yuǎn),花了半個多小時。吉保就在原地等,心里很不以為然,但也沒說什么。這種事會清晰地暴露出他們截然不同的性格和處事方式。吉保早就習(xí)慣把馬控制在從帳篷出來五分鐘路程以內(nèi)的地方,而不管那一帶是否草好,馬是否能吃飽。他從不關(guān)心這個。跑到兩公里之外?這真叫他無語至極。也就只有周本加才干得出來。照吉保的想法,哪怕是馬餓死他也不干這種每天早上累死累活地走上幾公里騎馬的沮喪事兒。但他拗不過周本加,面對周本加時不時心血來潮的怒罵也權(quán)當(dāng)放屁。
吉保朝他的馬站著的地方看了看,的確有些過分了,他已經(jīng)三天沒有換地方了,這地方已經(jīng)沒什么可吃的草了。這還是三天前周本加實在看不下去后從營地附近弄到這兒來的。估計是自進(jìn)入夏牧場他的這匹可憐的馬吃到的最好的草。他很不情愿地盤起長長的覓繩,扛在肩上。沒有馬嚼子也罷,只用籠頭和韁繩控制著,他騎上自己的鐵青馬,朝周本加相反的方向走去。今年這匹馬倒是挺乖,要是換做去年那匹海騮馬,他有十個膽子也不敢這么騎的。非把他摔個半死不可。這么一想,他愈發(fā)地滿意這匹鐵青馬,用手打賞似的梳理著它的鬃鬢。
吉保進(jìn)入哈什麻灣,他想這里挺好。周本加十有八九會將他那寶貝馬覓到那羅彎的半山腰。那里是去年摔斷了尋牛人大腿的地方??陀^地講,那里潮濕、無風(fēng)、安靜并有半日可以躲避陽光的暴曬。而且奇怪的是那里的草長得飛快,乍一看仿佛根本沒來過畜生,靜靜地囤積了三四年的樣子。
吉保等著周本加下來,這空當(dāng)中他定定地盯著某一處發(fā)呆,徹底地放空腦子,如同白癡。這種奇妙的感受多么不可求,簡直像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他慶幸讓自己給遇著了。身體輕了一半,幾乎要飛起來,但卻牢牢地抓著地,無比踏實。他看東西更有形象了,不似之前,只是看得眼花繚亂。
“聽我說?!敝鼙炯觼淼郊I磉?,說道,“這樣可不行,咱們非得分開不可,否則轉(zhuǎn)場過去非得忙死不可,除那些事,還有那么多的事,得一件一件地擺平。”
“那就等找到羊,再找到牛之后再說吧?!?/p>
周本加朝河邊走去,吉保瞥了周本加一眼,自知這事已經(jīng)不可挽回,他現(xiàn)在唯一需要思考的是去冬窩子該怎么干那些活。而他再不情愿,也知道沒有妻子耶拉卓瑪,他一個人是干不了的。
3
周本加抵達(dá)山頂,山頂一片亂石頭。沉重的云,赤紅的崖,罡風(fēng)凜冽,空氣稀薄。
此外一無所有。
那些疑似羊的一會兒移動一會兒停滯的物體所在的地點極其抽象,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搞不清了。不過山頂就是山頂,它不是平原,不是大灘,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他在一處仿佛從天上被洪水沖下來的大石頭堆里發(fā)現(xiàn)了它們。僅用眼角余光一掃,他馬上斷定,那就是要找的羊。羊受了驚,斜斜地往山下跑。他再次數(shù)了一遍,一個不少,個個完好無損。羊跑了不多遠(yuǎn)又受了驚,因為從一旁亂石中一小片林子里跑出三只羊來。三只陌生的山羊,混入羊群里一起接著跑。三只山羊一黑一白一花。比他的細(xì)毛羊靈敏得多,不一會兒便充當(dāng)了領(lǐng)頭羊。它們穿過一片灌木叢停頓在綠毯似的草甸上。前面冒出一個人頭來,接著是整個的人。羊群又往回跑了一段,停下來觀察。
周本加沿著羊群跑過的路線走,他和那人在草甸上相遇。這是個四十多歲的藏民。他流利地說了一句問好的漢語,接著說道,“看來你也是找這些畜生的呀,啥時候丟的?”
“對這是我的羊?!敝鼙炯記]有坐下,也沒有抹下蒙在臉上的圍套,“這是你的羊?”他問。
“是啊。”那人說:“我把它們和巖羊打在一起,隔上個三五天看一回。四天前我發(fā)現(xiàn)少了十六只,原來跑這兒來了。但還差十三只,你看見過沒有?”
“你的羊可以和巖羊待在一起?”
“我這么做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瓊那日的人都知道。”
“你有多少只山羊?都可以那樣嗎?”
“不多,正好兩百只。它們夏天都愿意和一群同樣兩百只左右的巖羊生活在一起?!彼呐纳磉叺牟莸兀疽庵鼙炯幼?,“你到底看見我的羊沒有?”
“沒有?!敝鼙炯诱驹谝慌?,愣愣地看著那三只山羊,再三讓他打消了不切實際的念頭,徒生了這般煩惱,他有點沮喪。他在藏民指定的位置上坐下,斟酌著用詞試探了一番,“你的羊和巖羊在一起不打架?跟得上巖羊嗎?”
“嘿嘿,你可知道,沒有人不佩服我的這兩百只山羊,尋上門來的人多了去了??晌也毁u,你就免開尊口啦?!?/p>
“我沒想買。”
“說啦,我知道你的想法?!彼幸浑p深陷下去的三角眼,和深陷下去的臉頰,皮膚是枯黃色的,像深秋的草。他戴著一頂藏藍(lán)色的鴨舌帽,和他十分般配。他伸出瘦小的手指,握住周本加粗大的手,說道:“你瞞不了我,我這么一打量,就心里有數(shù)啦!”
“你不買,我知道?!鼻胺降难蚝蜕窖蚍珠_了。他抽出被汗水浸濕的手,“羊要走了,咱們也走吧,以后再見,希望可以看看你的和巖羊一起生活的山羊。”
“你會有這個機(jī)會的,但把我的這三只羊留在你的羊群里行不行?我得去找那十三只,或許在對面的山里的巖羊群里,我要去瞧瞧?!?/p>
“那也行?!?/p>
“謝謝啦?!彼叱霾莸椋瑥墓嗄緟仓袪砍鲆黄ヱR。一匹漂亮非凡的牡馬。尖而細(xì)長的耳朵無比靈敏地前后晃動,一雙圓鼓鼓的眼睛宛如一潭清澈閃光之泉眼;它身披少見的橘黃色皮衣,其中點綴著茶色的斑點,像一只梅花鹿。比起那些奇怪的山羊,周本加覺得這匹馬對他更有吸引力。
藏民騎上馬,又下了馬,扯緊了馬鞍的前后肚帶。再次上馬前他對周本加自我介紹,“我叫敖登木,或者三寶。”
“你這馬幾歲了,賣嗎?”周本加忍不住開口詢問。
“這馬呀,”三寶仰頭做出沉思的樣子,接著他瞅了一眼胯下的坐騎,而后說:“它下了三個馬駒子,都是公的。如今一算,已經(jīng)七歲了,正是大好年華!壯年?。【拖衽说亩辶鶜q?!彼闹R的鬃鬢,仿佛在撫摸過去的歲月,以及從中投射的自己的身影。喟嘆一聲,他說道,“它這么好,但我還是打算賣了它。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為什么?”
“它有一個對吝嗇的人來說是優(yōu)點的毛病,因此我打算賣掉它??墒墙裣奈矣植淮蛩阗u它了,你知道是為什么?”
“為什么?”周本加耐著性子問,“該不會毛病好了吧?”
“沒有,一點沒好。但我的牧場的草好了?!?/p>
“這有關(guān)系嗎?”
“大有關(guān)系。”他特別強(qiáng)調(diào),“關(guān)系大了,就是說,一旦我的牧場長得好,它就不用賣了?!?/p>
“這么說她的毛病和吃草有關(guān)系。”
“一點沒錯。”
“那是什么毛???”
“它不吃豆料??!”
“豆子?”
“一點沒錯。你說說,一個能生好馬駒的好母馬,冬天不吃豆料怎么行?”
“確實如此,我家的母馬每年冬天都吃料。不然不行?!?/p>
“一點沒錯。不吃不行!”
“所以一旦你的牧場草長得好就不用它吃豆料了?!?/p>
“一點沒錯。”
“這么說你不賣,至少今年不賣?!?/p>
“但我又想賣了,今年不賣明年也得賣。反正什么時候,遲早都要賣了?!?/p>
“我很好奇,往年你是怎么讓她活下來并領(lǐng)下馬駒的?”
“不是我,是它自己。每次差點就死球了,但都活了下來?!?/p>
“它有堅定的求生意志,有保住孩子的法子。”
“一點沒錯。可我看著揪心,難受得不得了,一冬天都別想好過,因為我天天都看見她?!?/p>
“如鯁在喉的難受?!?/p>
“一點沒錯,所以我得賣了。”
“那……多少錢?”
“這可不好說,我得想想?!?/p>
“那我去騎一圈?”
“你可以把羊趕下去?!?/p>
周本加在騎的時候故意做了幾個小動作,在它的身邊磨蹭。它的確很乖,沒用正眼瞧他。
上山時的用力程度也無不說明這是一匹不僅好看而且是輕巧勤快的馬。它還有一些“小走”。就是那種叫人完美地乘坐的走法。對于一匹未曾訓(xùn)練過的母馬來說,相當(dāng)難能可貴。這就是說倘若買賣成功,他周本加就有一匹有百分之五十明年春會產(chǎn)下一匹小公駒的母馬了。他怦然心動,決意買下它。
他把羊從灌木叢邊緣的緩沖帶往下趕,羊并不是十分愿意下山,但經(jīng)不住周本加再三驅(qū)逐,它們在一條羊腸小道上列著隊跑下去了。他拉住馬靜等羊全部下山,到達(dá)山腳下的一片灘地里,然后返回草甸。
三寶正在抽煙。
“可好?我的馬?!彼ㄏ旅弊樱冻鲆活w黑白交集的腦袋。這顆腦袋叫人看到了憂傷、不安、和對時間的茫然。周本加從來沒見過這么一顆有內(nèi)涵的腦袋,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我出八千,賣不?”他重復(fù)道,“八千塊?!?/p>
三寶撓著頭,閉目不語。等周本加下馬坐到身邊他才夢語般地回復(fù):“九千吧,就九千!”他遞給周本加一根煙嘴是深藍(lán)色的煙,頹然地說:“你要是真想要,并發(fā)誓不會轉(zhuǎn)讓給馬販子,那就按我說的價格騎走吧?!?/p>
“九千也行,條件我也答應(yīng)。但我馬上沒錢?!?/p>
“什么時候有?”
“起碼得等到深秋。”
“這可不好,我的貸款十月到期,那會兒需要錢?!?/p>
“我想想辦法,在那之前給你?!?/p>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馬我今天騎走?”
“行。我的馬群剛好在下埡豁,過去套一匹就是了?!彼叩侥格R跟前,卸下馬鞍、轡環(huán)、和馬墊子。然后從它額頭的劉海里拔了一小撮鬃發(fā),搓成幾寸長的小繩子揣進(jìn)懷里。他戀戀不舍地傷感地凝視著它,輕聲細(xì)語地囑咐它最好學(xué)會吃豆料,照顧好自己,別給他丟臉……
他背著卷成一捆的馬家什走了。朝著東面的石山里去了。他像留下來的母馬一樣輕巧靈活。周本加暗自一對比,發(fā)現(xiàn)他盡管看起來很好,其實和自己相差甚遠(yuǎn),就像馬和牛的區(qū)別。
周本加一直目送三寶消失在山澗,這才用腰間盤纏的——以防萬一帶著的——細(xì)長尼龍繩挽成馬籠頭,戴給母馬,牽著下山。
他已經(jīng)看見吉保身影,像一個擔(dān)心心臟病復(fù)發(fā)的老人一樣顫顫悠悠地爬山。周本加站到他上方,居高臨下地看著,暗暗鄙視了一番。這才說道:“我有多少羊?”
“什么?”吉保累得汗流滿面,喘息如牛。
“我說,我有多少只羊?”
“我哪知道?得算一算?!?/p>
“那我有多少錢?”
“上次剩下的千把塊是有的?!?/p>
“不夠。還是得賣羊?!?/p>
“干嗎?”吉保盯著母馬,“這馬是誰的?”
“三寶的,我買了?!?/p>
“買的馬。”吉保嘀咕,“花冤枉錢,你要馬干嗎呢?”
“九千!”周本加得意地說,“我想有一匹好走馬。而它,就是好走馬的阿媽?!?/p>
“太貴了,一般都是四五千塊的?!?/p>
“這馬值那個價。”
“看著挺好看的?!?/p>
“十月以前,他要還貸款?!?/p>
“那就得賣羊啊。三寶是誰呀?”
“一個藏民,他留了三只山羊讓我保管一兩天?!敝鼙炯诱f:“他的羊年年夏天都和巖羊在一起?!?/p>
4
他們趕著滯留在灘地里的羊,周本加騎在光溜溜的馬背上。走了一會兒,羊群迎面緩緩移動而來。十二只羊這次丟下三只山羊,率先朝羊群跑去。山羊疑遲了片刻,也跟著去了。
羊群的一部分跑到灌木林上面去了,并且還在往上走,很快就會翻過山架,跑到那邊別家的羊群里去。他倆極不情愿地再次進(jìn)入一片林子里,里面的草地分外松軟,這是因為長年雨水澆灌,又少有陽光的原因。在林子中央部分,矮蒿草、細(xì)柄茅、針茅,以及銀葉蒿草和更多不知名的草如同人的心思般茂密豐盈,怪模怪樣的高山柳少見的結(jié)出形似銀幣的乳白小花,分外飄香。在巖石下、露臺處、或見得強(qiáng)光的地方,雛菊成片開放,光彩四溢。
他們只管埋頭趕路。林子里無法騎馬而行,周本加牽著母馬,比吉保輕松十倍地走在前面,并在拉遠(yuǎn)了距離后等著他跟上來。好不容易出了林子,吉保騎著母馬,周本加步行,把羊群打了下來。這么一來時間已然過去很久,他們來到沼澤灘地邊緣,金黃色的鳳毛菊滿眼盛開,在熏風(fēng)中跳動著令人暈眩的舞蹈;斜飄的陽光曲線優(yōu)柔,時而變動。他們腦中空空,腹中空空,隔著開闊的沼澤灘地和湍急的河流,眺望青色的炊煙在對面的營地縹緲升起。
【作者簡介】索南才讓,蒙古族,1985年生于青海省海北托勒草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4界屆高級研修班學(xué)員。作品見于 《青年作家》《小說月報》《民族文學(xué)》《滇池》《文學(xué)港》等雜志。曾獲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xué)獎,青海省“五個一”工程獎。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存在的豐饒》 《我是牧馬人》,長篇小說《野色失痕》 《小牧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