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豬小淺
2018年年初,蘇緹心情大好。她被獵頭盯上,職位和薪水翻番,未來看起來明亮美好。新東家位于淮海路某著名廣場,一號線黃陂南路出來,拐個彎。
這座城市的六月,常常有纏綿細雨不期而至。某天早晨,蘇緹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醒來,再無睡意,比平時早了一小時出門。在小區(qū)門口看到公車時,猶豫了半秒,坐了上去。
車子緩緩開過盧浦大橋,窗外,黃浦江已褪去夜晚的濃妝。伴著嗚嗚的汽笛聲,蘇緹的心里,流淌過一片化不開的溫柔,如同山間的叮咚泉水。
到站,穿過復興公園,就是精致的淮海路。時間尚早,蘇緹慢悠悠地在公園里溜達。剛要拐進一條林蔭道,耳邊突然傳來熟悉的黃梅調(diào),那聲音或高亢,或低沉。一句“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讓蘇緹瞬間失了神。
她呆立在那,不可抑制地想起故鄉(xiāng),以及一個故人。在那個人人都能哼上一段黃梅調(diào)的安慶小城,有她最愛的少年,周天揚。
要如何形容2009年的周天揚呢?也許每一個水深火熱的高三,都有這樣一個少年。有點小帥,有點裝酷,卻在心里藏著一個征服世界的夢想。
那年的周天揚,書包里總是帶著傻瓜相機。別人忙著考大學,他忙著做白日夢。如何盡快賺到錢,買人生中第一臺單反,是他整天思考的頭等大事。
春天的黃昏,蘇緹抱著語文書,在操場上背古文。背得苦悶時,耳邊突然聽到“咔擦”聲。抬起頭,便看到遠處拿著相機的周天揚。她皺著眉,正想找他理論,周天揚走過來說:“不想背就不要背唄,這樣為難自己,多不劃算。喏,你看你,一臉的愁苦相?!?/p>
蘇緹接過周天揚遞過來的相機,可不是,照片中的姑娘,頂著一張苦瓜臉,難看極了。再翻其他的照片,有籃球場上奔跑的少年,聯(lián)歡會上唱歌的姑娘,還有一群圍在一起談天說地的姑娘和少年……明亮的青春,都在周天揚的鏡頭里。
而她的青春,是寡淡的。
黃昏的暮色里,周天揚陪著看起來不快樂的蘇緹,說了很多的話。談到理想這個詞時,蘇緹覺得周天揚的身上,像是被鍍了一層金邊,閃閃發(fā)光。
她羨慕周天揚,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夢想。即便夢想很遙遠,他仍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堅持。周天揚手指遠方,描述未來的樣子,讓蘇緹覺得特別帥,也特別酷。
很久以前,蘇緹也有過盛大的夢想。她癡迷黃梅戲,想站在舞臺上,唱一輩子的 《女駙馬》。但在老師和父母看來,荒誕得不值一提。安慶小城的大街上,隨便拉個人,都能哼上一段黃梅調(diào)。所以,這怎么能稱之為夢想?
那個黃昏之后,周天揚常常陪蘇緹聊天。有時,兩人還偷偷去小城的劇院,聽一段黃梅戲。每當聽到《女駙馬》選段時,坐在旁邊的周天揚都會歪過頭來,跟她感嘆:“喏,你看,馮素貞多勇敢。”
后來的時光里,蘇緹總是會不經(jīng)意地想起,周天揚說這句話時的表情。
2010年的春天,蘇緹也很勇敢。她和整天做著白日夢的周天揚,談了一場動靜很大的戀愛。那時,距離高考,還剩兩個月。
一上午,蘇緹的耳邊,都是黃梅調(diào)的聲音,整個人處于游離狀 態(tài)。
算起來,她和周天揚失去聯(lián)系已有四年。這四年,她談過兩場戀愛,蜻蜓點水,點到為止。分手時,對方給的理由不約而同都是她心不在焉,沒誠意。
心里裝著一個人,當然會心不在焉。只是,蘇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不久,她就和心底的那個人,在公車上重逢了。
那天,蘇緹處理完公事,走出大樓時,正撞上一抹湛藍的天空。大朵的白云,像甜甜的棉花糖。蘇緹的心,融化在這樣詩意的良辰美景里。
絕不能辜負這樣的好天氣,她當即決定翹班,去坐坐傳說中的雙層巴士。
上到公車第二層時,蘇緹卻愣在那里。一群乘客里,居然坐著在她夢中頻頻出現(xiàn)的周天揚。即便那一刻,他的臉藏在單反后面,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同樣愣住的,還有周天揚。
趁著公車靠站,周天揚正在拍衡山路上綠意濃濃的梧桐??社R頭里,卻突然跳出踩著細高跟,穿著一身職業(yè)套裝的蘇緹。
時光在那一刻靜止。重逢的畫面過于美好,以致于過往歲月里所有的不愉快,全都一筆勾銷,只剩下心動和欣喜。
2010年的那場戀愛,幾乎花光了蘇緹十八年來,所有的勇氣。
她被父母和老師的政治教育課,弄得煩不勝煩,但和周天揚在一起的快樂,早就淹沒掉那點美中不足的小煩惱。
那時候的蘇緹覺得,任何一段愛情,只要當事人努力,就沒有哪種力量能將他們分開。就像馮素貞,她的勇敢與堅持,成就了花好月圓。
這一年的九月,蘇緹去上海讀大學。同行的,是周天揚。
按照周天揚的人生規(guī)劃,讀完高中,他就要邊打工,邊行走天下。因為蘇緹,他決定先去上海念技校。那時,未來在他們眼里,明亮得如同薔薇開在四月。
可是,周天揚在那所整天講如何當電工的學校里呆了一年,就退了學。為這事,兩人大吵一架。吵到最后,周天揚有些喪氣地說:“要不,咱還是算了吧?!?/p>
“周天揚,你想甩了我嗎?我告訴你,沒門!”蘇緹說這些的時候,心底比任何時候,都缺乏底氣。她不得不承認,自己越來越看不到所謂的未來了。
退學后,周天揚做過很多工作,從房產(chǎn)中介,到酒店服務(wù)員,換了一個又一個。賺來的錢,全都砸在攝影器材上。那段時間,周天揚總信誓旦旦地說:“蘇緹,你給我時間,等我出名了,你就是我身后的那個女人?!?/p>
抱怨是慢慢開始的。當身邊的同學聊起男友這個話題時,蘇緹第一次感到了寒酸。酒店服務(wù)員?她難以啟齒。
后來,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周天揚,你能不能有出息點?別一天到晚整些沒用的東西?!边@樣的話,說到第四年,蘇緹畢業(yè)。周天揚的攝影夢,還只是夢,他沒找到證明自己價值的機會。
當蘇緹第N次說著同樣的話時,周天揚消失了。
他們尚未好好告別,就消失在了彼此的生活里。那是2010年,蘇緹弄丟了周天揚。
長樂路“趙小姐不等位”餐廳,兩人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輕輕地說起過往,也聊起當下。
這四年,蘇緹在魔都拼命加班。也許再花一年的時間,她就能付個房子的首付。這四年,周天揚窮游世界,仍然沒有名氣,沒有存款。
年初,蘇緹在魔都春風得意時,周天揚回安慶開了一家影樓。知道那家影樓的人,都覺得老板有些古怪。他總是在店里,循環(huán)播放《女駙馬》。不過,周游過世界的周天揚,果真是不一樣。據(jù)說,他拍的照片,有靈魂。
“知道嗎,這家餐廳,是老板為老板娘開設(shè)的‘深夜食堂’。以前有同事說起過這里,果真是很有愛。”蘇緹和周天揚說起餐廳的來歷。其實,當年除了唱黃梅戲的夢想,她的第二個夢想,是開家小店。
“那要不要回安慶,當小店的老板娘?”周天揚臉上的表情,像是回到了十八歲,一臉的小邪惡。
“???”蘇緹嘴里的一口水,差點噴了出來。
周天揚識趣地轉(zhuǎn)移了話題:“等你結(jié)婚了,婚紗照我全包,保準將你拍成天仙?!?/p>
蘇緹為前面那句話,失了神。
回去的時候,出租車的廣播里,有女聲緩緩地唱“只是永遠,我都放不開,你給的溫暖?!彼谶@句歌詞里,忍不住一遍遍問自己,回去,這可能嗎?
遵從內(nèi)心的選擇,答案,是否定的。
盡管,這個男人仍然像2009年一樣,讓她心動。可她再也不是 2009年,那個為了愛情,可以勇敢到無所顧忌的蘇緹。
現(xiàn)在的她,是生活在大都市的成功白領(lǐng),而周天揚不過是小城里,不值一提的落魄攝影師。在世俗的眼光里,他們之間,隔了距離。
三天后,蘇緹收到周天揚從安慶寄來的包裹。打開,里面是一疊厚厚的照片。周天揚每到一個地方,都找路人幫他留影紀念。若是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照片的左邊,都有一個空白的位置。
周天揚說,這個位置,我為你留了四年。他還說,我最愛的高中女生,祝你幸福。
蘇緹的淚,在最后那句話里,嘩啦啦地掉了下來。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馮素貞,可以為愛孤注一擲?,F(xiàn)在的蘇緹,不過是個俗人。
2018年最后一天,蘇緹回了一趟安慶小城。站在街角,遠遠看到那家影樓,有個年輕姑娘,圍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說說笑笑。
畫面太美好,蘇緹不忍心前去打擾。
但那個時空交錯的瞬間,蘇緹卻在心里,和2009年的自己,以及2009年的周天揚,做了徹底的告別。祝福他,也祝福自己,在各自的世界里,都有幸福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