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黑娃的出現(xiàn)嚇得柳老板著實不輕。
黑娃兩年前被日本人丟進了城南的死人堆,也就是說他現(xiàn)在應該是個死人才對。
柳老板的眼皮使勁兒跳,護著燭焰的手抖得厲害,擋不住風,燭焰亂竄,他說:“天爺,你是下凡來的吧?”
黑娃笑笑,沒接話。
兩年前的冬天,朔風凜冽,天還沒打亮影兒。城東頭柳家班老板柳如風一打開大門,一個黑影重重壓到他的懷里,柳老板銳聲叫過來幾個正練功的徒弟,扶著黑影進了堂屋。
移過燈來,柳老板才看清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寡白的臉像浮在水中的紙,身體瘦成一根藤兒。一碗姜糖水下去,男孩僵冷的軀體才有了溫度。
男孩就是黑娃。
當初柳老板死活不肯收留黑娃。“寧添一斗,不添一口”,再說兵荒馬亂的,老百姓哪有閑心看戲?城里十幾個豫劇班子,垮的垮散的散,唯柳家班存活下來,不得不說這是個奇跡。
“爹,黑娃出去也是凍死,不如讓他在庭前院后打個雜?!毙▲P仙說。
“老板,我只要有口飯吃?!焙谕廾偷毓蛟诹顼L面前。
入夜,幾點醒鼓捶一敲,小鳳仙上場。
小鳳仙今晚唱的是《王寶釧》中的“拋繡球”一段,本為京劇折子,小鳳仙聰穎,在西皮、二黃唱腔上添上大板腔,更增一份豪情,成為柳家班的壓軸節(jié)目。場內(nèi)的皇協(xié)軍和日本人一陣騷動,他們要比比誰先搶到小鳳仙的繡球。
日本少佐佐藤更是小鳳仙的鐵粉。只要有空,佐藤準會按時前來聽戲。望著顧盼流轉(zhuǎn)的小鳳仙,佐藤想,戰(zhàn)爭結(jié)束,一定帶上小鳳仙回日本。
迷上小鳳仙的還有黑娃。
準確地說,他是迷上了小鳳仙的戲。每次小鳳仙謝幕,佐藤的鮮花會準時出現(xiàn)在小鳳仙的卸妝臺,望著鮮花,再看看蹙眉冷臉的父親,小鳳仙長嘆口氣。
黑娃將茶水遞給小鳳仙時說,“鳳仙姐,能否教我唱戲?”
“為什么要學戲?”
“在戲里可以當皇帝,當宰相。”黑娃把脖子一梗說,“還可以殺日本……”
“鬼子”倆字沒出口,柳老板一下竄到黑娃跟前,一耳光硬是將聲音扇回到嗓子眼兒里。
“禍害東西!”柳老板指著黑娃罵,“你想毀了柳家班嗎?”
沒過多久,佐藤就給柳家班送來帖子,說公務繁忙,又恰逢在異鄉(xiāng)度過二十五歲生日,特請柳家班賞臉光臨日軍駐地,帖子中指明小鳳仙一定捧場,一定唱一曲“拋繡球”。
柳如風遣散了戲班子,唯有黑娃不肯離去。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爹,你從小教女兒的,戲里也是這么唱的?!碧闇I漣漣的小鳳仙說。望著女兒遠去的背影,柳如風一下跌坐在地,對隨同前去的黑娃說:“照顧小姐……”聲音蒼老如木。
回來的是小鳳仙的尸體。
城里迅速傳著一個消息——柳家班當家花旦柳鳳仙,把繡球拋給唯一的聽眾佐藤后,佐藤一下子抱起了小鳳仙。小鳳仙咬掉了佐藤的半邊耳朵,沖過來的衛(wèi)兵用刺刀挑死了小鳳仙,撲上去的黑娃被打得沒了氣,丟在了城南的死人堆。
“鳳仙姐教了我閉氣功?!焙谕拚f,“臨去日軍駐地前兩天教我的?!?/p>
閉氣功和拋繡球是柳門兩絕。閉氣功就是裝死,一旦閉氣,毫無生命征兆,幾個時辰一過,人又悠悠回活。拋繡球最考手、眼、身、形的,講究個拋得準、拋得穩(wěn),拋的動作和唱詞、神態(tài)融為一體。
柳如風像突然想起什么,說:“你還得學拋繡球?”
黑娃說,是。
關門兩年多的柳家班重新開業(yè),說是從津門請了名角壓臺。
佐藤也前來聽戲。
黑娃反串的是《王寶釧》,一亮嗓,喝彩聲灌滿了整個園子。每次繡球精準地落到佐藤的位置,園子里一派如癡如醉的氣氛。
佐藤二十八歲生日那天一早,漢奸扯著雞公嗓喊柳老板,今天不接客,太君包場了。入夜時分,日軍和皇協(xié)軍的大小將領都陸續(xù)到場。
王寶釧唱道:小女子奉詔,拋球選夫,怎奈那癡情郎……園子里就起哄,早來了,拋啊,拋給我們太君,哈哈哈……
王寶釧朱唇輕啟,眉眼生波,繡球一拋,精準地落到佐藤手里。眾官兵再次起哄,突然佐藤舉起繡球,大叫“八格”,話音剛落,轟隆聲如雷炸響,園子里頓成一片火海,哀嚎連天。
黑娃和柳如風從城南的死人堆里爬出來,跪在樹林中的三個土堆前。黑娃說:“爹,媽,鳳仙姐,黑娃為你們報仇了。”柳如風老淚縱橫。
黑娃將一個紅紅的繡球放到小鳳仙的墳前,扶起柳如風,朝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