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魯曉
1948年11月12日,東京審判宣判完畢,標志著日本“大東亞戰(zhàn)爭”的侵略性質和A 級戰(zhàn)犯的戰(zhàn)爭罪行成為歷史定論。2018年11月12日,為紀念這一活動,上海交通大學東京審判研究中心在上海舉辦了“2018紀念東京審判宣判7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來自英國劍橋大學、以色列希伯來大學、日本立教大學、日本明治學院大學、日本《朝日新聞》社、德國紐倫堡原則學院,以及北京大學、西南大學、南京師范大學、大連理工大學、南京大屠殺史與國際和平研究院和上海交通大學等單位的30余位學者就戰(zhàn)后審判相關問題展開廣泛而深入的討論。
作為二戰(zhàn)后盟國對日本戰(zhàn)犯的最高級別審判,東京審判樹立了眾多國際刑事上的先例,從這個意義上說,東京審判對國際刑法的產生和發(fā)展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
王新(北京大學,會議報告:《東京審判與國際刑法的產生和發(fā)展》)認為,國際刑法的產生和變遷依附于重大國際性事件的發(fā)生,這個過程就是國際刑事調查、國際審判以及國際法律文件的演進史。作為戰(zhàn)后最高級別軍事法庭的運行規(guī)則,《紐倫堡憲章》和《東京憲章》的制定就是國際刑法的“誕生證書”,其樹立的原則——合法性原則、個人刑事責任原則、上級責任原則等至今仍是國際刑法的核心。薇薇安·狄特里希(德國紐倫堡原則學院,會議報告:《紐倫堡與東京審判的持續(xù)重要性》)討論了紐倫堡原則中的幾條規(guī)定,包括反和平罪、戰(zhàn)爭罪和反人道罪的國際法罪行屬性;國家元首或行政官員不因身份而免責;“上級命令”不可作為正當辯訴理由;依據國內法免責不能遷移到國際法免責等,并指出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具有“持續(xù)重要性”的原因正是其在國際法方面具有這些開先河之舉。
徐持(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會議報告:《東京審判辯護事由檢視——自我防衛(wèi)與緊急避險》)梳理了東京審判等戰(zhàn)后審判對自我防衛(wèi)和緊急避險作為抗辯事由的審理,對法庭審理原則進行了總結,即國家防衛(wèi)權的解釋應當遵循有效性原則(司法審查原則)。徐持認為,從《巴黎非戰(zhàn)公約》到《聯(lián)合國憲章》,相關國際公約都有條件地保留了國家的自衛(wèi)權;從世界大戰(zhàn)到當前的反恐斗爭,國家安全觀一直在不斷變遷,從報復和自衛(wèi)到預防性的安全觀,再到“先發(fā)制人”的安全觀,國家使用武力的條件和尺度不斷擴展。因此,當前關注和研究國際法上的自我防衛(wèi)與緊急避險,不僅是為了重溫戰(zhàn)后審判的歷史,更是關照現(xiàn)實,與整個人類的共同命運息息相關。
東京審判是二戰(zhàn)后一個繁復而重大的歷史事件,基于實證的史學分析向來是這一領域研究的重點。
渡邊延志(日本《朝日新聞》社,會議報告:《從IPS詢問記錄揭秘德意日三國同盟的形成》)通過IPS(國際檢察局)詢問記錄中的松岡洋右部分揭露三國同盟形成的內幕,并以此反映IPS在經費、行政組織、語言溝通上的欠缺。太田久元(日本立教大學,會議報告:《東京審判中的日本海軍》)利用日本國立公文書館的檔案資料,梳理海軍大臣——永野修身、島田繁太郎、岡敬純的被告身份認定過程,并分析了被告中海軍出身者較少的原因,包括罪證難得,海軍將領戰(zhàn)死、自盡者多,IPS未設立調查海軍罪行的獨立機構以及麥克阿瑟的意愿等。渡邊、太田兩位學者報告結束后,趙玉蕙(上海交通大學東京審判研究中心)提出,“兩位學者所使用的IPS詢問記錄和國立公文書館檔案資料正是東京審判研究中心近年整理的重點,所以,十分期待與兩位學者合作?!?/p>
中村陵(日本立教大學,會議報告:《東京審判中的日本財界人》)以曾支持侵略戰(zhàn)爭的三位財閥——中島知久平(中島飛行機)、鄉(xiāng)古潔(三菱重工業(yè))、古野伊之助(同盟通信社)為研究對象,分析了三人被指名為戰(zhàn)犯嫌疑人的依據——與戰(zhàn)時政治勢力存在勾結,以及未能成功起訴的原因——以發(fā)戰(zhàn)爭財作為訴因不能適用于反和平罪。龔志偉(上海交通大學東京審判研究中心)將東京審判所涉及的案件分為三類:一、既受到起訴又受到審判;二、受到起訴但未能審判;三、受到檢方關注但未能成功起訴,并評論道:“第一類案件最受關注,第二類案件日益受到關注,第三類案件則極少有學者關注,而中村討論的正是第三類案件。”從這個角度看,中村的研究具有補白的意義。
二戰(zhàn)后,除了審判A級戰(zhàn)犯的東京法庭和審判準A 級戰(zhàn)犯的丸之內法庭,同盟國在亞洲還設立了49個審判BC級戰(zhàn)犯的法庭。此外,蘇聯(lián)和新中國分別在伯力和沈陽、太原組建了審判日本戰(zhàn)犯的法庭。這些法庭與東京法庭共同構成了戰(zhàn)后對日審判的全局,然而,相較于東京審判,亞洲其他地區(qū)對日本戰(zhàn)犯審判的研究顯得比較薄弱。
近年來,顧若鵬(英國劍橋大學,會議報告:《正義的全球時刻:歐洲與亞洲的戰(zhàn)爭審判比較》)、戶谷由麻等學者開始將注意力集中于BC級戰(zhàn)犯審判。研討會上,顧若鵬將對日與對德審判進行比較,認為對日審判具有數量少、級別多、時間長三個特點;將各國審判進行比較,得出英國最專業(yè)、法國結案率最低、澳大利亞審判時間最長等結論。他還指出,應從“追求正義”與“實際正義”關系的角度評價戰(zhàn)后審判,而在不同時期,大眾和學者對戰(zhàn)后審判關注度的變化也是值得探究的議題。
與西方學者所擅長的宏觀關懷與理論建構不同,日本和中國的學者更傾向于從微觀入手,以扎實的史料考證還原戰(zhàn)后審判的某些細節(jié)。石田隆至(大連理工大學,會議報告:《東京審判與新中國審判的互補性》)在對日暮吉延“新中國審判是‘洗腦’的審判”的觀點進行批判后,提出新中國審判是用“感化”來處理戰(zhàn)犯的看法,并強調“免于起訴”和“不起訴”的區(qū)別:免于起訴是在定罪基礎上的免責,而不起訴則代表無罪。新中國“免于起訴”的處理方式使受審戰(zhàn)犯對自己的罪行進行反思,這是其他審判未曾做到的。與石田一樣,張宏波(日本明治學院大學,會議報告:《從東京審判的遺留課題看新中國對日審判的特質》)也注意到新中國審判“別樣的合理性”,她著眼于新中國審判對“三光”作戰(zhàn)、化學戰(zhàn)、警察施暴、奴役戰(zhàn)俘等罪行的認定,以此說明新中國法庭格外關注東京法庭所忽略的罪行。另外,張宏波還比較了東京法庭與新中國法庭所釋放戰(zhàn)犯的后續(xù)發(fā)展:前者多重新走向政壇,而后者多成為中日關系的修復者。由此可見,新中國審判具有獨特的成功之處。
張素萍(上海交通大學,會議報告:《丸之內審判中的豐田副武案研究》)解釋了丸之內法庭審判內容的特殊之處——A級戰(zhàn)犯的BC級罪行,并分析了豐田副武被無罪釋放的幾個原因——缺乏關鍵證據,檢方未能有效取證,辯方辯護策略的出色調整等。嚴海建(南京師范大學,會議報告:《國民政府對日本戰(zhàn)犯審判實踐中的正義問題辨析》)則對學界關于國民政府審判的批判進行反思,認為國民政府法庭對犯罪屬地原則和證據中心主義原則的貫徹反映了“國民政府審判的正義實現(xiàn)方式是建立在自身觀念與制度傳統(tǒng)之上的”,因此,對其把握不能脫離歷史語境。
除了上述研究之外,與會學者還討論了大屠殺和東京法庭未審罪行。
張連紅(南京師范大學,會議報告:《南京大屠殺遇難人數的定讞軌跡——以戰(zhàn)后調查與法庭審理為中心》)利用南京市檔案館所藏檔案對南京大屠殺遇難人數——30萬的形成過程進行梳理,認為這一數字是敵人罪行調查委員會根據西方人記錄、報刊資料、死難者尸體發(fā)掘以及慈善機關的收尸記錄統(tǒng)計而來。然而,因為時間倉促,南京審判未對支持這個數字的證據加以考證,東京審判也未將此作為核心問題進行辯論,因此,相關證據中存在瑕疵也在所難免。王新從法學的角度發(fā)表意見,認為遇難人數與定性無關,對南京大屠殺遇難人數的過分糾結涉嫌轉移關注點。張建軍(南京大屠殺史與國際和平研究院)強調,遇難人數不止是史學考證和罪行程度的問題,從文化符號學的角度上說,這是一個重要的文化符號。
以往,西方學者多認為日本在亞洲的屠殺與納粹屠猶存在差異,因為納粹屠猶具有“系統(tǒng)性”,而亞洲的屠殺則無“系統(tǒng)性”。針對這種認識,夏列(以色列希伯來大學,會議報告:《日本對華僑的屠殺:東京、新加坡和拉包爾戰(zhàn)后審判的反應》)通過探析旨在清算東南亞屠殺的新加坡審判,找出了一個分界點:在新加坡投降之前,日本對東南亞華僑的屠殺沒有系統(tǒng)性,之后則具有系統(tǒng)性。這是對西方學界看待東亞屠殺固有觀點的沖擊。此外,馬努埃拉·孔索尼(以色列希伯來大學,會議報告:《在奧斯維辛和斯雷布雷尼察之間:記憶的陷阱和危機》)則從記憶建構的角度討論納粹屠猶,并將之與二戰(zhàn)后最嚴重的種族滅絕屠殺——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殺相結合,以闡釋大屠殺的歷史記憶和符號化運用這兩個糾纏的議題。
由于種種原因,某些重要罪行未受到戰(zhàn)后審判的追究,如細菌戰(zhàn)和重慶大轟炸。研討會上,周勇(西南大學,參會報告:《未審之罪——美國奧斯卡獲獎影片<苦干>中的重慶大轟炸》)放映了紀錄片《苦干》中有關重慶大轟炸的片段,借助影像史還原重慶大轟炸,認為法庭考慮到日本曾遭受原爆而不追究重慶大轟炸的做法,是對侵略性轟炸的非正義性和反侵略性轟炸的正義性認識不足,這破壞了戰(zhàn)后審判的完整性和公正性。王選(上海交通大學,會議報告:《國際檢察局的日本細菌戰(zhàn)調查》)展示了近期發(fā)現(xiàn)的細菌戰(zhàn)研究資料——國際檢察局細菌戰(zhàn)調查的四名關東軍戰(zhàn)俘供述書,認為細菌戰(zhàn)的證明材料來自美、英、中、日、俄五國,內容相當充分,并經過日本最高法院認定,所以日軍曾研究且實施細菌戰(zhàn)并非蘇聯(lián)為政治宣傳所制造的謊言,而是不爭的事實。
長期以來,學界一直欠缺對戰(zhàn)后審判的關注。然而從價值上說,戰(zhàn)后審判是以法律和道義清算侵略者罪行的嘗試,具有總括性、開創(chuàng)性。從前景上看,各地法庭所遺留的調查、起訴、庭審、判決資料為該領域研究的推進提供了無盡的可能;從方法上說,戰(zhàn)后審判廣泛涉及到戰(zhàn)時、戰(zhàn)后的國際關系、公約和慣例,是開展跨學科研究的沃土。因此,相關領域研究亟需得到學界的推動。上海交通大學東京審判研究中心舉辦的國際學術研討會雖歷時不長,但關注點新、涉及面廣、學科跨度大、研究成果多,十分有助于戰(zhàn)后審判研究的深化,是對紀念東京審判宣判70周年最具價值的獻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