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 晗

今年73歲的孫康宜教授是國際漢學界有代表性的學者，她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界深耕多年，著作等身。她曾任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Geside Eastern Library of Princeton University）館長，后又兩度出任耶魯大學東亞系（Yale Council on East Asian Studies）主任，2015年當選為美國人文與科學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院士，2016年又當選為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在國際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界聲譽卓著。并且，孫康宜還是一位馳名國際的華語散文家，其代表作《我看美國精神》《走出白色恐怖》不但在華語散文界影響頗大，而且還被翻譯為韓文、捷克文，在其他國家和地區(qū)出版，形成了世界性的影響。

但目前國內(nèi)外學界對于孫康宜的學術(shù)研究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綜合系統(tǒng)研究，仍較為不足。據(jù)筆者統(tǒng)計，目前學界對于孫康宜的研究論文（含訪談錄）大約有40余篇，可分為三類。一是學術(shù)訪談，主要邀請孫康宜就某一個學術(shù)或文化問題談自己的看法；二是專門論文，即針對孫康宜某一種學術(shù)研究進行局部深研，譬如花間詞、明清女性文學或文學史觀等等；三是書評或近似于書評的研究，即對孫康宜創(chuàng)作、主編的某一本著述的得失進行探討。

一

孫康宜的學術(shù)研究分為如下兩個階段。

與其他同時代的許多海外華裔學者相似，孫康宜出生于中國大陸，20世紀40年代末去中國臺灣，并在那里完成了初等、高等教育，而后赴美國繼續(xù)攻讀碩士、博士學位，最后在美國執(zhí)教。但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之處在于，孫康宜的人生軌跡跌宕起伏。因此，孫康宜的學術(shù)研究分期，也與其人生經(jīng)歷、閱歷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1944年，孫康宜出生于北京，兩歲那年，為躲避戰(zhàn)亂而舉家遷往臺灣。其父孫裕光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并曾短期執(zhí)教于北京大學，而其母陳玉真則是臺灣人。孫康宜舉家遷往臺灣之后，其父亦無辜受到政治案的牽連而入獄十年。①孫康宜：《走出白色恐怖（增訂版）》，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222頁。

可以這樣說，幼年至少年時期的孫康宜，一直處于顛沛流離之中。在其父蒙冤入獄的歲月里，她與母親在高雄林園鄉(xiāng)下相依為命。這樣獨特且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鍛煉了孫康宜堅強、自主且從不依賴他人的獨立性格，也為其精于鉆研、刻苦求真的治學精神起到了奠基作用。

1962年，18歲的孫康宜保送進入臺灣東海大學外文系，這是一所與美國教育界有著廣泛合作并受到基督教會支持的私立大學，首任校董事長為前“教育部長”杭立武先生，這是孫康宜學術(shù)生涯的起點。據(jù)孫康宜本人回憶，她之所以選擇外文系，乃與其父當年蒙冤入獄有關(guān)。英文的學習可以讓她產(chǎn)生一種逃避感，使其可以不必再因為接觸中國文史而觸景生情。

在這樣的語境下，孫康宜自然對英語有著好感，這也為她今后從事英語學術(shù)寫作、比較文學研究打下了基礎。她的學士學位論文《赫爾曼·麥爾維爾，1819—1891》（Herman Melville，1819—1891）以美國小說家赫爾曼·麥爾維爾（Herman Melville，1819—1891）的小說《白鯨》（Moby Dick）為研究對象。用孫康宜本人的話講：“他一生中命運的坎坷以及他在海洋上長期奮斗的生涯，都使我聯(lián)想到自己在白色恐怖期間所經(jīng)歷的種種困難?！雹賹O康宜：《藉著書寫和回憶，我已經(jīng)超越了過去的苦難》（燕舞采寫），《經(jīng)濟觀察報》2012年9月3日，第40版。

從東海大學畢業(yè)后，孫康宜繼續(xù)在臺灣大學外文研究所攻讀美國文學研究生。在臺灣大學外文所攻讀碩士學位期間，成績優(yōu)異的孫康宜就被新澤西州立大學羅格斯分校（Rutgers, the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Jersey）圖書館學系的碩士班錄取。這是一個與孫康宜先前治學（英美文學）與其之后學術(shù)生涯（中國古典文學）并無任何直接聯(lián)系的學科，但卻是孫康宜在美國留學的一個重要過渡，因為她想先學會如何在美國查考各種各樣的學術(shù)資料，并對書籍的分類有更深入的掌握。1971年，孫康宜獲得該校圖書館學系的碩士學位之后，旋即進入南達科他州立大學（South Dakota State University）英美文學碩士班學習，這是孫康宜獲得的第二個碩士學位——她又重新進入到了英美文學研究領域。

畢業(yè)后，孫康宜進入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系（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Studies at Princeton University）博士班，開始主修中國古典文學，副修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師從牟復禮（Frederick W.Mote，1922—2005）、高友工（Yu-kung Kao，1929—2016）等知名學者。此時孫康宜真正開啟了她未來幾十年的學術(shù)研究之門——比較文學視野下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

1978年，34歲的孫康宜獲得普林斯頓大學博士學位，并發(fā)表了她的第一篇英文論文，即關(guān)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東亞研究所（the 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 at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教授西里爾·白之（Cyril Birch）的《中國文學文體研究》（Studies in Chinese Literary Genres）的書評，刊發(fā)于《亞洲研究》（Journal of Asian Studies）雜志上。這篇文章是她用英文進行學術(shù)寫作的起點。

1979年是孫康宜學術(shù)生涯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她的第一份教職就是在人文研究頗有聲譽的塔夫茨大學（Tufts University）任助理教授，這為初出茅廬的孫康宜提供了一個較高的起點。同年，孫康宜回到中國大陸，并在南京大學進行了學術(shù)講演，期間與唐圭璋、沈從文與趙瑞蕻等前輩學者、作家有過會面。作為新時期最早回到中國大陸的旅美學者之一，孫康宜顯然比同時代的其他同行更有經(jīng)歷上的優(yōu)勢。

次年，在創(chuàng)建了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的系主任牟復禮教授的推薦下，孫康宜受聘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擔任館長，這是一份相當有榮譽感的職位，比孫康宜年長53歲的中國學者兼詩人胡適曾擔任過這一職務。當然，這與孫康宜先前曾獲得過圖書館學專業(yè)的碩士學位密不可分。在任職期，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出版了孫康宜的第一本英文專著《晚唐迄北宋詞體演進與詞人風格》（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Tz’u Poetry: From Late T’ang to Northern Sung，1994）。這本書被認為是北美學界第一部完整研究晚唐至北宋詩詞的系統(tǒng)性著述，奠定了孫康宜在北美學術(shù)界的地位。1982年，孫康宜開始執(zhí)教耶魯大學東亞系，并在兩年后擔任東亞系主任。1986年，她獲得終身教職。

在《晚唐迄北宋詞體演進與詞人風格》一書中，孫康宜以溫庭筠與韋莊二人為對象，以文體學為研究方法論，探索了花間詞獨特的結(jié)構(gòu)原則。20世紀60至80年代，是文體學研究在北美突飛猛進的年代，孫康宜撰寫這本書的時候，正是文體學研究在美國學界聲勢正隆的20世紀70年代末，甚至可以說，文體學代表了當時美國文學理論界最為前沿的研究方法。當時美國著名文藝理論家韋勒克（René Wellek，1903—1995）曾認為：“文體學研究一切能夠獲得某種特別表達力的語言手段，因此比文學甚至修辭學的研究范圍更廣大?！雹倮諆?nèi)·韋勒克、奧斯汀·沃倫著，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李哲明譯：《文學理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191頁。從孫康宜第一本學術(shù)專著便可看出其對于歐美前沿文學理論的關(guān)注并努力在中國文學的研究中借鑒這些理論。

值得一提的是，“花間詞”得名于五代后蜀詩人趙崇祚編輯的《花間集》。該詞集收錄了18位詞家的500首詞，其共同主題是描述女性以及異性之間的相思。在孫康宜的第一本學術(shù)專著里，她就用歐美文學理論界前沿的文體學理論來解讀花間詞，可以這樣說，這本書在總體上奠定了孫康宜今后的學術(shù)風格。此后孫康宜開始將目光聚集在中國古典文學之上，并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本英文專著《六朝文學概論》（Six Dynasties Poetry，1986）。

從嚴謹?shù)膶W科設置來看，唐宋文學與六朝文學顯然是兩個不同的方向，但孫康宜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歷史考據(jù)研究學者，她更注重于在現(xiàn)代性的視野下，凝視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tǒng)性變革，即“作家”如何在不同的時代對政治、歷史乃至自身的內(nèi)心進行書寫的流變過程。這與以“樸學”為傳統(tǒng)的中國大陸主流古典文學研究不盡相同，而是更接近西方學界主流研究范式——將話語分析、心理分析、女性主義與文體研究理論引入古典文學研究范疇中。

這就不難理解孫康宜的第三本英文專著《情與忠：陳子龍、柳如是詩詞因緣》（The Late-Ming Poet Ch’en Tzu-lung: Crises of Love and Loyalism，下文簡稱《情與忠》）成為該領域的代表作之緣由。陳子龍是一位被后世譽為“明詩殿軍”的卓越詩人，而且他官至“兵科給事中”，屬于位高權(quán)重之人。明亡后，他被清軍所俘并堅決不肯剃發(fā)，最終投水自盡。孫康宜將這樣一個詩人作為研究對象，細致考察了他的文學活動、政治活動與個人日常生活之間的關(guān)系，認為其“忠”（家國大愛）與“情”（兒女私情）存在著情感相通的一面。

不言自明，《情與忠》的研究方式明顯與先前兩本專著不同，前二者屬于概論研究，而后者則屬于個案研究，但這三者之間卻有著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在比較文學視野下，用一系列現(xiàn)代研究范式來解讀中國古典文學。這有別于傳統(tǒng)學術(shù)的經(jīng)典詮釋研究。從這個角度來講，孫康宜別出心裁地將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在孫康宜的一系列著述與單篇論文中，“現(xiàn)代”與“古典”合奏而鳴的交響旋律可謂比比皆是。如《〈樂府補題〉中的象征與托喻》著重研究了“詠物詞”中的象征與托喻，而《隱情與“面具”——吳梅村詩試說》獨辟蹊徑，將“面具”（mask）說與“抒情主體”（lyric self）理論引入到了對吳梅村（即吳偉業(yè)）的詩歌研究當中，論述吳梅村如何以詩歌為工具，來闡釋個人內(nèi)心所想與家國寄托；《明清女性詩人之才德觀》則是從女性主義的角度論述女性詩人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群體心態(tài)。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二

從東海大學到普林斯頓大學完整的學術(shù)訓練，讓孫康宜具備了“現(xiàn)代”的研究視野與研究方式，使其可以在北美漢學界獨樹一幟，成為當代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最重要的學者之一。

但公正地說，用“現(xiàn)代”的歐美文學理論來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絕非孫康宜一人之專利。在海外漢學領域內(nèi)，可謂比比皆是。如艾朗諾（Ronald Egan）對北宋士大夫精神世界的探索、浦安迪（Andrew H.Plaks）的《紅樓夢》研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對唐詩文本的精妙解讀、余國藩（Anthony C.Yu, 1938—2015）的《西游記》再解讀以及卜松山（Karl-Heinz Pohl）在儒家美學理論中的新發(fā)現(xiàn)等等，無一不是將新方法、新視野、新理論、新觀點乃至新視角與傳統(tǒng)的“老文本”相結(jié)合。甚至還有觀點認為，海外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其實就是不同新方法的博弈，因為研究對象是相對穩(wěn)定、明確的。無疑，這是與中國現(xiàn)當代的文學研究截然不同的路數(shù)。

談到這個問題，勢必要談到孫康宜學術(shù)思想的特殊之處。“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結(jié)合當然是大多數(shù)海外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者的“共性”，但孫康宜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卻有著自身的特色，筆者認為，其特殊之處有二。

首先是女性主義的研究視角。這是許多海外中國古典文學學者并不具備的。在海外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孫康宜憑借著女性特有的敏感與個人經(jīng)驗對中國古典文學進行獨特的研究與詮釋，這是其特性而非共性。因此，“女性”這個角色（或身份）構(gòu)成了孫康宜學術(shù)研究中一個重要的關(guān)鍵詞。譬如她在研究陳子龍時，會對柳如是進行平行考察，而對于明代“才女”們的研究，則構(gòu)成了孫康宜極具個性化的研究特色。

當然，很多人會同時想到另外兩位華裔女性學者：田曉菲與葉嘉瑩。前者出生于1971年，曾為《劍橋中國文學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該書的主編為孫康宜和宇文所安）中撰寫從東晉至初唐的內(nèi)容，并在六朝文學研究中頗有建樹，而出生于1924年的葉嘉瑩則是一位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成果豐碩的女性學者，尤其在唐宋詞研究領域，成就不凡。

雖都是女性學者，但她們與孫康宜的研究仍有著不可忽視的差異。從年齡上講，田曉菲應是孫康宜的下一代人，而葉嘉瑩則是孫康宜的上一代人。孫康宜恰好處于兩代學人之間。因此，相對于葉嘉瑩而言，孫康宜有著完整的西學教育，即對于問題的認識與把握乃至個案研究，都更具備新理論與新方法。但之于田曉菲，孫康宜則顯得更有文學批評意識。畢竟田曉菲是從中國現(xiàn)代史轉(zhuǎn)型而來，其研究風格仍帶有歷史研究的特征，而孫康宜則是相對更為純粹的文學研究，其“現(xiàn)代”意識下的女性主義研究視角，更有承上啟下、革故鼎新的學術(shù)史價值。

廣義地說，孫康宜將女性主義與中國古典文學糅合到了一起，打開了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一扇大門，提升了女性作家在中國古典文學史中的地位，為解讀中國古典文學史中的女性文學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工具。更重要的是，長期以來中國古典文學史的研究與寫作，基本上都是男權(quán)中心主義為主導，哪怕在面對女性作家的時候，仍然擺脫不了男權(quán)中心主義這一既成的意識形態(tài)。

譬如《情與忠》就很容易讓人想到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該著對于陳（子龍）柳之傳奇故事也頗多敘述，但仍然難以超越男權(quán)中心主義的立場，即將柳如是作為“附屬”的女性進行闡釋。但是在《情與忠》中，柳如是卻一度構(gòu)成了陳子龍文學活動與個人立場變化的中心。從這個角度來看，孫康宜不但提供了解讀中國古典文學史中女性作家的理論工具，而且還為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提供一個相當珍貴的新視野。史景遷（Jonathan Spence）曾評價該著的創(chuàng)見：“以生動的史料，深入考察了在17世紀這個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時期，人們有關(guān)愛情和政治的觀念，并給予了深刻的闡述?！雹購埡晟骸督?jīng)典的發(fā)現(xiàn)與重建——孫康宜教授訪談錄》，任繼愈主編《國際漢學》第7輯，2002年。

其次是將現(xiàn)代歐美文學理論引入研究方法。之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而言，引入歐美文論具有一定的爭議，與之相比，乾嘉以來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即“樸學”）中對古籍進行整理、?？薄⒆⑹?、輯佚加上適度的點校、譯釋等研究方式相對更受認可，也在古典文學研究體系中占據(jù)著主流地位。

隨著“世界文學”的逐步形成，作為重要組成的中國古典文學，對其研究已經(jīng)不能局限于其自身內(nèi)部的循環(huán)闡釋，而應將其納入世界文學研究的體系、范疇及框架下。之于海外中國文學研究，尤其應承擔這一歷史責任。同樣，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中國古典文學的形成絕非是在“一國”（非現(xiàn)在所言民族國家之概念）之內(nèi)形成的，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的過程。因此，中國古典文學的體制、內(nèi)容與形態(tài)是處于“變動”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

在這樣的前提下，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就必須要將當代歐美文論所涉及的新方法論納入研究體系當中。在孫康宜的研究中，歐美文論已然被活學活用。譬如她對明清女性詩人的研究如《明清文學的經(jīng)典與性別》《寡婦詩人的文學“聲音”》等篇什，就是從比較研究著眼，即在不同時代、政權(quán)等語境下，不同的女性詩人如何進行寫作這一問題；而中國古典文學經(jīng)典文本、作家的傳播與影響，也是孫康宜所關(guān)注的對象，譬如對“典范作家”王士禎的研究，她敏銳地發(fā)掘了宋朝詩人蘇軾對王士禎的影響，并提出“焦慮”說，這實際上是非常典型的比較文學研究了。此外，孫康宜還對陶潛（陶淵明）經(jīng)典化的流變、影響過程進行了文學史的審理，并再度以“面具理論”（她曾用此來解讀過吳梅村）進行研究。這些都反映了歐美文學理論研究法已構(gòu)成了孫康宜進行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中一個重要的內(nèi)核。

孫康宜通過自己的學術(shù)實踐有力地證明：人類所創(chuàng)造出的人文理論具有跨民族、跨國家的共同性，歐美文學理論同樣可以解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譬如前文提到的《晚唐迄北宋詞體演進與詞人風格》一書（北大版將該書名改為《詞與文類研究》），明顯受到克勞迪歐·吉倫（Claudio Guillén，1924—2007）的《作為系統(tǒng)的文學：文學理論史札記》（Literature as System: Essays toward the Theory of Literary History）、程抱一（Fran?ois Cheng）的《中國詩歌寫作》（Chinese Poetic Writing）、埃里?！W爾巴赫（Erich Auerbach，1892—1957）的《摹仿論：西方文學中的真實再現(xiàn)》（Mimesis: The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 in Western Literature）等西方知名著述的影響，除了文體學研究方法之外，還將話語分析與心理分析引入對柳永、韋莊等詞人的作品研究中，通讀全書，宛然中西合璧。

女性主義的研究視角與歐美文學理論的研究方法，共同構(gòu)成了孫康宜學術(shù)思想中的“新”，這也是她對豐富現(xiàn)代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體系做出的重要貢獻。但我們也必須看到，孫康宜的“新”，是由她處于一個變革的時代所決定的，在孫康宜求學、治學的半個多世紀里，臺灣從封閉走向民主，而中國大陸也從貧窮走向了復興，整個亞洲特別是東亞地區(qū)作為世界目光所聚集的焦點而被再度寫入人類歷史中最重要的一頁。在大時代下，中國文化也重新受到全世界的關(guān)注。孫康宜雖然面對的是古代經(jīng)典，但從廣義上來講，她書寫的卻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時代。

三

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劍橋中國文學史》的合作主編宇文所安曾如是評價：“在她［孫康宜］所研究的每個領域，從六朝文學到宋詞及明清詩歌和婦女文學，都糅合了她對于最優(yōu)秀的中國學術(shù)的了解與她對西方理論問題的嚴肅思考，取得了卓越的成績。”而對孫康宜學術(shù)觀點的研究，在中國大陸也漸成熱潮，如陳穎的《美籍學者孫康宜的中國古典詩詞研究》、朱巧云的《論孫康宜中國古代女性文學研究的多重意義》與涂慧的《挪用與質(zhì)疑，同一與差異：孫康宜漢學實踐的嬗變》等論稿，對于孫康宜學術(shù)思想中的“古典”與“現(xiàn)代”都做了自成一家的論述與詮釋。

不難看出，孫康宜學術(shù)思想中的“古典”與“現(xiàn)代”已經(jīng)被學界公認。筆者認為，孫康宜不但在學術(shù)思想上追求“古典”與“現(xiàn)代”的統(tǒng)一性，而且在待人接物與個人生活中，也將古典與現(xiàn)代融合到了一起，形成了“豐姿優(yōu)雅，誠懇謙和”（王德威語）的風范。①王德威：《從吞恨到感恩——見證白色恐怖》（《走出白色恐怖》序），詳見《走出白色恐怖（增訂版）》，第1頁。其中，頗具代表性的就是其與學術(shù)寫作相呼應的散文創(chuàng)作。

散文既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最熱衷的寫作形式，也是英美現(xiàn)代知識分子最擅長的創(chuàng)作體裁。學者散文是中國新文學史上的重要組成，從胡適、梁實秋、郭沫若、翦伯贊到陳之藩、余秋雨、劉再復，他們既是所處時代杰出的學者，也是最優(yōu)秀的散文家。同樣，作為一位學者型散文家，孫康宜將“古典”與“現(xiàn)代”進行了有機的結(jié)合，形成了自成一家的散文風格，在世界華人文學界擁有穩(wěn)定的讀者群與較高的聲譽。與孫康宜的學術(shù)思想一樣，其散文創(chuàng)作，亦是徜徉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的生花妙筆。

從內(nèi)容上看，孫康宜的散文創(chuàng)作一直以“非虛構(gòu)”為題材，即著重對人文歷史的審視與自身經(jīng)驗的闡釋與表達，這是中國古代散文寫作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她所出版的《我看美國精神》《親歷耶魯》《走出白色恐怖》等散文作品，無一不是如此。

若是細讀，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孫康宜的散文基本上分為兩個主題，一個是青少年的臺灣時期，即對“白色恐怖”的回憶與敘述，另一個則是留學及其以后定居美國的時期，則是對于美國民風民情以及海外華人學者的生存狀態(tài)所做的記錄與闡釋。在孫康宜的散文作品中，我們可以明顯地讀到作為“作者”的孫康宜構(gòu)成了其散文作品的中心。正是因為這樣一個特殊的中心，使得其散文的整體風格也由“現(xiàn)代”與“古典”所構(gòu)成。

“現(xiàn)代”是孫康宜的散文作品所反映的總體精神風貌。筆者認為，在孫康宜的散文中，對于“現(xiàn)代”的追求有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對民主自由的呼喚，特別是對臺灣“白色恐怖”的揭露。盡管孫康宜以“吞恨感恩”的情懷來紓解自己家族在歷史中所遭遇的恩怨，但正是這種胸懷，反映了孫康宜用大愛來呼喚民主自由。第二個層面則是孫康宜的世界性眼光。孫康宜出生于大陸，在臺灣長大，又去美國求學，在治學的生涯中，孫康宜先后到訪過世界幾十個國家，而這正是人類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瓦解了人類不同政治陣營的冷戰(zhàn)，積極推動全球化進程加劇的歷史關(guān)鍵時期。在《我看美國精神》《親歷耶魯》等散文集中，孫康宜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全球化時代下，人類“環(huán)球同此涼熱”的共同命運，譬如在《21世紀的“全球大學”》中就全球化語境下高等教育變革的探討，在《療傷》中結(jié)合自己先生張欽次的際遇來評述自己對于“9·11事件”的看法以及《人文教育還有希望嗎？》中表現(xiàn)出對于當下人文教育的關(guān)切等等，這些因世界性眼光而文學化的篇什，無一不是她在散文中重點關(guān)注的另一個現(xiàn)代性向度。

總而言之，上述孫康宜散文中所呈現(xiàn)出的兩個現(xiàn)代性層面的特征，其實都是特定大時代的縮影，構(gòu)成了孫康宜文學創(chuàng)作中獨一無二的書寫風格。海外華裔學者型散文家甚眾，但如孫康宜這般曲折經(jīng)歷的，僅她一人而已?；蛘邠Q言之，孫康宜以自身獨特的經(jīng)歷與細膩的感情，為當代學者型散文的“現(xiàn)代”特征注入了特定的內(nèi)涵。

筆者認為，當代海外華裔文學受制于接受者與作者自身所處的語境，使得文本中存在著一種語言的“無歸屬感”，或如湯婷婷（Maxine Hong Kingston）、哈金（Ha Jin）、譚恩美（Amy Tan）等以寫作為生的華裔小說家，為了更好地融入美國干脆直接用英文寫作，或如一些業(yè)余專欄作家或隨筆作家（包括學者、企業(yè)家），用一種介于中國風格（Chineseness）與西式風格（甚至包括英文文法、修辭方式）之間的話語進行文學書寫，這種混合的中文表達形態(tài)，已經(jīng)開始受到文學界，尤其是海外華文研究界的關(guān)注。

讀孫康宜的散文，很容易感受到她敬畏古典、堅守傳統(tǒng)的一面以及對于自己母語——中文的自信，這是她潛心苦研中國古典文學多年的結(jié)果，深切地反映了“古典”風格對孫康宜的影響，其散文明白曉暢、措辭優(yōu)雅，文如其人，在兩岸三地，擁有穩(wěn)定、長期且優(yōu)質(zhì)的讀者群?！蹲叱霭咨植馈放c《從北山樓到潛學齋》等散文、隨筆與通信集等文學著述，都是中國大陸、臺灣與香港地區(qū)知名讀書報刊或暢銷書排行榜所推薦的優(yōu)質(zhì)讀物。文學研究界與出版界公認：孫康宜的散文在中文讀者中的影響力與受歡迎程度遠遠大于其他許多海外學者的散文。

孫康宜曾認為：“在耶魯學習和任教，你往往會有很深的思舊情懷。”①孫康宜：《耶魯：性別與文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2頁。從學術(shù)寫作到文學創(chuàng)作，徜徉于“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的孫康宜構(gòu)成了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典范。孫康宜在以“古典”而聞名的耶魯大學治學已有三十余年，中西方的古典精神已經(jīng)浸潤到了她日常生活與個人思想的各個方面。筆者相信，隨著中國文學研究的國際化程度日益加深，海內(nèi)外學界會從縱深的層面來解讀孫康宜的學術(shù)觀念、研究風格與創(chuàng)作思想中“現(xiàn)代”與“古典”的二重性，這或?qū)⑹墙窈笠粋€廣受關(guān)注的課題，而目前對于孫康宜的研究，還只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