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曹顯
1 我家里珍藏著一口陳舊、笨重的木箱,幾次搬家我都舍不得扔掉它,因為那是跟隨父親榮辱一生的物品。每次看到,總勾起我對父親無盡的憶念。
1940年,父親出生在清江岸邊。我家祖上因逃荒避亂從湖南岳州遷徙到恩施,到我爺爺那一代還是貧農(nóng),饑寒交迫伴隨父親成長。父親八歲起就跟隨我爺爺在富人家做苦工,只要有頓飽飯吃,再艱難的路也能走得下去。因為參與了土改等鍛煉,解放后,根紅苗正的父親做過縣交通局局長。文化大革命期間,父親被縣革委會“外調(diào)”天南海北三年多,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但他始終沒有迫害過誰。倒是因保護了十幾個好人,成了挨整的對象。1973年,平反昭雪之后,識字不多的父親申請到道班做了一名養(yǎng)路工人。
我的父母,是在我父親20多歲住牛棚接受改造時相識的。那時母親還是十來歲扎著馬尾辮的小女孩,常常跑到家附近的賈平農(nóng)場玩耍,看父親養(yǎng)豬喂雞,聽父親講故事,漸漸地熟識了。體弱多病的母親眼神明亮而又憂郁,一家四代十幾口人靠外公在山上挖蕨根、野菜等度日。父親得知母親的家境后,看母親的眼神里多了關(guān)切之情,還未“摘帽”的他哪敢明著幫助,只能悄悄地拿農(nóng)場的雞蛋、剩飯剩菜接濟她們家?!拔母铩钡暮平龠^去后,父親在峁山修路時就住在母親家,這才得以無微不至地照料母親,直到他們結(jié)為幸福的伴侶。
2 1975年,母親生我時難產(chǎn),撒手人寰。和父親一起修過路的向叔收留了我,那時候向叔的女兒剛降生,我也有了奶吃。父親感動地給向叔連磕了三個響頭。也許是我給了父親一種力量,讓他把中年喪妻之痛化作使不完的勁,癡癡地傾給了大地——他執(zhí)著愛戀的“路”。
3歲時父親才把我?guī)г谒磉?。因無人照顧,每天清晨出門,父親就用麻繩把我綁在道班的搖椅上,每隔兩三個小時回來看我一次。到了晚上,父親怎么哄我都不睡。記事后聽外公講,我哭著喊“媽媽”一哭就是大半夜。那時我哪體會得到父親雙重身份的艱辛與無奈。父子倆相依為命的日子,我被捆綁的命運一直持續(xù)到6歲,父親找到待我視如己出的繼母。
上世紀80年代初期,恩施縣修通了縣城通往所有鄉(xiāng)鎮(zhèn)的砂石公路。父親主持修建了恩施縣城通往新塘、沙地、紅土、石窯、宣恩椿木營等地的1000多公里路。山區(qū)道路崎嶇艱險,跟父親一起修路的民工摔死了8個。父親身體結(jié)實硬朗,熱情大方,樂于助人,是實實在在的土家漢子,第9個民工幸免于難就是被父親救的。那時在修峁山的路,他手搭手剛把那個人從懸崖邊拖上來,不料腳下一塊山石滑動,父親立足未穩(wěn)墜下山崖,幸好被崖間兩顆橫睡著的老樹攔腰接住,才得以劫后余生。被救的張叔年年到我家看望父親,父親總要給他回年。每每說起那些死去的兄弟,父親的眼淚就會順臉頰而流。
上世紀90年代中期,恩施的縣鄉(xiāng)公路還維持著砂石路面現(xiàn)狀。這種路不堪超載煤炭之類大卡車的經(jīng)年重負,路上時常有大坑小槽的傷痕。父親說,這是“翻漿路”。他用洋鎬挖似毛鐵的路基石子,日復(fù)一日地精心修補著路上的坑槽。他知道怎樣用力挖深、挖淺、挖平,使公路呈現(xiàn)“中間高兩邊低”的地勢,雨天路上不會積水,過往車輛和行人就能少濺一點泥水。
3 父親未因中年得子而嬌寵我,我12歲那年寒暑假,被父親帶上公路做義工。父親對我和弟妹們的養(yǎng)育不如對路那么盡心,他總說:“棍棒底下出好人,挨幾回打,才長記性?!备赣H的粗暴和不近情理,讓我恨過。其實父親是恨鐵不成鋼,他說他沒喝過多少墨水,不希望我們將來也沒有文化。
1985年,父親被派到離家百里外的高山太山廟修路。幾年時間他把這里的路建成了省級樣板路,他的先進事跡登上了《工人日報》并占了大半個版面。這張報紙我一直珍藏著,珍藏的是父親那一代人樸實、敬業(yè)、高貴的精神。1980年到2002年,父親碾轉(zhuǎn)十幾個道班,除了年復(fù)一年養(yǎng)護省際、縣鄉(xiāng)公路,還開辟了不計其數(shù)的區(qū)、鄉(xiāng)、村級公路。一年365天,除了三十初一,父親一天都沒落下上路。
那口讓我珍藏、懷念的大木箱,裝著父親幾十年獲得的獎狀、榮譽證書、勛章。打開木箱,我看到湖北省政府頒發(fā)的榮譽證書上寫到:“曹傳權(quán)同志30年如一日,勞苦奉獻,為全省道路交通事業(yè)發(fā)展作出了突出貢獻……”當我沉醉其中時,父親板著臉說:“你說,那些死去的農(nóng)民兄弟,他們該得什么榮譽!”每想起這些,我為有這樣的父親感到自豪和驕傲。
4 父親的人生之路始終透著命運悲苦的味道。幼小時母親改嫁,中年喪妻,到了天命之年還在為供我們兄妹仨讀書和繼母一家的生計奔波勞累。無論怎樣的打擊和辛勞,我都沒聽到過他的半句怨言。我感到父親一生都行進在路上,即使倒下,還真實得像泥土或一粒石子,給予我有關(guān)路的無窮戀想。
我在恩施念書的幾年間,歲月在父親黑瘦的臉上雕刻下又深又密的褶痕,像翻過來的石榴皮。硬繭布滿了父親手心和虎口處,而他卻依然精心地打磨他的行囊——洋鎬。父親堂堂正正為人、實實在在做事的一生和獲得的榮譽正是指引我靈魂皈依崇高的路徑,讓我繼續(xù)沿著坎坷和荊棘的路永遠走下去。
15年前的一個冬天,63歲的父親累倒在崗位上,永遠離開了我們。我們把他埋在恩紅公路邊,一來讓他看清江對岸的老家,二來讓他的靈魂日夜與路相伴。若父親還健在,他就會看到現(xiàn)在恩施的鐵路、高速路,看到鄉(xiāng)村通達的路網(wǎng)建設(shè)成就。我終于明白了父親為何要我們把他埋在公路邊,他實在舍不得丟下他一生用心血守護過的路。這突飛猛進的時代,足以慰藉他安枕于青山綠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