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欣,女,河北秦皇島人。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長城》《江南》等。出版中篇小說集《裂帛》。
1
沒事的時候,李娟百度過“相愛相殺”這個詞兒,閨蜜間的。
度娘這樣解釋:相互了解,相互嫌惡,卻又始終不離不棄——正是她跟于鶴璇前十年友誼的寫照。至于后幾年,相愛不見,只剩相殘了。
具體到前十年,所謂的不離不棄,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舍不得友誼,而是舍不得放棄較量。于鶴璇中專畢業(yè),比她早兩年到交通局。李娟分來時,于鶴璇剛好生下閨女妞妞,正在休產假。兩人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后,于鶴璇常以老師自居。其實妞妞滿月后她就得了抑郁癥,拖拖拉拉休了兩年病假,李娟的業(yè)務,都是王科長帶出來的。
于鶴璇的辦公桌上,擺了張學生時代的半身照,照片里的女孩立在一樹櫻花下,豐潤飽滿,天真爛漫,側面看還有點兒肉嘟嘟的嬰兒肥。李娟給于鶴璇擦了半年桌子,才見到真人。那天于鶴璇來續(xù)假,哺乳期的女人手腳虛浮,威武胖大,跟照片上眉清目秀的女孩判若兩人。于鶴璇瞟了眼一塵不染的辦公桌,既沒跟李娟寒暄,也沒客氣,而是啪一下扣了相框:“我這個人,不大喜歡別人偷窺我東西。”
她說的是“偷窺”。李娟點頭:“哦。好的。記住了。”
李娟是新人,手腳必須勤快。從那以后,每次打掃衛(wèi)生,她都把于鶴璇的辦公桌繞過去。直到月底大掃除,王科長捏著抹布親自上陣,將于鶴璇空無一人的辦公桌擦抹一遍,相框照例扣放——李娟的脾氣,也是吃軟不吃硬的。
于鶴璇回來上班時,正趕上李娟結婚。男友高強是她大學戀人,兩人一起分到交通局,李娟留機關財務室,高強去了下面的路橋公司。抑郁癥見好的于鶴璇看起來精神不錯,全身浮腫退去,變成了結結實實的脂肪,貼滿前胸后背。李娟踟躇再三,還是遞給于鶴璇一張請柬。妞妞滿月時,于鶴璇邀請過她。
接到請柬的于鶴璇像個親切的大姐,第一次面帶微笑:“恭喜哈?!?/p>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相敬如賓地做了幾年同事。李娟蜜月中就懷了孕,高強愈發(fā)體貼,婆婆那時候也不作,一家人安詳喜樂,靜候未來寶寶的出世。于鶴璇那邊,生活也按部就班,不急不緩。快兩歲的妞妞粉嘟嘟水嫩嫩,活脫脫一個真人版的洋娃娃。女孩子講話早,呀呀學語的妞妞還在懵懂階段,便語出驚人。比如她喊于鶴璇老公老盧為“大熊”,或者“熊大”,多年以后,當妞妞從一個粉嫩的娃娃變成憨態(tài)可掬的女孩,再到肥厚敦實的少女,于鶴璇津津樂道的,仍然是閨女伶牙俐齒的各種軼趣,又機智又出挑,跟那個年齡段格格不入。
妞妞幼兒園三年,都是于鶴璇一個人接送。小學放學早,每天下午四點,于鶴璇都要跟王科長請個小假,把妞妞接到單位來,一邊敷敷衍衍上班,一邊輔導孩子功課。于鶴璇說,我們家老盧性格散漫,家里大事小情任嘛不管,醉舞狂歌三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每天早起,襪子都要人遞到床頭的。于鶴璇輕描淡寫,一個心智憨萌、舉止灑脫的老盧便躍然而出。李娟也不是沒見過老盧,他們吃過幾次飯。酒桌上的老盧緊眉窄眼,鼻翼翕薄,一張寡塌塌的黑臉干瘦萎靡,怎么看,都沒有唐氏伯虎的風流倜儻。
雖然諸事齊備,兒子牛牛的出生仍然讓李娟夫妻陷入手忙腳亂之中。高強出身農村,典型的鳳凰男一枚,又兼家中三代單傳,從小被父母保護得無微不至。初為人父的驚喜過去,鳳凰男自私冷酷的一面便展現(xiàn)無遺。孩子滿月后,路橋公司有個駐臨省分支機構,為了逃避照顧孩子的辛苦,高強居然主動請纓,去了外地,臨走前還長嘆一聲:“唉,明天總算能睡個好覺了?!?/p>
李娟奶水不足,牛牛夜里要醒來五次。高強在時,還能幫忙打個下手,沖個奶粉。高強走后,過來幫忙帶孩子的婆婆耳聾,經(jīng)常,牛??薜皿@天動地,老太太在一旁,鼾聲也打得驚天動地。李娟就這樣在手忙腳亂中完成了從女孩到母親、再到怨婦的轉變。
跟于鶴璇的友誼,正是這時候建立起來的。
最初自然始于婆婆媽媽式的絮叨。李娟終于明白于鶴璇緣何得了產后抑郁癥,并一治兩年,直到妞妞小有獨立方才痊愈。但于鶴璇生得起的病,李娟不敢生。雖然大字不識的婆婆一直以培育了個大學生為榮,實際上,除了一只變鳳凰的雞雛,高家剩下的,就只有驕傲了。李娟要還房貸、要養(yǎng)孩子、要操心柴米油鹽,抑郁癥那種病,太他媽奢侈了。
事實證明,女人之間的友誼,不見得需要共同愛好,但一定得有共同惡趣。那幾年,李娟和于鶴璇的惡趣之一,就是各種吐槽。不同的是,李娟屬于怨憤型,激烈、刻薄、夸張,于鶴璇屬于敘述型,冷薄、輕淡、居高臨下,還善于拔高總結。比如李娟不能忍受婆婆嘴對嘴喂孩子,并為此跟老太太弄了幾次不愉快。于鶴璇說,那算啥,我們妞妞奶奶,每天假牙摘下來都泡飯碗里,給她專門買的杯子從來不用,有時候,那假牙上還沾著肉末呢。
李娟惡心了一下:“自己的碗?”
于鶴璇:“不,抓著哪只泡哪只。
“那你怎么辦?”
“扔。說了也不管用。只能扔掉。”于鶴璇說,“她泡一只我扔一只?!?/p>
這就是于鶴璇的高明之處了,敘述式吐槽,毫不摻雜個人感情,或者說,即便摻雜喜惡,也以詼諧幽默的形式表達出來,聽者注意力一轉移,吐槽就變成另外一種形式的可愛了——小可愛,成熟的,可控的,游刃有余的。潑婦才喋喋不休,才繪聲繪色,才唾沫橫飛,于鶴璇式吐槽,都是自開自合,待對方意猶未盡時,那邊包袱一收,沒了下文。李娟于是就慚愧、就反省、就自責,回頭再看婆婆老家雀一樣地喂孩子,也沒那么難受了。
這樣不患寡而患不均式的平衡,差不多能維持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后,柴米油鹽再次將李娟腌漬得面目全非,于是新一輪吐槽上演。偶爾碰上李娟堅持得久一些,比如十天,或者半個月,于鶴璇還會找個借口,探尋一番,或者自備話題,引李娟開口。這是李娟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也沒當回事。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何況于鶴璇那樣一個七竅玲瓏的女人。
惡趣之后,才是共同愛好。兩人都喜歡花草、美食、電影、小說、游戲、愛情——對,她們經(jīng)常剖析各種各樣的愛情,像討論一道程序復雜的地方菜。這個時候,于鶴璇更是妙語連珠。比如她說,愛情約等于發(fā)情,又說某個癡情女子,“她不是愛他,她只是愛上了愛情”。這樣一針見血的總結,簡直又精辟又簡潔,透著人世間最大的悲涼。
李娟一時間神情恍惚,都有點兒潸然欲淚了。
2
李娟覺得,當初的自己,也是愛上了愛情。
高強是全家人的希望,高中復讀了三年才跳出農門。書上對鳳凰男的總結——自尊混雜自卑、思想封建、重男輕女、自私精明、愚頑愚孝,李娟是逐條驗證過來的?;楹蟛痪?,第一條已經(jīng)初見端倪,比如高強總懷疑自己不被重用,同一年畢業(yè)的幾個人,貌似都順順當當,只有他,還在與本專業(yè)毫不相干的試驗室待著,每天跟水泥試塊打交道。李娟總勸他別著急:風物長宜放眼量,咱們才工作幾天,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
但高強做不到。牛牛出生前,高強的焦慮已經(jīng)達到了頂峰。那年年底,局里開職代會,沒資格參會的高強整個上午都心緒不寧。中午時分,散會的職工代表們三三兩兩從禮堂走出來,高強幾乎是懷著憤恨的心情,躲在窗簾后,足足偷窺了半個小時——他們家跟職工禮堂斜對面,中間只隔一條人行道。李娟幾次喊他吃飯,都被他惱羞成怒地打斷了。
高強自認為懷才不遇時,婆婆還算淡然。等兒子去了基層,半年后提成科室副職待遇,老太太在人前也揚眉吐氣起來。交通局家屬院是個封閉式小區(qū),牛牛稍微大些以后,老太太最喜歡做的,就是帶孩子在院里曬太陽,碰上前來搭訕的,便主動自我介紹:我兒子叫高強呀——高主任,不認識么?
“老太太牙口也不好吧?!庇邡Q璇婉轉地跟李娟描述這些時,是以一句頗為關心的問話結尾的,“跟我婆婆一樣,說話有點兒漏風?!?/p>
副職待遇和副職還是有區(qū)別的。李娟那幾天正處于平衡期的最后幾天,一肚子慪火越釀越旺,便抿起嘴角,冷冰冰地總結了一句:“窮人乍富,腆胸迭肚??梢韵胂蟆!?/p>
“《寒窯賦》里說,初貧君子,天然骨骼,乍富窮人,不脫貧寒肌體?!庇邡Q璇淡淡一笑,“她一個農村老太太,你跟她較個什么勁兒?!?/p>
聊天最終還是以正能量結束,雖然于鶴璇那頭,淺淺的譏諷一直埋在笑靨如風的唇邊,李娟仍然覺得,沒有這份疏落有致的勸導,自己的反應可能要比這狼狽得多。回家后,李娟旁敲側擊地跟婆婆提了個醒,別高主任高主任地到處嘚瑟,這個院里,享受副主任待遇的,多了去了。婆婆十二個不明白。一輩子只跟婦聯(lián)主任打過交道的老太太覺得,主任就是主任,副主任就是副主任,怎么又來了個副主任待遇?
高強很少回家,偶爾回來也是掛著一張陰晴不定的臉,郁郁寡歡。李娟最初還能理智面對,并不停寬慰,急什么,我們又不指望你升官發(fā)財,一家人平平安安過日子就行了,小安即富,小富即安嘛。高強立定,甕聲甕氣回了句“婦人之見”,便不再說話。
李娟不指望的事,高家人指望。整個高家村都知道高連升家的小子在交通局當了官,還娶了個城里媳婦。平常不怎么走動的七大姑八大姨蜂擁而至,問能不能給孩子在城里謀個短工。婆婆探尋式地瞟瞟兒子,高強便一口應允下來。其實也都不是什么好差事,工程隊里綁個鋼筋,開個車,收個料之類。村里人見識短,跟得了多大蔭庇似的,滿足得不行。
牛牛二年級時,高強給李娟買了件“貴夫人”的貂皮大衣,叫她春節(jié)時候穿上,跟他挨家挨戶去拜年。這也是十幾年婚姻中,高強給她買的最后一個物件。高家村窮,幾個兒女另立門戶的老人,屋里連個像樣的水杯都沒有。李娟一身昂貴的貂皮大衣,手上鉆戒晶瑩璀璨,伸手接過老人顫巍巍遞過來的、掉了茬的粗瓷大碗,無比別扭。
但高強很享受,一副功成名就、榮歸故里的姿態(tài)。
回到家,高強小心翼翼收起李娟扔在沙發(fā)上的大衣,放進衣柜。大冬天的,他甚至塞了幾顆樟腦丸在衣袋里面。平時在家,高強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惟獨這件事,做得無比細致。李娟心頭火起,一把擼了耳環(huán)戒指,和脖子上的藍寶石項鏈,叮叮當當,統(tǒng)統(tǒng)給他甩了過去:
“這些,也都收起來,留著明年顯擺?!?/p>
這件事,是李娟主動跟于鶴璇講的。不講不行,不講出來,嗓子眼兒始終像塞了一團稻草,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李娟沒指望從于鶴璇那里得到什么好話,即便是好話,以于鶴璇不落俗套的性格,講出來也未必好聽。果然,于鶴璇慢悠悠笑了一會兒,才說:“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連項羽那樣的武夫都懂的道理,至于把你氣成這樣么?”
李娟當然懂。于鶴璇這個人,總有股扒心扒肝的洞察力,能把她欲吐不快的東西,輕飄飄一句話就挑出來,像刺破一個膿包。后來又有過幾次類似的事,李娟方才感覺,膿包破了,膿液流出來,但有哪里,總是不對勁兒的。
李娟本末倒置的婚姻,就這樣步入了七年之癢——其實還要更早一些。高強逐漸冷漠的同時,外強中干的性格更加顯露無遺。他開始對李娟百般挑剔。高強的挑剔,跟別人不一樣的,別人掛在嘴上,他是掛在臉上。飯不可口,筷子一推,不吃了。衣服沒熨,柜子里一甩,不穿了。地板不干凈,他寧可坐沙發(fā)上,翹著二郎腿,五十多個電視頻道從頭按到尾,也絕不碰一下拖把。他可以不碰,李娟卻不能。高家的傳統(tǒng)思想,女人做家務天經(jīng)地義,高強他媽、他奶奶,都這么過來的,怎么到你李娟這就不行了?
癢歸癢,打那以后,即便這段婚姻癢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李娟也沒跟于鶴璇提過半個字。家丑不可外揚,那要看什么丑,有些丑無傷大雅,有些丑,那是要打落牙齒和血吞的。
3
日子過得銹跡斑斑,十幾年來,夫妻倆倒也像兩條相安無事的平行線,直到牛牛讀高中,李娟接了路橋公司在外省的一個項目,才重新糾纏在一起。
是一段鄉(xiāng)村二級公路,人員設備都進了場,負責成本核算的老張頭卻突然查出了肝癌,并且是晚期。人手緊張,王科長叫李娟臨時頂一下。牛牛平時住宿,每個月底才回來一次,而高強,正好在路橋公司工程部,技術上跟那個項目有對接。就是說,夫妻還能偶爾小聚一下。李娟沒有任何拒絕理由,不但沒有,還得做出欣然前往的姿態(tài)。
對于李娟的到來,高強顯得非常不自然。最近幾年一直這樣,李娟的行走坐立、言談說笑,事事都不能入他法眼。不入眼也不表示出來,高強的表情,是欲言又止——意味深長地瞥她一眼,或者咳嗽一聲,什么都不說。經(jīng)常,李娟跟人談笑風生時,高強芒刺般的目光輕輕瞟過來,李娟這邊,便一下子卡了殼。
比如報道那天,路橋公司在海天大酒店給她們接了個風。李娟自然被安排在高強身邊。項目經(jīng)理黃大鵬打著哈哈跟高強說,今天嫂子是貴賓,你作陪哈,要搞清自己身份。酒桌上很正常的玩笑,李娟正準備客套幾句,腳背卻突然被高強輕輕踩了一下。轉頭再看高強,臉上堆著勉強的笑容,哼哼哈哈,不知所云——高強嘴笨,人多了還會臉紅。李娟淺笑一下,訕訕然閉了嘴。虧得項目書記趙寶利眼急嘴快,及時把話頭接了過去:“高主任有福氣呀,嫂夫人端莊賢惠,溫柔大方?!?/p>
高強笑得極為別扭:“哪里哪里,拙荊粗鄙,登不了大雅之堂?!?/p>
話音落地,李娟窘得差點背過氣去。高強理科生,不知從哪得來這么一句,現(xiàn)學現(xiàn)賣,居然認為自己很得體,很儒雅,很知識分子,說完,還略為驕矜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座。豪華的歐式餐桌旁,諸位夫人們正討論新上市的一款芬迪女包,嗔癡嬌笑,熱鬧非常。能隨老公長期駐外的女人,大都沒有工作,或者已經(jīng)退休,李娟一身中規(guī)中矩的職業(yè)裝,坐在一群濃脂艷粉的家庭婦女中間,忽然心塞氣梗,興致全無,連最基本的禮節(jié)都懶得做了。
飯吃到一半,物資部王主任太太起身,給每個人倒了一杯茶。高強瞥了旁邊的妻子一眼,面沉如水,喉嚨里輕咳一聲。李娟明白,這是在暗示她:為什么倒茶的不是你?
李娟坐正,慢悠悠夾了一只芙蓉蝦。
趙寶利坐在對面,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對夫妻。
接下來的時間,李娟不再理會高強的各種小動作。她開始跟黃大鵬了解項目具體情況。合同額跟工期是早就知道的,付款方式、質保金比例、農民工基金、各種保函等等,都需要盡快掌握。李娟心里憋著一股火,問話反而又優(yōu)雅又輕俏。諸位夫人停止了討論,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高強各種不自然,最后連咳嗽都放棄了。
整個過程,書記趙寶利都積極配合,謙遜而節(jié)制。李娟望著對面兩個即將聯(lián)手的男人,一時間還看不出破綻。作為行政單位的交通局,黨委書記一職自然不可小覷,跟局長平分秋色的人物。但具體到基層,這個角色就尷尬了,辦公樓里,某某項目經(jīng)理跟書記勾心斗角的故事,每天都有更新。以經(jīng)濟效益為主的工程項目,黨委書記就像東北大神里的“保家仙”,要供,但絕不能供在主位,犄角旮旯一放,初一十五上個香,足矣。
就是所謂的敬而遠之。李娟不禁莞爾一笑,這個比喻太形象了。正走神兒時,書記趙寶利端著一杯紅酒走過來:“嫂子笑起來,也是那么溫婉吶!嫻靜、端莊、持重、大氣。嗯……一朵鮮花。高主任好眼光?!彪S即杯子一斜,跟兩人分別碰了一下。
眾人一陣哄笑。高強面紅耳赤——他總是這樣,別人嘴里的調侃,到他耳朵里全部成了陳述句,對方一本正經(jīng)的陳述,他反而能本末倒置,理解成一個簡單的玩笑。李娟稱這是“旁逸斜出的思維”,說這話時他們還在談戀愛,看不到彼此缺點。
為了防止高強再次旁逸,李娟端起酒杯,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酒會進行到最后,外面忽然變了天,電閃夾雜雷鳴,將墨如鍋底的夜空割得四分五裂。走出酒店,夫人們披著各自男人的外套,一邊尖叫,一邊趔趔趄趄挽著男人手臂,跑向停車場。惟獨高強,黑著臉將李娟甩在身后,沒事人一樣頂著狂風,大步離開了。
站在李娟身后的趙寶利愣了一下,隨即脫下外套,裹在李娟身上。
后來,趙寶利又無數(shù)次夸過李娟的笑容。他經(jīng)常伏在李娟耳邊,將她鬢角一縷頭發(fā)繞在自己的小指上,深情而繾綣,卻都沒有那一晚印象激烈——那個晚上,李娟披著趙寶利的外套,哆哆嗦嗦,整個人全部吊了過去。風大而猛烈,雨卻遲遲不見蹤影。中間李娟摔了一跤,被趙寶利魚一樣撈起來,接著往前跑。
單身宿舍里,高強已經(jīng)睡下了。李娟在沙發(fā)上蜷了一宿,第二天收拾東西去了工地。她連一丁點兒吵架的欲望都沒有,或者說,她連一丁點兒質問的欲望都沒有。高強老家,吃飯是不允許女人上桌的,他媽七十多了,每年春節(jié)待客,還是拉著李娟趷蹴在灶火間,匆匆扒拉兩口完事。按高強的標準,李娟應該做個隱形人,含羞帶怯、低眉順眼、小鳥依人??伤珱]有。不但沒有,她還坐了上座。不但坐了上座,還跟一幫男人談完合同談資金、談完資金談進度、談完進度談變更……她就是沒談新上市的那款芬迪女包。
工地在距省城二十公里的北郊,圍擋、板房、料場、露天茅廁,院子里堆著凌亂的鋼筋。李娟正拖地時,高強一頭闖了進來,不由分說拉著她就往外走。早起收拾東西時,高強也這樣拉扯過,被她一巴掌甩開了——酒桌上冷峻威嚴的男人,關起門來才有那么點兒做丈夫的氣度,就這點兒氣度,要不了多久也會故態(tài)復萌,李娟早領教過了。
果不其然,正僵持間,黃大鵬抱著一摞資料推門走了進來,高強見狀,倏一下變了臉色,酒桌上的面孔又重新武裝上來:“怎么著,給你臉了是不是?”
說完這話,高強眼皮一垂,拿眼角余光瞥了黃大鵬一下。接著,又一下。高強腮邊有一顆肉痣,肉痣上,兩根長長的汗毛一抖一抖,突突亂顫。李娟忽然聯(lián)想起他趴在自己肚皮上的模樣,最后一刻,也是這樣眼珠飛轉、汗毛亂抖,像颶風中蜻蜓的翅膀,驚悸、失控、無助、卑怯,一副什么都想抓、又什么都抓不住的表情。李娟的胃,就像被人捏了一把,一陣惡心直沖喉嚨,索性“啪”一下扔了拖把,丟下旁邊兩個男人,掉頭就走。
身后,黃大鵬慢悠悠地喊了一句:“怎么回事,有話慢慢兒說呀!”
4
高強跟黃大鵬爭過項目經(jīng)理職位。
說起來,路橋公司下屬項目經(jīng)理也是副主任級別,權力卻大了許多。高強說,黃大鵬背后靠山是他省交通廳一個同學,睡在上鋪的兄弟。不然,以他的資歷和為人,再熬十年,也混不上這個位置。高強說這話時滿臉不屑,一副競爭失敗后賊兮兮的表情。
幾次接觸后,李娟發(fā)現(xiàn),高強對黃大鵬的評價,還真沒有夸大其詞。開工后,每周一到周三,李娟駐工地處理賬務,周四周五回局里。她提前跟黃大鵬打過招呼,需要開會解決的問題,盡量安排在每周前三天,不要因為她不在影響整體進度。實際情況卻是,一個多月過去,除了幾個不疼不癢、上傳下達的小會,所有的項目招標、合同評審、市場詢價,她絲毫都不知情。就是說,黃大鵬揣著明白裝糊涂,直接把她繞過去了。
李娟索性也裝傻。項目開工后,高強就把他外甥調了過來。那個叫羅大志的孩子,偏偏胸無大志,高中畢業(yè)后考了個不倫不類的三本,高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進交通局,簽了個合同工。入職后的羅大志口無遮攔,尤其在李娟這里,張嘴“我舅舅”,閉嘴“我舅媽”——在高家,除了李娟,施助者和被蔭庇者,那也都是驕傲滿滿的。
辦公室把合同送過來那天,書記趙寶利正好在財務室報賬。已經(jīng)準備離開的趙書記掃一眼李娟的臉色,便明白了怎么回事,隨即收回已經(jīng)跨出門外的一只腳,干巴巴笑了兩聲:想不通是吧,簽吧,我也是補簽的。辦公室小干事已經(jīng)走了,李娟望望門口,詫異地吸了口氣:“您——補簽?三重一大會議,黨群口有監(jiān)督權的??!”
“黨群口——”趙寶利苦笑一下,“基層黨群口根本就是形同虛設!”
趙寶利坐下來,翻了翻桌上一摞合同,從評審材料里抽出幾張紙:“怎么跟你說呢。舉個例子,這家叫永康砂石場的企業(yè),三年前就辦了資源稅意外事故減免手續(xù)——當然,手續(xù)是假的,這在當?shù)囟际枪_的秘密。永康砂石場對外的碎石銷售價格,是不含兩塊錢一方的資源稅的,可是給我們的價格,不但包含了資源稅,每方還上漲了兩塊錢。”
李娟點點頭,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為什么?因為施工組織預算里,有一個市場材料價格浮動率。目前已經(jīng)簽的這幾份合同,都是取的浮動率上限——這下你明白了吧?!?/p>
李娟捻著手中一摞資料,頻頻點頭,但不置一詞。趙寶利這番談話,透露的信息量有點兒大,而且直白,以他們才共事一個多月的時間來說,未免有失魯莽——打死她都不信趙寶利是個魯莽的人。她沒下過一線,不太懂得其中玄妙,那么現(xiàn)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xù)裝傻,不做任何表示。卻不料趙寶利也是眼觀六路,面對李娟不置可否的面孔,突然一個剎車,打住了,末了還不忘給她留個懸念:“簽吧。后面的戲碼,會越來越多的?!?/p>
他也感覺自己說多了。李娟趕緊遞了個臺階過去:“這可不是一個黨委書記應該有的態(tài)度哈,您就不怕打擊我一個普通員工的積極性么?”
趙寶利笑:“你可不是普通員工,我也不是什么黨委書記,我是……嗯,英雄,救美的那種,路見不平、一馬當先、憐香惜玉、嫉惡如仇……”
兩人就這樣心知肚明地把話題岔了開去。一個不期然的開頭,加一個意料中的收尾,只不過趙寶利那邊,收尾的痕跡重了些,但貌似也無大礙。簽吧,畢竟自己邁進這個圈子,對誰來說都是一個意外。趙寶利走后,李娟簽完一摞合同,又翻出筆記本,將施工預算中每筆材料浮動率取了個平均值,比照上限,將對應的料差記了下來。
周四回局里,跟于鶴璇講起這些時,李娟是帶著些討教態(tài)度的。于鶴璇比她年長,剛畢業(yè)時在基層待過一年,應該知道這種情況怎么處理。卻不料于鶴璇輕飄飄一笑:“怎么處理,站好隊、管好嘴,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就行了唄?!?/p>
跟沒說一樣。
兩年前,于鶴璇的抑郁癥卷土重來,但貌似沒上次嚴重。妞妞讀了大學,老盧仍在本市化工廠,身份職務一成不變。二次痊愈后,于鶴璇嘴里,都是一家人如何有滋有味地經(jīng)營生活,春吃筍尖秋吃藕,各種應季蔬菜,娘倆手底下一擺弄,那都是跟別家不一樣的。最近,吃的內容由如何進補變成了如何減肥——當然,也是減得花樣百出,營養(yǎng)而健康。抑郁癥后的于鶴璇,對生活反而多了一份駕輕就熟的姿態(tài),加上一個傳說中閑云野鶴般的老盧,一家人以大隱隱于世的情懷,過著市井小民的生活,自成一統(tǒng),滴水不漏。
惟獨話題扯到李娟身上時,于鶴璇那張八風吹不動的臉上,才偶爾煥發(fā)出短暫的、市井俗婦的活潑與亢奮來,像一抹光,靈動、詭譎、機智。很快,又被漫不經(jīng)心的倦怠蓋了過去。不知道為什么,李娟覺得,于鶴璇刻意經(jīng)營的成熟,越到后來,越像一種倦怠。別的女人在塵埃里開出花來,她于鶴璇,是在倦怠里開成了一片花海。
5
于鶴璇調過來駐勤,是兩個月以后的事了。
二期工作面全線展開以后,李娟一個人忙不過來,王科長便讓于鶴璇過來協(xié)助李娟工作?!皡f(xié)助”這個詞兒一出口,主副立見分明。一直號稱為李娟老師的于鶴璇,嘴上沒說什么,工作上,卻劃分得清清楚楚。報表她是絕對不碰的,除此之外,還有物資點驗、材料消耗、工程量計價、機械臺班匯總。碰上哪個不識相的來報銷票據(jù),有時遞到于鶴璇那兒,也被她笑吟吟地給李娟推過去,一邊親切地埋怨來人:“簽字權在李主管那兒,怎么這么沒眼力勁呢!”
面對于鶴璇黛玉半含酸式的調侃,李娟最初并沒有放在心上。雖然王科長即將退休,當初安排她倆過來,也曾經(jīng)暗示過,下基層等于鍍金,對后面的升職有利無弊。但是,李娟想,像她跟于鶴璇這種自命不凡的人,誰是沖著利弊來的呢?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卻完全推翻了李娟的感覺。
那天趙寶利也是來報賬——趙寶利最近往財務室跑得有點兒勤,發(fā)票都零揪著拿過來。于鶴璇說,趙書記你拿我們練手吶,公交車票要不要一張一張貼?我發(fā)現(xiàn)你這份貼得有點兒多。趙寶利哈哈一笑,迎刃而上,是啊,這不是想多看你幾眼嘛。很平常的玩笑,雖然有點兒痞,也算不上過分。于鶴璇卻騰一下紅了臉,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五官都僵硬了。
趙寶利沒注意對方表情,抄起于鶴璇桌上一只相框,繼續(xù)斗嘴:“這是妞妞?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敦實哈——哎我說于鶴璇,幸虧咱倆當年沒成,要不然,你給我生這么個大胖閨女,我還真是養(yǎng)不起!”李娟詫異地抬起頭,正好撞見于鶴璇瞥過來的目光。趙寶利自覺失言,飛快掠了李娟一眼,又尷尬又窘迫:“那個……天津航泰那筆水泥返還款,我看一下支出明細?!?/p>
趙寶利絕想不到,就是他這句顧左右而言它的廢話,拉開了整個事件的序幕,以至于后來塵埃落定,李娟從頭捯起的時候,都搞不清他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返還款?”李娟一頭霧水。
“就是虛開發(fā)票那筆?!壁w寶利說。
李娟愣了一下,將信將疑地轉過頭:“于姐?”
于鶴璇面無表情:“在我這兒,兩百二十萬,都花得差不多了?!?/p>
不等李娟再次張嘴,趙寶利便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腳,隨即以接電話為由,轉身出去了。李娟握著水杯僵坐在辦公桌前,杯子里,剛泡好的桐城小花舒尖展葉,吐出縷縷幽香。透過氤氳的水汽,于鶴璇垂著眼皮,一把算盤打得落花流水。
下班后,李娟飯都沒吃,徑直去了趙寶利辦公室。趙寶利正在抽煙,見她進來,欠了欠身,露出一個胸有成竹的笑容:“就知道你要來?!?/p>
趙寶利好像忘了此前的窘迫,開口便直奔主題:“黃大鵬找了個長期合作的材料商,虛開了兩百多萬水泥發(fā)票,錢打到對方公戶上,又轉了出來,作為項目活動資金,專門處理那些不能入賬的白條——這么大的事兒,我還以為你知道,原來是又把你繞過去了!”
“是有這么筆款子?!崩罹暾f,“但出入庫手續(xù)都是齊全的呀?!?/p>
“手續(xù)都是人做的,大姐。”趙寶利說,“黃大鵬這一手,夠狠,小金庫放在財務室,說起來跟你脫不了干系,實際情況你又不知道。不過話說回來,小金庫哪個項目都有,虛開增值稅發(fā)票套現(xiàn)的,我還真沒見過——別這么瞪著我,我也是剛知道?!?/p>
增值稅發(fā)票要求三單一致,黃大鵬深諳此道,說明不是第一次操作。既然故意繞她過去,她最好裝個懵懂不知,反正物流那一環(huán)節(jié),也不是財務的事兒,李娟想。讓人搞不明白的,是于鶴璇,那一瞬間的勃然變色,是沖誰呢?
“你也沒見過,一個財務主管不知道自己手底下有小金庫的吧。”李娟問。
“沒有。前所未聞?!壁w寶利意味深長地搖搖頭,嘴邊的笑容分解成了好幾個步驟。
學中文出身的趙寶利,說話有個特點,就是愛用成語。據(jù)說最初在局機關做秘書時寫發(fā)言稿,曾經(jīng)用一個“龍行龘龘”的成語把領導晾在了臺上。接觸幾個月后,李娟發(fā)現(xiàn),這人其實并不像傳說中那樣酸腐,黨政工作會上的趙寶利莊重嚴肅,對外交際則圓滑世故,只有在私下聊天時,才一副憤世嫉俗的態(tài)度——這是跟高強完全不同版本的男人。那天他們聊到很晚,圍繞小金庫的事,趙寶利又開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中間有人進來,被打擾的趙寶利有點兒掃興:“要不我請你吃飯?青島路上山葵家,咱吃日料去?!?/p>
從工地上回來的趙寶利還沒來得及換衣服,牛仔褲、遮陽帽、勞動布工裝,腳底下一雙運動鞋掛著兩寸厚的泥巴?!吧娇摇钡挠e小姐把兩人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幾遍,才結結巴巴道了句“歡迎光臨”。趙寶利大步流星往里走,絲毫不見難堪。
他們找了個靠角落的包間,李娟要了一份鰻魚飯,一個刺身拼盤,趙寶利又給她點了一份活海膽。李娟不敢吃,趙寶利詭譎一笑:“就知道你不敢——這樣多好,我禮儀也盡到了,錢也省了?!闭f完扔掉筷子,直接下手,連同海膽下面的紫蘇葉子一并捏起來,扔進嘴里。
都是戀愛小青年的套路。李娟笑:“你這樣吃不對,你褻瀆了大日本帝國的飲食文化?!?/p>
趙寶利擦擦嘴巴:“既然叫大日本帝國,就是用來褻瀆的?!?/p>
“接下來,帶我看個電影?”李娟說,“恐怖片,《午夜兇鈴》那種,貞子從電視機里爬出來,我一準兒鉆你懷里去,推都推不開。”
當然沒去看電影。他們后來喝了點清酒,借著酒勁,趙寶利講起了黃大鵬的歷史。肝癌晚期的老張頭是黃大鵬的得力助手之一,當然也是最受恩寵的一個,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珠聯(lián)璧合。趙寶利說??墒侨怂悴蝗缣焖悖蠌堫^突患癌癥,黃大鵬是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才接受了王科長的安排,這下,你知道黃大鵬為什么對你這么排斥了吧。
“就是說,新的人選還沒物色到,一旦合適的人出現(xiàn),我隨時滾蛋?”
“不全是這個原因?!壁w寶利搖搖頭,“最關鍵的,你跟高主任是一家,黃大鵬再傻,也不會培養(yǎng)一個對手的媳婦當自己心腹吧!”
李娟往椅背上靠了靠,什么都沒說。
那個晚上沒有風,頭上月朗星稀,鴉雀啁啾,天氣好得像成人世界的一個童話?;厝ヂ飞?,李娟裹著趙寶利寬大的勞動布工裝,腳底下一步三晃。她忽然想起了高強腮邊那顆哆嗦的肉痣——對,這是高強棄她如敝履時,撈她一把的男人,最奇妙的,他還是于鶴璇的前男友,于鶴璇滴水不漏的人生中,唯一不能駕馭的部分。李娟故意跌了一跤,隨后被趙寶利魚一樣攔腰抱起,攬在懷中。出租車上也是這樣,她依偎在他懷里,聽他胸膛里面,一顆心臟咚咚亂跳。直到車子駛進工地,她才起身,整理下頭發(fā),拉開車門。
“哎,你沒醉啊?!壁w寶利喊。
“醒了!”李娟滿腔犯禁的快樂,頭也沒回,便跑回了宿舍。
6
在二期工地搞測量的羅大志,因為一個彎道復測問題,跟人家現(xiàn)場干了起來。
羅大志說,那個彎道,他一天之內測了三次,早上放好線就叮囑過司機,彎大坡陡線長,每一鏟子下去都要做到心中有數(shù)。結果等中午現(xiàn)場管理過來,發(fā)現(xiàn)小司機正沿著相反方向作業(yè),已經(jīng)埋好的木樁被挖的亂七八糟,于是喊羅大志回來重新復測。羅大志遵命。下午兩點,現(xiàn)場管理又過來,發(fā)現(xiàn)機器又在亂挖。于是又復測。晚上,情況依舊。
這下,羅大志不干了。這臺神鋼260是當?shù)剜l(xiāng)政府強塞進來的,機子破不說,司機技術也不好,每天都有返工,返工一次就得復測一次。羅大志說,兄弟你故意的吧,磨洋工賺租金,當別人不懂啊。不料小司機脖子一梗:要你管,你個臭測量的!
羅大志說:嘴巴放干凈點兒,你再說一遍!
小司機嘴巴干凈了,人卻上前一步,直接把羅大志推了個四腳朝天。
羅大志的電話是直接打給李娟的。那晚高強也在。手機按著免提,高強說,別急,你舅媽馬上過去。李娟倒吸了口冷氣:為什么是我過去,你干嘛?高強說,我直接出面的話,就有仗勢欺人的味道了,黃大鵬會怎么想,在他的一畝三分地上討說法,是怪他照顧不周嗎?
“仗勢、照顧——”李娟覺得他用了兩個特別滑稽的詞兒,“你是說自己很有面子嗎?”
“叫我舅媽扣他們的錢!”電話那頭,羅大志又氣勢洶洶地叫起來。
李娟看了看窩在床邊的高強,推門走了出去。從前于鶴璇講過一個故事,說她一個喜歡秀恩愛的女同學,某天忽然被小三插了足,事情敗露后,老公也知道悔改,小三也主動退出,女同學卻死活不干,堅定而決絕地離了婚,隨后整個人就抑郁了。
知道為什么嗎,于鶴璇問。
李娟搖搖頭。
那個男的,早泄,十幾年求醫(yī)無果。于鶴璇說。其實我同學根本不在乎他出軌,她在乎的,是苦心經(jīng)營十幾年的幸福被另外一個女人窺破了。
那個晚上落著雨,零零星星打在臉上,寒浸冰涼。走在黢黑的路上,李娟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女人。高強滿嘴托詞,說白了不過懦弱倆字。一個平時要求老婆溫良恭儉、關鍵時刻卻一把將她推到前面的男人,她不也得捂著蓋著、眉高眼低都不叫人瞧出來嗎?
測量班和司機都住在附近一個小村莊里,李娟趕到時,羅大志正氣鼓鼓地蹲在屋檐下,周圍是一群七嘴八舌看熱鬧的民工。李娟環(huán)顧四周,腳步不停,直接去了現(xiàn)場經(jīng)理王三虎的辦公室。王三虎挺熱情,端茶倒水請座,禮貌周到,等具體談到打架問題,卻開始支支吾吾,含糊其辭。此前羅大志就在電話里說過,王三虎處理這件事的態(tài)度,始終不明不白,先是說要調查情況,調查完了又讓雙方互相道歉。羅大志不道歉:“先罵人先動手的都是他,憑什么互相道歉?”
現(xiàn)場沒有目擊者,羅大志和小司機各執(zhí)一詞。按施工單位慣例,外包隊伍跟管理人員有矛盾,一般都處理前者,以保甲方威嚴。但這是一條潛規(guī)則,沒法兒拿到桌面上講。王三虎既然不走慣例,說明早就有了打算。李娟一邊喝水,一邊了解情況,等于給王三虎留了足夠時間。王三虎卻七拐八拐,說眾人趕到時,只見羅大志騎著小司機猛揍,不見小司機還手?!霸蹅兝硖澃?,大姐?!蓖跞⒄f,“互相道個歉,事兒就過去了。”
“眾人都是誰???”李娟問。
“司機?!蓖跞⒄f,“——鄉(xiāng)里派來的那幫司機?!?/p>
王三虎小髭須,大舌頭,兩片厚嘴唇肉乎乎肥嘟嘟,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咬舌音。這個由黃大鵬親自調來、頂了前任現(xiàn)場經(jīng)理的人,就像一條被閹割的沙皮狗,每天搖頭晃腦,只認黃大鵬一個主人。李娟笑著沖王三虎晃一下手機,又扣回桌上:“我要是給那些司機打電話,就太傻了——都是一個村兒出來的,胳膊肘不往外拐的道理,人家比咱們懂。您說是不是,王經(jīng)理?”
王三虎繼續(xù)裝傻:“怎么會呢,大姐,您要是不相信,明天我接著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誰要想混淆黑白,打我這兒就過不去?!?/p>
就是說,問題還要停留在追責階段,王三虎執(zhí)意要跟她繞圈子。不但繞圈子,還有點兒反咬一口的味道。李娟擺擺手:“您慢慢查,對于這件事,我目前只有一個要求。明天我們帶羅大志去做一下體檢,先跟您告?zhèn)€假?!?/p>
“要檢查,要檢查!”王三虎避重就輕,笑得虛浮而潦草,“誰家孩子不是父母心頭肉呀!”
第二天,李娟和高強帶羅大志做了個全面體檢。其實也沒什么大事,但姿勢總要擺一個。在工地上還虛情假意的王三虎,第二天一個電話都沒有。就是說,淡著你,讓你自討沒趣。李娟的火,就是這樣被一點一點拱起來的。同樣拱火的還有高強跟羅大志。自從事情發(fā)生后,高強的臉便沒放晴過。羅大志則一邊玩手機,一邊罵罵咧咧:“小王八羔子不要命了,敢跟我動手——舅媽,扣他們工資!”
李娟窩了兩天的火一下爆發(fā)出來:“閉嘴吧你,有理的事兒都讓你攪沒理了!”
旁邊,一直不發(fā)聲的高強突然咆哮起來:“跟孩子嚷什么嚷,這點事兒都擺不平,什么有理沒理,人家這是明顯不給你面子!”
“給你面子了?”李娟冷笑,“哦,你不說我都忘了,是誰號稱在黃大鵬那兒很有面子,怎么兩天了,人家不聞不問,連個電話都沒有?”
黃大鵬這兩天出差了,但李娟不相信王三虎沒跟他匯報。高強一雙綠豆小眼飛快地撩了撩羅大志,聲音低下來,話卻越發(fā)難聽:“李娟你除了窩里橫跟我嚷,還會干什么?”
李娟心里一陣發(fā)冷,連嘴唇都哆嗦起來:“要不你去外面橫一個?”
整整兩天時間,三個人像被晾到岸上的三條魚,擺好了姿勢卻無人問津。高強怨氣沖天,卻始終不肯出面,直到取完CT報告,李娟一邊盯著丈夫躲閃的目光,一邊咬著唇,撥通了黃大鵬的號碼。黃大鵬應該早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卻一直引而不發(fā),故意讓李娟復述一遍。最開始,李娟還遣詞措意,盡量把事情表達清楚,待體會到這一層意思,便戛然而止。
黃大鵬照例沒什么反應,兩人舉著手機對峙了很久,電話里有靜靜的敵意。
“孩子不舒服是吧?!弊詈?,黃大鵬淡淡地說,“不舒服就回家吧?!?/p>
李娟當即愣住。如果說王三虎沒給她面子,黃大鵬這里,根本就是不耐煩了。事情的發(fā)展在那一刻急轉直下。旁邊,高強又開始做各種小動作,瞪眼、攤手、跺腳、嘆氣、外加一連串莫名其妙的手勢,欲言又止——幾分鐘前還縮頭烏龜一樣的男人,此刻正調動全身的器官,暗示媳婦:你講的某句話,不合適啊。
李娟一陣血往上涌,還沒發(fā)作,聽筒里卻傳來一陣嘟嘟聲,黃大鵬掛了電話。
趙寶利的電話是半小時后打進來的。高強因為被李娟瞪了一眼,惱羞成怒,已經(jīng)甩手走掉了,臨走時被李娟大吼一聲:帶上你們家外甥!羅大志縮頭縮腦,識趣地跟了出去。李娟一個人坐在走廊里,手腳冰涼。趙寶利的電話響了很久,手機在掌心里微微震動,像溫暖的摩挲。李娟哆哆嗦嗦,劃了好幾次屏幕,才把電話接通。
7
趙寶利正在往回趕的路上,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沒事吧?”
黨委宣傳部下月組織一場歌詠比賽,辦公室跟趙寶利匯報曲目時,順便提到了羅大志的事。對方講得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腦,趙寶利當即撂下電話,買了最后一班返程車票。差不多七點就能到,他說,到底怎么回事兒?
醫(yī)院已經(jīng)下班了。李娟漫無目的地走出門診樓,將事情經(jīng)過原原本本講了一遍。電話那頭,趙寶利一直“嗯”個不停,既不提問,也不插嘴,盡情讓她傾訴的意思。剛剛恢復平靜的李娟忍不住紅了眼眶。夕陽西下,光線中有淡淡的霧靄,氤氳而模糊,李娟忽然有點兒想家,具體說是想牛牛。這種突然而至的孤獨像一陣冷風,瞬間襲倒了她。
“哦,拼舅舅的時刻到了。”李娟輕笑一聲,“也可以,你跟他說,我們選擇雙方走人。但有個前提條件,羅大志挨的打,我們得如數(shù)討回來!”李娟起身欲走。趙寶利“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把將她按?。骸澳阆壤潇o點兒,這不是激化矛盾嗎?”
“是他們激化矛盾還是我激化矛盾?”李娟厲喝一聲,她的嗓音扁平尖利,將肩膀上的胳膊嚇得一哆嗦,“現(xiàn)在不是他們需要臺階,而是我騎虎難下——是我!”
“羅大志是合同工你想過沒有!”趙寶利也吼了一聲,隨即又低下嗓音,“聘期內,合同工有打架斗毆行為,后面合同是不給續(xù)簽的——你得為孩子將來做長遠打算?!?/p>
“這是我的七寸,對吧?!崩罹贻p聲問,“黃大鵬跟你說的?”
“你這人怎么六親不認呢?”趙寶利勸說無果,情急之下手上使了點兒勁。李娟站立不穩(wěn),重新跌回椅子上。趙寶利剛想拉她,門突然被推開,于鶴璇拎著一只手提袋走了進來,“哦呵,這是什么橋段!”于鶴璇明顯愣了一下,隨即馬上將場面圓了過去,“打劫?財務室可是裝了‘三鐵一器的喲——趕緊賄賂我,不然我報警了哈!”
趙寶利面紅耳赤,笑得像被人摑了一巴掌:“哪里哪里,這不是報賬么,剛巧趕上李主任頭暈——怎么樣李主任,是不是低血糖啊?”
報賬人的手里沒有賬,李娟一邊做出頭暈的姿勢,一邊拿起桌上一張單據(jù),塞給趙寶利。趙寶利抓起單子,繼續(xù)寒暄幾句,轉身落荒而逃。
于鶴璇笑笑:“要不要去醫(yī)院?”
李娟搖搖頭,不用。
羅大志事件發(fā)生以后,于鶴璇像沒事人一樣,不聞不問。直到發(fā)現(xiàn)李娟絲毫沒有跟她傾訴的意思,才塌下姿態(tài),貌似關心地打聽了幾句。李娟那幾天正糾結在如何跟黃大鵬正面溝通的問題上,滿腔憤懣無處發(fā)泄,不自覺就多說了兩句。
見李娟打開了話匣子,于鶴璇正大仙容的姿態(tài)又擺了出來。
有什么想不通的,世人都習慣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想問題。于鶴璇說,其實換位思考一下,你若是黃總,會隨便對這種小事表態(tài)嗎?他是總指揮,要掌控大局,要平衡各種利害關系,要照顧每一個員工的情緒。不要總覺得自己吃虧,小司機不是也挨打了嗎?拳腳上,多一下少一下又能怎么樣,羅大志沒格局,你也沒有嗎……
李娟一笑,不等于鶴璇說完,便打斷了她:“姐姐,情理情理,先情后理。我跟黃大鵬沒有情,所以才講理。你撲上來也擺一通大道理,就有點兒奇怪了?!?/p>
于鶴璇噎了一下。第一次被李娟否定,她看起來有點兒不自然,但很快又調整好神態(tài),以一種無比恢弘、無比鎮(zhèn)定、又無比斗雞的口氣跟李娟說:“我必須給你講講道理!”
“好吧。你講?!崩罹暾f,“中國人都這樣,一張嘴就搶占各種制高點,思想啊道德啊心胸啊境界啊——誅心嘛。不過,我先給你講個故事,先秦時候,公孫鞅跟秦孝公商談變法大事,經(jīng)天緯地治國安邦的,那氣勢,也不得了吶!惟獨忘了旁邊還跪著一個人——景監(jiān)。要說這景監(jiān),歷史上也不太出名的,只傳了一句片湯話下來……”
于鶴璇先是迷惑,隨后勃然變色,像一只忽然漏了氣的皮球:“你是覺得,我們都應該跟你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對吧,你憑什么這樣要求別人?”
她居然問“憑什么”。李娟粲然一笑。有什么東西訇然倒掉了,就在那一剎,椽垣寸斷,狼煙四起——它的芯子早爛了,不倒才怪。從廢墟里爬出來的李娟越發(fā)像一把出鞘的劍,寒光閃閃,每一寸聲音都帶著落地的金石之響:“景監(jiān)說,‘不在其位,弗知艱。翻譯過來就是,差不多就行了,我這兒跪得渾身酸軟,您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于鶴璇一瞬間變得臉孔煞白。這是她們共事以來,從沒有過的情況,卻又像蓄謀了很久。過去十幾年,于鶴璇指天說地、談古論今,活得嚴絲合縫,李娟一直都是那個捧哏的,如今角色錯位,簡直比妞妞胖了十斤還讓她難以接受。
于鶴璇嗤笑一聲,“好吧,那么你隨便。”
此后幾天,李娟沒隨便,于鶴璇倒處處隨便起來,來去招呼都不打一個,仿佛李娟是個擺設。有一回工地上急用錢,李娟里里外外找不到于鶴璇,一打電話才知道人回家了。李娟壓著滿腔怒氣問:“回家也不說一聲?”
“說了?!庇邡Q璇淡淡答道,“跟黃總說的?!?/p>
如果說十幾年來,李娟和于鶴璇的友誼一直停在不著邊際的形而上階段——人生、理想、愛情、困惑、眼前的茍且、遠方的詩歌等等,這次,卻是真真切切跌進了現(xiàn)實的灰里。拋開天馬行空的高談闊論和機智俏皮的小情小趣,現(xiàn)實起來的于鶴璇跟旁人毫無二致。比如當李娟再次提到小金庫問題,于鶴璇冷漠的臉,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
“這個,黃總不想讓旁人知道?!?/p>
“旁人——”李娟問,“這么說,黃總還有自己人咯?”
于鶴璇垂下眼皮。她盡量使自己看起來高慢冷艷、卓爾不群,像臨危不亂的國民黨女特務,卻偏偏被滿臉贅肉出賣了。辦公桌后,陰沉著臉的于鶴璇眼泡浮腫,眼袋松弛,兩條長長的法令紋耷拉下來,像斜刺里殺出來的兩把掃帚?!摆w書記有自己人,黃總就不能有嗎?”于鶴璇慢條斯理地說,“那個趙寶利,算個什么東西,一瓶萬金油,隨便涂哪個女人身上都百搭!”
這是把殺手锏都使出來了。李娟想。原來,這十幾年里,她不過是成全于鶴璇生活姿態(tài)的一個工具,類似陪讀或陪練——哪有什么友誼,于鶴璇太想活成一個標桿了,成熟的、睿智的、機智譏誚的、堅定且不容置疑的。雖然她的世界,不過單位跟家庭兩點一線,但正因為狹窄,才要在逼仄的空間里博出個彩頭來。
“哦,這么巧?!崩罹険P起眉,“偏偏——你就是沒涂上的那個?”
9
于鶴璇剛畢業(yè)時,跟趙寶利談過戀愛。
至于分手,趙寶利講得很含糊:“跟她在一起,不像男女朋友,倒像……怎么說呢,倒像教母跟受洗的兒童——于鶴璇是個自帶光環(huán)的人,習慣給別人提供精神指導。當然,不得不承認,她指導的方式很新穎,很獨特,很接地氣,好比一堆破麻敗絮,她很快就能抽絲剝繭,拎出一條主線給你,帶著點兒獨辟蹊徑又不屑夸耀的小得意,很能讓人耳目一新?!?/p>
李娟拂開趙寶利搭在她腰上的一只手:“那怎么也分開了?”
趙寶利一愣,目光在她臉上小心翼翼地撫摸了兩遍:“生氣了?”
“沒有?!崩罹攴磫?,“干嘛要生氣?”
“因為,時間長了,我覺得自己不是在談戀愛,而是在受洗、受教……哦不對,是受戒!”趙寶利手腳交疊,八爪魚一樣,又往李娟身上纏過來,“——我甚至不能忍受跟她接吻的感覺,太有罪惡感了,像摟著一本《圣經(jīng)》,跟圣母瑪利亞翻云覆雨?!?/p>
那么到底還是翻過云雨了?李娟差點兒這么問上一句。高素質戀人之間撕破臉皮也不過如此。那天在辦公室,翻臉后的于鶴璇同樣揭了趙寶利老底。他算個什么東西,于鶴璇說,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跟個大學老師搞在一起,鬼混就是鬼混,還美其名曰不婚主義。于鶴璇吊著半根眉毛,用李娟從沒見過的輕佻姿態(tài)說:“涂上這瓶萬金油,很驕傲的感覺?”
不能問,不能問,所有的一切,問出來就輸了。李娟哽住已經(jīng)涌到喉頭的千般滋味。她忽然發(fā)現(xiàn),于鶴璇跟高強一樣,也成了長進她生命里的一顆痣,人不在,魂也在,魂不在,氣勢還在。就比如此刻,床前,門后,書桌旁,鏡子里,到處都是于鶴璇莫測的笑容,明的,暗的,冷的,暖的,淡漠的,激烈的,有形的,無形的……
“那么咱倆這種關系,你覺得用哪句話形容合適?”
“哪句?”趙寶利一時摸不準李娟表情,口唇微張,看起來像只呆頭鵝。
“哪句也沒有!”李娟冷笑,再次推開趙寶利糾纏過來的兩只爪子,“你見過哪對狗男女名垂青史了,又有哪個大家,肯為兩個奸夫淫婦費上半點筆墨——你跟我,都是被黃大鵬拒之門外的人,說好聽點兒叫同病相憐,不好聽的,叫男盜女娼,行同彘狗?!?/p>
趙寶利愣怔半晌,忽然醒悟過來。太聰明的人就是這樣,一旦繞過彎來便直奔主題,半句廢話都沒有:“于鶴璇找過我,前幾年。”
李娟探詢式地抬起目光。
“但是她,什么都沒講?!壁w寶利說,“除了大哭,崩潰的那種,嚎啕大哭,哭完就走了,問不出話來——于鶴璇有抑郁癥你知道么,前年還復發(fā)了一次?!?/p>
李娟點頭:“為你哭?”
“可能么?”趙寶利有點尷尬,“十幾年了,你當這是瓊瑤小說?”
像一簾蛛網(wǎng)羅結的帷幔被拉開了一角,李娟努力想象于鶴璇站在趙寶利面前淚迸腸絕的樣子,大腦仍然一片空白。前幾年她們還親密無間,無所不談,她卻去找另外一個男人哭訴——找男人哭訴較之跟女友傾訴,涵義就不一樣了,尤其對方,還是曾經(jīng)花前月下的前男友。于鶴璇跟她那個女同學倒是師承一脈,一顆心寧可捂爛了也不外揚。又或許,那個女同學就是她本人的影子也未可知。李娟笑著搖搖頭:“每個人都是一本書啊,你解讀別人,別人也在解讀你?!?/p>
李娟誰都不想讀了。黃大鵬始終沒回來,李娟給他打過幾次電話,說完工作立馬掛斷。對方也是,驕矜而傲慢,沒一句廢話。小司機還在坡道上亂七八糟地瞎鏟,測量班還在顛三倒四地復測,王三虎依然不聞不問,除了李娟一家三口,整個單位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倒是高強,首先沉不住氣了。小司機干一天得一天錢,羅大志待一天丟一天工資,高強說,李娟你很能干啊,把自己架火上烤也就算了,還拉著我外甥作陪。
工地上,小司機也放出話來:“他舅是副主任怎么樣,他舅媽是財務主管又怎么樣,誰敢動老子一根汗毛,老子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聽到這些傳言時,李娟正在做報表,十個手指運鍵如飛。來人意識到自己多了嘴,報完賬匆匆走掉了。李娟敲完最后一個數(shù),盯住閃爍不定的屏幕,良久,摸出手機,以最后通牒的口氣,給王三虎跟黃大鵬分別打了一個電話。黃大鵬關機,王三虎那邊,照例油頭滑腦。
“黃總的意思很明白了呀!”王三虎說,“您這不是叫我……叫我為難么?”
“你很快就不會為難了?!崩罹暧帽M渾身力氣握著手機,“今天晚上,我們把挨的打如數(shù)討回來,明天雙方走人!”
晚上又下起了雨,不大。李娟跟羅大志趕到村里時,民工們正在吃飯,見他們過來,交頭接耳嘀咕一陣,四下散開了。李娟走進司機宿舍,靠墻那張床板空空如也,一問,才知道小司機已經(jīng)提前離開了,據(jù)說是遣退。不等李娟打電話,王三虎晃晃悠悠走了進來。
“您都看見了?!蓖跞⒄f,“——黃總說過的,雙方走人。”
“沒問題?!崩罹昝蚓o雙唇,不動聲色地點了一下頭。
羅大志有點兒懵:“舅媽你說什么?”
李娟狠狠瞥他一眼,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吼了一句:“走!”
身后,王三虎假模假式一聲長嘆:“哎,這是何苦呢……”
兩天后,高強幾乎是以全程吼叫的姿態(tài)面對這個結果的,“這就是你處理問題的方式?”高強飛起一腳,砰一聲踢碎了一只暖水瓶,“你有什么權利決定羅大志的去留,又有什么權利代表我,做出這種決定?”滾燙的開水淌在粗糙的地面上,滋滋冒泡。李娟好笑地看著眼前歇斯底里的男人。她一句話都不想說,解釋、爭辯或者反駁,說起來都太累了。
趙寶利對此的反應則是扼腕長嘆:“哎,太莽撞了,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他大概覺察到了李娟的異常,又猜不透她的心思,便略帶討好地張開懷抱,試圖像從前一樣將李娟攬進懷里,安撫一番,卻被李娟冷冷地推開了。
像在故意躲避這件事,羅大志剛走沒幾天,黃大鵬就回來了。李娟拿著堆了半個月的一摞資料去找他簽字,兩人像在電話里一樣,公事公辦。黃大鵬的辦公室奢華氣派,一張闊大的非洲花梨木辦公桌锃明瓦亮,所有資料遞過去,來人都得曲背躬腰、低眉俯首,不恭敬也恭敬了,不諂媚也諂媚了,不下作也下作了。
李娟在辦公桌前立了一會兒,腰背板直,一摞資料“啪”地隔空拋了過去。
10
接下來的兩個月,李娟把工作當成了副業(yè)。
主業(yè)是對比施工預算,收集黃大鵬所有疑似漏洞。除了材料采購跟消耗差價,黃大鵬在機械上也有手腳,比如打架小司機那臺神鋼260,市場指導價是包月三萬五,黃大鵬給的租金也是三萬五,每超一小時按一百七結算。合同看似無縫對接,臺班統(tǒng)計出來卻讓人大跌眼鏡。整個十月份,神鋼260總計加班一百九十四次,就是說,每天八小時工作時間之外,小司機需要加班到凌晨兩點,才能湊夠一百九十四個臺班。
其他機械也是如此,只不過長短不一。
虛開增值稅發(fā)票一事,進展得也異常順利。打著對賬的幌子,李娟跟水泥商要了所有往來流水,雖然有點不合常規(guī),對方還是痛痛快快復印了一份,交給李娟時,還不忘殷勤問囑一句:下筆材料款,麻煩您給催一下哈。沒有人跟錢過不去,就像沒有貓不貪腥一樣。李娟感喟一聲,心頭忽地掠過趙寶利那張紫紅微黑的闊臉。
趙寶利最近忽然沉寂起來。一直熱衷于傳遞各種內幕的趙書記,這幾天行色匆匆,李娟幾次找他,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搪了過去。周例會上更為明顯,兩人四目相對,趙寶利像大白天撞了鬼,眼神閃閃爍爍,打水漂一樣在她臉上出溜一下,便滑到別處去了。
破綻是在半個月后浮出水面的。那天李娟照例在整理黃大鵬的資料,全神貫注之時,屏幕右下角“咕?!币宦?,一封郵件悄然而至。李娟剛要點開,擱在一邊的手機便迫不及待地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字正腔圓的女聲:“知道我是誰嗎?”
李娟瞥了眼旁邊正敲鍵盤的于鶴璇,起身走了出去。
是趙寶利那個同居女友。
女人一張嘴,便以正室身份,義正言辭地將李娟罵了一通:婚內出軌,是為不忠,移情同事,是為不仁,對抗領導,是為不義,妄顧婚約、輕薄異性、游戲人生、水性楊花……故事進入了狗血電視劇的橋段,李娟把手機拿到眼前,確認了一下號碼,又貼回耳邊。電話那頭,女人仍然滔滔不絕地歷數(shù)著她的罪狀,四字一迭蹦出來,既有趙寶利的口風遺韻,又不乏于鶴璇的高世之德。李娟握著手機,往辦公室那邊瞧了一眼,彩鋼板房不大的窗戶旁,于鶴璇正靠著椅背,不疾不徐地喝著茶水。
這哪是我行我素的不婚主義者,這是趙寶利跟于鶴璇的合體。
李娟無聲地笑了。那個時候,她還是把這個突發(fā)事件當狗血劇看的,至于如何敗露的,想都沒想。一根頭發(fā),一條短信,一個表情,都有可能,電視劇里這種情節(jié)多了去了。她甚至沒注意到女人對她的情況一清二楚。女人罵夠了,才以圍追堵截的方式做了個收尾:“別以為一聲不吭就能保全體面,這種委曲求全的小模樣,對男人管用,在我這兒,一文不值!”
對男人也不管用。接下來的幾天,李娟在各種場合捕捉著趙寶利的身影。她比從前潑辣了許多,公眾場合,偶爾也跟同事開個玩笑,可惜趙書記不是無動于衷,就是面對李娟攝人心魄的目光,神經(jīng)質地一愣,一副后知后覺的模樣。羅大志還在待崗。高強又開始上下求索。女老師既沒來單位哭鬧,也沒找高強后院點火——那真是個聰明人,會泄憤,又懂得顧全大局,她比誰都清楚,一旦點起火來,燒死的就不止李娟一個蕩婦了。
趙寶利會死得更慘。
握著黃大鵬白紙黑字的證據(jù),頂著女老師誅人誅心的咒罵,挨著高強形同陌路的冷戰(zhàn),李娟徹底作別從前,一個人活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有幾天,她甚至覺得自己像一只充滿了氫氣的魔術球,面目全非,扭來扭去,不但可以隨時變形,還能隨地爆炸。
趙寶利又一次以消防員的形象出現(xiàn)在李娟面前,是半個月以后的事了。水泥商返還的款項,大部分打進了項目下屬一個勞務隊賬上,再由勞務隊提現(xiàn)出來,轉交給于鶴璇。只有其中五十萬,直接轉到了黃大鵬卡里,據(jù)說因為那天黃大鵬急需現(xiàn)金打點甲方,來不及倒騰,才擇此下策。令李娟詫異的是,趙寶利對此事了如指掌,一番吭哧之后,直接把話題對準了焦點:“黃大鵬的證據(jù),整理得差不多了吧?!?/p>
李娟抬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住對方,既不回答,也不否認。
“這件事,還是要三思后行,不能輕易出手的。”趙寶利說,“黃大鵬既然不按理出牌,肯定有回牌的辦法。他那個同學,不用我說了吧。高主任馬上要提正職,羅大志還沒找好下家。小金庫里的錢,不是送監(jiān)理就是打點業(yè)主,每一筆來龍去脈都清清楚楚——沒錯,白條違規(guī),可是捅出去,你不也違規(guī)了嗎。你這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p>
“小金庫的開支你知道?”李娟問。
趙寶利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尷尬地頓了一下:“無非那么幾筆嘛,建筑圈里的潛規(guī)則?!?/p>
他在跟她玩心理戰(zhàn)術。李娟不錯眼珠地盯了趙寶利一會兒,隨即按開電腦,將郵箱里那個郵件打印了一份出來?!澳阒v的這些利弊,我都懂?!崩罹暾f,“曾經(jīng),我特別想找你商量,殺敵啊自損啊潛規(guī)則之類,但是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想了。”
郵件是女老師電話內容的濃縮版,條理更清晰,用詞更精準,立意更道德。趙寶利伸了下手,又觸電般縮了回去,嘴里咕噥一句:“我也不清楚她怎么知道的。”
不清楚原因,但擺出來的態(tài)度很明確。
李娟很想凄然一笑,話到嘴邊又忍住了,這個時候,再多說一個字,都有爭風吃醋的嫌疑。李娟將手中紙一撕兩半,扔進垃圾桶:“你趕緊走吧,于鶴璇要回來了——現(xiàn)女友翻了船,再撞見前女友,會更熱鬧?!痹捯怀隹?,心里才嘩啦閃過一個霹靂。有什么東西正慢慢往外拱,安靜的、隱蔽的、窺伺的、不動聲色的。
趙寶利急了,說話一向斟詞酌句、四個字四個字往外蹦的中文系高材生,忽然變得語無倫次:“黃大鵬昨天往我卡上打了五萬塊錢。前段時間資金緊張,本來是我私自借他的,這個王八蛋,拿套現(xiàn)的水泥商賬戶直接打了過來——他這是拉我下水呀!”
李娟終于笑出了聲:“不然呢?”
趙寶利張口結舌,兩個腮幫子一鼓一伏,像被人踹了一腳的蛤蟆。
“不然,你就巴不得我去舉報黃大鵬了,對吧。”李娟一字一頓,“敵已明,友未定,引友除敵,借刀殺人,以夷制夷——我這幾個成語,用得還算有水平吧,趙書記?”
11
吊詭的節(jié)奏是從女教師開始,一節(jié)一節(jié)鋪開的。像蟄伏已久的蛇,一旦遇到合適氣候,便破土而出,搖頭晃腦,帶著股摧枯拉朽的傲慢和不可一世。
一周前,女教師所在的藝術學院教工論壇上,一個叫“晴朗”的ID發(fā)了個帖子,指名道姓,詳盡披露了女教師淫心匿行的私生活。文章內容綿密、行筆潑辣,既有站在道德高度疾言厲色的譴責,“婦人之徳莫大乎端已”,又有發(fā)乎平民百姓的忡忡憂心,“為人師道而不為人師表,耳濡目染,我們的孩子在接受什么樣的教育?”
女教師幾乎立刻站出來,全方位給自己進行了辯解。最初還言辭激烈,義憤填膺,強烈叱責這種謠言惑眾的無恥行徑,隨著帖子點擊率節(jié)節(jié)攀升,連本校學生都參與進來,有好事者還貼出了趙寶利和另外兩個男人的照片,女教師這才開始痛哭流涕,一邊找管理員刪帖子,一邊不斷描述這篇文章給自己帶來的傷害,說自己“曾經(jīng)站在三十層的陽臺上,徘徊了又徘徊”。弱者總是容易引起公眾憐憫,尤其在這個多元而寬容的社會,吃瓜群眾于是掉頭倒戈,將焦點轉移到發(fā)帖人身上。未婚同居早不是敏感話題,敏感的是女教師的身份——是誰一矢中的,直接掐住女教師的軟肋,將其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李娟得知此事時,已經(jīng)是一個禮拜以后了。接到趙寶利約她出來的短信,虛榮心作祟,還冷冷地小矯情了一下:“什么事,就在電話里說吧。”
趙寶利第二條短信幾乎同步飛了進來:“晚八點,青島路上‘山葵家,不見不散?!?/p>
“山葵家”依然是舊日格調,連迎賓小姐都還是上次那個,趙寶利卻除舊布新,西裝革履,頭上擦著明晃晃的發(fā)膠,大老遠一股香精味道。李娟入座,兩人很長時間沉默不語。趙寶利看起來疲憊不堪,有棱有角的發(fā)型也撐不出往日氣場。
女教師已經(jīng)接近崩潰,據(jù)說還出現(xiàn)了幻聽癥狀,目前由哥嫂看護。論壇上的文章早由校方出面強行刪除了,將刪未刪之際,趙寶利發(fā)了最后一帖:“此事不便在校方論壇交流,為縮小影響,請諸位移步本人新浪博客,鏈接如下——”
趙寶利將手機推過來:“解釋一下,這怎么回事?”
李娟用了半個多小時時間,才將事情的前因后果捋出頭緒。趙寶利專門注冊的新浪博客上,掛了個記錄訪客IP地址的小軟件,請君入甕的計策,所有嫌熱鬧不夠大的看客,紛紛從校園網(wǎng)轉戰(zhàn)過來,被軟件一一記錄了痕跡,包括手機訪問。諸多雷同腳印中,一個一天內訪問了九次的外省IP格外醒目:192.168.2.101。
是項目部局域網(wǎng)的地址。前幾天網(wǎng)絡故障,李娟剛設置過路由器,印象尚存。
“還有這個,10.17.136.15?!壁w寶利指著另外一個訪問了五次的痕跡,“這是項目附近移動公司基站的網(wǎng)址,你用移動號碼沒錯吧?”
巴掌大的屏幕像一個無底洞,吐著詭秘莫測的寒光。李娟坐直身體,凝視著對方,半天才開口:“既然是不婚主義,對于這種狗扯羊皮的濫事,早就該免疫了——總不能打著獨身主義噱頭,吊著男人胃口,等狼真的來了,又開始大呼救命吧。”
趙寶利臉色一變:“人命關天的時候,你還是這么刻薄。”
“不然怎么樣。”李娟說,“痛哭流涕嗎,要死要活嗎——跟你?沒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上遥遣蛔R相的那個!”
李娟拿起桌上的手包,起身欲走,被趙寶利一把拽住:“你就,沒有別的話了嗎?”
“給你看手機IP?”李娟搖頭,“——不,不會的?!?/p>
趙寶利原地僵了一會兒,頹然坐下:“好,走吧,你?!?/p>
李娟回到辦公室時,晚飯已經(jīng)開過了。于鶴璇正靠在椅子上聽歌,見她進來,也不說話,拿起桌上一份文件扔過來,又戴上耳機。
是一份局審計組的內審通知單。
李娟大致掃了一眼。剛畢業(yè)時,她在審計科待過,知道內審那套流程,除了年度計劃,即便這種臨時安排的項目,從制定方案到上報審批,最快也得半個月時間。就是說,半個月前,女老師在論壇上被人曝光的同時,審計科正在安排這次臨時任務,審計目標直指貨幣資金,至于后面附帶的收入成本項目,不用猜都知道,障眼法。
蛇依然在暗處游走,昂首挺身,咝咝吐著芯子。李娟撩了眼于鶴璇。后者還在悠閑地聽歌,兩眼微閉,腳底有節(jié)奏地打著拍子。
于鶴璇這段時間活得鏗鏘有力,跟氣功大師似的,渾身上下每個汗毛眼都精神抖擻。上個周末,老盧帶妞妞過來玩,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爬了附近的虎山,李娟去食堂打飯時,正好撞見三人從山上回來,于鶴璇滿面春風,跟李娟打完招呼,便親昵地勾住老盧肩膀,嘴里一聲嬌笑。她說了句什么,李娟完全沒聽清,倒是那一聲脆笑,如鶯啼鳥囀,把李娟嚇了一跳。老盧好像也給驚著了,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差點讓于鶴璇撲了個空。
羅大志事件以后,高強便沒在這里露過面。李娟心里一陣難過,她覺得,是自己讓于鶴璇變得膚淺了。而她倆,都不應該是輕易膚淺的人。
李娟將手里一份審計通知單抖了抖,扣在桌上:“內審啊,這個分寸可不好把握?!?/p>
于鶴璇摘下耳機:“你說什么?我沒聽見?!?/p>
“沒什么?!崩罹暾f,“準備資料吧?!?/p>
黃大鵬是在周例會上把那份通知單撕掉的,這個集陰鷙和豪邁于一體的武夫,絲毫不顧忌公眾場合的粗魯言行:“審計——審他媽個雞巴,老子每一筆錢都來得堂堂正正,花得光明磊落。隨便審,能把老子搞下去的人,他媽還沒把他生出來!”
所有目光都聚集到李娟身上,明的暗的,長的短的,愕然的,怨憤的,和于鶴璇意味深長的。財務室統(tǒng)共兩個人,于鶴璇幾乎是引領著眾人目光,直戳戳地朝李娟殺過來,沒有含蓄,沒有躲閃,沒有跳躍,倒是有一絲冷俏的風情,掛在嘴角——風情這東西,于鶴璇跟自家老公用得漏洞百出,跟李娟,卻是入骨三分,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這種事,哪有對號入座的?!崩罹険荛_所有人的目光,跟黃大鵬說,“例行審計而已,心里沒鬼最好,心里有鬼,也不是沒有操作的空間,對吧黃經(jīng)理?”
12
審計組一行四人是在一周后入駐項目的。
組長楊超是李娟老相識,一見面就嚷著要好好喝兩杯,結果晚上的接風宴,黃大鵬直接喊于鶴璇作陪,把李娟晾了過去。楊超見勢不妙,說話明顯小心了許多。
跟李娟預料的一樣,一周時間,黃大鵬已經(jīng)把所有關系疏通了一遍。即便是加急任務,整個審計流程到最后也變成了常規(guī)套路。李娟根據(jù)要求提供各種資料,審計組走馬觀花,毫不踰矩。七天后,審計報告出來,除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小問題,連格式都是從模板上套下來的:制度健全、內控完整、分工明確……進銷項發(fā)票控制嚴格,無私自設立小金庫現(xiàn)象。
就是說,一場虛張聲勢的審計做下來,除了讓李娟跟黃大鵬針尖對麥芒般的關系昭之于眾,每個人都毫發(fā)無損。黃大鵬在審計報告上簽字時一臉怪笑,他歪著頭,聳著高一只低一只的肩膀,牙縫里吸吸溜溜,既像呻吟又像感慨:“嘿嘿……嗯?!?/p>
送行宴照例由于鶴璇作陪,連一直忙前忙后、上躥下跳的趙寶利也被冷落了。吃過晚飯,李娟在水池邊刷碗時,趙寶利叼著根牙簽,晃晃悠悠湊了過來:“怎么樣,稱心如意了?”
“嗯?!崩罹觋P了水龍頭,甩著手上的水花,“相當滿意,你呢?”
“一樣。”趙寶利一邊剔牙,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接下來,你就沒那么如意了。三天前,小司機回來上班了。這事兒,也就我告訴你一聲,不然,以你一個平常不去工地的人,再下去兩月,照樣蒙在鼓里。沒法兒,誰叫我這個人戀舊呢?!?/p>
“是嗎,那我得謝謝你咯。”李娟說,“你們家老師怎么樣,還好吧?!?/p>
“托你的福。”趙寶利打了個飽嗝,“我們要結婚了,到時候請你喝喜酒。”
“必須的。”李娟說,“那些老師跟學生的嘴,是該堵一堵了?!?/p>
趙寶利剔完牙,終于耗不住了,噗一下吐了牙簽,瞇縫著豬尿脬一樣的眼睛,用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沖李娟吼了一句:“讓你服個軟,就那么難嗎?”
李娟抬頭,像那晚在小面館里一樣,盯著趙寶利,眼神晶亮,邪惡而無辜。
趙寶利開始原地轉圈,像一頭狂躁的驢子:“你還給局紀委寫信,叫他們安排審計。內部監(jiān)察機構都是擺設你不知道?民不舉官不究,即便有事,他們也會千方百計壓下去。你圖什么,就圖跟黃大鵬弄個水火不容?”話說到這里,他好像才悟出了什么,一下變得兩眼發(fā)直,隨即像女人一樣驚愕地捂住嘴:“……你,你你,舉報信是你寫的,對吧?”
李娟一笑:“你就當是我寫的吧!”
李娟是一周后見到小司機的。那天機械隊驗工計價,李娟跟著幾個部門主管去現(xiàn)場收方。小司機看見她,最初還有幾分不安,待王三虎晃悠著四方步踅過來,便跟添了底氣似的,腳底油門踩得嗚嗚直響,挖掘機開成了翻斗車,橫沖直撞,揚起一股黃塵。
李娟往后退了幾步,看了看旁邊的王三虎。
“其他老板雇的,不在咱們管制內?!蓖跞⒄f,“您看,不是原來那臺車了——咱管天管地,總管不著別人雇用誰吧?!?/p>
“哦,曲線救國?!崩罹挈c頭,沖小司機招了招手。
小司機不明就里,懵頭懵腦地熄了火,跳下車來,還沒走到近前,便被一躍而起的李娟扇了個嘴巴。接下來,李娟一邊跳著腳撓向小司機,一邊潑婦一樣惡狠狠地數(shù)著數(shù):“這第一下,是替羅大志還你的,看你還敢不敢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第二下……”小司機被打懵了,足足半分鐘時間怔在原地,直到王三虎一個箭步竄過來,將李娟緊緊抱住。李娟披頭散發(fā),沖著王三虎飛起一腳,又被旁邊圍過來的人按住了。
王三虎哆哆嗦嗦,殺豬一樣邊往后退邊聲嘶力竭地叫喚:“瘋了,瘋了!”
最先覺察情勢不妙的,還是趙寶利。從前兩個人開玩笑,李娟說趙寶利鬼精鬼精的,上海話“敲敲頭頂,腳底板都會響”,趙寶利還覺得是在損他。這次,聞風而動的趙寶利沒被敲頭,腳底板也跟抹了油一般,車子還沒到駐地,便早早候在大門口。李娟下車,瞟了他一眼,徑直往辦公室那邊走。趙寶利跟過來,被她一巴掌甩開了。
“干什么!”李娟站在院子中間,高聲大氣地嚷,“——避嫌不會嗎?”
第二個是于鶴璇。于鶴璇的反應仍然像蛇一樣,冷靜、優(yōu)雅、機敏、警覺,頭幾天是不露聲色地跟李娟拉近距離,內心雖有忐忑,舉止還是落落大方,態(tài)度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不但將小金庫賬簿全盤托出,還把原始憑證拿出來,交給李娟簽字。憑證上,項目經(jīng)理一欄,黃大鵬的筆跡歪歪扭扭,財務主管一欄,于鶴璇的簽名龍飛鳳舞。
李娟捏著筆,掂量良久,笑了:“你看,我往哪兒簽合適?”
于鶴璇一向正大仙容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一絲尷尬:“旁邊,旁邊吧。”
“每個人看問題,出發(fā)點都不一樣的。”于鶴璇說,“我原來以為,上層的事,咱們知道得越少越好。楊修怎么死的,闊門事件?雞肋之說?一人一口酥?都不是。恃才放曠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楊修之死,說到底就是參與太多,凡事都插一杠子,這一杠子,不偏不斜,總能插到曹操心坎上,這樣的人,你想曹操會留他么……”
“這么說,你是舍身取義了?”李娟扔了筆,把憑證推到一邊,“只可惜我不是楊修,黃總也不是曹操,至于你呢,肯定也不是司馬懿。大姐,你想得太多了?!?/p>
于鶴璇還要說什么,被李娟一個手勢制止住了:“打住,再說下去就俗了。你一向自命不凡對吧,我也是。這么多年了,請你讓我保個晚節(jié)?!?/p>
于鶴璇臉色煞白,牙縫里最終還是擠了一句話出來:“這件事捅出去,對誰都沒好處。要不是站錯了隊,你至于到今天么?”
跟于鶴璇和趙寶利的警覺比起來,黃大鵬是至死不悟的那個。三天后,一紙調令如約而至,李娟調回原科室,于鶴璇接任財務主管。黃大鵬在周例會上宣讀完調令,“啪”一下扔在一邊,凜然正坐,環(huán)顧會場,像捻死了一只臭蟲。會場上鴉雀無聲,于鶴璇垂著眼皮,趙寶利盯著手機,其他人眼觀鼻鼻觀口,只有王三虎像個傻逼一樣,左顧右盼,交頭接耳,不時朝李娟拋過幸災樂禍的一眼,生怕人看不到似的。
李娟擺弄了會兒手機,把目光望向窗外。
窗外正在下雪,細碎的、鵝毛樣的雪花悠悠蕩蕩,仿佛要把這個殘缺的世界掩蓋起來,湊成一個囫圇的圓滿。但是風太大了,鋪天卷地,毫無章法,雪花被吹成了飄蕩的游魂,這里撲一下,那里撲一下,落到院子里的,也是急簌簌打著轉兒,伶仃而單薄。就是在這個院子里,她待了大半年,從春到夏,從夏到冬。天真的時候,還碰了一把愛情,不,是愛了一把愛情,下手也不重,卻還是給戳破了。友情也是。二十年友誼像一個紙糊的世界,如今門凋瓦落,檁斷垣折,只有揚起的灰是真實的,腥臭嗆鼻,積滿了每個角落。
黃大鵬還在講話,廉政教育。李娟打了個哈欠,手機上一個號碼撥了又按,按了又撥。地方反貪局的電話,鈴聲是一串優(yōu)美的鋼琴曲,李斯特的《愛之夢》——往事偏在這個時候又跳出來,緩緩回放,略有磨損的膠片上,趙寶利躺在她身邊,癱手癱腳,用近似蠱惑的聲音說:內部監(jiān)察機構頂個鳥用,要出手,當然是地方反貪局……
怎么還講不完吶。李娟瞅了瞅黃大鵬。打完電話,她還有一堆爛事要解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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