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郢
“佛法自西方來,天下名山勝境化為道場”①(金)黨懷英:《谷山寺碑》,今立谷山玉泉寺西南側(cè)。。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后,影響漸及山東地區(qū),至晉代開始進入泰山,在此得到長足發(fā)展。而在佛教本土化過程中,漢譯佛經(jīng)更與泰山產(chǎn)生了奇特的“因緣”。
現(xiàn)代學者胡適曾稱他晚年的一大發(fā)現(xiàn):“我看《法苑珠林》這一部唐人的書,說泰山就是地獄。我初時還不敢相信。再翻《大藏經(jīng)》里的《六度集經(jīng)》,說到泰山地獄的有好多處。……《六度集經(jīng)》是三國時代譯的。那時民間已有死上泰山的迷信,所以譯者就利用這點譯泰山地獄,地獄泰山了。這個發(fā)現(xiàn),我可以把‘十殿閻王’里的泰山王和泰山府君都連起來了?!雹诤炂剑骸逗m之先生晚年談話錄》,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204-205頁。
胡適所說的這一發(fā)現(xiàn),實關(guān)涉“泰山”是如何進入佛經(jīng)的一重公案。對此胡適、陳寅恪、錢鐘書、余英時、季羨林、蘇雪林、酒井忠夫③陳寅?。骸段褐舅抉R芝傳跋》,《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89-90頁;余英時:《東漢生死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90-91頁;蘇雪林:《屈賦之謎》,《蘇雪林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279頁;[日]酒井忠夫:《泰山信仰研究》,金華譯,《中和月刊》第3卷第10期,1942年10月。錢鐘書、季羨林之相關(guān)論述引見后文。等從不同角度皆有所考論。今試加以綜述。
1.“泰山”成為佛界“地獄”。在漢魏中國本土信仰中,泰山為地府所在。而佛教亦有“地獄”之說,其梵文對音為“捺落迦”(Naraka)與“泥犁”(Niraya)。當東漢佛教傳入震旦之后,為了能在漢地立足,所采取的“方便法門”便是依附、迎合諸多漢土風俗,中國名岳泰山由此開始潛入梵典佛乘。
最早將“泰山”(太山)與地獄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的,為東漢時期安息國之僧安世高①胡適:《安世高譯經(jīng),有時用“泥犁”(Niraya)的音譯,有時用“太山地獄”的意譯》,《胡適全集》第九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42-643頁。(后秦)竺佛念譯:《出曜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卷,東京: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刊行會,1960年,第665頁。。所譯《佛說分別善惡所起經(jīng)》中稱五道之五為“泥犁太山地獄道”,還有對太山獄中“毒痛考治,燒炙脯煮,斫刺屠剝,押(抽)腸破骨”②(漢)安世高譯:《佛說分別善惡所起經(jīng)》,《中華大藏經(jīng)》,第3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78頁。場景的種種描寫,極為陰森恐怖。研究者認為“至佛典中之太山,系與中國民間信仰互相糅合,……所謂太山獄,顯指太山為地獄,而‘太山’二字之出處,各佛典中雖不多見,而漢譯經(jīng)典,皆以意譯為主,故漢譯佛典中之‘太山’,不能武斷謂傳自印度或西域者?!雹踇日]酒井忠夫:《泰山信仰研究》,金華譯,《中和月刊》第3卷第10期,1942年10月。這一譯筆,為此后繙經(jīng)者所仿效。如寓居孫吳之康居國沙門康僧會所譯《六度集經(jīng)》,出現(xiàn)“太山地獄”不下四十余次,如卷一《布施度無極章·菩薩本生》云:“(天帝)因化為地獄,現(xiàn)于其前曰:‘布施濟眾,命終魂靈入于太山地獄,燒煮萬毒,為施受害也。爾惠為乎? ’菩薩報曰:‘豈有施德,而入太山地獄者乎?’”④(三國)康僧會譯撰、吳海勇注譯:《六度集經(jīng)》,廣州:花城出版社,1998年,第6頁。同時竺律炎譯《佛說三摩竭經(jīng)》:“是人命盡,皆當墮太山地獄中。”⑤(三國)竺律炎譯:《佛說三摩竭經(jīng)》,《中華大藏經(jīng)》(漢文部分),第3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645頁支謙譯《五母子經(jīng)》:“在世間皆為惡業(yè),無所畏難,死后當入泰山地獄中,苦痛極哉。”⑥(三國)支謙譯:《五母子經(jīng)》,《中華大藏經(jīng)》(漢文部分),第3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71頁?!斗鹫f四愿經(jīng)》:“煞(殺)盜貪淫,以生時所為罪,死入太山地獄中,為饑餓鬼?!雹撸ㄈ龂┲еt譯:《佛說四愿經(jīng)》,《中華大藏經(jīng)》(漢文部分),第3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18頁。《大明度經(jīng)·地獄品》云:“秋露子言:佛未說謗斷經(jīng)罪入大(太)山,其形類如受身大小,愿哀釋之?!雹啵ㄈ龂┲еt譯:《大明度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8卷,東京: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刊行會,1960年,第488頁。西晉竺法護譯《佛五百弟子自說本起經(jīng)·世尊品第三十》:“犯是罪殃己,便墮惡道中,生在太山獄,勤苦甚酷毒。”⑨(三國)支謙譯:《佛說四愿經(jīng)》,《中華大藏經(jīng)》(漢文部分),第3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66頁。西晉法炬所譯《佛說優(yōu)填王經(jīng)》曰:“現(xiàn)世更牢獄,死復入太山。當受百種毒,其痛難可當?!雹猓ㄎ鲿x)法炬譯:《佛說優(yōu)填王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2卷,東京: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刊行會,1960年,第71頁。后秦竺佛念譯《出曜經(jīng)》卷十《學品第八》:“出言招禍,以滅身本,漸當入泰山地獄?!?胡適:《安世高譯經(jīng),有時用“泥犁”(Niraya)的音譯,有時用“太山地獄”的意譯》,《胡適全集》第九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42-643頁。(后秦)竺佛念譯:《出曜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卷,東京: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刊行會,1960年,第665頁。另外東晉竺曇無蘭譯《佛說自愛經(jīng)》、失名譯《鬼子母經(jīng)》等也有類似說法。在漢地產(chǎn)生的疑偽經(jīng)中更將此點作了突顯,如《佛說妙好寶車經(jīng)》稱:“將我何所至,送至東太山。高山萬余丈,絕后(應為峻)極普懸。”?《佛說妙好寶車經(jīng)》,《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85卷,東京: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刊行會,1960年,第1334頁。東太山此指東岳泰山?方立天:《中國佛教哲學要義》上卷,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4年,第87頁。沂山亦有東太山之稱,但與梵典無涉。。甚至還出現(xiàn)了多部以“太山”為名的疑偽經(jīng)。日本學者酒井忠夫指出:“南北朝時期,疑偽佛典中,記泰山之事者,有《金貢太山贖罪經(jīng)》一卷,如前所述,尚有隋之《法經(jīng)錄》卷四眾經(jīng)偽妄六所載之《閻羅王東太山經(jīng)》一卷?!?[日]酒井忠夫:《泰山信仰研究》,金華譯,《中和月刊》第3卷第10期,1942年10月。在上述諸經(jīng)中,“震旦的巍巍東岳泰山,已經(jīng)成為佛家陰森慘楚之地獄代名詞”?梁曉紅:《佛教與漢語史研究:以日本資料為中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71-472頁。!
在佛經(jīng)中還有一條地河橫亙:《十王經(jīng)》曰:“前大河即是葬頭,見渡亡人,名奈河津?!雹倭_宗濤:《敦煌講經(jīng)變文研究》,高雄:佛光山文教基金會,2004年,第138頁引。(三國)康僧會譯撰,吳海勇注譯:《六度集經(jīng)》,廣州:花城出版社,1998年,第10頁。世謂其河罪人至此無處可渡。這條地獄之水也與泰山作了結(jié)合,據(jù)敦煌學家項楚考證:泰山和蒿里山下有渿(奈)河,因泰山和蒿里自古傳為治鬼之所,渿河便從中獲取了與陰間鬼界相關(guān)的含義,當?shù)鬲z的觀念隨佛教傳入中國后,與陰間死喪相關(guān)的渿河便自然被移植到地獄之中,成為生離死別的界河②項楚:《說奈河》,《文史知識》1988年第10期。。凡此種種,正如錢鐘書《管錐編》中對此所作精彩概括:“經(jīng)來白馬,泰山更成地獄之別名。”③錢鐘書:《管錐編·一》下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545頁。
2.從“泰山府君”到“泰山王”。泰山地府最高主宰者為泰山府君,而佛經(jīng)中幽冥之神則為閻羅王。在梵漢交融的背景下,兩大冥神信仰也開始碰撞交織。
首先是泰山府君與梵土奉教官的合身,佛經(jīng)中有神祇名質(zhì)咀羅笈多,意譯作奉教官,為閻羅王之記錄官,常役使鬼眾察知人類善惡諸業(yè),記錄于簿冊。因職責與泰山神有相近之處,漢譯佛典便將其譯為泰山府君,《胎曼大鈔》六曰:“太山府君,亦名奉教官,肉色,左手持人頭幢,右手持書,于閻魔王(即閻羅王)斷罪處記善惡?!雹芏「1>帲骸斗饘W大辭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第1711頁。緣于此故,府君與閻羅關(guān)系日益密切?!啊秲舳热两?jīng)》中,謂閻羅王主宰之地獄中,三十小王中之第五王——圣都王。典治太山獄。據(jù)此,閻羅王宮曹之組織,可見一斑,且與太山相結(jié)矣。”⑤[日]酒井忠夫:《泰山信仰研究》,金華譯,《中和月刊》第3卷第10期,1942年10月。梁武帝《慈悲道場懺》中列舉諸冥神便言:“閻羅王、泰山府君、五道大神、十八獄主并諸官屬,廣及三界六道……。”⑥果卿居士:《漫談慈悲皇寶懺》,南京:金陵刻經(jīng)處,2008年,第424頁。泰山神先被視為閻羅屬吏⑦榮真:《中國古代民間信仰研究:以三皇和城隍為中心》,北京:中國商務(wù)出版社,2006年,第264-265頁;范軍:《唐代小說中的閻羅王——印度地獄神的中國化》,《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按岱廟壁畫《泰山神啟蹕圖》“眾臣迎鑾”節(jié)畫面有一鬼卒掌葉狀傘,傘下一老者環(huán)眼長髯,深色袍服,躬身肅迎。觀者多認為此老者為閻羅王形象。此一畫圖實為民間信仰中東岳與閻王關(guān)系之反映。,如唐人《冥報記》(也作錄)云:“閻羅王者如人間天子,泰山府君如尚書令錄?!雹啵ㄌ疲┨婆R撰,方詩銘輯校:《冥報記》,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6-30頁。后卻借助宋廷敕封東岳大帝的顯榮,升居閻羅之上,演化為東岳——閻王雙重冥府體統(tǒng)⑨欒保群:《續(xù)論“泰山治鬼”說與中國冥府的形成與演變》,見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新國學》第7卷,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第24頁。。同時泰山神又分身佛界冥府,成為陰司諸王之一。據(jù)考察:“閻羅王、泰山王、五道轉(zhuǎn)輪王的三王組合在唐代寫經(jīng)題記、驅(qū)儺文、破魔變文、受八關(guān)齋戒文、十齋日等有關(guān)文獻中頻頻出現(xiàn)”,且以三王為核心演進形成十王信仰⑩黨燕妮:《晚唐五代敦煌地區(qū)的十王信仰》,見鄭炳林主編:《敦煌歸義軍史專題研究三編》,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2005年,第238-239頁。。
3.佛教尊崇泰山。在佛教漢傳過程中,不僅把泰山作為幽冥的代稱,同時也吸納其崇高莊嚴之意象?!读燃?jīng)》中云:“雖有眾邪之惱,猶若微風,焉能動太山乎”?羅宗濤:《敦煌講經(jīng)變文研究》,高雄:佛光山文教基金會,2004年,第138頁引。(三國)康僧會譯撰,吳海勇注譯:《六度集經(jīng)》,廣州:花城出版社,1998年,第10頁?!吧线_蒼天,下至黃泉,巍巍如太山。”?(三國)康僧會譯撰,吳海勇注譯:《六度集經(jīng)》,廣州:花城出版社,1998年,第66頁。竺法護《阿差末菩薩經(jīng)》卷三云:“有定名立堅固,有定名等如太山。”?(西晉)竺法護:《阿差末菩薩經(jīng)》,《磧砂大藏經(jīng)》第20冊,北京:線裝書局,2005年,第620頁。以“泰山”喻深廣不可動搖①蕭登福:《道家道教與中土佛教初期經(jīng)義發(fā)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86頁。。在漢地廣為傳播的“泰山崩”意象也現(xiàn)于佛典,后秦竺佛念譯《出曜經(jīng)》卷十:“我卻后命終當入地獄中,是時餓鬼說此語已,舉聲號哭,自投于地,如泰山崩?!雹冢ê笄兀梅鹉钭g:《出曜經(jīng)》,見《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卷,東京: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刊行會,1960年,第663頁。敦煌藏《佛圖澄所化經(jīng)》中稱:“泰山東門崩,泰山遣鬼兵千九萬人,提赤袍,持赤繩,取九萬男、女,三十萬人,治東門崩?!苯砸浴疤┥奖馈鳖A示將有大難臨頭③邰惠莉:《敦煌寫本〈佛圖澄所化經(jīng)〉初探》,《敦煌研究》1998年第4期,第96-97頁。。甚至泰山陰陽交代之五行學說也被釆入,如北朝疑偽經(jīng)《佛說提謂經(jīng)》卷上中云:“長者白佛言:……東方太山,漢言岱岳,陰陽交代,故名代岳。”④(北凉)曇靖:《佛說提謂經(jīng)》,見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72頁。湯用彤稱:“《提謂經(jīng)》增加陰陽五行之說。其教采取世俗一般之信仰,而雜以道術(shù)家言,亦漢代佛道之遺產(chǎn)也?!保ā稘h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湯用彤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02頁。)凡此皆營造了一座神秘雄奇的山岳形象,與中華本土的泰山信仰日漸對應,為將現(xiàn)實中的東岳營造成“佛教山”作了很好的鋪墊。
嚴耕望《魏晉南北朝佛教地理稿》第五章《東晉南北朝佛教城市與山林·泰山》云:“泰山為自古東岳名山,東晉、南北朝佛教興盛,自為佛徒聚居之所。僧史所載,蓋始于法朗?!使仍诒背坏接五a者之眾,且為四方所重視如此。……靈巖寺,在今山東長清縣東南九十里,泰山西北麓有方山,寺在山陽?!┥匠鞅膘`巖寺佛教甚盛外,又有刻經(jīng)多處,……泰山絕頂有《金剛經(jīng)》全部,徂徠山映佛巖有《大般若經(jīng)》,……足見泰山地區(qū),僧侶信徒甚多,泰山頂石經(jīng)……為歷代刻石規(guī)模最大,字型亦最大之摩崖,堪稱中國書法藝術(shù)之瑰寶⑤嚴耕望:《魏晉南北朝佛教地理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版,第122-124頁。?!?/p>
嚴耕望先生在此對魏晉南北朝之泰山佛教作了概述,從中可以看出,這一時期泰山佛教活動大致可分為駐錫弘法、開山建寺與摩崖鐫經(jīng)三項內(nèi)容。
1.駐錫弘法:“道朗居太山,……手擎清凉月,靈光溢天地”——最早弘法泰山的僧人,是十六國時期的竺僧朗。僧朗是來自西域的高僧佛圖澄弟子,其“碩學淵通”“戒德冰霜”⑥(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卷5《義解二·泰山崑侖巖竺僧朗》,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90頁。,成為一時佛林之彥。后因避后趙之亂,東行卜居泰山,于奉高縣金輿谷昆侖山(今濟南市歷城區(qū)柳埠境)建精舍授徒,前秦天王苻堅、南燕帝慕容德、北魏帝拓跋珪皆待以師禮。慕容德并封僧朗號東齊王,給以二縣租稅,為其立朗公寺,凡上下諸院十有余所,長廊延袤千間,聚合僧徒百余。日本學者宮川尚志認為,僧朗及其教團在泰山的活動,是中國佛教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事件,“給予后世的影響極為深遠且持續(xù)不斷”,由于僧朗等沙門“輔佐胡族君主的建設(shè)工作”,不僅使之接受文明的洗禮,且使佛教在各割據(jù)王國支持下獲得空前的發(fā)展。最后宮川指出:“僧朗棲守名山之事跡,與釋慧遠隱棲廬山一樣,讓二山成為晉代南北佛教徒渴仰之圣地。”⑦[日]宮川尚志:《五胡十六國と泰山の竺僧朗教団》,《六朝史研究·宗教編》,京都:平樂寺書店,1973年,第275頁。這一評價應是恰如其分的。北魏《馬鳴寺根法師碑》上便描述了僧朗闡法的悠遠余響:“四方慕義,云會如至。雖鳩公之在灞口,未得方其輻輳;朗上(朗公上人)之在汶北(汶水之北),曷以加其歸市?”①啟功藏:《舊拓北魏馬鳴寺根法師碑》,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30頁。《羊烈墓志》,今存新泰市博物館。
從此泰山成為大德云集、法雨廣沛之地,如東晉時僧道安于金輿谷設(shè)法會,邀集僧法和等前來論道②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湯用彤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51頁。。同時之支敦居泰山,“妙通大乘,兼善數(shù)論”③(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卷5《義解二·泰山崑侖巖竺僧朗》,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91頁。,北魏時僧意“住太山朗公谷山寺,聚徒教授”④(唐)道宣:《續(xù)高僧傳》卷26《感通篇上·魏太山朗公谷山寺釋僧意傳》,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993頁。,其寺有七國金像。釋志湛是朗公四傳弟子,住人頭山銜草寺(今長清境),讀誦《法華》為常業(yè),其聲名遠及南國,連梁武帝也遙致禮敬。釋法定則是靈巖開山,《靈巖志》稱:“元魏孝明帝正光初,法定禪師先建寺于方山之陰,曰神寶;后建寺于方山之陽,曰靈巖”,世稱其為“開山第一祖”⑤(清)馬大相:《靈巖志》,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93年,第22頁,第29頁。。與法定大致同期,還有僧明“德隆四輩,名優(yōu)六通”,在泰山創(chuàng)建靜默寺⑥(唐)李子寰:《大唐齊州神寶寺之碣》,參見姜豐榮《泰山歷代石刻選注》,青島: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64-66頁。;僧照“住太山丹嶺寺,惟虛放,喜追奇”,以善誦法華著稱⑦(唐)道宣:《續(xù)高僧傳》卷26《感通篇上·魏太山丹嶺寺釋僧照傳》,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994頁。。北朝末期,還有釋寶積、釋僧聽等在北周滅佛時逃隱泰山,也在云谷留其禪棲。與此同時許多印度高僧開始叩啟泰岳山門。北天竺迦羅衛(wèi)國(今尼泊爾境)人佛馱跋陁羅,東晉義熙初年到達青州東萊郡(今山東萊州),至長清“一坐七日不食。人問之,曰:‘欲在此作寺耳。’”⑧康熙《長清縣志》卷10《祠祀志》。此后罽賓王子求那跋摩受戒入宋,北游泰山,“人頭山邃谷中(有)銜草寺,寺即宋求那跋摩之所立也”⑨(唐)道宣:《續(xù)高僧傳》卷28《誦讀篇·魏泰岳人頭山銜草寺釋志湛傳》,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70頁。。還有一位來自中天竺(中印度)之僧人釋法洪(又作法鴻),駐錫東平時曾發(fā)起在洪頂山鐫制大型石經(jīng)⑩雷德侯主編:《中國佛教石經(jīng)·山東省》第一卷,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15年,第56頁。。
受此風濡梁,泰山郡內(nèi)名族競相崇佛,如甲族羊氏一門中,北齊名臣羊烈精研佛典,《羊烈墓志》稱其“入老室以煉神,安莊領(lǐng)以全樸,睿若沖壑,豫若涉川,遂注佛道二經(jīng)七十余卷”?啟功藏:《舊拓北魏馬鳴寺根法師碑》,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30頁?!堆蛄夷怪尽罚翊嫘绿┦胁┪镳^。。又其于“魏太和中,于兗州造一尼寺,女寡居無子者并出家為尼,咸存戒行”?《北齊書》卷43《羊烈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576頁。。名尼竺道馨與僧念皆出身于羊族,聲著南朝?(梁)釋寶唱著,王孺童校注:《比丘尼傳校注》卷1《晉·洛陽城東寺道馨尼傳》,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5頁;卷4《梁·禪林寺僧念傳》,第179頁。。
2.開山建寺:由于眾多高僧四遠云來,漸使群峰間梵唄蔚起、伽藍毗鄰。
建于泰山附近的著名寺院有朗公寺,在昆侖(琨瑞)山下,因竺僧朗創(chuàng)建而得名,隋代賜寺號為神通(以上在今濟南市歷城境)?張弓:《漢唐佛寺文化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237頁。。靈巖寺,在方山下,北魏法定創(chuàng)建,殿宇繁密;朗公谷山寺,北魏意師創(chuàng)建,寺址不詳,金代于岱北建谷山寺,將其寺源頭追溯至此;銜草寺,在西北麓崮山下,傳為劉宋求那跋摩所立,后朗公四傳弟子志湛住持于此;五峰山諸寺,其寺名未詳,此山蓮花洞及山麓黑峪皆有北朝(東魏、北齊)造像及記石,可推知當時有寺院存在;云禪寺,又作佛馱跋陀羅寺,在長清北,東晉梵僧佛馱跋陀羅創(chuàng)建;靜默寺,在方山之陰,北魏正光間創(chuàng)建,至唐改名神寶寺(以上在今濟南市長清境)。岱岳寺,在泰山南麓,北周、隋之際建,隋代于寺敕建舍利塔;丹嶺寺,北魏僧照駐錫于此,其址不詳,考泰山西麓有丹穴嶺,寺或因建此而得名;云臺寺,在泰安城東祝陽姚莊,寺有東魏《胡元方造像記》;法林寺,在大汶口鎮(zhèn)興華村,寺址曾出土北魏太和中銅鑄鎏金佛像(背刻發(fā)愿文);“西界寺”(寺名未詳),在泰安南郊西界后營莊,其地曾出土北齊河清中彭敬賓敬像記①《重修泰安縣志》卷13《藝文志·金石二》。(以上在今泰安市泰山、岱岳區(qū)境)。光化寺,在徂徠山南麓,創(chuàng)建于北魏,寺址曾出土東魏興和中信女羊銀光造像;四禪寺,在徂徠西麓,創(chuàng)建于北齊河清二年(563)(以上在泰安市徂徠山區(qū))。此外在今東平湖沿岸還分布著眾多梵宮佛殿②參考賴非《山東北朝佛教摩崖刻經(jīng)調(diào)查與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174-198頁。。誠可謂“塔影遮層漢,鐘聲落半空”。
在上述諸寺中,除靈巖、朗公寺外,最可注意者為岱岳寺。此寺為隋取代北周之年詔立,不但采用泰山之名號,且與岱岳廟并峙,后來更以泰山主寺名義接收御頒舍利,儼然居有東岳第一佛寺之地位(至唐仍有岱岳寺主參與官府致祭,并留名于雙束碑,可知此后數(shù)百年中猶延續(xù)不衰)。其寺址所在,舊史皆未能詳,今考其故跡在今岱廟西北墻外(即元代建長春觀處)。在泰山正門戶處創(chuàng)此禪閣,標志著此時佛教在泰山已確具顯赫地位。
3.摩崖鐫經(jīng):佛教在泰山的另一項功業(yè)是刻經(jīng)。
將經(jīng)典文字鐫刻磐石,無論中國還是印度,都有極其久遠的歷史。當北朝僧眾經(jīng)歷魏武滅佛之后,頓感末法時代即將到來,護法保經(jīng)成為當世急務(wù)。于是試圖利用摩山鐫石以存梵典。此即鄒城鐵山《石頌》所言“縑竹易銷,金石難滅,讬以高山,永留不絕”。緣此之故,自北齊乾明元年(560)開始,大規(guī)模刻經(jīng)活動在山東崇崗絕巖間陸續(xù)展開。
鐫刻在泰山地區(qū)的石經(jīng)有以下幾種:洪頂山刻經(jīng),在泰山主峰以西120里,東平湖北岸,有《摩訶般若經(jīng)》《大集經(jīng)·穿菩提品》及佛名、題記等③賴非:《山東北朝佛教摩崖刻經(jīng)調(diào)查與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16-38頁。,時代在北齊河清三年(564)前后;東平司里山刻經(jīng),位于東平戴廟鎮(zhèn),刻有《諸行無常偈》《摩訶般若經(jīng)·明咒品》等經(jīng),并有皇建二年(561)造像記;銀山刻經(jīng),在東平縣銀山鎮(zhèn),刻有“佛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名;徂徠山刻經(jīng),一在南麓光華寺附近,一在東麓映佛巖,分刻《大般若經(jīng)》《文殊師立所說般若波羅蜜經(jīng)》,皆北齊武平元年(570)冠軍將軍梁父縣令王子椿所刻;經(jīng)石峪刻經(jīng),在泰山中溪石坪上,鐫有《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水牛山刻經(jīng),位于汶上、寧陽交界處水牛山上,鐫有《摩訶般若經(jīng)》,其旁并同一經(jīng)文碑記,碑側(cè)有衛(wèi)將軍、東陽平太守羊鐘等題名。除了上述今存諸經(jīng)外,還有一些湮滅于歷史劫塵之中。如明李日華《六研齋二筆》卷一云:“新泰有曝書山,昔有道人曝書于此?!雹埽鳎├钊杖A:《六研齋筆記》,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89頁。明人趙鎰有《題曝書山石記》詳述其山⑤天啟《新泰縣志》卷9《藝文》,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推測此山或因有古刻經(jīng)而得名。
上述石經(jīng)之中,最為重要者當推經(jīng)石峪。其經(jīng)文為鳩摩羅什所譯《金剛經(jīng)》前16分,今存1,071字,字徑50公分,書體波磔古宕,氣勢雄奇,世尊之為“大字鼻祖,榜書之宗”。今經(jīng)石上未見發(fā)愿文或題記,也無經(jīng)主或書丹人題名。對此有學者推論稱:“經(jīng)文左側(cè)大片空間或曾作為刻發(fā)愿文的考慮,然而卻無一字。什么原因?肯定非大變故不能致此境地,只有用政權(quán)更替、官僚亡奔、經(jīng)主與工程人員四處逃散才可能解釋清楚。”①賴非:《山東北朝佛教摩崖刻經(jīng)調(diào)查與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249頁。但據(jù)清乾隆朝金石學家李文藻的著錄,刻經(jīng)之后原有“薛宸”刻名,因此不排除愿文與經(jīng)主等小字漫滅的可能。薛宸其人無考,北碑中“宸”字形多與“震”相似,《北齊書》中有薛震,為天保中刺史②《北齊書》卷20《薛修義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277頁。,河東薛氏世多奉佛,今傳有北朝《薛鳳規(guī)造像記》《薛山俱等造像碑》等③周錚:《北魏薛鳳規(guī)造像碑考》,《文物》1990年第8期。,薛震或為經(jīng)石峪經(jīng)主之一④周郢:《薛宸·廣大鄉(xiāng)·岱岳寺——泰山北朝刻經(jīng)及其相關(guān)問題初探》,《泰山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石經(jīng)鐫刻內(nèi)情,還待進一步考索。另外各處刻經(jīng)書丹者,舊多異說,近歲因洪頂山諸刻之發(fā)現(xiàn),逐漸被認定為僧安道一。洪頂山石壁有《銘贊》稱:“大沙門僧安□名道壹,廣大鄉(xiāng)□□里人也。”考東平歷史上曾置“廣化鄉(xiāng)”,見于宋人記錄,或即石銘中之“廣大鄉(xiāng)”,如是,則僧安鄉(xiāng)貫為東平,其頻繁刻經(jīng)于泰岳諸山,蓋亦深具家世因緣。
除去經(jīng)刻,僧眾還在泰山山區(qū)留下大量的石窟、造像、碑碣,著名者有五峰山蓮花洞、仙人臺、佛慧山黃石崖、東平棘梁山(司里山)石窟造像等,無不雕制精工,寶相莊嚴。
關(guān)于刻經(jīng)造像在泰山所具之象征意義,德國藝術(shù)史家雷德侯作過精彩評說:“大山崇拜無所不在,山是仙人們的居所,西王母居于昆侖山;皇帝們前往泰山舉行封禪儀式;隱士們遁入山林修身養(yǎng)性。佛教僧人分享了這一強大、神秘的大山崇拜傳統(tǒng),將它們的銘文刻在山東群山的崖壁之上?!x擇嶧山和泰山,則有額外的意義。它們屬于秦始皇選擇的七座山峰中的兩座,其上有始皇帝所立石碑,以彰顯他一統(tǒng)天下并使之臣服于自己腳下的偉業(yè)。當僧人們開始在這兩座山上刻經(jīng)時,秦代的原碑可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然而這樣做時,他們便將自己置身于皇帝后繼者地位,并且做出了類似的宣告:占有此地。……憑借其刊鑿上石的書作,僧人將這些山嶺漸變成了佛境?!雹輀德]雷德侯主編:《中國佛教石經(jīng)·山東省》第一卷,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15年,第16頁。直言之,便是佛教徒通過大規(guī)模磨山鐫經(jīng),將泰山由“政治山”一變而為“佛教山”。
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在泰山的大發(fā)展,具有多種原因,除去這一地區(qū)的政局動蕩,民生維艱,為教義的傳播提供了社會環(huán)境和條件,泰山自先古奠定的文化地位,也吸引著眾多僧人來此建寺講法,一些高僧引起統(tǒng)治者的關(guān)注與當?shù)睾缽姶笞宓姆龀郑貏e是各割據(jù)政權(quán)為取得教團擁戴,予以多種政治、經(jīng)濟特權(quán),極大促進了這一地區(qū)佛教事業(yè)的發(fā)展⑥時孟:《3—6世紀佛教對泰山文化的影響》,山東師范大學2014年碩士論文。。誠如姜亮夫先生之論僧朗“為北土最有聲望之政治僧人?!瓪v城一區(qū),成為山以東佛教最盛之地,亦朗公憑借政治以崇福之結(jié)果也?!雹呓练颍骸赌呖吣瓯怼罚虾#荷虾9偶霭嫔?,1985年,第40-41頁。
隋代立國之始,隋文帝便詔命“五岳之下,宜各置僧寺一所”①(隋)費長房:《歷代三寶記》卷12《永樂北藏》第152冊,北京:線裝書局,2008年,第365頁。,建于泰山者即前述之岱岳寺;又為朗公寺更名為神通寺,并敕令王公分別充任神通、神寶、寶山(即靈巖)等寺的檀越。其東巡泰山時,曾旅靈巖。仁壽年間又于全國三十州遍置舍利塔,其中兩函舍利分送于岱岳寺與神通寺。開皇年間在濟南玉函山、東平白佛山都出現(xiàn)了大型的石窟造像。
泰山道場至唐代聲名日揚,岱陽竹林寺、普照寺、資福寺、郭頭寺(天封寺)、陶山幽棲寺、新泰宮山寺、崇慶寺等相繼開創(chuàng),而靈巖寺經(jīng)過百年發(fā)展愈加興盛,唐高祖于削平之初,即發(fā)愿造“阿閣”于寺中。貞觀間僧慧崇遷建靈巖寺(從甘露泉西移至現(xiàn)址),復建千佛殿、御書閣。唐高宗東封駐蹕靈巖,“舍以國財”,建造了大悲觀音堂閣舍利塔、報身盧舍那等。開元間降魔藏師住持靈巖,大興禪教,以茶助禪,開北方飲茶之俗,靈巖亦由此成為茶文化的一大祖庭。其他名僧慧斌、懷暉等也先后為靈巖住持。中唐時期,靈巖寺已與天臺國清寺、江陵玉泉寺、南京棲霞寺齊名,躋身天下“四絕”之列。唐末“會昌法難”,雖使泰山佛寺受到一定影響,但隨著禁令漸弛,“皇恩遠降,許令漆飾舊基”②(唐)牟珰:《修方山證明功德記》,《山左金石志》卷13《歷代碑刻叢書》,第14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4頁。,各寺又陸續(xù)復興。
唐代在泰山本地還出現(xiàn)了一位碩學大德,這便是曾求法西域的義凈。義凈齊州山茌(長清)人,少出家于土窟寺(今長清境內(nèi)四禪寺),咸亨二年(671)由海路取經(jīng)天竺,凡得梵本三藏近四百部。后人將義凈與法顯、玄奘并稱三大西行求法高僧。義凈示寂于長安后,法嗣為立骨塔于泰山。宋人蘇轍《游泰山四首·四禪寺》詩寫道:“雙碑立風雨,八分存法則。云昔義靖(凈)師,萬里窮西域。《華嚴》貝多紙,歸來親手譯。蛻骨儼未移,至今存石室?!雹墼鴹椙f主編:《三蘇全書》第十六冊,北京:語文出版社,2001年,第171頁。便是描述岱麓義凈塔景象。
唐代泰山地區(qū)的石窟造像也達到了高峰。岱陽陰佛山、岱陰玉函山、龍洞山、佛慧山、五峰山、方山及琨瑞山千佛崖,都有佛教造像。千佛崖有大小窟龕100多區(qū),佛像210余尊,其中主窟分別由唐太宗子趙王李福、女南平公主及駙馬劉玄意等所造,為古代石雕藝術(shù)之精品。
北宋諸帝對泰山各寺屢賜以名額,加以護持。如賜靈巖寺額為“景德靈巖寺”,肥城牛山寺額為“資圣院”,長清四禪寺額為“永慶寺”,徂徠光化寺額為“崇慶寺”,新泰法云山寺額為“正覺寺”。靈巖法筵尤盛,自熙寧間始升為十方叢林,住持皆由朝廷直接任免。同時施行寺田制度,使寺院經(jīng)濟頗為繁榮,“寺之殿堂、廊廡、廚庫、僧房,間總五百四十。僧百,行童百有五十”④(宋)張公亮:《靈巖寺記》,《泰山志校證》,合肥:黃山書社,2006年,第255頁。。前后有多位名僧來斯駐錫,如禪宗云門宗玄公、臨濟宗黃龍派妙空,都是開啟法派的宗師。靈巖有不少宋代文物留存至今,如大殿中所奉四十尊彩塑,系出自北宋工匠之手,其造型逼真,被后世譽為“海內(nèi)第一名塑”。
金世宗時期確定的寺額發(fā)賣制度,使泰山佛寺得到普遍重建,重要者有:岱麓普照寺、城東大云寺、舊縣天封寺、城西妙覺寺、城西南靈感院、延慶院、惠濟禪院(后三院今均屬肥城)、徂徠山四禪寺、羊祜城大覺禪寺、陶山幽棲寺、東平興化禪院等。大定初年,北印度密教高僧呼哈羅悉利等七人至靈巖禮佛。造像之風也在泰山重興,歷城東龍洞、黃花山頂、長清水母山今均存金人所制佛像石刻。時各寺中仍以靈巖寺為首,駐寺名僧歷有法云、惠才、宗秀、廣琛等。天眷間善寧來谷山玉泉寺經(jīng)營三十余年,被譽為“谷山初祖”。
“皇元崇奉釋教,視前代有加”①(元)張起巖:《大元泰山靈巖禪寺創(chuàng)建龍藏之記》,清《泰山志》卷18。,毀于金末貞祐之兵的寺宇,多在此時重光。如僧道興重建神通寺殿堂、僧寮,度僧百余。僧普謹重建谷山寺。泰定軍節(jié)度副使時珍延請僧暉公來駐光化寺,“夷荒剗穢,支傾起廢”②(元)高詡:《重修光化禪寺碑》,清《泰山志》卷18。。元帝多次頒旨護法,岱陽竹林寺、藏峰寺、隆興寺、岱西大圣院、岱陰谷山寺、神通寺、長清四禪寺、新泰龍泉寺、正覺寺、肥城涌泉寺(空杏寺)、寧陽靈山寺、肥城萬歲寺(東幽寺)等相繼創(chuàng)建或重修。時靈巖寺與大都大萬壽寺、嵩山少林寺共為華北佛教中心地,住持皆由曹洞宗僧人擔任,凈肅、正廣、覺達、福海、普就等名著一朝。住持古巖、監(jiān)寺智舉等先后請得皇太子令旨及武宗圣旨、帝師法旨,護持山門。至元時住持定巖又請得國師法旨,以護寺產(chǎn)。此法旨碑用漢、藏兩種文字書寫,為元代正式官文中使用藏文的僅見一例。此外明慧大師法?!奥勌┥街窳止呕钠А?,遂重建寺宇,“其后竹林寶峰之興,實自海公始焉”;行全“往來于奉高山中,結(jié)茅宴坐于天勝寨上,默究玄理”③(元)福汴:《全公律師行狀》碑,今立肥城大云寺遺址。,民多歸信。蒙古勛戚泰安王博羅歡之女使于祝山二王庵出家為尼,苦心焚修,使庵名著四方。
明代高麗僧滿空,名信云,原為平安道妙香山內(nèi)院寺僧人,永樂十九年(1421)隨師潛渡來明,至泰山后先后重建竹林寺、普照寺,“佛殿、山門、僧堂、伽藍煥然一新”④(明)釋洪惠:《重開山記》,今立普照寺山門內(nèi)。,被后世尊為普照“重開山”第一祖。清初名僧元玉駐錫普照寺,與當時文人名士詩酒唱和,主張三教一理,會通儒釋,認為“心與性,名別而理同;佛與儒,名異而理亦同”⑤(清)元玉:《與三堂隱君書》,《石堂集》卷3《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1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22頁。。有《石堂集》傳世,享譽禪林。
由于高僧大德千年的經(jīng)營,使泰山成為與“四大部洲”(指四大佛山)齊名之區(qū)?!读凝S志異》中述一西域僧人之言:“西土傳中國名山四,一泰山,一華山,一五臺,一落迦,相傳山上遍地皆黃金,觀音、文殊猶生,能至其處,則身便是佛,長生不死?!雹蓿ㄇ澹┢阉升g:《聊齋志異》卷3《西僧》,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第366頁。雖系小說家言,卻折射出泰山在僧侶中之不凡影響。
雖然千年中法門屢創(chuàng)輝煌,但就總體而言,宋元后泰山佛教已呈衰替之狀,其標志事件便是岱岳寺的湮滅。岱岳寺非常地位已見前述,但其后湮沒無聞,推考宋代后,因泰山南麓釋教受到擠壓,此寺庭半被岱廟所兼并,金元之際全真教派興起,道徒大舉侵占佛寺,又被據(jù)為道觀(長春觀),原有之標志物(如隋造像碑、妙音鳥等)皆被有意清除。岱岳寺之廢,標志著佛教在泰山主峰爭奪的失利。類似事件還有岱麓建封院之廢,建封院原系唐玄宗封禪后詔置之寺①泰安夏張城上村有《開元白馬寺碑》,唐開元二十一年(733)立,中稱:“而□□□東來遂望□而□□門□□天子□□,時龍師轉(zhuǎn)云,□□華蓋;雨師灑道,□□清塵。登□□□軼□□□□百年形措□,其敕天下郡縣各置寺觀□□等□,因登封為號?!保ń癖?,拓片今存北京大學圖書館)于泰山下之寺以寺額推考,必為建封院無疑。,在宋徽宗尊道的大背景下,此院被敕令改為道觀(升元觀)②《升元觀敕牒碑》,參見姜豐榮《泰山歷代石刻選注》,青島: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39頁。北宋《姜規(guī)墓志》亦寫到這一事件。。佛教鼎盛時代在主峰留下的法跡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排斥打壓。如明嘉靖間儒士在經(jīng)石峪刻經(jīng)上端鐫《大學》,萬歷間都御史李邦珍在峪石大書“經(jīng)正”,皆“辟佛尊儒”③(明)張岱:《岱志》,《瑯?gòu)治募?,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74頁。,反映了儒佛相爭之痕。
經(jīng)過激烈角逐之后,佛教漸被排擠出泰山主要地段。正如研究者所指出:泰山雖曾是“中國北方佛教傳播中心,但從泰山自身區(qū)位上講,佛寺的建設(shè)始終未深入到泰山的軸心地帶,也就是說,在泰山頂及延續(xù)上千年的古登山盤道兩側(cè),佛教寺院沒有形成氣候,其中的緣由是復雜的,毫無疑問的是這與中國傳統(tǒng)宗教的特殊性有關(guān)”④劉慧:《泰山信仰與中國社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03頁。。為了能在泰山立足,后世的佛教徒,沒有采取東晉竺道爽向泰山信仰挑戰(zhàn)的激進做法⑤劉凌:《竺道爽〈檄太山文〉的文化意蘊》,《泰安師專學報》1999年第4期。,而是以開放姿態(tài),吸納并融入泰山信仰文化。如宋真宗封禪泰山時,僧人積極參與其中,并由此獲得允度徒的恩遇⑥(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71,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601頁。。對明清時期崛起的碧霞崇拜,僧徒亦從佛教角度加以解釋:“觀世音千百億化身,在南為海神天后,封碧霞元君;在北為泰山玉女,亦封碧霞元君,皆一人也。……顧艷玉女、天后二神之靈,而胥實以觀世音?!雹撸ㄇ澹╉n錫胙:《元君記》,孟昭水《岱覽校點集注》(上篇),濟南:泰山出版社,2007年,第303頁。又說山頂碧霞祠“儼若靈山,即觀音大士變身說法處也”⑧(清)沈漢宗:《南巡惠愛錄》卷上,臺北“國家圖書館”藏原刻本,第32頁。。在紅門宮、斗母宮等佛寺中加以供奉,形成神、佛同宮的奇異場景。僧徒雖然最終未能將泰山全盤佛教化,使之成為一座“佛教山”,但他們以儒、道互補,相互吸引利用,豐富了泰山文化內(nèi)涵,也使佛教文化成為泰山歷史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