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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你同行

2019-12-17 08:09傅杰
延安文學(xué)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秋蘭佩蘭釣魚

傅杰,河北興隆人。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xué)》《鴨綠江》《中國作家》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沒有人參加的婚禮》《風(fēng)中木馬》。

1

老郝網(wǎng)購了一套漁具,快遞哥通知去拿郵件時,他卻現(xiàn)出一臉的茫然。村主任老董提醒道:忘了?給老余頭買的魚竿么。老郝猛拍一掌腦門:瞅我這記性。便從一堆的檔案盒前站起身。此時還不到十一點,距離午飯時間尚早。駐村隊員谷粒正在制作貧困戶的電子版檔案。老郝跟他交代:午飯別等我,吃完繼續(xù)。走出屋,給村里的一個面包車司機打電話。將近十二點,他走進盛世小區(qū)的門衛(wèi)室。

門衛(wèi)室的西北角堆放的全是郵件,老郝將那些大包小裹翻個底掉,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電話問妻子許秋蘭拿沒拿。她說沒拿。又問當(dāng)值門衛(wèi)。門衛(wèi)說:都那堆著呢,您自個找吧。那堆郵件已經(jīng)翻過一回了,再翻屬于炒冷飯,可無論怎樣這個冷飯也得炒。老郝太想看到那套漁具了。無奈又貓下腰,在大包小裹的郵件上查找自己的名字。就像看著河底的魚兒,漂來掠去的老也不上鉤,他心里起急,但還得忍著。當(dāng)那堆郵件翻檢完,他再也沉不住氣了,沖著門衛(wèi)吼道:我的郵件呢?你們把我的郵件弄哪去了?門衛(wèi)說:您找不著郵件問快遞員,我個看門的,本來就沒義務(wù)幫業(yè)主收郵件。這個門衛(wèi)說話太沒道理:你是看門的不假,沒有義務(wù)收郵件也說得過去,那你為什么還要接郵件?既然接了,就得負責(zé)。于是老郝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你怎么說話呢?個傻子!

門衛(wèi)長得膀大腰圓,別看體型粗獷得像個舉重運動員,卻不是那種愣頭青的暴脾氣,反而有些靦腆柔弱。他望著老郝,嘴唇痙攣著說不出來話,坐到長條椅上,低下頭自語:招誰惹誰了我。

老郝自覺失態(tài),懊惱得都想抽自己兩嘴巴,正想給門衛(wèi)道個歉,后背猛地挨了一巴掌,回頭一看是許秋蘭。不容他說話,許秋蘭拽住他的胳膊就往門外拉,邊跟門衛(wèi)說:大兄弟,別生氣,他酒喝多了。

老郝家住盛世小區(qū)E座三單元901。從門衛(wèi)室到家里,也就七八分鐘的時間。在這個時間段里,許秋蘭出著牛氣,用著牛勁,腫脹的眼睛瞪得也比牛眼睛還大,拽住老郝始終沒撒手。老郝讓他松手,拉拉扯扯的讓熟人撞見多不好。

你還知道不好?許秋蘭說,我這張臉都讓你給丟到爪哇國去了,還知道不好!

到了家,許秋蘭將老郝推倒在沙發(fā)里,自己撞進臥室,從大床的床箱里掏出一個黑皮袋子,而后像拖著一條死狗,將黑皮袋子拖到老郝面前。哧嗚的一聲哨音,致密的拉鏈兒被拉開,接下來便是一通傾倒:這就是你要找的破玩意,瞅好了,少一件還是少兩件,瞅清楚了嗎?

老郝看到包裝考究的漁具按捺不住心跳,但他也發(fā)現(xiàn)許秋蘭哭過,便預(yù)感到她要拿漁具泄憤,便瞪大眼睛問:你想干啥?

我想干啥你還看不出來?還罵人家傻子!說話間人已走到廚房,等她返回客廳,手里拎了一把菜刀。

老郝納過悶來:你敢——

許秋蘭握緊菜刀,指著地上的漁具,怒視老郝:不讓我廢了這破玩意,今個你就廢了我。

沒用多長時間,許秋蘭不管不顧地毀掉她能毀掉的所有漁具。比如釣線、魚鉤、盛魚用的草綠色軟筐等物件,至于魚竿因質(zhì)材過于柔韌,菜刀對它沒起到多大的破壞作用??稍谠S秋蘭心里,魚竿才是罪魁禍首,別的漁具毀掉還能就近配上,只有砍斷魚竿,老郝才會死心塌地斷了釣魚的念想。她毀掉漁具的決心不可改變,又是那么憤恨決絕,老郝也沒阻攔。只說:別砍了,那不是竹竿。往后聽你的,不釣魚了。

許秋蘭慢慢停下,發(fā)會呆抽噎道:我早就跟你說了,我回單位打掃衛(wèi)生,是贖罪呢,那是個啥滋味你知道嗎?

老郝手機這時響了。面包車司機問他,是在家里吃午飯,還是馬上回村里。老郝說我這就下樓,便站起身,拽著門把手說:你要是不愿意打掃衛(wèi)生,就跟我駐村去吧。

老郝下樓走進小區(qū)門衛(wèi)室。門衛(wèi)真把他當(dāng)成醉鬼了,說:你不好好睡覺,咋又來了?等酒醒了再找郵件吧。老郝說:給你陪個不是,剛才我不該跟你發(fā)脾氣,對不起啦兄弟。門衛(wèi)說:沒事,誰還沒有喝高的時候。

2

老郝在西堤村駐村,每次回家都跟許秋蘭說鄉(xiāng)下如何好,空氣新鮮山青水秀什么的。說得許秋蘭心里直癢癢,恨不得乘著老郝余溫未消的話音,到他駐村的那個地方逛一圈??伤阪?zhèn)醫(yī)院收費,三班倒的崗位把人拴得死死的,哪兒也去不成不說,連個公休日都享受不到,好在她五十周就能辦理退休手續(xù)了。她掰著指頭跟老郝說:等著吧,等我退了休,視察的第一站就是你們西堤村。

不是許秋蘭說話算話,實在是她退休之后沒事做。

一天下午她在文化廣場的告示牌前看到一則招工廣告:御春堂大藥房特招聘調(diào)劑一名,有意者請前來面試。她心里一動。大藥房的調(diào)劑就是個賣藥的,跟兩元店賣雜貨的沒什么區(qū)別,專業(yè)技術(shù)含量并不高。她便打個三馬車,信心滿滿地前往御春堂大藥房。

老板姓侯,是個身高不足一米六零的胖子。因兩人相熟,見面后說話便沒了禮節(jié)。侯胖子說:給我打工相當(dāng)于賣身吶,你可得想好嘍。許秋蘭說:我都能當(dāng)你媽了,還怕那個。侯胖子說:我有戀母情結(jié),這點你可能不知道。許秋蘭說:那好哇,我正愁沒兒子呢。侯胖子倒了多半杯酸梅汁,放到許秋蘭手里,說:我就納悶了,瞅你長得跟杜十娘似的,咋說退就退了。許秋蘭也不惱,因她了解侯胖子,正經(jīng)話不正經(jīng)說,還多是色情渲染,倒是懂得含蓄。

給個痛快話,行還是不行。許秋蘭假裝生氣道。

當(dāng)然行。侯胖子說,不但行,你上崗都不用前戲,什么見習(xí)期試用期,揉了摸的全免。

許秋蘭放下酸梅汁起身要走,侯胖子一探身,又把她按坐下了:等會兒,我還有兩點重要聲明沒說呢。

有屁趕緊放,明天我就來上班。許秋蘭說。

我這兩點重要聲明,歸納起來其實也就一點。侯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許秋蘭眼前搖動著。我招聘的員工,特別是女員工,特別是有老公的女員工,上崗之前必須跟家里商量好,能來就來,不能來千萬別勉強,因為做我的屬下,存在著一定的名譽風(fēng)險,這一點我必須跟你講清楚。

德行吧你。許秋蘭笑罵。

侯胖子的重要聲明真假難辨,但以許秋蘭的脾氣,哪個男人敢打她的歪主意,恐怕是他活得不耐煩了。不過到私企打工是不是真該跟老郝商量一下?她不在乎別人說什么,老郝呢?

本來可以電話里跟老郝商量打工的事,但她想借此機會到西堤村轉(zhuǎn)一轉(zhuǎn),散散心,順便征求他的意見。上午不到十一點趕到西堤村。下車跟一村民打聽:老郝住哪?村民說:郝書記在村南頭釣魚呢。許秋蘭腦門猛然撞上一股火:駐村干部還敢釣魚?沒病吧他!老遠看見一幢外墻鑲著白瓷磚的四層小樓,正面垂直掛滿了各色條幅,好像剛剛搞完一場什么促銷活動。許秋蘭看見“董家飯莊”四個大字,火氣更大了:釣魚不算,估計也沒少在飯店大吃大喝,真是活膩了他!迎面走過來一個女孩,許秋蘭問:老郝在哪兒釣魚呢?女孩警覺地問:您是郝書記啥人?許秋蘭說:我是他媳婦。女孩笑著指向小樓:您到樓后面看看。

小樓后面是一條河,河水在兩側(cè)水壩的約束下,從東向西奔騰而下,跳坎過坑,到了距離小樓十幾米的地方,水勢驟減,形成一個碩大的水塘。不知道有多深,水面顯得清幽碧藍,倒映出空中的云彩,兩岸緊密排列的楊柳樹。水中是否有魚看不出來,不過這里還真是個垂釣的好地方,尤其隱蔽,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老郝坐在河西岸,屁股底下墊個小馬扎,魚竿在他手里吃力地舉向半空,身后放了一個紅色的塑料水桶。許秋蘭環(huán)視四周,就想搞一搞惡作劇,驚嚇老郝。正要蓄意大喊一聲,西岸的水壩上突然冒出一個女子的身影。定睛細看,女子三十歲的模樣,留披肩長發(fā),鼻梁上馱了一架太陽鏡,胸前掛一個照相機。許秋蘭閃身躲到一棵大樹后面,屏住呼吸。聽那女子喊:郝書記,該回去了。老郝歪頭沖著河壩問:到點了嗎?問完看一眼腕表,還真是嘿。

女子順著河壩當(dāng)中的人行臺階走下來,站到老郝身后,看看水桶,又望望平靜的水面:今天收成不咋的呀。

老郝將魚竿貼著河壩地基順直放好,說:知足常樂,太貪了可不好。

女子拎起水桶前面走,老郝跟在她身后。兩人走出人行臺階站到河壩上,老郝下意識地回望一眼壩下的河水,竟與許秋蘭的目光猛然撞到一起了。

吃過午飯,屋里只有他們夫妻倆。許秋蘭問老郝:為什么上班時間釣魚,就不怕撞上暗訪的領(lǐng)導(dǎo)?老郝說:哪有那么巧,再說時間也不長,頂多一個小時。許秋蘭又將話鋒轉(zhuǎn)到那個女子身上:那個小媳婦是誰?

老郝神秘地擺擺手,示意許秋蘭說話小點聲,谷粒還在隔壁的村部里加班呢,便起身關(guān)嚴了屋門。

老郝告訴許秋蘭,他釣魚不是自己吃,村里有個老余頭,是給他釣的。一個星期釣一次,一次個把鐘頭。

他怎么了?為啥專門給他釣魚?許秋蘭問。

他倒也沒怎么,老郝說,就是兒子得了肝癌去世了,孫女高考前又跳樓了。

那那那,許秋蘭聽得有些發(fā)懵,她對這樣的信息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就問,釣魚還領(lǐng)個小媳婦干啥?

她叫董青青,老余頭的干孫女,老郝說。她得給他送家去,我沒空不是。

許秋蘭一時沒了說話的沖動,往東面墻上望一眼,倒把她嚇一跳。墻上掛了兩幅大框子,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都是縣直單位結(jié)對幫扶的人員名單:扶貧怎么用這么多人???老郝說:你看見的只是冰山一角,想不想去村部看看?許秋蘭說:我又不是你上級,看也白看。環(huán)視一圈老郝的床上床下,被子疊得齊整方正,褥單也是洗過鋪上不久的,床下擺放的替換皮鞋擦得油光锃亮。老郝在家可沒這么勤快過,出來駐村倒學(xué)會了收拾自己,這也算是天大的進步了。

許秋蘭心里豁然敞亮許多,畢竟做了大半輩子夫妻,信任還是有的,何況她不是來吃醋,找老郝打架。但沒忘了叮囑老郝,做好事要利用休息時間,上班釣魚是走鋼絲,踩紅線。而后征求老郝意見,給侯胖子打工是否可行:我想去,又怕你不同意。

我為什么不同意?老郝說,不偷不搶,靠辛苦賺錢應(yīng)該提倡呀。

工資不低,就是那個侯胖子吧,忒他媽流氓,三句話不離本行。

那倒無所謂,都這歲數(shù)了,還怕他流氓?老郝笑道。

這么說你同意了?許秋蘭面露喜色。

這樣吧,老郝說,我給鎮(zhèn)醫(yī)院打個電話,在原單位找個活干,算返聘。

那敢情好,許秋蘭說。甭管啥活,只要別閑著,省的我家里待著鬧心。又嘟囔道:上班盼退休,退休了又想干活,我真是賤的。

那天許秋蘭沒在西堤村住,回到家推掉侯胖子,靜等原單位返聘。兩天后院長打來電話,問她:當(dāng)清潔工行嗎?

行。她痛快地回答。

3

返聘頭一天,許秋蘭的自尊就受到了嚴重傷害。本來老單位,都是熟面孔,可這些熟面孔卻給她找別扭。收費的那兩個女人,過去見面一口一個許姐,現(xiàn)在則是直呼其名讓她倒垃圾。倒垃圾就倒垃圾,也沒什么,偏要高聲大嗓地喊,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許秋蘭——垃圾滿了——要快呀——喊完捂著嘴故意笑噴。幾個護士也都是老熟人,過去不是姐呀就是妹的,跟一個媽生的似的。現(xiàn)在不但直呼其名,還戲謔地在許姓后面加上一個修飾語,陰陽怪氣地喊:許大美人。誰聽不出來呢,那不是夸贊,倒暗含著譏諷,讓她難堪。

許秋蘭找院長訴苦:她們怎么了?我退了,不也是單位的一員嗎?

院長說: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許秋蘭說:我不是傻子,她們?yōu)槭裁催@樣對我?

你先別急,院長瞇縫著一雙小眼睛,撫摸著亮光光的禿頂說?,F(xiàn)在當(dāng)官的都變回公仆了,郝局長又去駐村……再說你上班時,的確享受過局長夫人的特權(quán)嘛。

那也不能這樣對我呀,變化也太快了吧。許秋蘭擰了一把鼻涕。老郝雖說駐村,畢竟沒犯啥錯誤,要是他被判了刑,我是不是就得自殺去呀。

千萬別那么想,院長說。她們是在找心理平衡,忍忍吧。

我算是明白啥叫破鼓亂人捶了,許秋蘭說。

晚飯也沒心思吃了,早早地躺到床上,很想給老郝打個電話,跟他訴說心里的怨憤。又一想,老郝駐村,不算是局里的班子成員,就算知道自己的老婆受屈辱,他又能奈何?院長返聘她,已經(jīng)給足老郝面子。再跟他電話里抱屈,除了讓他對世態(tài)炎涼、人情薄如紙的感受更加深刻之外,還能怎樣?

許秋蘭本來是臨床醫(yī)生,因為工作量大還要值夜班,她就放棄了所學(xué)專業(yè)去收費了。院長給她開了綠燈,收費只上白班,不值夜班。那時候老郝剛剛升任副局長,飯局特別多,他喝完酒還沒有吃飯的習(xí)慣,老這樣下去胃口就壞了,許秋蘭怕他糟蹋了身體,落下病根,故而主動調(diào)崗。

老郝的早飯過去是可有可無的,午飯和晚飯也常常自己做。升任副局長以后,晚上回來得特別晚,差不多哪天都是十一點左右。這個時間在許秋蘭心里裝著呢,他人沒到家,夜宵就給準備好了。早飯更不能糊弄,那是天飯呀。多數(shù)情況下,老郝還懶在床上,她就把早點擺上餐桌。或餛飩,或甜點,或蛋羹,或湯圓,加之幾樣小菜,打量一番之后再喊老郝起床。

老郝派出駐村沒多久,許秋蘭就值夜班了。院長找她談話,說現(xiàn)在這形勢不比從前了,職工們都敢提意見了。

不就是值夜班嘛,沒事。許秋蘭坦然地說。

別說我落井下石啊,郝局長沒犯啥錯誤。

我理解,現(xiàn)在這風(fēng)氣是得好好整整,都成啥了。

郝局長駐村,十天八天回不來一趟,反正都得值夜班,要不你還上臨床吧。

許秋蘭想了想說:算了吧,也沒幾天干頭了。

4

讓許秋蘭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她從西堤村回來沒兩月,得知老郝因為釣魚挨了通報批評。通報發(fā)到各單位,鎮(zhèn)醫(yī)院傳揚開來,說咱們那個姓郝的局長膽子真他媽大,還以為是過去吶,想怎么散漫就怎么散漫?中午喝酒,下午打牌,晚上泡歌廳,唱完歌又去擼串兒。一天二十四小時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就是沒他媽一樣正經(jīng)事。

許秋蘭正在拖樓道,議論老郝的話是從樓上的拐角處傳下來的,她不知道真假,估計不會錯。下班就給老郝打手機,手機接通劈頭便是一通數(shù)落:你能讓我省點心不?早就給你提過醒,你釣魚那是踩紅線,連我個大白人都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就不過腦子,不走心呢?

沒你說得那么嚴重,我釣魚是事出有因,你是知道的。

那為什么還通報你?

畢竟違反了駐村紀律嘛。

不知道哪里涌上來的委屈,許秋蘭捧著手機哭了。邊說:老郝哇,你就心疼一回你媳婦吧。我返聘頭一天,遭的啥罪你知道嗎?真想一賭氣不干了,又不是缺錢花,非要吃那些個黏痰吐沫??赡愦笮∫彩莻€官呀,無論哪方面,我過去都跟著你沾光?,F(xiàn)在形勢緊張了,在別人眼里,你又是個落魄鬼,我哪能在家里躲清凈呢?受人諷刺也好,挖苦也罷,就算是給咱倆贖罪了。

我明白了,老郝說。你要是覺得打掃衛(wèi)生氣不順,就別干了。

許秋蘭說:氣順不順也得干,咱倆的罪過我還沒贖完呢。

又到新的一天,許秋蘭的上下班時間比其他職工提前一個小時。這天她回到小區(qū),曾與老郝相熟的門衛(wèi)喊住她,說有郝局長的郵件拿回去。許秋蘭問啥東西呀?門衛(wèi)說不知道,便將一個紙箱交到她手里,不多時交班回家了。

許秋蘭將紙箱扛回來,打開后見是一個黑皮袋子,翻看袋子里的物件,原來是漁具,便涌上一股怒火:老郝呀老郝,你可真是不知悔改,通報一次不長記性,還鳥槍換炮買新的,這不是頂風(fēng)作案嗎?這么嘀咕完,抱住黑皮袋子傷心地哭了。

就那天釣魚而言,老郝所花時間是最短的。魚兒上鉤特別快,不到半個小時就有十幾條了,還都是勻溜個兒。老郝特別興奮,望一眼水桶里活蹦亂跳的魚兒就收線了??蛇@個時間點,在鎮(zhèn)上開影樓的董青青還沒趕過來,收線后給她發(fā)個短信:魚桶放在飯店。短信發(fā)出,拎著水桶來到董家飯莊,撥開門簾,看見包村的許副鄉(xiāng)長坐在里面。收銀臺里是董主任媳婦,她跟前站個年輕人。老郝不認識他,以為是來訂飯的,就問許副鄉(xiāng)長:都是你的客人吧?許副鄉(xiāng)長愣怔一下,沖他努嘴擠眼睛。老郝以為是要看他釣的魚,就把水桶舉過來給許副鄉(xiāng)長看。收銀臺里的那個年輕人這時走出來了,同時從包廂里轉(zhuǎn)出一個肩扛攝像機的小伙子,兩人同時走到老郝跟前。年輕人看一眼水桶問:這魚是您釣的?許副鄉(xiāng)長接過話:你們可能不知道,郝局長這是學(xué)雷鋒呢。而后給老郝介紹,說這兩位是縣紀委派下來的,檢查公款吃喝問題。年輕人笑道:現(xiàn)在公款吃喝收斂了,自己釣魚送到飯店來加工,小賣部再買兩瓶酒,大吃大喝照常進行是吧!老郝皺皺眉頭,心說:要栽。第二天到縣紀委接受約談,老郝講出了實情。

老余頭的兒子是承包工程的老板,他活著時,每隔七八天就給老爸買幾斤鯽魚回來熬湯喝。老人有這個偏好,無論在哪、走多遠,兒子都能讓老爸喝到鯽魚湯,還都是水庫里的活鯽魚。兒子離世后,老人的這個偏好并沒有中斷,而是由董青青包攬下來。讀大學(xué)時老余頭兒子資助過她,心里始終視他為恩人,后來索性認下老余頭做干爺。她想,不能因為干爺?shù)膬鹤釉缡?,他的生活嗜好也跟著沒了,她要替恩人盡孝道。估摸老人該喝鯽魚湯了,她就開車找附近的水庫,找到水庫還要偷偷地聯(lián)系垂釣者。水庫里的魚不是啥時想釣就能釣的,那些垂釣者完全是違規(guī)行事,不敢光明正大地出現(xiàn)在水庫邊上,更不敢在水庫邊上賣魚。因此,董青青買一次鯽魚很麻煩,也很辛苦。老郝駐村知道這事后,就跟董主任商量,能否去他家飯店后面的水塘釣魚,聽村里的老人講,那個水塘里有鯽魚。董主任說就一個喝湯,釣就釣吧。又怕老余頭嫌河套里的鯽魚臟,不吃,就瞞著他,讓他以為送去的魚還是董青青從水庫邊買的。這才有老郝釣魚,董青青送魚。

雖然事出有因,也很有人情味,畢竟違反了駐村紀律。從紀委約談回來,老郝就跟老余頭講了實話。還問他忌不忌諱河套里的鯽魚,要是不忌諱,想喝湯了自個釣去吧。老余頭卻說:那有啥忌諱的,過去兩孩子都小,沒少到河套堵魚撈蝦。怕就怕董主任媳婦甩臉子,以為我圖省錢,不上她的魚池釣魚。老郝說:她的魚池里都是鯉魚草魚,沒有鯽魚,甩啥臉子?再說,咱是有時有晌地釣魚。

老郝只陪老余頭釣了兩次魚,老余頭就不讓他陪著了。說釣魚這活沒啥,只要不是急性子就行。老郝說:這個水坑太靜了,一個人坐這有點瘆得慌。老余頭說:下次再來把我老伴領(lǐng)著。老郝說:那樣最好了。便許諾給他買一套新漁具,現(xiàn)代版的,魚兒上鉤快。

……這些事老郝沒跟許秋蘭講過,包括紀委的那次約談。老郝知道,現(xiàn)在的許秋蘭不在意他的官位大小了,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無論干什么工作都讓她少些牽掛。至于她說自己是在贖罪,的確有點言重了。老郝自認為是清廉的,沒有什么罪過可言。但他又想,許秋蘭所謂的贖罪,可能是對他們的過去進行反思,而后產(chǎn)生的自我感覺吧。

5

回到村里老郝付過車費,司機開車回家了。谷粒從村部走出來問:還沒吃飯吧?老郝說:你吃的啥?谷粒說:董主任他媳婦給拿的大餡餑餑,您要是嫌涼,再用微波爐轉(zhuǎn)轉(zhuǎn)。老郝問:沒做稀的?谷粒說:我就用早晨的剩粥,泡的白開水,要不我給您臥個雞蛋湯。老郝說:不用,有開水就行。

大餡餑餑是羊油拌的蘿卜餡兒,老郝咀嚼了幾口去看墻上掛的日歷牌,又歪頭瞧瞧膩乎乎的蘿卜餡兒。心說這日子混得真快,眨眼工夫,初冬又往深里走一步。從第一次吃到村里的新蘿卜,感覺自己就像被拴在時間的繩子上,不管不顧地往深冬里拉。他實在打怵過冬天。單位倒是給買了空調(diào)和電褥子,可深冬時節(jié),空調(diào)成宿開著也敵不過八面來襲的賊風(fēng)。電表還常常掉閘,老郝就得電話招呼電工檢查電路。電工住得不遠,可大冷的天誰愿意半夜從熱被窩里鉆出來呢?就算來了,臉色也不好看,老郝還是體諒到電工的不易,有過兩次之后,電路再發(fā)生故障,他就不好意思打電話了,都是熬到天亮再說。

老郝就著白開水干咬大餡餑餑,董主任進來了,說:說吳佩蘭要改嫁,余校長不答應(yīng),他不知道咋辦好了,想請你出面給協(xié)調(diào)協(xié)調(diào)。老郝問:余校長怎么這樣呢,弟媳改嫁也敢攔?董主任說:她那人誰不知道呀,嚴重的更年期綜合征,別看是知識分子,還不如我媳婦呢。老郝說:弟弟一死,她受刺激了,理解她吧。董主任說,這個老余頭也真是的,又不是貧困戶,大事找駐村干部,一個家事也讓人出面,我瞅呀,他就是你慣的!老郝只是一笑,沒再答言。他知道老余頭遇到難事了,又不好電話里直接跟他講,才讓董主任傳話的。

老余頭確實不是村里的貧困戶,但他的家庭境況特殊,老郝認為,扶貧不光要讓老百姓脫貧致富,也得解決他們精神層面的困境。那天入戶走訪,老郝由董主任引路來看老余頭。

老余頭當(dāng)時的情況非常糟糕,他跟老伴坐在樓跟底下曬太陽,有人進院,連眼皮都不知道抬一下,就那么緊攥著老伴的一只手,跟個傻子似的呆愣著南山。那天在鎮(zhèn)中心校當(dāng)校長的大女兒也在家,她拖著長音介紹老郝時,兩位老人就跟沒聽見似的,顯得麻木不仁。余校長就跟老郝說:我弟弟歿了,他倆還知道哭,孫女再跳樓,簡直又是一記重錘,與人搭話跟個啞巴似的,光知道用手比劃,聽不見發(fā)聲。余校長又拖著長音喊她爸:郝書記是衛(wèi)健局的副局長,駐村干部,家訪來了。老余頭這才慢慢地扭過頭,問:衛(wèi)健局是啥部門?余校長說:就是過去的衛(wèi)生局。老余頭望著老郝,嘴唇不停地蠕動,眨巴幾下眼睛,睫毛上就粘了一層霧樣的水氣。

老余頭喜歡中醫(yī),當(dāng)過多年的赤腳醫(yī)生。后來要求考試,考了兩次沒考過去,村衛(wèi)生室的那份差事就讓別人頂替了。他自己偷偷行過幾年醫(yī),又被同行告發(fā),說他是非法行醫(yī),交了罰款就不敢給人治病了。老余頭對上級的罰款耿耿于懷,跟老郝抱屈說:我是拜過師的,針灸不怵誰。當(dāng)醫(yī)生也跟他們不一樣,他們只知道賺錢,不琢磨治病,我是靠治病養(yǎng)家糊口。老郝知道民間有很多中醫(yī)奇才,苦于制約,正在走向自生自滅,就跟老余頭說:你有中醫(yī)專長,可以考有專長的醫(yī)師資格證書,現(xiàn)在國家有這個政策。老余頭問:好考不?老郝說:只要你的中醫(yī)專長名副其實,過關(guān)應(yīng)該沒問題。老余頭那天難得一回有了笑臉,話也比平時多了。老郝鼓勵他,盡快從陰影中走出來,恢復(fù)體力,鍛煉大腦,爭取考試過關(guān)。

接下來又問兒媳在沒在家,目前是個什么情況。老余頭不知道怎么回答,余校長替他說:弟媳叫吳佩蘭,弟弟一死,她家里就待不住了,前兩天回來一趟,住了一宿又走了。老郝就跟老余頭說:往后有什么難處,就給我打電話。便將自己的電話號碼給了余校長,讓她幫助儲存到她爸的手機里。

那次家訪過后沒幾天,老郝又來找老余頭,跟他商量可不可以參加異地搬遷。異地搬遷是一項扶貧工程,村里誰家住的是危房,或者吃水困難、出行不便的,都可以搬到準備蓋起來的樓房里面去。老余頭處在搬遷范圍之內(nèi),但他不屬于危房,吃水走路也省勁,就是住得離村中心遠些。平時兒媳閨女都不在身邊,萬一發(fā)生大病小災(zāi)的,特別是需要急救的可就困難了。老郝?lián)牡氖沁@個。老余頭卻說:跟大伙住一塊敢情好,可我的這棟小樓就得夷為平地,誰舍得呀!老郝說:政策就是這么要求的,搬到樓里,老房子必須得拆除。老余頭說:要不我不搬了,你也甭?lián)奈?,我沒事。老郝放心不下,生怕兩老人出什么事故??墒前滋旎蜷_會或入戶走訪,晚上加班整理貧困戶檔案,抽不出空閑時間去老余頭家。只好每天晚上打個電話問候一下,有時自己打,有時谷粒打。后來,老余頭能下地干活了,每到臨近傍晚的時候,他都要領(lǐng)著老伴來村部轉(zhuǎn)一圈。老郝若在就跟他聊一陣,多是中醫(yī)話題。兩人都對這個話題感興趣,有時還為《傷寒論》里面的方劑用量發(fā)生爭執(zhí)。老余頭說現(xiàn)在的醫(yī)生膽子忒小,不敢按張仲景的方子下藥,劑量不給夠數(shù),影響治療效果。老郝說還是摸索著來安全,不能過于魯莽。老余頭說摸索就耽誤事了,猛藥去沉珂,就得夠量。老郝說這個問題值得探討。一句值得探討,又為下一次聊天埋下伏筆。有一次董主任看見老余頭在小廣場來回溜達,知道是在等老郝,就說:沒事別老是往村部跑,不嫌累呀?老余頭說:你不懂,我這叫放開腿,管住胃,還給郝書記省了電話費。

去年夏天,縣局向各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發(fā)出通知,將那些有中醫(yī)專長又無行醫(yī)資格的人員資料上報,具備申請資格的準備參加考試。老郝按著文件要求,替老余頭填寫了一大沓子的文字資料,報了上去。到了去市里考試的那天,老余頭卻因身體狀況不佳沒能參加。他很是沮喪,泄氣地跟老郝說:我歲數(shù)大了,往后你也甭為我操心了,那個試不考了。老郝說:越是歲數(shù)大,越是要行醫(yī),要不你靠什么活著?地種不動了,果樹又不會修剪,不能光靠閨女養(yǎng)著呀。老余頭說:我怕到時候還不提氣,又讓你白搭辛苦。老郝說:我就是干這個活的,搭點辛苦有啥呢。老余頭說:我又不是貧困戶,給我搭辛苦也沒啥意義。老郝拿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志”和“智”兩個字,而后問:認識這兩字吧?老余頭說:認得呀,咋了?老郝說:別看你不愁吃不愁穿,還住著小洋樓,可你缺少這兩樣?xùn)|西也不行。老余頭盯著紙上的字,自言自語:這兩樣?xùn)|西是啥?老郝說:你過去考試不過關(guān),是沒智慧,現(xiàn)在又要放棄考試,是沒志氣,你想當(dāng)這樣的人嗎?老余頭臉紅道:不想。便跟個孩子似的笑了。

6

吳佩蘭是昨天回來跟二老吐露的改嫁事。那個男人是她舅媽家的表兄,表嫂兩年前死于車禍。舅媽說反正也不打算要孩子,姑舅親也沒啥。

老余頭的心思很復(fù)雜;兒子活著時,兒媳哪都不去,家里家外地陪著他們老兩口,想吃什么給做什么。趕上農(nóng)閑,又是好天,還領(lǐng)著他們坐班車到城里散散心。那時候他們的身體也爭氣,地里的農(nóng)活不但干著不發(fā)憷,還帶上兒媳上山挖草藥。老伴對兒媳的要求嚴格一點,主要是教她如何做個有教養(yǎng)、懂規(guī)矩的媳婦。吳佩蘭素質(zhì)并不低,就是不會做針線活。其實以他們的家庭條件,從頭到腳的穿戴全都是買現(xiàn)成的,到什么季節(jié)買什么衣服。越是這樣,婆婆越要教給兒媳針線活。納鞋墊,錐老虎鞋,做繡花枕套,秀兜肚上的鴛鴦圖等。這些個物件和佩飾點綴的不單是一件物品,還有一個家庭的生活,老兩口是把兒媳當(dāng)親女兒疼的。所以他們對兒媳改嫁雖有不舍,但決不反對,當(dāng)晚老余頭就給女兒打電話,讓她準備點錢,等到吳佩蘭改嫁那天,別空手空腳地離開這個家。

吳佩蘭改嫁余校長也不反對,這之前還給爸媽卸過心理包袱,她怕哪天弟媳一走,他們想她。還說等她退休了,接他們到城里去住,她城里有樓房。接到老余頭的電話,她沒感到意外,只說:問問她,給您留下多少錢?

老余頭說,你弟弟治病,錢都花光了,哪還有錢了。

余校長說,讓您問您就問。

沒等老余頭問,吳佩蘭就跟公婆說,她改嫁是凈身出戶,除了自己的穿戴,像家用電器房產(chǎn)什么的全部留下,至于現(xiàn)金不是太多,就五萬塊錢。老余頭吃了一驚,當(dāng)著吳佩蘭的面又給女兒打電話,問她:你弟媳凈身出戶,還要撂下五萬塊錢,這錢咱能接么?不料女兒卻說:啥——五萬?她打發(fā)要飯的吶!

吃過晚飯老郝跟谷粒來到老余頭家,看見一家子人都沒有好模樣;兩老人畏縮在沙發(fā)里,吳佩蘭站在窗前朝外面看,余校長背對窗子專注北墻上的全家福鏡框。兩人都哭過,臉上還掛著淚痕??吹贸鰜硭麄兌荚诘壤虾隆R娎虾逻M屋了,余校長寒暄幾句便給倒水,吳佩蘭挨著婆婆站在沙發(fā)一角。

老郝坐下跟余校長說,咱也別繞彎子了,開門見山吧。

余校長說,我也沒別的意思,我就想,我弟弟要是個種地的,佩蘭給兩老人留五萬,我啥也不說,可我弟弟他不是呀。

老郝點著頭說,倒也是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吳佩蘭女士你也說說。

吳佩蘭不說自己有沒有存款,卻給屋里的人算了一筆賬。先說家里的房子是三層小樓,院子里又有東西廂房,東西廂房不是隨便搭建的柴火棚子,也跟正房一樣的磚石料。樓里的擺設(shè)哪樣不是錢買來的?還都是高檔品。又說死去的獨生女上學(xué),從小學(xué)到高中全是貴族學(xué)校,一年的花費爺爺奶奶不知道,大姐你不能也不知道吧?還有就是家里吃水;打井打了多少次也不見水,沒辦法只得安裝抽水機,從河套往水窖里抽。抽水簡單,一合閘水來了,可你算過沒有,從河套到家里用了多少鐵管子?從家里到村部這條路,你知道用了多少水泥、多少人工么?還有咱們樓前的小廣場;健身器材是國家白給的,可那場子過去不是溜平的,瞅瞅那個大壩,全是雇人壘起來再修平的。最后說到丈夫治病,吳佩蘭只那么一提:他……治病呢?大姐你是吃官飯的,得個大病小災(zāi)的,甭管是百分之幾,橫豎能報點,我們行嗎?那可是癌呀,我不想讓他死呀,我想把他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呀。話到此就說不下去了。

他能花還能掙呢,余校長說。你就把存折拿出來,當(dāng)著駐村干部的面,二一添作五,我啥廢話都不說。

吳佩蘭說:大姐呀,我要說我一分錢存款都沒有,你信嗎?

余校長鄙夷地哼了一聲:你騙鬼吶!

吳佩蘭聽罷屈身抱住婆婆的脖子,嗚嗚地哭了。

老郝想?yún)桥逄m哭得那么傷心,可能真有一肚子委屈話,不好說出口。便說:吳佩蘭女士,你能回答我個問題嗎?

吳佩蘭抽噎著看老郝。

你說你沒有存款,老郝說,可你丈夫畢竟當(dāng)過老板呀,一點余錢沒留?

吳佩蘭被問住了,光抽泣不說話。

做人得誠實,余校長說。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我最討厭說謊的人了。

老郝笑道,余校長可是教育家,對人品的要求是非常嚴格的。

吳佩蘭漸漸止住抽噎,說:實話跟您說吧,他住院治病,所有錢都花光了,后來是他的幾個哥們,給掏的錢,包括發(fā)喪啥的。他們沒打算讓我還債,也不讓我跟家里人說。

你留下的五萬呢?余校長說,別說是你打工掙的,你沒那兩下子。

那錢,那錢,它是我舅媽給的,吳佩蘭低聲說。她說我改嫁了,家里就剩兩老人,心里過意不去。舅媽讓我瞞著,不讓說,怕爸媽不要這個錢。

屋里沒人發(fā)聲了。

過去半晌老郝說:有這樣的事,你怎么不早跟余校長說呢?

吳佩蘭說:是我舅媽不讓說,我也怕公婆不要這個錢,沒想到大姐這么不相信我。

老郝就跟余校長說:你看這五萬塊錢,是接著呢,還是給人家退回去?

接!為啥不接?余校長說,明天我親自登門道謝,感謝舅媽的大恩大德。

沒必要,沒必要。老郝擺手沖老余頭說,既然話都說開了,你兒媳給的五萬塊錢,你也甭客氣了,該怎么花,就怎么花吧。

那不行!余校長又把臉繃緊了。明天必須去,郝局長也得跟著我去,給我當(dāng)個證明人。

我能證明什么呀?老郝說。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余校長說完問吳佩蘭:明天我去舅媽家行嗎?

吳佩蘭說:我要不讓你去,好像我心里有鬼,要是讓你去,這么遠的路,來回十多個多小時呢,隨你便吧。

次日起早余校長開車老郝陪她去了吳佩蘭的舅媽家,了解到的情況跟吳佩蘭說的一樣。余校長就把那五萬塊錢放下了,她跟吳佩蘭的舅媽說,雖說我爸我媽年事已高,但是請你們放心,他們的兒子沒了,還有女兒呢,還有駐村干部呢。

回來的路上老郝心生抱怨,余校長此行讓他當(dāng)證明人,只是證明那五萬塊錢退回去了,有什么必要呢?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轉(zhuǎn)念又想,余校長說話做事顯得神經(jīng)兮兮的,都是因為弟弟病故、侄女自尋短見給她折磨的。暗自嘆息一聲,就勸余校長:弟弟的三周年都過了,別再折磨自己了,往開了想吧。

余校長說:我也這么解勸自個,不行啊……

這時老郝接到谷粒發(fā)來的短信:

明天上午八點半縣里開會。董主任下午開車進城辦事,住下了,明天您還得自己打車走。

余校長說,明天我去城里辦事,走時我拉著你。

余校長準備在家多待幾天,跟吳佩蘭交交心。過去兩人也交心,那時弟弟還活著,交心自然都是家事,如何讓兩位老人開心,吃什么東西順口等等。出了一天遠門,老郝跟舅舅舅媽吃飯時,她一個人跑到縣城的護城河河壩上反省了一番,很是后悔不該不信任弟媳,傷害了她的感情。余校長明天回城是想給吳佩蘭買幾件新衣服,再到銀行取些錢。她跟老郝說:別耽誤她了,把事盡早辦了吧。

7

這天縣里召開的會議規(guī)格很高,四大班子領(lǐng)導(dǎo)悉數(shù)到場,中心議題就一個,迎接上級檢查組的年終驗收。為了不使驗收出現(xiàn)紕漏,縣里臨時組織十個驗收小組,對全縣的所有貧困村進行一次模擬考核,查漏補缺,防患于未然。

西堤村地處深山區(qū),也是名副其實的革命老區(qū)。這里的百姓生活在深山里,吃住好不好,出行怎么樣,致貧原因都哪些,未來生活如何安排等等方面。上級來人驗收時,要看檔案,翻臺賬,查數(shù)據(jù),然后再到貧困戶家里逐一核實。老郝本來沒什么擔(dān)心的,他怕那些貧困戶檔案出問題。這項“留痕”的工作實在是不好干,沒有經(jīng)驗,條條框框也多,老是出問題。

縣里的模擬考核西堤村不是第一站,可相差時間也就三兩天,如此一來,老郝想住家里一宿也不能住了,得馬上回村自查一遍,爭取模擬考核順利過關(guān)。散會后,他跟董主任在一家快餐店各吃一碗辣面,就返回村里了。

走到半路接到許秋蘭的電話,劈頭蓋臉一通數(shù)落:啥要命事啊,讓你連家都不回,至于忙成這樣嗎?實話告訴你,我人退休了,生理需求還有呢。你整天外頭忙乎,把我一個人甩在大床上,我的月經(jīng)周期都讓你給弄亂了,知不知道呀?還記我的仇!

老郝盯視手機屏,納悶許秋蘭怎么知道他回城的,是誰跟她打了小報告,還是她在街上偶然看見?想著噗地笑了。心說:誰記你的仇了,不就一套漁具嗎,毀就毀了唄。嘀咕完跟董主任說:給老余頭買的漁具,質(zhì)量有些問題,回頭想著給我提個醒,再從網(wǎng)上定一套。

8

一個人的飯菜沒法做,吃起來也是沒滋拉味的。許秋蘭習(xí)慣了這樣的日子:愿意下廚,隨便糊弄一口吃,否則就去快餐店;中午飯吃飽飽的,晚飯便省了,只吃幾個水果了事。

老郝在快餐店吃辣面那會兒,許秋蘭就坐在靠北墻的一張桌子旁,就著一盤炒豬肝和一碗紫菜湯吃米飯。她看見兩人低頭吃面,也沒驚動他們,放慢咀嚼速度,只等老郝抬起頭猛然發(fā)現(xiàn)她,而她正在不錯眼珠地盯著他。今年初夏她在水塘邊的大樹后面,與老郝的目光意外相撞,那種感覺著實有些小刺激。不料兩個男人誰也沒有抬頭,吃完面摩挲一把嘴巴竟走了。許秋蘭想,董主任不抬頭沒什么,老郝怎么了,為什么也不抬頭?釣魚那天怎么就回頭了?許秋蘭這么想下去,覺得老郝吃面時還是看見她了,是有意無意地撩一下眼皮。越是這樣輕描淡寫,越說明他心里鬧鬼。鬧鬼不是因為別的,是她毀了那套漁具,他記恨在心,故意給她甩臉子,不搭理她。

許秋蘭上班就找到院長,說她一走進單位就煩得要命,老想跟誰打一架,清潔工這活不干了。院長說不干就不干吧,又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許秋蘭辭職沒跟老郝商量,她想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天天到文化廣場跳舞去,舞跳累了,再去逛商場,有合體的衣服買下來,昂貴的就給它試穿。許秋蘭衣柜里有不少衣服也僅僅是試穿后買下,到現(xiàn)在還有沒穿出去的呢。所以,她想把看著眼饞又心疼花錢買的衣服試穿一遍,即省錢也滿足了虛榮心。還有現(xiàn)在使用的化妝品全部淘汰,包括那幾袋子劣質(zhì)面膜。要用就用高級的,實體店買不到,去轉(zhuǎn)網(wǎng)上商城。許秋蘭這是在跟老郝賭氣,只是這氣賭得有些不同凡響。她似乎把自己所謂的贖罪忘掉了,或者沒忘掉,恍然間覺得自己壓根就沒有罪,贖罪純粹是自尋煩惱。

半個多月后,氣溫驟降,人們添衣加帽,許秋蘭這時想到老郝。從家里走時,他穿的是半大的羊絨外罩上衣,里面的羊毛衫也不厚,下身還是入冬時穿的薄棉褲,皮鞋也不是棉的,這么冷的天他受得住嗎?想完忽然罵道:你真是賤肉,因為一套漁具,他家不回,電話也不打,你掛念他,他心里裝著你嗎?愛冷不冷,腳丫子凍流膿才好呢。

事實上,老郝給許秋蘭還是打過一回電話的,想跟她解釋那天縣里開會為什么沒回家。話沒說兩句,許秋蘭就陰陽怪氣地說:是呀,你個大局長多忙啊,我個窮酸小媳婦,不值得你掛念。吧嗒一聲掛線了,自此老郝再無音訊。老郝無音訊,許秋蘭也不放下身段,就想這么僵持著等他回來再說。

元旦那天,許秋蘭實指望老郝回來,早晨遛彎順便買了一只雞,一條子五花肉。五花肉燉雞,再放一撮細粉,老郝特別喜歡吃這口。

將近中午,老郝的徒弟、在醫(yī)政股當(dāng)股長的姜海洋過來送蘋果??匆婏堊郎蠑[了兩個砂鍋,驚訝道:嫂子,你胃口夠大的,自個吃得完嗎?許秋蘭氣道:吃不完喂狗。姜海洋看出她為何氣惱,就說:咱們縣有兩個鄉(xiāng)鎮(zhèn),扶貧驗收查出很多問題,別的鄉(xiāng)鎮(zhèn)問題也不少,這說明啥?說明查出來的問題具有普遍性?,F(xiàn)在縣里的大小領(lǐng)導(dǎo),全在山溝里走村串戶呢。許秋蘭緊張道:你哥那個村查出問題嗎?姜海洋說:問題也有,不過不太大。許秋蘭問:那他,得啥時回來呀?姜海洋說:估計得年根兒了。

姜海洋走后,許秋蘭有些后悔了,不該電話里對老郝那個蠻橫態(tài)度,由此想到她一氣之下毀掉的漁具,暗暗地埋怨自己。老郝過去沒什么特別愛好,除非酒喝多了,跟朋友打幾圈麻將,也是不計輸贏純粹找樂兒的。她還勸過他,工作之余多一些愛好,比如練書法、打臺球、打太極拳什么的,老郝一律推到退休?,F(xiàn)在他終于愛好釣魚了,裝備一下魚具也是可以理解的,怎么還要阻止他呢?

樓里的溫度達到二十三四度,許秋蘭穿一身線衣線褲還覺得熱。樓外的風(fēng)聲卻像不停甩響的牛鞭子,一下下地抽在她的身上、心里。她想老郝住在村部里,有沒有暖氣她當(dāng)時沒留心,卻記得那排房子是舊式民房改造過的,應(yīng)該不漏雨,但它擋風(fēng)嗎?

許秋蘭到底還是給老郝發(fā)去了一條短信:明天我去村里看你。始終不見回音,直到晚上許秋蘭才看見回復(fù):你別來,來了也看不見我。許秋蘭又發(fā):你不在村里嗎?老郝回復(fù):白天入戶,晚上回來。許秋蘭再發(fā):我給你送大衣,還有厚棉褲。老郝停頓一會后回復(fù):要不再拿雙棉鞋吧。許秋蘭剎時心頭一熱,眼淚就流出來了。

還是那趟班車,還是那條鄉(xiāng)村公路,行駛中的景色竟是一派蒼白、枯澀。一年走到頭了,從生機盎然的初夏到肅殺破敗的隆冬,許秋蘭凝視窗外,覺得四季交替就是一個人的成長過程,現(xiàn)在到了垂垂老矣階段,胸中便生出壅塞之感,堵得她喘不上來氣。

老郝果然不在村里,留守村部的婦女主任告訴說,他們中午都不回來。還挽留她今天別走了,要是住下,晚上就能見到郝書記了。

許秋蘭沒打算住下,放下那個大大的包裹,在老郝的宿舍里細細地看,靜靜地聽,就好奇了緊貼北墻的門拉手??燮痖T拉手往里稍一用力,竟開出一塊門板。再往里推一推,現(xiàn)出一個狹小逼仄的小廚房。碗櫥、水缸、單灶電打火,小容量的電冰箱……許秋蘭訝異地張大嘴巴,感到眼睛熱得發(fā)脹。她想:一個大老爺們,出來駐村還要操持鍋碗瓢盆,也真夠難為他的了。

回來臨上班車,許秋蘭短信告訴老郝:衣服放你屋里了,要注意身體,按時按點吃飯。這條短信沒見回復(fù),回來的路上總要打開手機看看,卻沒有下文。直到晚上她躺到床上準備睡覺,手機輕響一聲:謝謝老婆。

臘八這天,許秋蘭的一個舞伴電話里問她,過春節(jié)買不買豬肉。許秋蘭說買也買不了幾斤。舞伴說她男人的幫扶對象,養(yǎng)了兩頭大肥豬,進臘月門了,先殺一頭賣點錢。她男人是幫扶責(zé)任人,得幫著賣些豬肉出去,能捧場就捧捧場吧。許秋蘭說要是那樣就買十斤吧。放下電話便想,舞伴的男人沒去駐村還有幫扶對象,老郝是不是更得有呀?他的幫扶對象就沒養(yǎng)豬?要是養(yǎng)了,是不是也得幫著賣豬肉呢?她想問問老郝。不發(fā)短信了,用手機直接問。手機號剛摁到一半,手機鈴聲驟然響起,嚇?biāo)患れ`。打開細聽,是西堤村的董主任。董主任說老郝住院了,讓許秋蘭過去替他,他得馬上回村里。

9

許秋蘭推開病房門,看見老郝的同學(xué)、內(nèi)一科主任老唐正跟老郝說話。瞥見許秋蘭進來,問候兩句又接著說:你這病花錢買現(xiàn)在都不好買了。我就納悶嘞,你個駐村干部,有啥大不了的事,把你忙成這樣?早些用藥,何至于發(fā)展到如此地步!

老郝掛著吊瓶顯得非常痛苦,他鎖住眉頭,沖老唐擺擺手。老唐卻說:你不讓我說,我也得說,都這歲數(shù)了,干點啥不行?非要充那大尾巴草雞。

老郝患的是大葉性肺炎合并胸膜炎,這種病臨床上的確很少見了。呼吸道疾病不等發(fā)展到這一步,就痊愈了。老唐走后,許秋蘭安撫老郝,說這種病就是感冒初期不及時治療,麻痹大意,小病養(yǎng)成了大病??跉獠患辈辉?,沒有埋怨苛責(zé)的意思。老郝已經(jīng)打起鼾響。許秋蘭站到病房窗前。窗外此刻大風(fēng)揚起沙塵,遮天蔽日的看不出去多遠。她仿佛被揚起的沙塵打疼眼睛,悄悄地淌下了眼淚。

老郝住院第四天,一個干巴瘦老頭推開病房門。許秋蘭以為他探視病人走錯門了,要支走他。老郝張開眼皮驚訝道:老余頭,你怎么來了,快進來。

老余頭手里拖一個蛇皮袋子,喊一聲:郝書記?。∑蚕律咂ご訐溥^來,捧起老郝的雙手,說不出話來。

老余頭不知道老郝生病了,天太冷,他跟老伴都不大出屋。幾次想電話聯(lián)系老郝,又沒什么事,只得作罷。那天實在想找他說話了,趁中午日光充足,來一趟村部。董主任說老郝生病了,有事就上縣醫(yī)院吧。他這才著急。從村部回來就跟老伴商量殺不殺豬,什么時候殺豬。他跟老郝有過約定,今年這個年他們一塊過。老余頭過去不養(yǎng)豬,老郝答應(yīng)他在村里過年,他才攛掇老伴養(yǎng)一頭年豬。豬是年初買的豬秧子,現(xiàn)在也有二百六七十斤了,只等到年根底下再殺?,F(xiàn)在臘八剛過,豬殺是不殺?老余頭跟老伴說:估計郝書記過年來不成了。

蛇皮袋子里裝著一個二十多斤重的豬后丘,兩條豬腿,一嘟嚕煮熟的豬下水。老余頭跟許秋蘭說:眼瞅著就要過年了,我代表我老伴,慰問一下郝書記,自個家養(yǎng)的豬。許秋蘭便想,老郝雖然挨過通報,駐村還是得民心的,甭管送來什么東西、東西多少,那也是鄉(xiāng)親們的一片情??蛇@貴賤也是一份“禮”,駐村干部收這樣的禮算不算違紀,她拿不準,就盯視老郝。老郝偏要嚇唬她,說:你可得想好啊,別看退休了,犯了錯誤照抓不誤。許秋蘭拽起蛇皮袋子就往門外拉。老余頭抱住她胳膊喊老郝:麻溜說句話,就說是你花錢買的。老郝想笑沒笑,說:別撕吧了,這禮我收了。便讓許秋蘭把錢包拿給他。老余頭說:郝書記,你要是給我豬肉錢,就是打我這張老臉呀。老郝數(shù)出五百塊錢,說:這錢跟豬肉沒有關(guān)系,是我的一點心意,過年了嘛,回去買些年貨。老余頭不接錢,說:我又不是貧困戶,殺豬就是留著自個吃的。老郝說:是貧困戶也不怕,用不了兩年,就都脫貧了,到那時候,誰家再殺豬,一條肉也不賣,全留自己吃。

老郝住院第六天敢下床走動了,但不能隨意說話,說話前要有所準備,冷不防的會引起后背心疼。到了下午,老郝自覺虛弱,沒有上午精神狀態(tài)好,躺到床上讓許秋蘭給女兒打個電話,問她今年過年回來不。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沒在家過過一個年,每到年關(guān)老郝都要問一問。

電話接通傳過來頑皮的問候:哈嘍——雷偶哇——

老郝低聲說:甭說我住院了。

許秋蘭對著手機說:還拿自個當(dāng)孩子吶,知不知道多大了?

女兒賴了吧唧的聲音傳過來:哎——呀,又說那話。

女兒在拿小品臺詞搪塞,許秋蘭沒覺得有多好笑,瞟一眼老郝說:你爸問你,今年過年回來不?

女兒馬上說:回不去,真回不去。

許秋蘭下頜努努老郝,意思是他還有什么話要說的。

讓她吃飽點,少熬夜,老郝叮囑道。還和往年一樣,年夜飯吃的啥,跟誰一塊吃的,都用微信發(fā)給我。

許秋蘭轉(zhuǎn)述老郝的原話,轉(zhuǎn)述到一半,感覺嗓子發(fā)咸,手機便掛了。

窗外飄起零星的雪花,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不斷膨脹,整個病房也遭受到重重地擠壓,老郝和許秋蘭都感覺到一種難以支撐的沉重。

夜里兩人沒有睡意,滅了大燈,按亮床頭燈。許秋蘭坐在床下的方凳上,掰弄著老郝的一只手掌,想跟他說些道歉話。剛說出你是不是還恨我呀,老郝就打斷她:都過去了,說點別的吧。許秋蘭說:那不行,你得跟我說實話,我把你的魚竿給砍了,這疙瘩還能解開不?老郝說:不滿情緒肯定有,不過也就那么一會兒,兩口子沒有隔夜仇。許秋蘭說:我給你說兩句好聽的吧,要不我這心里不落忍。老郝說:你給我說好聽的,相當(dāng)于給我做好吃的,我當(dāng)然愿意接受了。許秋蘭就在老郝的胳膊上虛擰一把,說:好像我哄你似的,人家早就后悔了,沒看出來呀?老郝望著天花板說:其實,那套漁具是給別人買的。許秋蘭錯愕道:給誰買的?老郝說:前天來的那個老余頭。我不能再挨通報了,讓他自個釣去吧。許秋蘭懊悔道:給他買的,你怎么不早說呢!老郝說:早說你信嗎?就你那脾氣,真是老更了。沒辦法又買一套,怕你再鬧,給寄到鎮(zhèn)政府去了。許秋蘭空拳搗著老郝的大腿,說:我不是怕么,怕你這個,怕你那個,倒還說我的不是。老郝長吁一口氣,說:人都說釣魚的好處多,我釣魚還真體會到了其中的奧妙。許秋蘭說:啥奧妙,跟我說說。老郝說:氣沉丹田,傾聽自然,這是養(yǎng)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是養(yǎng)情;感受克制,體驗約束,這是養(yǎng)性;閉門思過,反省自己,這是養(yǎng)心啊。許秋蘭說:你還一套一套的!等遇到機會,我也跟老余頭聊聊,鯽魚湯真有那么養(yǎng)人嗎。

10

翌日老郝輸完液想跟許秋蘭下樓放放風(fēng),正穿大衣戴帽子,姜海洋推門進來了。他告訴老郝,他的副主任科員批下來了,原本只是暫時駐村替老郝,等他身體康復(fù)再撤回?,F(xiàn)在局里正式派他駐村,接任第一書記職務(wù),老郝明年不用再去駐村了。許秋蘭一副深情無限的樣子,說:老天爺呀,你總算睜眼了。

老郝出院后不幾日就過年了。過完年到了上班時間,他去單位報到,很快就回來了。接下來始終沒再去上班,跟個閑人似的,遛早,登山,或在護城河兩岸看風(fēng)景。又過去一個星期,吃完早飯,老郝拉門欲出。許秋蘭問:哪去?老郝說:隨便走走。許秋蘭說:為什么不上班呢?老郝說:你要是一個人待著沒勁,也跟我出去溜達溜達。許秋蘭克制著陡然升起的火氣,說:這么長時間不上班,還沒溜達夠呢?跟我說老實話,你是不是又犯啥錯誤了?

沒有,局里安排我到企業(yè)幫扶。

幫扶哪家企業(yè)?怎么不見你行動呢?

你看咱們縣里,哪家企業(yè)需要我?guī)头觯?/p>

該不是讓你二線吧?許秋蘭略有所悟地說。

現(xiàn)在沒有二線這個說法了。

沒有這個說法,那不也是這個意思嘛。

許秋蘭想局領(lǐng)導(dǎo)把老郝閑起來,可能跟他釣魚挨通報有關(guān),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駐村第一書記頭上,也算是有“前科”的人了。就氣憤地說:不安排你進領(lǐng)導(dǎo)班子,繼續(xù)駐村也行呀,他們這不是卸磨殺驢么。

別瞎說,老郝拉下臉,是局領(lǐng)導(dǎo)心疼我。

清明節(jié)那天,老郝掃墓回來接到局辦公室的電話:局長找,馬上。

原來,駐蛙鼓村的閆副局長突發(fā)腦出血住院了,暫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替他,局領(lǐng)導(dǎo)又想到老郝??墒峭芄拇寰嚯x縣城太遠,老郝又沒有私車,回一趟家挺費勁的,就派他還去西堤村。姜海洋年輕,自己還有一臺“捷達”車,師徒倆換個位置倒也合適。

我說什么來著,老郝領(lǐng)命回來跟許秋蘭說,局領(lǐng)導(dǎo)就是心疼我。

許秋蘭對老郝的駐村工作,抱怨的話說過,示好的愿望也講過,現(xiàn)在動真格的了,也不好意思再發(fā)牢騷,只得自嘲道:我就是賤的。

又說:從今往后,你走哪兒,我跟哪兒。

那忒兒好嘞,老郝學(xué)著外地口音說,俺們村正缺個村醫(yī)嘞。

次日一早夫妻倆坐班車來到西堤村。剛好趕上村部搬家,幾個村民正往樓里抬櫥子,扛桌子,搞得特別熱鬧。新老村部都坐不了人,兩人就朝河壩走來了。谷粒說,老余頭在水塘邊釣魚呢。

許秋蘭站到河壩上,望見老郝曾釣魚的水塘邊,果然坐了兩位老人。一位手扶釣竿專注水塘,另一位坐在身邊,頭靠住他肩膀,也是一副凝神模樣。他們安詳?shù)谋秤白屧S秋蘭好生羨慕,問老郝:是那老兩口嗎?老郝說:不是他們是誰。許秋蘭便想,她跟老郝到了他們這把年紀,會有這樣一副溫馨幸福的畫面嗎?感慨間,從東面河壩傳過來一個女子的歌聲:

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

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

什么樣的節(jié)奏是最呀最搖擺,

什么樣的歌聲才是最開懷。

老郝見那女子一邊唱歌,一邊挖著大樹周圍的野菜,問許秋蘭:那個小媳婦,你還認識嗎?許秋蘭聞到歌聲就認出那個女子了,但她卻說:認識我也不告訴你。

責(zé)任編輯: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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