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菊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哲學(xué)院,北京100872)
《列子》一書自唐宋以來就陷入了真?zhèn)螁栴}的泥潭之中。后世學(xué)者在柳宗元提出的懷疑基礎(chǔ)上繼續(xù)擴展,甚至得出《列子》完全是偽書的階段結(jié)論,并且這一派在歷史上一度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1)如高似孫《子略》、姚鼐《跋列子》、梁啟超《古書真?zhèn)渭捌淠甏返?,皆收入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版。后引此書,不再一一出注,僅標注頁碼)附錄三《辯偽文字輯略》),其中馬敘倫著有《列子偽書考》,集偽書說之大成,詳列二十余條證據(jù)以 證《列子》為偽書。,晚近則出現(xiàn)一批學(xué)者為《列子》平反鳴冤(2)許抗生:《列子考辨》,《道家文化研究》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胡家聰:《從劉向的敘錄看〈列子〉并非偽書》,《道家文化研究》第六輯,1995年;陳廣忠:《〈列子〉非偽書考》,《道家文化研究》第十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馬達:《列子真?zhèn)慰急妗罚本┏霭嫔纾?000年版。。雙方雖都言之鑿鑿,卻都不乏推測之辭,因此雙方都無法完全說服對方。不過即使如此,歷代肯定《列子》一書的思想價值的也不乏其人,如柳宗元認為《列子》“尤質(zhì)厚……好文者可廢耶?”(3)楊伯峻:《列子集釋》,第287頁??赡苁苷?zhèn)螁栴}的影響,《列子》一書一直不受重視,對其篇章、思想的研究成果也相對較少,我們認為《列子》思想極為豐富,學(xué)術(shù)價值也極高,如果因為真?zhèn)螁栴}而棄之不顧,那是令人遺憾的事情。不如暫且擱置爭議,先就其思想內(nèi)涵本身做出充分討論。鑒于《列子》一書在后世的巨大影響,即便我們暫時不管《列子》的成書過程和思想來源,《列子》作為后世道家道教的思想源頭,也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在道家道教思想中,怎樣的人、通過怎樣的方式修煉成道,是非常重要的話題。而《列子》的《黃帝》正以修道工夫作為主題?!饵S帝》篇由21章組成,其中20章都是涉及修道工夫的寓言??梢哉f《黃帝》是《列子》一書討論修養(yǎng)得道問題最多的篇章,集中地體現(xiàn)出《列子》對于修道工夫的態(tài)度和看法,反映著《列子》的精神境界、理想人格、人生價值。此篇本應(yīng)得到充分重視,但可能受到真?zhèn)螁栴}的影響,過去學(xué)界對于《黃帝》篇及其修道工夫的研究,大多只是提及,很少能夠看到專題的考察,而且很多還是拘泥于真?zhèn)螁栴}。如肖登福的《列子探微》(4)見《列子的人生觀》,原刊于《鵝湖》,第7卷11期,1982年5月,后收入肖登福:《列子探微》,文津出版社,1990年版,第111-121頁。一書在討論《列子》的人生觀問題時,從內(nèi)情涵養(yǎng)的角度總結(jié)了《列子》中一些具體的修養(yǎng)方法,其中一部分涉及《黃帝》的思想。嚴靈峰在《列子辯誣及其中心思想》一書中有《辯誣》一章,專門對《黃帝》與《莊子》中的重出部分進行比對,認為是《莊子》因襲《黃帝》之說(5)嚴靈峰:《列子辯誣及其中心思想》,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版,第68-86頁。。胡家聰《稷下爭鳴與黃老新學(xué)》一書的附錄中,有《〈黃帝篇〉的內(nèi)涵莊子學(xué)據(jù)以為思想資源》一文,將《黃帝》中的寓言按照主旨劃分成六組,并分別與《莊子》重出的段落進行簡單比較,最后得出是《莊子》收入了《黃帝》的內(nèi)容、《黃帝》不偽的結(jié)論(6)胡家聰:《稷下爭鳴與黃老新學(xu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36-346頁。。許抗生的《當代新道家》有《列子學(xué)派》一節(jié),論及《列子》中心思想時,也涉及了《黃帝》提出的理想境界,并認為《黃帝》的人生境界開啟了《莊子》思想(7)許抗生:《當代新道家》,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66-71頁。。
總的來說,這些研究成果還是圍繞辯偽居多,或是因為研究整本書的需要而旁及《黃帝》,對《黃帝》篇的關(guān)注嚴重不足。如上所言,本文不在文本問題上多作糾纏,而是通過《黃帝》篇的研究,一窺《列子》關(guān)于修道問題的看法。
《黃帝》篇以懂得養(yǎng)生治物之道的黃帝寓言開篇,然后描寫了藐姑射之山的神人,樹立起理想境界的典范(8)譚家?。骸丁戳凶印档睦硐胧澜纭罚吨袊膶W(xué)研究》1999年第3期。。但這些人物要么是傳說中的帝王,要么是常人無法到達的仙境中的神人,雖然境界高超、功能神妙,卻都是遠離平常人日常生活的,他們得道對世俗中的普通人物是否具有借鑒意義?《黃帝》篇接下來便以大量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的寓言回答了這一點。此文將得道者劃分成了三種類型:暫時性的得道者、先天的得道者和后天修養(yǎng)的得道者,通過這種劃分,《黃帝》篇對于修養(yǎng)問題表明了自己鮮明的態(tài)度,突出了一個重點,那就是即使境界不高的普通人,通過適當?shù)男摒B(yǎng)同樣可以得道。
《黃帝》開篇以黃帝、華胥之民、至人的得道者形象示人,直接展現(xiàn)出對得道的追求。不過這些得道者要么是傳說中的帝王,要么遠離世俗之地,似乎都離世俗中的普通人有一定距離。但接下來《黃帝》就以大量生活中的普通人的寓言來表明它對現(xiàn)實中的人,尤其是境界本不高的普通人之得道問題的關(guān)注。除了選擇生活中常見的普通人為寓言主角外,《黃帝》通過區(qū)分得道類型,表明常人也可能最終得道,并表現(xiàn)出非常人的狀態(tài)?!饵S帝》首先區(qū)分的是兩個大類:“神合于道”的“得全于天”者,是真得道者的典范;以及沒有獲得境界的實質(zhì)性提升的“得全于酒”者?!暗萌诰啤闭呤恰疤摷佟钡玫勒?,卻為人們留下了一種可能,就是憑借一些后天的手段確實可能引人進入得道狀態(tài)。
具體的區(qū)分見于“列子問關(guān)尹”段:
夫醉者之墜于車也,雖疾不死。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遌物而不懾。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于天乎?(《列子·黃帝》)
醉者的形體構(gòu)造與常人無異,所以他能墜車不死的根源必不在此。范致虛認為,應(yīng)當在于人本身對乘與墜的區(qū)分:“人與接為構(gòu),則執(zhí)物以為有,所見者誠車矣;認我以為實,所知者誠墜矣。知見立而乘墜分,詎能無傷乎?”(9)高守元:《沖虛至德真經(jīng)四解》,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68-69頁醉者之所以能墜車不死,是因為他在當時進入了一種不知不分、精神純?nèi)臓顟B(tài)中,這是一種得道的狀態(tài)。但向秀隨之指出,“醉者故失其所知耳,非自然無心也”,是說醉者雖然確實處于這種狀態(tài)中,但卻不是自然而然就達到的。盧重玄也認為“醉人者,神非合于道也,但為酒所全者,憂懼不入于天府,死生不傷其形神”(10)楊伯峻:《列子集釋》,第51頁。,就是說醉者的精神并沒有合于道,是酒使他精神純?nèi)?,因此恐懼不能擾亂他的內(nèi)心,死生不能傷害他的形體。雖然“酒”直接將醉者帶入了得道的狀態(tài)中,但由于醉者本身并未得道,“酒”只是暫時遮掩掉了他本來的境界,而沒有真實地提高他的境界,因此這種狀態(tài)只是偶然的、暫時的,一旦所倚重的“酒”的作用消失,就又呈現(xiàn)出他本然的境界。所以“得全于酒”即使在當時確實處于一種得道的狀態(tài)中,卻并非真正的得道者。
除“得全于酒”之外,《黃帝》還展示了另一種類型,就是“得全于天”。與“得全于酒”者相對,向秀認為“得全于天”的至人“自然無心,委順至理者也”,由于精神境界極高,所以自然就能無心、無知,一舉一動無不順應(yīng)至理。他的精神完全與道相合,是超越于萬物之上的;又已然打破了物我、主客的對立,與萬物相與為一。雖然至人還有物的形體,卻因精神與道相合,而能“潛行不空,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栗”?!暗萌谔臁闭卟攀恰饵S帝》所追求的真正的得道者。
總結(jié)來看,《黃帝》劃分出來的兩種類型存在以下不同:首先,二者在神異程度上就存在較大差異:“得全于酒”者只能墜車不死,“得全于天”者則能完全不受水火之害。其次,雖然二者都確實表現(xiàn)出得道狀態(tài),但“得全于酒”者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得道者,其狀態(tài)是暫時的、不可重復(fù)的;而“得全于天”者則氣性純和、內(nèi)合于道,是真正的得道者,無論在何時、何處,都不會為外物所傷。最后,二者并非都直接與天相通:“得全于酒”者是“酒”暫時的充當了中間環(huán)節(jié),才勉強與天相通,得到保全;“得全于天”者則已經(jīng)合于道,是直接與天相通,直接得到天的保全。
緊接著,《黃帝》又以商丘開的例子來強化這兩種劃分。商丘開不僅不懷疑兩個投宿者的言論和子華之徒的戲弄之辭,還唯恐自己“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意外的是他投高臺、入水火竟然毫發(fā)無損。和醉者一樣,他能在危難中全身而退,也并不是因為形體上有特異之處,而是因為篤定但卻盲目的“誠”,從而內(nèi)心極度專一,即使面臨懸崖烈火,也根本不會有憂慮和恐懼。正是暫時的進入了這種狀態(tài),才得以在水火中得到保全。商丘開展現(xiàn)出來的事跡是神奇的,但文章評價他的“誠”為“信偽物”,就是認為這種盲目的誠并不是引人真正入道的途徑,卻起到了與酒同樣的作用,在其人精神境界并不高的情況下,直接將人帶入了不知不分的境界之中。但由于這種“誠”不能在實質(zhì)上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所以商丘開這種狀態(tài)也只是暫時的,一旦他清醒過來,立刻就被打回原形。不過文章并沒有完全否定“誠”,只是指出所信為“偽物”是不能得道的;而如果能夠?qū)Φ辣б詷O度的誠,就能夠“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覆危險,入水火而已哉”。
《黃帝》篇已經(jīng)意識到,即使在當時確實表現(xiàn)出得道狀態(tài),也并不一定就是理想中的得道者,于是以精神境界是否真正達道為標準,將表現(xiàn)出得道狀態(tài)的人區(qū)分為兩種類型:以至人為代表的“得全于天”者;以醉者和商丘開為代表的“得全于酒”者。前者精神已然與道相合,表現(xiàn)出神異事跡是自然而然的,是真正的得道者;后者是憑借其他手段,才偶然、勉強的進入了得道狀態(tài),是“虛假”的得道者。通過對二者的劃分與對比,一方面確立起了真正的得道典范,另一方面也借“得全于酒”者的存在說明即使境界本不高,也有通天的可能。只不過這里的“酒”與盲目的“誠”看似為得道提供了一條捷徑,但實際上并不能真實地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所以在《黃帝》看來并不是可靠的得道途徑。那么,什么才是可靠的途徑呢,這正是下文要展開的內(nèi)容。
《黃帝》在以上的區(qū)分中,“得全于酒”者依靠“酒”暫時進入得道狀態(tài)是暫時的,那是否有可靠的途徑能夠真正引人通道呢?《黃帝》以“有道”“無道”之分表明,在真得道者中除了先天得道者之外,還存在一種通過后天修養(yǎng)最終得道的類型。這種后天修養(yǎng)得道的類型就是這種途徑可靠、且存在的證明。
涉及“有道”“無道”問答的章節(jié)有三:
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 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于此,試與子言之?!?《列子·黃帝》)
孔子從而問之,曰:“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鱉所不能游,向吾見子道之。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赍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同上)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若橜株駒;吾執(zhí)臂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cè),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同上)
旁人見證了以上三人的神奇事跡之后,繼續(xù)提出追問時,卻得到他們或“有道”,或“無道”的回答。如果“有道”“無道”是對得道與否的回答,蹈水者與承蜩老者明顯就是“得全于天”的真得道者,蹈水者卻回答“無道”是否與前文相抵牾?即使不論以上三者究竟是否屬于真得道者,但在他們呈現(xiàn)絕技的當時所達到的都是一種不知不分的、無我的狀態(tài),所以三人的回答彼此之間似乎相互矛盾。不過仔細揣摩之后會發(fā)現(xiàn),產(chǎn)生這些疑問的根源在“有道”“無道”的“道”究竟指什么。本文認為,這里的“道”并不是指道家的最高概念,而是指具體的“術(shù)”,即方法、手段。
首先,“道”本身除了作為道家的最高概念之外,還有術(shù)、技藝的含義和用例。《說文》指出“道,所行道也”,許慎認為“道”本來就是指人走的路?!督?jīng)義述聞·周易》“復(fù)自道”王引之按:“道者,路也?!?11)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頁。《禮記·緇衣》“是民之道也”孔穎達疏:“道,謂道路”等等,諸多例子皆說明“道”本義即為道路。而人們所走的路,實際也就是達到目的的途徑和方法,這樣看來,“道”本身便具有實踐或者實踐工具的意味(12)李壯鷹:《談?wù)劇辞f子〉的技進乎道》,《學(xué)術(shù)月刊》2003年第3期。。不僅如此,還有不少直接將之引申為方法、途徑,并在這一意義上使用的用例,如:鄭玄注《周禮·春官·大司樂》“凡有道有德者,使教焉”為“道,多才藝者”(13)孫詒讓:《周禮正義·春官宗伯·大司樂》,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720頁。?!秶Z·吳語》“道將不行”韋昭注“道,術(shù)也”(14)左丘明:《國語集解·吳語》,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58頁。等等。既然道本身便具有途徑的意味,并且以“道”稱技、術(shù)在早期文獻也是廣泛存在的,那么在這里以“道”指代具體的方法、手段是完全可能的。
其次,從詢問者的問題來看,這些問題都是“驚嘆 + 做此事有道/無道”的模式。范氏之黨在懺悔、奉承一通之后直接提出,敢問是怎樣做到入水火不傷的。呂梁上,孔子在一番驚嘆之后,直接詢問蹈水有什么方法。樹林中,孔子也是對老者承蜩技術(shù)表現(xiàn)出興趣,并且好奇是如何做到這么巧妙的。這些都是在見識了神奇事跡之后提出的疑問,針對的是如何能做到,是要求告知具體方式的問題。
由于后兩段與《莊子》重出,所以或可借助《莊子》注疏做一定參考。成《疏》孔子問“蹈水有道乎”曰:
丈夫既不憚流波,行歌自若,尼父怪其如此,從而問之:“我謂汝為鬼神,審觀察乃人也。汝能履深水,頗有道術(shù)不乎?”(15)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656頁。
成疏認為,蹈水者在深潭急湍中還能鎮(zhèn)定自若,孔子對此感到好奇,于是詢問他是否有什么方法(16)之所以將“道術(shù)”翻譯為方法是因為雖然成玄英在這里將“道”疏為道術(shù),似乎沒有明確道術(shù)究竟指超越的道還是具體的術(shù),但其在《齊物論》中,他明確指出“道術(shù)”就是“術(shù)”:“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問其方?!伞妒琛吩唬骸胺剑佬g(shù)也。雖聞其名,未解其義,故請三籟,其術(shù)如何?!币姽鶓c藩:《莊子集釋》,第45頁。。
在佝僂承蜩的故事中,成玄英疏“子巧乎!有道邪?”曰:
貝類加工及副產(chǎn)品高效增值深加工技術(shù)體系也在那段時間開始形成,貝類熱加工技術(shù)、貝類低溫真空滲透調(diào)味及階段式殺菌技術(shù)、貝類熱加工食品的運用,使人們享受到了貝類食品“想吃就吃、隨時能吃”的便捷。
怪其巧妙一至于斯,故問其方。(17)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40頁。
成疏認為,是孔子對老者承蜩巧妙到如此地步感到驚奇,于是詢問他具體的方法。可以看到,以上兩處成玄英都明確將“道”疏為具體的方法,認為詢問者的問題是圍繞方法手段展開的。就是說在《莊子》中,“有道邪”的問題詢問的就是具體的術(shù)。
《黃帝》中的提問者都是對三者的神異事跡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并且提問如何才能達到這一效果,如上所述,在《莊子》相應(yīng)的重出章節(jié)中,成玄英將“道”疏解為“術(shù)”“方”。這就說明在提問者看來,三者究竟是否是得道者都是次要的,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三人表現(xiàn)出來的能力,以及達成這一點的具體方法。
再次,從回答者的回答看,其內(nèi)容都是“有道/無道+如何做到”的模式,是對具體方法的回應(yīng)。第一,問題并非關(guān)心三人是否得道,而是直接指向方法手段,因此作為回答者,一般也會順著這一語境回答,所以回答的內(nèi)容應(yīng)當也是方法究竟為何。第二,三者做出了“無道” “有道”的回答之后,都直接圍繞著方法展開了話題。商丘開不知其中的緣由,卻提供了一種可能,就是“誠”。蹈水者則認為他并沒有刻意做什么,這完全是他的“性命”使然,他只是放棄了自我的好惡,完全順從于水之道而已。而佝僂者指出他是通過練習(xí)達到的,并具體到如何練習(xí),等練習(xí)達到一定程度之后,就能內(nèi)心專一、不被任何外物擾亂。從內(nèi)容來看,三者的回答都圍繞著方法問題,而佝僂者更是直截了當?shù)馗嬷坝械馈保约斑@個“道”具體是什么。一般在總括性的回答之后,接續(xù)的內(nèi)容是對前文的展開,二者是相一致的,所以看了總述就可以知道分述的內(nèi)容,同樣,了解分述的內(nèi)容也可以反推總述。這里“有道”“無道”字面所指雖不明晰,但其后的內(nèi)容確實是向著具體的術(shù)的方向去展開的,因此可以推知,這里所說“道”應(yīng)當就指的是術(shù)。
綜上所述,“道”除了作為道家的最高概念之外,還有術(shù)的含義與用例。由于問題與回答、總述與分述一般在內(nèi)容和對象上都相一致,因此,詢問者提問的對象和答案所指都是具體的術(shù);“有道”“無道”的總述和分述也都是對具體之術(shù)的解釋,這里“道”確實不是道家的最高概念和境界,而只是在對話中討論了是否有術(shù)的問題。
不過,從文中對商丘開、蹈水者和承蜩老者的描寫來看,三者也確實是得道者。商丘開因為“誠”不知利害、驚懼;蹈水者完全無我,已經(jīng)將自己消融在水之中;承蜩老者心神凝聚在蟬翼上,肢體也完全與周圍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既然這里的“道”并不是指三者是否處于得道的狀態(tài),而是指具體的方法,那這里不同的回答又有何意義呢?
我們來看三人為何作出不同回答。通常我們有意識地使用某種方法,來達成某種目的時是有所自覺的,在達成了目的之后,是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的。相反,如果完全是無意識的達成了某種目的,則不知其所以然。這種所以然具體來說就是我們所使用的手段、方法,而知其所以然,其實就是我們對方法、手段的自覺。佝僂者明確地知道自己是通過練習(xí)達到的,他對此是有所自覺的,故回答“有道”,并繼續(xù)對此“道”作繼續(xù)說明。商丘開明言“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他提供了一種可能,就是“誠”,但也只是他的猜測,也就是說他對具體的方法是不自覺的,因此回答“無道”。至于蹈水者,范致虛認為“無所因而自然,性也;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18)高守元:《沖虛至德真經(jīng)四解》,第81頁。,他生長在水邊,根本無需憑借什么就能于魚鱉不可游之處自在蹈水,這是他的性,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所以也回答“無道”。雖然商丘開和蹈水者的境界不同,但單就他們不知其所以然而言卻是一致的,并且他們不知所以然的根本原因是確實沒有使用什么方法。因此他們都回答“無道”,知其所以然的承蜩老者則回答“有道”。
“得全于天”的真得道者在這里又可以被細分為二:一是以蹈水者為代表的天生的得道者,二是以承蜩老者為代表的,通過修養(yǎng)得道的后天得道者。胡家聰也做出了類似的劃分:一種是通過“純氣之守”,排除物欲的干擾,從而神游物外的“至人”;一種是在精工妙技的實踐中把握自然規(guī)律,直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勞動者(19)胡家聰:《稷下道家與黃老新學(xué)》,第346頁。。不過對于“至人”為代表的得道者來說,他們天生就處于“純氣之守”的狀態(tài)中,無需做什么就不受物欲的干擾,如華胥之民天生就處于不知不分的狀態(tài)中;蹈水者只需順性而為,在水中便能無私無我,完全與水融為一體;列姑射之山的神人本就沒有偏愛和欲望;中山林中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的人本就不知火、石等等。修養(yǎng)實踐也不宜被簡單概括為工、技,這是將具體的修養(yǎng)實踐范圍縮小化了,如黃帝通過齋心服形的修養(yǎng),照樣可以得養(yǎng)生治物之道;列御寇通過累年去除區(qū)分、是非之心的修養(yǎng),最終也能御風(fēng)而歸,這些都不僅僅是技術(shù)層面的修養(yǎng)。而且在排除物欲的干擾這一點上,二者其實都是一致的,要排除的干擾也不止是物欲。所以我們不從胡家聰?shù)膭澐?,而是將“有道”“無道”討論中涉及的得道者劃分為先天得道者與后天得道者。前者只需順性而為,甚至無需任何后天努力,就天然的“神合于道”;后者本來境界不高,需要通過長年累月的練習(xí)、修養(yǎng)才能達道。
因此,《黃帝》中的得道類型可以分為三種:“得全于酒”的“虛假”得道者,以及從“得全于天”中劃分出來的先天得道者與后天得道者。商丘開與蹈水者的“無道”,前者無法借鑒,后者是偶然手段,二者對方法不自知,也就談不上什么方法,對于修道者來說這兩種經(jīng)驗是不可復(fù)制的,借鑒意義不大,被《黃帝》列入“無道”之列。承蜩老者境界并不高,但通過有意識的、對一定的“道”的練習(xí),最終達到了“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境地,成為后天得道者的案例。他的“有道”對現(xiàn)實中大多數(shù)境界本不高的普通人來說,是具有極大的借鑒意義的。通過承蜩老者,《黃帝》向世人表明,通過一定的修養(yǎng)實踐,境界不高的人最終也可能成為后天得道者。
《黃帝》主張通過有意識的修養(yǎng)實踐,境界不高的普通人最終也可能成為后天得道者。同時,也注意到并非所有的修養(yǎng)工夫都能使人通天達道。因為修養(yǎng)的本質(zhì)不僅僅是獲得方法、技術(shù)上的提高,更重要的是對心的修煉,追求的是達到“心凝形釋”的境界。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的寓言彰顯出了《黃帝》對這一點的關(guān)注: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fā)之,鏑矢復(fù)沓,方矢復(fù)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于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進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于中也殆矣夫!”
《黃帝》強調(diào)修養(yǎng)實踐的重要性,同時也意識到僅僅停留在對方法、手段的磨練上不能達道,如這里的列御寇。射箭精準、動作流暢,看起來好似木偶,如此看來列御寇應(yīng)當是得道者,但張湛認為他只窮盡了射箭之理,內(nèi)心仍矜于外物(20)“雖盡射之理,而不能不以矜物也?!币姉畈骸读凶蛹尅?,第52頁。,因為內(nèi)心有所矜,所以心神不一,高崖與深淵就足以給他帶來恐懼,他在高山危石上的表現(xiàn)就在情理之中了。伯昏無人就不同于列御寇,他“氣性純和因而天守全”(21)林希逸:《列子鬳齋口義》,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43頁。,所以在危崖、深淵面前仍然風(fēng)輕云淡,與列御寇的丑態(tài)形成強烈對比。
列御寇僅僅停留在對方法、形的磨練上,但這并不是修養(yǎng)的根本所在,修養(yǎng)的核心在心: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張湛認為,“心動于內(nèi),形變于外,禽鳥猶覺”(22)楊伯峻:《列子集釋》,第68頁。,雖然人心在內(nèi),但只要內(nèi)心一旦有一絲隱微的變化,即使人自身沒有注意,也會從那種不知不分、渾然一體的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對于外物而言就成了一個與之相異的存在,就一定會為禽鳥為代表的外物所覺察。歷代注家也都持與張湛類似的看法,如宋徽宗以為漚鳥飛來與他游戲,是因為“去智忘機,純白內(nèi)備,故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群,鳥獸不惡蓋本無機心,物自不疑故也”(23)高守元:《沖虛至德真經(jīng)四解》,第84-85頁。;范致虛“夫機心存于胸中,則海上之漚徒舞而不下”(24)高守元:《沖虛至德真經(jīng)四解》,第84頁。林希逸“‘舞而不下’疑之也。蓋謂此心稍萌,則其機已露,豈能物我相忘哉?”(25)林希逸:《列子鬳齋口義》,第51頁。好漚鳥者心動,內(nèi)心就出現(xiàn)了主客對立、物我之分,此時我便遠離了物,物也覺察到、遠離了我,徹底墮入了有分的世界中。所以雖然形顯于外,心隱于內(nèi),但《黃帝》認為“心”才是得道與否的根本,修養(yǎng)的對象應(yīng)當是心。
《黃帝》倡導(dǎo)修養(yǎng)得道,各篇寓言都多少涉及到一些修養(yǎng)方法,肖登福據(jù)此總結(jié)出三種:去除自高心、機心;泯差別相、對待相,和同于物;用志不分,乃凝于神(26)蕭登福:《列子探微》,第111-121頁。。不過這些方法看似不同,本質(zhì)都是一樣的,都強調(diào)的是對“心”的修養(yǎng)。因為心比一切外在的形、方法都更加根本,所以常人欲修道就必須明白應(yīng)當鍛煉的是人心(27)卞曉魯:《〈列子〉人生哲學(xué)研究》,安徽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第74頁。。通過對心的修養(yǎng),最終達到“心凝形釋”的境界:
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fēng)東西,猶木葉干殼,竟不知風(fēng)乘我耶?我乘風(fēng)乎?
“心凝形釋”是《列子》所追求的道的境界,也是道家共同追求的理想境界(28)可參許抗生:《當代新道家》,第69頁;鄭開:《道家的心性論及其現(xiàn)代意義》,《道家文化研究》第二十二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211頁。。對于心神極度凝一、合于真道的人來說,因為已經(jīng)同于大通,已經(jīng)不再有區(qū)分耳目手足、外物與自身的知,不再有好惡、利害與偏見,這是一個我融入道、融入萬物的過程。此時薄乎云霄與隕乎坎井之間就完全不再有差別,我就是風(fēng),風(fēng)也是我(29)蘇轍《欒城集》卷一八《御風(fēng)辭題鄭州列子祠》寫“心凝形釋”有“超然而上,薄乎云霄,而不以為喜也; 拉然而下,隕乎坎井,而不以為兇也”之語。。所以此時與其說是不再受到外物的干擾和傷害,不如說是已經(jīng)沒有了物我的差別、對立?!靶哪吾尅痹谶@里所彰顯的既是一種得道的狀態(tài),同時又是達到理想境界之人展現(xiàn)出神異色彩的根源。《黃帝》中大量的神異人物面目雖各不相同,但所達到的境界與展現(xiàn)神異功能的根源無不是如此。華胥之民、藐姑射之山的神人、御風(fēng)而歸的列子、墜車不死的醉者、入水火不傷不礙的商丘開、承蜩的老者等等,都是達到這一境界的典范。
不過,這種境界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如佝僂者承蜩段:
我有道也。五六月,累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也,若橜株駒;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cè),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列子·黃帝》)
“心凝形釋”段:
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七年之后,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guī)?,若人之為我友:?nèi)外進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列子·仲尼》)
以上描寫的是并非天生有道的普通人日積月累地錘煉內(nèi)心后,最終精進入道的過程。這既是個體通過修養(yǎng)方法通向道的過程,又是個體精神擺脫方法束縛的過程。當個體修煉達到了“心凝形釋”的境界時,由于精神的超越,人就不再為肉體所束縛,不再有任何阻礙,這是常人修道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也是《黃帝》追求的最終理想?!饵S帝》以普通人的寓言彰顯出,道的境界是常人累月地修煉內(nèi)心,使之凝一不分達到的,這種修養(yǎng)路徑對現(xiàn)實境界不高之人來說是完全可以實現(xiàn)的。
《黃帝》追求的最終目標是達到“心凝形釋”的境界,一切的討論都是圍繞著它展開?!饵S帝》開篇以得養(yǎng)生治物之道的黃帝、藐姑射之山的神人,以之樹立起理想人格的典范。二者一個是傳說中的帝王、一個是遠離人世的仙境中的至人,雖足夠神妙,卻都離普通人的生活有距離。不過《黃帝》在后文中通過大量對普通人得道的描寫,來表明了態(tài)度,就是普通人也可以得道,并且所達到的境界都是一致的,即“心凝形釋”。
因此,圍繞著這一點,可將《黃帝》中的得道者劃分為三種類型:首先按照精神境界是否真實達道,劃分出兩大類,“得全于酒”的“虛假”得道者和“得全于天”的真得道者。雖然憑借“酒”等手段進入得道狀態(tài)并不能真正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但“得全于酒”的類型的存在就已經(jīng)昭示著,存在一些后天的手段,可以使境界本不高的普通人進入得道的狀態(tài)。而后,可以再將“得全于天”的真得道者,細分為“無道”的先天得道者、“有道”的后天得道者?!疤摷佟钡玫勒吲c先天得道者在真實的精神境界上有本質(zhì)的不同,而且二者也都無法提供一個可靠的方法。而后天得道者直接證明,通過一定的方法的漸進修養(yǎng),最終可以通天達道。這種方法的本質(zhì)就是對心的修養(yǎng),經(jīng)過漸進的修心過程,即使境界本不高的普通人,最終也達到了“心凝形釋”的境界。顯然,這樣的修道方式對于后世的道家道教產(chǎn)生了更為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